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马拉松”
2012-04-29从维熙
从维熙
不知道人世間的母亲,有多少经历过我母亲的伤痛,我父亲就读于天津北洋大学时曾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后来又参加了请求抗日的爱国“卧轨请愿”,因而在年近三十岁时,被关进国民党的铁牢监狱,后肺病复发而死。孤独的母亲,好容易把我带大成人,在“反右”运动中我又因文学的直言,被关进了新中国的“大墙”——我是母亲的唯一的独子,因而母亲承受的精神煎熬如天塌地陷,但是她筋疲力尽趟过了人生的苦水河,进入历史新时期后,又把两个曾孙揽于怀中,撑起了曾经解体的苦难之家。文坛友人陆文夫曾把她比喻为当代生活中“补天的女娲”;友人刘心武则说我母亲是中国当代一部活生生的“母亲字典”。
今年清明为母亲扫墓,在祭悼苦难母亲的同时,忆起了2012年5月,是她诞辰一百零五周年,于是“心当画笔泪为汁”,为母亲一生画下灵魂肖像……
天灯坠落的七月之痛
1995年7月21日清晨,母亲告别了艰辛的八十八岁人生。在十七年前的7月20日晚上,书房顶上那盏天灯突然坠落,有幸其电线没有断裂,那盏灯便悬于书房的半空之间。此时,阿姨小张正到书房取东西,被吓得惊叫了一声,便匆匆跑了出来。此时我和妻子柴紫兰正守候在已然昏迷的母亲身边,阿姨的那一声喊叫,母亲是无所知的,但是阿姨告诉我和妻子书房顶灯坠落的消息时,我俩本能地彼此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心语则是:是不是上天在通知我们,在苦难中煎熬了一生的母亲,要告别她走过的漫漫长途,离我们而去了?
我和母亲之间,是一个完整的生死轮回。1933年农历四月十三日中午,母亲生下了我,把她的乳头塞进我的唇舌之间,让我成为世界上的一个生灵。在书房内顶灯坠落的第二天清晨8点钟,六十二岁的我半跪在母亲的病榻之前,给八十八岁的母亲喂食乳汁酪蛋白,以延续母亲的生命。当时,我用手摸了摸母亲的前额,惊奇地发现母亲的高烧全然退了。我对处于昏迷状态的母亲说:“妈,您退烧了,您要把这碗酪蛋白全喝下去,病会慢慢好的。”
我想得到母亲的一丝回声,但是没有任何反应。
母亲的病榻是一张她用了四十多年的双人床。在我给母亲喂食时,妻子柴紫兰和阿姨小张,正竭尽全力架起母亲沉甸甸的身子,以她们的身体当母亲背后的靠垫。不然的话,意识模糊的母亲是无法从病榻上坐起来的。真是怪了,母亲昨天在高烧中一直闭口拒食,今天却十分安静地吞咽着我喂她的酪汁。至今我也无法断定这一瞬间,是母亲的回光返照,还是出自母子连心的情缘,反正她半张开了嘴唇,把我喂她的一碗酪汁,都一口口地吞服了下去。她的嗓子发出一声声“咕咚咕咚”的声响,这声音着实让我喜出望外,因而我又对母亲说:“妈您今天真好,把一碗酪汁都吃完了!”
此时此刻,阿姨小张与我的妻子,正在忙活着为母亲擦拭汗津津的身体。等这一切都完成之后,她俩又把母亲的身子慢慢放平,让母亲在床上躺好。我正在为母亲退烧进食而兴奋的时候,妻子忽然惊叫一声:“不好了,妈好像没了呼吸!”她是副主任医师,这几天听诊器一直挂在她脖子上。接着她翻开母亲的眼皮,用手电检查母亲的瞳孔,然后匆匆地给急救站拨通了电话。急救站的医生来了,心电图上显示母亲的生命已然终结。此时是1995年7月21日8点30分。
母亲生我下来喂我第一口奶,母亲临上路前我喂她最后一口食。这是我唯一的精神安慰,余下的则都是悲痛和感伤了。其实,朝阳医院的专家们来家里为我母亲会诊时,早就提示我早作丧事准备,我固执地认为母亲是历经长途跋涉的强者,不会就这么快离世的,妻子也以医生的科学态度告诉过我,母亲难以再维系生命,我总是以感情坐标对待生命科学的罗盘——母亲终于离我而去,我顿时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悲痛之中。
