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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历史的另外几种方法

2012-04-29吴亮

上海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马原小说

文字如何能够使历史看得见,先看看这个小标题,是不是有点儿眼熟——如果你们中的谁对八十年代的先锋文学尚有印象,如果你读过马原的小说,如果你有强劲的记忆力,或许你就会想起他的某一部代表作,不不,不是《冈底斯的诱惑》,也不是《零公里处》,关于马原,你肯定不如我熟悉,时光荏苒,即便过去了二十六年,即便我已老迈。这个小标题模仿了马原的另一篇小说,《叠纸鹞的三种方法》,因此毫无疑问,我将在这里特别讲一讲马原,或者说,从马原开始……我打算完整引用马原1986年给我的一封来信,这封信将贯穿始终。这一次我不会模仿罗兰·巴特使用于巴尔扎克《萨拉辛》的逐段逐句解读法,而是像当年的马原混淆真实与虚构地写小说那样,以历史资料(手写的信件,应该属于一种将要绝种的历史资料吧,此外,还有录音档案)为我的记忆触媒,此时此刻马原不再是我的研究对象,他仅仅是一个存在于我回忆中的故事人物……哦,触媒,一个不禁令人想入非非的复合词,如同被折叠的纸鹞,或者任何你曾经折叠过的其他,比如遗忘的交流、私密与未被纠正的错误。

吴亮:

听说我的《虚构》转到上海去了,想你这上海佬找来一定方便,想就此烦你找来一读,还想听你说长道短。《虚构》是我最近的一个中篇,说近也是四个月前的故事了。我平时疏懒,写出一篇文字总要歇上几个月玩上几个月,我写得不多。这个“虚构”故事是我今年不多几篇东西中写得最吃力的,说不清道理。

……

一九八五年伊始,马原的句子、文法和口气引起了我的惊奇。我最初读到的马原小说是《冈底斯的诱惑》,《收获》退稿,嗅觉灵敏的《上海文学》却没有摒弃,据说是杨晓敏的力荐。《冈底斯的诱惑》叙述由不同的团块构成,云山雾罩的西藏风貌宗教习俗只是幌子,情节破碎意图模糊人物行踪飘浮不定,每个句子都看得懂,整个小说却看不懂。此后马原一发不可收,旋风一般用接近口语的风格写作,他不仅像希区柯克那样出现在自己的小说中,还喜欢自报家门,“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一点都不晦涩,直截了当的大白话,后来有人指马原模仿海明威,其实是马原自己提供的线索。一九八五年横空出世的“先锋小说”(那是之后的命名,“先锋小说”在早期争鸣中一度被称之“现代派小说”,也有杂志以“实验小说”为其冠名)当时就面临许多批评,其中有一个不屑的说法至今还很流行:模仿西方现代派,无非翻译体而已……“翻译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难道你们使用的“现代派”不也是翻译过来的舶来词么,你们的五四白话文体新华社文体人民日报文体不也大量吸收了日文翻译体俄文翻译体么(只不过你们学不会黑格尔马克思的德文翻译体),中国古代所谓的“西方”大概是指今天的伊朗或印度吧,你们现在挂在嘴边的那个统称资本主义自由世界的“西方”概念就是来自西方,莫非你们还以为它是龙的传人华夏商周秦汉唐宋元明清之纯种“汉语”?

认识马原之前我读过几本海明威,我自己不写小说,不需要向小说家学习写作技巧,海明威谈不上对我产生过什么直接影响,《永别了,武器》我都是跳读的,这是一个从七十年代起养成的坏习惯(彼时精神荒芜“封资修”书籍不易碰见,每每借到一本砖头厚的外国长篇小说,通常没有充裕的时间细读,所谓浏览,其实就是跳读),现在我可以坦承,八十年代初那几年外国小说我读得既多又快的秘诀,不仅包括《太阳照样升起》,连索尔仁尼琴的《癌病房》卡夫卡的《城堡》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我基本都是跳读的……不过,我会每隔一段时间就把这些小说拿出来,兴之所至地随机跳读几页,突然在某一页停住,有点儿像达达运动那一帮子咖啡馆诗人,随便翻词典,蹦出什么词就什么词,只要这个词带来了全然陌生的经验……有一阵我对情节并不太看重,惟对词语敏感,明明知道这个词语的源头肯定是某一种外来语,我也无心追究它的最早出处。