记得,我用颤抖的手指拨通越洋电话时,正是美国时间晚上七点。儿子、儿媳以及我的两个小孙孙,并不知道地球这半边的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听着孙儿在电话中用童音高喊“爷爷”时,我几乎失去了告诉他们老祖*已然去世噩耗的勇气。儿子从我的沉默中,似乎感悟出什么不幸,主动询问我:“是不是奶奶……”我无法再隐瞒下去,只好告诉了他们实情。刚才的欢悦童音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片低泣声——特别是老祖的第四代曾孙从磊,首先嚎啕大哭起来。那撕裂肝肠的悲恸哭声,震动我的耳膜隆隆发响。我十分理解小小年纪的他,何以会如此动情。他离开老祖随父母去美国时才六岁,我的母亲——他的曾祖母曾一直将其揽于自己的怀抱之中。有一次,磊磊半夜时被尿憋醒了,老祖来不及取尿壶,一泡童子尿有一半撒在了老祖脸上。
老祖为此开怀地大笑。曾孙也为此而嬉笑不止。
想来,磊磊所以纵声而哭,是否记起了童年这一幕?这个越洋电话中,地球两边都在为养育了三代人的老祖仙逝,而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之中。那天,她刚过了八十八周岁生日整整两个月。按着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来看,母亲算是长寿的,可是如果按人生的苦乐来衡量,她一生负重而行,就像是沙漠中苦寂的骆驼,背负着超过她生命能够承受的苦难,踽踽行走在无花无草无水无路的荆棘丛中。
儿子从众立刻从美国起程飞回了北京。与我母亲性格同样刚强,一个家里难以容纳两个“太阳”,与我分手了五年的前妻张沪,也赶到母亲的遗像前垂首默哀。尽管我们并没有把母亲的死讯告诉任何友人,但母亲离世的恶讯还是不胫而走。我生平最好的朋友房树民,驱车去了昌平寻觅有山有水的墓地。中国作协来人了,《中华儿女》编辑部来人了,作家出版社来人了,友人们纷纷来到母亲的遗像前,献上挽联和白菊花圈。连年迈、满腹经纶的楚词专家文怀沙,也匆匆赶到家庭灵堂,低垂下满头银发和银须,对我母亲的遗像三鞠躬后说:“一位人间伟大的母亲走了,虽然您不是文化人,我还是要对您三鞠躬,以示对一个中国母亲的一生付出,表示由衷的敬意!”母亲逝世时王蒙在外地出差,归京后他特意来到我家安慰我说:“没赶上给伯母送行,真挺遗憾的。伯母大半生受的苦,是一般母亲难以承受的。有幸晚年总算过上几年舒心日子,八十八岁高龄也算是喜丧了。维熙,你一定要节衰,尽快从伤痛中走出来!”
尽管友人们不断化解我的忧伤,但我还是两个月内封了笔,一个字也没有写不说,还要靠安眠药度过每个夜晚。之所以如此,实因母亲为我以及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付出的太多太多了,而我给予母亲的不仅太少太少,而且在青少年时代还深深地刺伤过母亲的心……
年少时曾往母亲的伤口撒盐
我四岁时,父亲关死在国民党的监狱,直到我少年时期,母亲一直隐瞒着我。我的祖父出于关爱我的心灵,也一直对我封锁这个恶讯。因而,我浑然不知从那时起,痛苦的十字架就背在了母亲身上。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当时正年轻,但是浅浅皱纹已然出现在她的眼角和额头,常常对我发出一声长叹。
至今,那清晰如初的一幅幅画面,还常常浮现在我的心扉:一盏孤灯在北国农村的土炕上闪亮,母亲一针一线为我做鞋,或用一缕一缕的棉絮为我缝制棉衣。窗外北风在吼叫,窗户纸在风中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风从窗棂缝隙中吹进来,那火苗便左右跳动起来。待我躺在热被窝里一觉醒来,母亲还坐在那里飞针走线。她见我醒了,总是为我掩掩肩头的被角,怕我受凉。那时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更残的午夜,不知对母亲说上两句宽慰她心的话。直到我年长了,才知道母亲青灯冷对时,体躯里深藏着无尽的悲伤,她正在独自咀嚼着年轻时丧夫的悲凉。
我是个无兄无弟无姐无妹的独根苗苗,自然成了她生存下去的全部精神寄托。可是那时我正年少,根本不知母亲的心里长着一棵苦苦的黄连树,常常逆她的意愿而行。她不让我下河玩水,我则偏偏到村南和村东的两条河里去玩水。那時候为了制止我下河,母亲唯一的办法是说河里有水鬼,专拉小孩的腿。其实凡属少年,都有好奇之心,母亲越说有水鬼,我和那些小伙伴们就越想看看水鬼的模样,因而每到夏天,下河洑水成了我的爱好。母亲为此曾拿着扫帚追我打我,她的两只脚都缠过足,是无法追上我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曾经为此而暗暗哭泣。爷爷最疼爱长孙,何况我又是失去了爸爸的孙儿,因而爷爷与母亲联手,制止我下水嬉戏。爷爷检查我是否下过水的办法是,用指甲划我的胳膊,只要划出白道道来,就证明我下过水了。爷爷不谈水鬼拉腿,不谈水怪吃人,而不断对我进行家庭伦理说教——他是清代最末一茬秀才,可谓满腹诗文。记得最清楚的往事,是他让我看《二十四孝图》,并让我一个个背出那些古代孝子们的故事,以此警示我要听信母亲的每一句话。
当时,我倒是记住了爷爷的古训,但毕竟是个娃儿,一旦进入伙伴群体,便把那些东西丢个精光。记得,最让母亲伤心的一次,是我与小伙伴们玩“打仗”。村东有个破旧的空墙圈,八九个男娃分成两摊:一方演守城,另一方演攻城。我被分在攻城的一方,我们老家是山村,双方使用的武器都是沾着泥土的石片,那东西锋利如刀,贪玩的娃儿谁能想到它的后果呢!而战斗正酣时,一块飞来的石片,正好打在我的鼻梁骨上,血立刻流淌了下来。这是使母亲伤透了心的一件事。记得,惊愣的小伙伴们吓得东逃西窜,待我母亲闻讯赶来后,她先是揪下棉衣襟上的一团棉花,擦着我鼻梁骨上的血,然后就面对旷野呜咽了起来,“还算是老天有眼,要是石头片子再往左歪半寸,儿呀,你就成独眼龙了。你要是瞎了一只眼,妈还能活吗?”她哭得泪人儿一般,直到今天我还能记起她那撕裂人心的嘤嘤哭声。这时家里的叔叔婶婶们也都到这漫荒野地里来了,爷爷当机立断,“立刻套车去县城医院。”
冬日苦短,此时已是太阳落山的黄昏。吃罢晚饭,绰号“瘸老五”的长工摇动皮鞭上路,我母亲坐在古老的铁轮车里,用棉被把我捂了个严严实实,并把我紧紧搂在她的怀中。我那时不知分担母亲的忧愁,反而连连喊疼。我年长了,才想到那是母亲心里流血的一夜。刺向母亲心窝的东西,不是长矛,不是短剑,而是与她心脉相连的儿子。她心里分明在流血,嘴里还要不断哼着转移我伤痛感的乡间民谣: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多少年后,每每对镜看见自己鼻梁上那块浅浅的疤痕时,我都感到那是年幼时对母亲犯下的罪过。那一夜她是无法入睡的,到了县城门口,日本鬼子还没打开城门。多亏城门脸外有个“仁育堂”中药铺,是我大姨夫家开的,拂晓时分叫开了中药铺的门,大姨夫为我热敷上一些草药。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免去了进城到东洋医院看病的麻烦。
是不是因我险些成为独眼,对我爷爷刺激太大之故?我无法知道爷爷的心思,反正我伤愈不久,全家人从乡村搬到了县城住。我的家庭属于书香门弟,父亲从荫檀就读过天津北洋大学,叔叔从荫芬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在那个年代,一个燕山脚下的小小山村,能走出两个名牌大学的学子,虽然是个奇迹,但是到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按阶级分类,我的家庭仍属于地主家庭。因而还没等到土地改革风暴开始,全家人就离开故园,祖父母到了在通县教学的叔叔家里,我母亲不愿增加叔叔负担,毅然带着我像两片风中落叶那般,飘零到了北平。
母亲更为凄苦的生活开始了。我在北平二中求学时,母亲在学校对面一个有钱人家里当佣人。至今,我还对那段生活感到心灵震颤,我愧对爷爷对我的要求,在学校里没有成为一个好学生不说,最最亵渎母亲期望的是,因为我不爱数理化,而偏偏爱看闲书,弄得英语和代数双双不及格。其中,最为可耻的记录,是我的小代数得过零分,并为此而留级。我花着母亲的心血钱上学,还亵渎了母亲对我的期望,等于是向母亲流血的伤口上撒盐,这是我一生中对母亲欠下的最大一笔良心债务。试想,她在做有钱人家的佣人,已然是伤痛万分,而我这个逆子,不仅不知为母亲解忧,反而给苦难的母亲心上添堵,让母亲流下多少伤心的泪水?后来,由于解放战争的炮火逼近北京,雇佣我母亲的那家人飞往台湾,母亲不得不离开北京,到我在通县教书的从荫芬叔叔家中借住,我跟随母亲到通县续读初中。没住多久,我母亲便离开我叔叔家,回到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务农。原因十分简单,叔叔家中养着我的祖父母,经济已然十分艰难,母亲不愿再增加叔叔的负担,便决心重回山村的庄稼地耕耘。苦难铸就了母亲坚韧的个性,叔叔虽然觉得让我母亲回乡有负兄嫂之情,可在挽留不住的情况下,只好让她踏上还乡之路。