有时候好像对说不清的事物格外有兴趣,格外想说一说,哪怕仍然说不清。大概是这个故事太混沌了,我写的时候竟完全搞不清那个想入非非到玛曲村的人是不是我马原,或者马原到玛曲村是不是看到了那些故事,你知道那对我毫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写这个故事的过程里我获得的那部分经验,以及由我的新鲜经验讲出的这个故事给了读者什么。这么说话使我感到难过,说车轱辘话时我总有种自淫的感觉。一種卑下的说不出口的男人经验。

……

据说“写作就是一种翻译”,把你的所见所闻写下来,把你的经历和你的梦写下来,就意味着你把心中呈现的那一切“翻译”成某种你能够驾驭的文字,这是从内而外的翻译,而不是从一种纸面搬运到另一种纸面的翻译,把一套符号转换为另一套符号的翻译。马原得益于翻译家,遗憾的是那些翻译家的中文写作却远不如马原,当然傅雷不算,王道乾郑克鲁也不算,哦哦,这样说会得罪许多人……2008年11月3日下午我和马原有过一次录音谈话,在马原上海的家,“按照我的理解,艺术是不需要解释的”,是你此刻的说法吧,以前你并不这么认为,我看着马原那双依然明澈的眼睛,他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写小说了。“但是你刚才说,当代艺术需要非常复杂的解释,不是一般的人能轻易了解,吴亮你这二十几年就一直在当代艺术里面,你阅读量那么大,从事这个事情对你来说不是问题;但是作为我们这些同时代的老朋友,我不能相信艺术居然完全靠解释来安身立命……”我曾经是你的解释者,马原的解释者,当然杨晓敏力荐你《冈底斯的诱惑》凭的是编辑的良好直觉,对你马原的小说她不需要复杂解释,一向无条件偏爱你的韩东和李潮兄弟也不需要复杂解释,总是先有作品出来随后评论再跟着出来,所以你才会说“想就此烦你找来一读,还想听你说长道短”,你其实是需要一个解释者的,评论虽不能产生作品,却能催生某一种作品或推动某一类作品诞生。

马原你的说法和我母亲的逻辑很接近,我举个例子吧!比如我母亲坚持觉得琼瑶小说才是好小说,她看不懂你马原,于是我耐心而徒劳地跟她解释你的作品,努力讲得通俗易懂,但没有用,她很固执,她说你们太复杂了,你是看了二十几年才觉得马原写得好的……你看你该怎么办?

我老婆是这篇东西的第一个读者,也是唯一和我一样有兴趣钻麻风病村的伙伴,她说她受不了对一辈子只能有一次的那种经验的还原。她说她宁肯忘掉她曾经钻进的那个圈套,她管它叫圈套。我也受不了,受不了才写的,写了才会摆脱掉,我的这个逻辑体系的结尾就是想说我摆脱掉了。我四个月来再没有做梦,包括与此无关的所有愉快和不愉快的梦。

……

怎么办?瞧瞧你当时多骄傲,你现在脸红了。“我跟你说老实话,我不为我年轻时候做过的事情脸红,但我确实觉得我那时候做的事情意义价值都很有限,就是那个时代我写的小说。那个还是服务于少数人的,我现在真的特别看重另外一些在你看可能不太重要的作家,比如毛姆、克里斯蒂、大仲马、雨果,在小说辉煌的两百年里面,他们的贡献无与伦比,如果说小说这棵大树上真的结了些奇珍异果,他们几个肯定就是,绝不是乔伊斯、普鲁斯特,我觉得他们都是些匆匆过客,他们的东西完全要靠解释才能立足……”不不,那你也得解释,不然你不能说服我,我知道你早就崇拜克里斯蒂和霍桑,崇拜得五体投地,你当年的小说别人说看不懂决不是因为你意识流,你写的从来就不是心理小说,而是因为你复杂的小说结构,陆高与姚亮的分身术与涂满古怪图案的墙壁……还记得你在拉萨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吗,《西海的无帆船》好不容易印了八百册,你说你为这么一个仅仅服务于极少数人的印数而倍感骄傲。在这本《西海的无帆船》中你把我的解释搁在了前言的位置,著名的《马原的叙述圈套》,被后来的马原研究无数次引用,并不可替代地进入了任何一本只要没有遗漏马原的所谓的当代文学史,尽管这篇难以置信的评论至今没有被我收入我已出版的任何一本文集中。

那是一段纯粹的梦境生活。我说的是写这个故事的那段时间而非到麻风村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是在夜间完成(说经历也行),白天睡觉;我当时好像有意混淆时间的真实,应该说这一点我成功地做到了。我完全不能驱使这个故事的走向,结果这个故事拖着我走到我经验的尽头,走向我的上帝的背面。