逆子回头的一剂猛药
该怎么梳理当时我的感知呢?记得,在我送母亲到回乡的长途汽车站的路上,最初是泪水涌出眼帘,最后竟然泣不成声。因为母亲第一次告诉了我,父亲被关死在国民党监狱的消息,她和全家人所以对我隐瞒这件大事,是怕我为此伤心,影响了我的成长,现在我已经快成青年人了,她不得不对我倾吐她的悲楚心声。之后,她一边用袖口为我擦着泪水,一边叮咛我:“国民党支撑不了几天,你长大了要像你爸爸那样,干出一番事业来,才不愧是你爸爸的儿子……”
这次母子分离以及母亲路上的心语,在我人生之路上,可谓是一剂让我起死回生的猛药。当年我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是第一次听说爸爸早就死了,而且是死在国民党的监狱。当时,母亲说话虽然声音低沉,对我来说却无异于一声惊天霹雳,让我如陷漫天迷雾之中,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我送母亲登上回乡的长途汽车之后,见到我叔叔的第一句话就是,“叔叔,国民党为啥把我父亲关进监狱?”叔叔知道我母亲已经告诉我此事,再对我隐瞒下去毫无意义,便低声告慰我:“你爸为何入狱,咱家里谁也说不清楚。他远在重庆,连音讯都无法相通,千方百计通知家里这个消息的,是你爸北洋大学一个同乡学友的皱巴巴的信,邮到了我读书的辅仁大学。至于为什么,信上只字也没敢写——我估计与你爸爸亲共有关。你年纪太小还不知道一二·九学生运动,记得当时你爸回家给我看过一本小册子,叫《共产党宣言》。你爸在重庆一定闹出什么事了,不然不可能被关死监狱。”叔叔对我说完这番话后,立刻叮嘱我在学校不要乱说,要把此事锁在心里,重要的是在这儿读好初中,不能再愧对母亲和全家人对我的期望。
无言,沉默。
我陷入深深的悲悯之中。也许是从这天开始,“良心”与“责任”这两个词汇,闯入我的心扉并生根发芽,同时我那双瞳眸开始观看社会与人间的黑白。特别不能忘却的是,从小就翻阅过家中古书(包括古典文学的四大名著)的我,在叔叔的居室里,无意间发现了一本叔叔发表在天津《大公报》上的诗歌和散文剪报本,对我尚未萌发的文学生命,起到了点燃和引爆作用。我似乎在厌恶理科的绝路上,发现人生另一个让我兴奋心跳的路标。
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在中国作协党组工作,春节期间到前辈冯至和萧乾家中拜年时,两位文坛前辈因为先后在天津《大公报》编过副刊,又因从姓在《百家姓》中稀少罕见,曾不约而同向我问起从陆人(繁体“从”字为六个“人”字组成,故而叔叔笔名为从陆人)的情况,我告知他们,他是我的家叔,已死在“文革”中。基于家叔文学写作的启迪,我在通县初中毕业、考入北京师范上学之后,于1950年——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便开始在报刊上发表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后来因迷恋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和中国作家孙犁的作品,开始勾画我童年生活的小说,并将其发表在孙犁主持的《文艺周刊》上。当时,亲情和良知要求我急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稿费汇寄给孤身一人在农村苦熬的母亲,这不仅仅是物质上对母亲的生存支持,也是对母亲生我养我的感情回报,更是对少年时刺伤母亲心灵的忏悔。由于我文学上的绽放,北京师范学校曾破例请示教育局,要把我保送到北大中文系学习。但在我毕业前夕,北京市召开了人代会,会上决定要提高小学教师质量,因而教育局的批文失效——我请求到离京城最远的农村去教小学,以接近农村田园生活。但我只在北郊青龙桥小学教了半年书,北京市委一纸调令,便把我调到《北京日报》当编辑、记者了。