……

灰暗、诡异、沉闷、平庸而繁花似锦的九十年代从天而降……1992年杭州,我看到一个幡然醒悟回到常识的马原,一个扛着摄像机走遍大江南北准备给八十年代中国文学写墓志铭的马原,一个热衷广告歌词和电视连续剧的马原,他不再写小说了。八十年代马原轻易达到的个人巅峰已经成为他继续写作不可逾越的障碍,这一切和政治无关,好奇心很强的马原思考很勤奋,他唯独不思考的就是政治(他认定毛泽东是艺术家,除此之外我没听到他谈过任何意义上的政治),正是不思考政治成就了八十年代的马原,那个时期有多少作家热衷思考政治并介入政治啊。九十年代初文学低潮来临,我们心灰意冷,我们寻找各种理由为各自的无所事事进行粉饰……或许马原也是为了自辩,或许他真是这样认为,像罗兰·巴特说“作者已死”那样马原多次声称“小说已死”,因为他不再写小说了。我觉得马原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至少有三条路可以选择:要不宣布大家一起死亡,要不宣布他一个人金盆洗手,如果这两个选项都不太妥当,那么宣布对象的死亡可能更容易被人接受,那些旧日同行,那些困兽犹斗一般继续坚持写作的旧日同行(一小撮而已)是不会计较马原说些什么的。尼采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出来宣布“某某死了”,就像晚报启事栏角落的讣告几乎天天有,只不过不大有人注意罢了。

八十年代太神奇了,许许多多人相信奇迹,改革开放个性解放性解放民主自由阴阳八卦怪力乱神科学技术创造发明世界末日诺查丹玛斯……马原你连一双扔过河的鞋子偶然并排在一起也看作是一种神的旨意,至今念念不忘,即便如此,即便你堅决认为引进概率解释不通,那你搬出一个愿意干预这件小事的神就解释得通么,这个神迹想暗示你什么呢?如果更多的时候人们把一双鞋子扔到对岸总是东一只西一只,那么这个时候神又到哪里去了呢?古往今来人类无数的灾难发生,神都没有出面予以制止,为什么神要在你的两只微不足道的鞋子上炫耀它的无边法力呢,这个说不通啊……八十年代的神奇之处还在于人人都可以宣布一个新发现,特别是在文学圈,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发明一个主义,或发明一个体系,宣布“某某过时了”最常见,诸如“现实主义过时了”,“北岛过时了”,“王蒙过时了”,甚至“马原过时了”,你方唱罢我登场抢班夺权轮流坐庄各领风骚三五天。很久没有李劼的消息,听说他在纽约写了一本书洋洋洒洒的回忆录讲八十年代内幕解密疑云丛丛妙趣横生,李劼的著名发明之一是“中国当代文学从1985年开始”,论据凿凿首列天罡巨星马原《冈底斯的诱惑》,天罡地煞一路下来还有莫言韩少功残雪扎西达娃马建刘索拉徐星余华孙甘露苏童格非洪太尉误走妖魔……好景不长,1987年夏天在山西大同,李劼突然宣布中国最好的小说家是史铁生,马原不仅被拔去头筹,且榜上无名,文学易帜的理由是史铁生富有精神性和宗教情怀,而马原充其量是一个形式主义者——李劼的移情别恋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是多血质兼粘液质,总以移情法将他的想象赋予他刚刚喜欢上的任何作品或任何人,一旦李劼的爱之付出没有得到他所期待的回应,他就无比沮丧夜不能寐,爱之深恨之切,经一番狠狠的自责与痛苦反省之后,多思多疑的李劼总会迅速康复,并把他取用不竭的爱之能量投向另一个新目标——李劼后来告诉我,他之所以不愿再提马原是因为后者伤害了他,前不久东北某文学杂志刊登了一篇马原访谈,当记者问及“你对中国的文学批评家现状如何看,他们中谁最出色”之类的弱智问题时,马原以海明威的派头回答说“我从不看他们的评论”,“一个都没有!”两个同样患有纳西索斯综合征的人如果不幸成了惺惺相惜的好朋友,迟早有一个必须做出选择:要么离开,要么克制自己的自恋与自负,完璧另一个。