此时是1954年春天,当年夏天我便把母亲接到了北京,以缓解心灵上的重负,与母亲在魏家胡同一个大院里生活。应该说,这是母亲少有的几天欢乐日子,因为第二年春天我的第一本散文集《七月雨》,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问世,冬天娶妻完婚,到了1956年我的短篇集《曙光升起的早晨》和长篇小说《南河春晓》相继问世。1957年之初,我的儿子从众诞生,孤独了大半生的母亲,怀里抱起了孙儿,这种变化让母亲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这是她生命的马拉松长跑中难有的欢快。就在孙儿落生满月的那天,我与文友林斤澜登上北行的火车,去北大荒北京青年垦荒队体验生活,母親不仅没有阻拦,还支持我去北国边陲接受天寒地冻的锻炼,成了我长篇小说《北国草》的怀胎之地。在北大荒期间,斤澜兄因家里有事,提前回北京,我原想在北大荒住上半年,但在当年4月,我接到友人刘绍棠一封来信,信上说:“维熙,你何日回京?50年代第七个春天,将是文艺的璀璨季节。毛主席明确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我们的文学艺术,或许能进入一个繁荣昌盛的年代。如果可能,希望你尽快回来参加大鸣大放……”
尽管我难以割舍北国冰雪,但是友情的呼唤大于“圣命”——我回来了。
母亲再次坠入历史冰河
关于我1957年“划右”的过程,因文史资料中已有许多,我不想再次赘述,简要明析之,主要由于一篇我与刘绍棠共同属名的文学短论《写真实——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生命核心》,发表在《文艺学习》上。当年4月我又应《北京文艺》鸣放之约,发表了《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几点质疑》,并在《长春文学》上发表短篇小说《并不愉快的故事》,从而被卷入1957年的台风眼,成为“反右”斗争中打靶的靶牌。
如果误伤我一个人,我虽然痛苦还可以承受,因为家里还有张沪陪伴老母和幼子——我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出身于革命家庭,十七岁在上海就参加地下党的张沪,因为一首打油诗而与我一起跌入“右派”泥潭。后来又因对当时“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等乌托邦口号提出质疑,便遭遇到对“右派”最重处理,双双被送进了高高的“大墙”。
新中国成立才八年,我的家庭又解体了。在空了一半的鸟巢里,母亲又开始一段生命的付出,她像抚育我那样,开始了老鸟喂养雏鸟的生活。可以想像,又一次的生命打击,对我母亲来说是多么凄楚和沉重。多少年后,据同住于魏家胡同大院的邻居刘嫂告诉我,我们离家刚进囚牢时,母亲最初天天以泪洗面,致使她怀抱中的孙儿,也少了孩子应有的快乐,但是这段日子不长,母亲很快没有了悲惊的表情,而投入抚养孙儿的成长之中。母亲曾对刘嫂说:“人生祸福无常,既然倒霉的祸事都让我赶上了,我就得挺直腰板活下去,把孙子抚养成人。”
好在建国初期时,文章稿费较高,我出版的三本书有七千多元的稿费积存,它成了祖孙二人以及我俩在劳改队中生活下去的支撑。记得,1960年是中国的大饥饿年代。劳改队里的众多“老右”都得了浮肿病,轻者蹬着小马扎上炕,重者年纪轻轻就进了天堂。那个年代,我母亲扮演了搬运工的角色,她手牵年仅几岁的孙儿,拐着两只缠过足的小脚,肩上背着食品包裹,风尘仆仆奔向地处渤海湾边上的茶淀劳改农场。先从北京前门火车站上车,下车后要步行几十华里,把防止浮肿的营养品,分别送到我和张沪所在的劳改分场。那儿是一片荒芜的大芦花荡,夏天的花脚蚊子和成群飞舞于苇丛中吮血的牛虻是不分善恶的,来者身上都要留下一串串被叮咬的紫包。
每每到了母亲拉着我的儿子,出现在接见室的时候,我的眼泪立刻泉涌而出。不知是母亲的泪腺已然干枯,还是她已趟过人生苦河之故,在那个特殊的囚牢,她不仅没有落泪,有时她还顺着监督接见的队长,说上两句激励我的话语:“哭啥!你看小众(我的儿子)长多高了。你要好好劳动,争取早日全家团圆。”
儿子像我小时一样,还不知人世间的悲凉,睁大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提出令人心酸又使我无法回答的问题:“爸,你和妈妈什么时候能够回家,帮我捉院子里的蜻蜓?”