我老婆还说我头一次是我,是马原。我给她讲一个红“A”的故事讲了许多年,我比较诚实地告诉她这个故事不是我的,我没有那份天赋,我说是个姓霍的美国佬讲的。霍桑。这个人和这个故事成了我几乎永远的偶像。我不止一次地重复这个故事,可是我的故事一直不能和红字的故事叠成重影。可是这一次我做到了。这是她的结论。我不想显得谦虚,我知道我写出了一篇好东西,我得说偶像在一个瞬间成了朋友。我还想说我只用了三万字稍多,我为此骄傲。骄傲使人落后。换一种说法,骄傲死人。换一个话题。太骄傲了使自己不安,我的感觉。

……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1987年春天,按时到来的恋爱季节,李劼邀请正在上海改稿的马原去给他的学生们讲自己的作品,马原羞涩,我和格非坐在马原两边作陪,那天下午华东师范大学小礼堂人头济济,窗外春意盎然——“我们是那样吹捧马原,”李劼忿忿不平脸色难看,“那天他讲话都结结巴巴,要不是你我为他助阵,他都不敢上讲坛……马原现在出名了,竟然说他从来不看中国批评家的文章,我们的名字一个都不提,至少要提到我李劼吧!”

格非半夜来短信:吴亮兄,因在酒吧,没听到手机响,抱歉,明天我再跟你联系。此时已是中午,格非电话终于来了,“吴亮,不好意思我在银川参加一个书展,昨夜睡晚了”,我说我正在写八十年代回忆录呢,想核实一个时间,“你说,”马原第一次到华师大讲课,你我陪着的那一次,是1987年吧?“应该是,我记得我1986年秋天第一次和他见面,在建国西路的文艺出版社招待所……那次讲课当然就在第二年。”格非在电话那一头语气很肯定,那一头是几千里之外的宁夏,那里没有冈底斯那里有贺兰山脉。我开始想象头发灰白如霜的格非,他的山河入梦春尽江南。

阿加莎·克里斯蒂女士在讲了许许多多充满幽默与激情的智力故事以后颇为自负地断言:我相信上帝创造了波洛(大侦探比利时小个子波洛)就是表示了要进行干预的明确意图。我以为这话是确实的,我奇怪她是怎么知道的,活人难能一语破的道出真理,哪怕是诸如“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倒着”这样的废话真理。活人的真理总是含混的混沌的,我甚至认为这是上帝秘传给人的唯一可行的方法。我比较老实地遵从了他老人家的教诲。

……

回想起来,八十年代虽起伏跌宕乱象纷呈,狂热写作的间隙,我还是有不少散漫读书的流水时光,《乞力马扎罗的雪》我读了好几遍,还有《白象似的群山》,海明威的短篇我不跳读,逐字逐句,还有卡夫卡《饥饿艺术家》,《乡村医生》,特别是加缪随笔《正午的阳光》,《西绪福斯神话》,我突然想出来一句话:“我用我的所有耐心陪伴着你……”只有在阅读那些短篇或随笔时我才会凝神,随即放马走神,任凭自己的联想与思绪无边地蔓延,直到它缓过劲来,回到这一页中的某一行。长篇小说不同,长篇小说必须以情节与悬念吸引人,但是你一旦被它吸引,从此你关心的就是情节、人物命运与大结局,你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作者本人——可是我不同,我始终在意文字背后那个人是否吸引我,如果他竟能如磁石般吸引我,甚至以一种难以测度的深渊魔力诱惑我,我就会魂不附体。一种渴望刺激冒险的内在欲望很难通过阅读一部冗长小说呈现出来并获得充分的满足,这一内在欲望只能睁开眼睛,在某个瞬间,某个停顿的短时刻,紧张地期待几句咒语也似的非凡文辞对它发出召唤,那声音酷似一种热病发作一杯迅速吞咽的烈酒或一声号角尖啸,它是一道幽微的闪电,它不可能是某个小说或剧中人物沉闷的漫长生涯。我对阅读的饥渴在于我想同书的作者对话,最起码也是一种模拟性的促膝聆听,那个人正在写下这一行的那个时刻,他正在想着的,并正在被艰涩或流畅地书写出来的时刻,你甚至还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喘息声、咳嗽声乃至脉搏跳动声,那个说话人仿佛已经复活,想想看,这是多么令人血脉贲张心荡神移的美妙时分!