我无言以对。儿子在刚刚蹒跚学步的童年,便随祖母来到监号看我,并述说“捉蜻蜓”的童话,已让我心痛不已,苦命的母亲千里迢迢来探监,不仅给我带来解饥的食品,还背来冬天穿的棉衣,让我一双泪眼,不敢正视母亲。在那一时刻我记起儿时,母亲青灯冷对飞针走线的形影,如今我已是成年人了,她还给我送来防寒的衣物。昔日古诗中“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中的深深爱意,都尽在无言之中。
待我回京探望母亲和儿子时,有几件事是终生难以释怀的。母亲已是掉进人生苦井里的人了,可她还不忘为别人解忧。“文革”开始前的1965年,我从大芦花荡中的劳改队回家探亲,刚刚迈进大院的门坎,就被外院迟家大嫂拦住。她向我倾吐我母亲对她真情的帮助。迟家大嫂的男人,也是东北某监狱里的一个劳改犯,她迫于生活压力靠在胡同口外的商店门前,给购物者看自行车来养活她和她的儿子。她儿子非常顽皮,一天她去上班看车把儿子反锁在屋里时,这个顽皮的娃儿竟然打碎了窗玻璃,从窗子里钻出来,他的脸被尖尖的玻璃茬子刮伤。正好赶上我母亲带着孙儿买菜回来,她看见迟家娃子满脸是血,便让八岁的孙儿把菜筐提回家。她知道此时去找看自行车的迟家大妈,不仅延误时间而且无济于事,便领着满脸是血的娃儿去就近的隆福医院。等迟家大嫂下班回来,看见脸上缠着多条医用绷带的娃儿时,娃儿告诉她是从家奶奶带他去看病的。因而,她到我家来感谢我母亲时,几乎跪倒在地。母亲把她搀扶起来,并把刚刚烙好的几张大饼,塞在迟家大嫂手里。
第二次回家探亲,适逢“文革”高峰时期。尽管我从劳改农场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回到北京城内已十分疲惫,但怕因为我突然回家探亲,给本已多灾多难的母亲带来什么麻烦,所以即便我的两腿蹬车蹬得已十分酸痛,可还是不敢直接回家,想先到街邻熟人那里探个虚实。
我骑车先到东四人民市场,找到当售货员的同院邻居刘嫂,询问我母亲的情况。她躲开别的售货员,用最轻的声音对我说:“你先不要着急回去,等天黑了再回也不迟。你妈前几天已经被‘红卫兵挂上大大的木牌。我晚上偷偷去屋里看过她,她精神还不错。”“抄家了吗?”“搜了一遍,好在你家也没啥属于‘四旧东西了。”我不敢多逗留,怕给好心的刘嫂招灾惹祸,可是夏天天黑得比较晚,出了人民市场,我沿着小胡同转了很久,待天大黑之后才偷偷溜进院子。
屋门没有关,我轻轻一推就进了屋子。真是最知道儿子的莫过于母亲,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就从里屋走出来。垂挂母亲脖子上的那块大木牌子,完全与囚徒苏三颈上的木枷一样。特别使我心痛的是,那块大木牌子不是用绳子而是用铁丝挂在脖子上的。木牌又大又沉,母亲的脖子被铁丝勒了一道深深的沟痕。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摘她颈上的木牌,母亲一下子拨开我的手说:“不行!不行!”我说:“晚上没人来,您怕个啥?!”“隔墙的街坊就是‘红卫兵,说来就来。你还是少惹是非吧!”我拗不过母亲,只好松开手,然后拿布片垫在母亲的脖子上,可以减轻一点儿疼痛。母亲不放心,听了听窗外,惊恐地对我说:“没有打死我就算阿弥陀佛了——你听,东院吴家正在打人哩!”我侧耳听了听,当真是一片鬼哭狼嚎。刚才我到家时,精神太紧张,竟然没有听见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我看你还是连夜回农场去吧!”母亲央求我说,“一旦他们知道你回来了,是会来抓你的。听妈的话,你看妈没伤着胳膊断了腿的,你就放心吧。挂牌子就挂牌子,扫街就扫街,你放心好了,妈挺得过去。”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儿子不在屋里。母亲告诉我,她不想让孙子看见奶奶这副模样,所以运动一来,就把孙儿送到姥姥家去了。母亲能如此从容清醒地面对乱世,使我有些吃惊。1957年到1966年,她带着孙子已经苦度了九个年头,也许只有在苦水中泅渡过的人,才有对各种突发苦难的应变能力。我呆呆地望着苦命的母亲,泪水立刻盈满眼眶。我真想把她颈上的那块“反革命家属”大牌子取下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是感伤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我只好安慰她:“妈,我一定要陪您过一夜。这么晚了,没有人会来找我的。”“你进院时,有没有人看见你?”她神色不安地盯着我的双眼,似乎想从我的回答中判断我的话是否诚实。“外院的一家人,有个中学生当了‘红卫兵。‘紅卫兵来咱家搜查时,她是跟着一块儿来的。”我继续宽慰母亲说:“我是悄悄溜进门来的,没有人看见。”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不要说隔墙吴家武斗声声使人不能安眠,就是没有任何声音,我也不会产生一丝睡意。母亲死活不肯摘下脖子上的木牌,我硬是给她取了下来,答应她只要听见人声,立刻再套到她脖子上。母亲说:“造反的‘红卫兵说了,反革命家属兼地主出身,是不能住在这个院子里的,要换城里的无产阶级住。”我说:“妈,您一切听他们的,不然会吃亏的。”“总不会送我回乡吧?我一个人回乡还没啥,可是我走了小众怎么办?他姥姥姥爷都有病,孩子又正上小学,这不是愁死人吗?!”“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满腹愁肠地对她说,“实在不行,跟着我去劳改。”“那可不行,他还是个小娃儿。”“在茶淀有个带着儿女进来的,还是北大的助教。”“宁可我带着他去要饭,也不能让他去你们那儿。”母亲的口气非常坚决,“你们俩就这么一个孩子,到里边学不了好。我舍出老命,也要让他成个有用的人。”
虽然我和母亲都躺在床上,母亲还是对我低声耳语。她说为了怕惹是生非,把全家族和我儿时的照片,一把火都给烧了。唯有一张我父亲在北洋大学读书时的照片保存了下来。她对我指了指身上的内衣说:“我把它缝在衣服的夹缝里了。”说着,她对我拍了拍前胸,“这是留给你和孙儿的,万一我有什么……什么意外,你一定记住我这件内衣的颜色,里边藏着你爸爸的头像!”此时,眼泪已经无法表达我的悲痛,我拉紧母亲的手说:“妈,您比我坚强,我相信您会渡过难关的!”