我于是混混沌沌地虚构了这个故事,于是这个故事虚构了我的一段生活。有道是:山上方七日,世间已千年。再换一个话题。

……

建国西路文艺出版社招待所,《上下都很平坦》在这里最后定稿。许多次,我坐在马原的小房间,无所事事地看窗外灰蒙蒙的上海天空,同时看见了雅鲁藏布江湛蓝的天空;恍恍惚惚地看桌子上的几只易拉罐啤酒空罐头,同时看见了拉萨八角街布达拉宫……说说建国西路的那幢如伏盖公寓一般的房子吧,靠近太原路一侧,我忘了它的弄口号码却记住了青天白日般的铁皮门牌:蓝底白字,11号甲,像北京胡同里的门牌,甲乙丙丁,戊己庚辛……骑自行车穿进那条幽静的弄堂,梧桐树夹竹桃广玉兰番石榴飘香,白房子灰房子绿房子海明威略萨马尔克斯,右手第二支弄拐弯到底,一扇小门,按一下右侧的电铃,即有脚步声渐渐由远而近,一门之隔,一个老头浓重的苏北口音喝问:找拉勾(找哪位)?假如我说我找马原,假如我的嗓门响亮,假如马原正在二楼(戏仿克里斯蒂小说中那个比利时侦探波洛的口气),我就会听见马原的声音:吴亮快上来!知道吗,马原二十世纪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上下都很平坦》(一个显然远比《冈底斯的诱惑》更不易叫座的书名)就在此地诞生,我昨天刚刚核实了它的完整地址:建国西路384弄11号甲,据说那幢房子还在原处。

自己说归说,其实不像说的那么明了。只好找个机会让它变成铅字,让它被许多人读,让许多人对它评头品足,许多人的评头品足我大概都难能听得到,于是只好不做此奢想。

……

余音袅绕,太阳西垂抚今追昔,我们面对面侧坐着,在马原家的对话还在延续——你是不是觉得牛顿的物理学比爱因斯坦相对论更有价值,因为前者表达更通俗更能为大多数人所了解?“对,那当然。但是爱因斯坦肯定是我的偶像,爱因斯坦的方法论和我的特别像,我是说,我自己摸索出一套方法论,后来我发现跟爱因斯坦很像。”你现在是站在一个初中生的水平看问题,普及面越大越好,我没法反对你,你以数量取胜,牛顿力学进入初中课本影响了无数初中生,但是不能与此来反对(马原打断了我)“我不反对爱因斯坦。”你不应该反对普鲁斯特和乔伊斯,“不反对。”你刚刚说乔伊斯和普鲁斯特不过是匆匆过客,我特别惊讶,你的反省有點像尤涅斯库,他晚年说,我的东西不值得一提。“你可能不是很理解,尤涅斯库反省,金斯伯格反省,他们都觉得自己早年做了不值得一提的事……我不是那样,我肯定不会否认我自己,因为我认认真真地在我那个年龄做了那个年龄想做的事情,我一生都特别努力。”

“马原厌倦了,”2009年的某个下午,我在一张纸片上如是写道,“马原厌倦了福克纳、乔伊斯和他本人写于八十年代的《冈底斯的诱惑》,正如尤涅斯库晚年否定了他早年的《犀牛》与《秃头歌女》……”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继续发挥,“自由主义的激进观念,保守主义一百年后都全盘接纳了;现代主义的革命性终结后,传统主义宽容地继承了他们的遗产;现在,马原已感厌倦的《冈底斯的诱惑》毫无争议地进入了所有大学的中国汉语文科教程……有分教: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顺便一提,那天我和马原的录音谈话内容纷杂,其间多次说起中国当代艺术,马原认为政治波普方力钧之流的作品狗屁不是,竟然拍卖价达上千万简直匪夷所思,马原尖锐地问,“方力钧的画就是卖五十万一张,你吴亮会买来挂在家里吗?”我回答说,“如果我能把它以八十万卖掉,我就买。”马原一针见血:“你这是投资,不是喜欢!”马原你说得对,这和你当年放弃写小说下海开公司、购房产、写广告词是同一件事,俗事,艺术并不那么精神,艺术说到底就是一件俗事。

只听听几个人的意见不应该算奢侈,我特别想听到意见的几个人中你是一个,我于是写了如上的一些话。坐到写字台前给远在拉萨的朋友写封回信。

马原

1986年9月,马原的《虚构》没有遭遇任何麻烦,很快在《收获》第五期发表了。一个月之后,10月4日的《文汇读书周报》刊登了我对《虚构》的评论,算是给了马原的来信一个正式而公开的回答;与此同时,我开始酝酿并着手准备为马原写一篇“决定性的评论”,在程德培建立的作家档案与索引的帮助下,我从不同的文学期刊中收集到了马原此前所有已经发表的小说……1987年1月,我对马原的评论脱稿,它就是不可替代的《马原的叙述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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