大概母亲出于慰藉我的心吧,她话题一转说起儿子从众,在小学门门功课都不错,特别喜欢美术,每到周日休息,便去画院子墙上的藤萝和花花草草。我说:“您别说了,睡吧,明天您还要扫街……”“好,你也睡,明天你还要骑车回农场呢。”其实我和母亲都没有睡觉,我在为母亲的处境忧伤,她则为我明天回劳改队操心,因而不断用手电筒照桌子上的闹钟,她不敢开灯,怕惊动四邻。大约到了四点多钟,母亲催我立刻回场,我是强忍着悲伤的泪水而走的,因为我的泪水会刺激母亲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当我骑车穿过南池子街巷的时候,见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此时天刚微亮,一群“红卫兵”在批斗一个躺倒在街心的老太太。瞧那阵势,是连夜的批斗会。无论是斗人者还是被斗者,神态都已走形。皮带、链条虽然还在对那老太太不停地抽打,但已显得有气无力。那被打的老太太,此时如同死狗,看不清她到底还有没有呼吸。我猜想她还活着,不然那些“红卫兵”应该早已散去。为了提高斗志,有个男“红卫兵”突然喊了一嗓子:“嘿!该你们长头发的发挥威力了,‘半边天不能只是站脚助威呀!给我上!”
几个原本站在外围的女“红卫兵”,便一起拥上前去。她们没有打那老太太,却比用皮带和链条抽打更为刺激人的神经,其中一个竟然跳到老太太胖胖的肚皮上,像跳踢踏舞似的,踩个不停。她一边踩一边喊道:“你这死顽固!看你交不交房契,不交出来就踩死你这个老资本家!”我大着胆子探头看了老太太一眼,原来她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纸,可能就是“红卫兵”索要的房契。我不忍再多看一眼,跳上自行车惶惶而去。
归途中我想得很多很多。那个女孩,怎么会想起在老太太肚皮上踩蹬呢?看年纪她不过十六七岁,刚开始步入人生花季。老师不会教她,她的父母也不会告诉她,她怎么会有这种惊人的表演?《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书记载,那些以杀人取乐的德国士兵,原本都是十分善良的孩子,可是希特勒掀起罪恶的战争,大日耳曼民族狂热情绪被诱发出来后,德国人人性中恶的潜能,便被发挥到极致和畸形的地步。踏在老人肚皮上跳舞的那个姑娘,是不是就像杀人取乐的德国士兵?与此同时,我暗暗为母亲庆幸,她虽然胸前挂着大大的木牌,每天清扫街道,总比这个老太太面临死境要幸运一些。
我第三次回家探亲时,已发配到山西晋城的劳改煤矿。千里迢迢回京探亲,正值严寒的冬天。当时“文革”的高潮期虽已过去,留在心灵中的影像却超出了前两次的悲凉。我走进魏家胡同大院母亲和儿子居住的三间房舍时,同院的刘嫂低声告诉我,街道的“造反派”已强行让一老一小搬出这所宅院,到吉祥胡同一个大杂院去住了。刘嫂是好心人,她看此时天已昏黑,便让我跟在她身后出了院门,从魏家胡同拐进一条窄小的胡同,指了指一间临街的房子,告诉我:“就在那儿……”我谢过刘嫂,走到那间只有七八平房米大小的屋前时,看见檐下堆放着蜂窝煤和麻包之类的杂物,简直失去了叫门的勇气。
屋里的电灯突然亮了,日日夜夜处于神经高度紧张的母亲,突然对窗外喊话:“谁?!”我本想回答“是我”,但声音如同卡在嗓子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声。门开了,走出来的不是母亲,是我的儿子从众。他向屋里高兴地喊:“奶奶,是我爸回来了!”他接过我手中沉甸甸的包裹,走进窄小的屋子。在母亲捅开炉火给我热饭的瞬间,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儿子长大了。十五岁的他比我高出了半头,他立刻从床下掏出破木箱,找出一床棉被铺在床上,说:“今天这张双人床睡三个人,冬天挤着更暖和!”当天夜里,我虽已疲惫至极,但还是难以成眠。苍天哪!一老一小何罪之有?非把祖孙俩轰出林木葱葱大院的三间瓦房,到这间只有八平米的斗室生活!我不敢询问母亲,原来装满文学书籍的高大书橱,现在到哪儿去了,因为母亲知道我爱书如命,如果询问她,等于往她流血的心口再捅上一刀。想来一定是被勒令搬迁时,祖孙俩将其当破烂卖了。真是难为母亲了,她背负的心灵重压,比我在大墙之内承受的苦难还要沉重,我没有勇气询问母亲。
唯一给予我精神安慰的是儿子从众的成长。第二天,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让我看,我以为是读高中获得了什么奖状,但呈现在我面前的,是孙儿画的祖母的头像。那额头的皱纹,那脸庞的轮廓,就像照片一样逼真。在我眼里唯一失真的是儿子没有勾勒出她内心的悲凉,画面中的祖母反而启齿而笑。儿子似乎觉察到我的心绪,告诉我:“奶奶带着我就是这么活到今天的,在她眼里没有迈不过的门坎。不然的话,咱家怎么能支撑到现在?我又怎么能成为一个高中生?”我无言以对,儿子不仅长大,而且能体恤祖母的心了,这是我回到小屋后唯一的心灵安慰。当时,我顾及不上鼓励儿子在美术方面的天賦,一老一小能够艰难地活下去,我就很知足了。这次回家探亲,我在凄楚悲凉之中似乎得到了一丝暖意,那就是年幼的儿子,继承了祖母的生命基因,比我当年不知母亲之痛反而往母亲伤口上撒盐,有着天地霄壤之别。这就是我几次回京探望母亲的切身感悟。母亲坚韧,儿子挺拔上进,让我在劳改中少了些忧愁和烦躁,静待中国历史冰河解冻和蚀月变成一轮圆月之时。
无言的期盼够漫长的,一等就是二十年。二十年折算起来等于七千多个日日夜夜,待我和张沪结束囚徒生活归来时,二十一岁的儿子已考进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成为一个年轻的雕塑家。我和张沪没能对儿子尽到一点儿责任,儿子的一切都是在祖母抚育下成长的。儿子告诉我,由于我和张沪双双被关进大墙为囚,他没有资格报考大学,而是先到工厂当工人,直到“文革”结束之后为“右派”“摘帽”的55号文件下达,他才报考了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当年在全国只招收五名学生,他是抱着泥塑的祖母的头像去面试的。是母亲凄楚的人生感动了美院教授,还是从众的美术天赋得到了教授的认同?反正他当年就被录取了。待我结束劳改生活,从山西回到那八平米老屋时,那张仅有的双人床已然空了一半——儿子住进美院宿舍了,我正好接替儿子睡在母亲身旁。
泪河哭干之后的坚韧,沉默中的漫长等待,含辛茹苦的人性瑰丽,知更鸟般的期待黎明……这就是母亲的人生。中国历史上曾有过千千万万伟大的母亲,但我不知道有没有承受如此沉重人生负荷的中国母亲!
抽屉中的历史真存
我母亲的名字叫张鹤兰。当她驾鹤西飞到天国后,我们整理她的遗物时,再一次发现了历史赋予她难以言喻的悲凉。
她生前,床头有一个小桌,抽屉总是挂着锁。我们过去没有开过这个抽屉,老人下葬之后,我们打开它,其中最有分量的是一布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分和五分面值的硬币,其他几乎清一色都是各种粮票、菜票、油票、鸡蛋票。我查看了一下票证中最早的年份,是一张1962年9月的菜票,票面颜色红不红紫不紫,还标明“一天”和“过期作废”的字样。票面上没有编号也没有印刷日期,但细看则隐约可见一棵白菜的图案,说明它是买白菜的票证。根据年代标志,我可以想像那个年代的母亲,是一只手牵着五岁的小孙子,另一只手抱着一棵白菜,從副食店走出来的模样。
母亲逝世一周年之际,两代人从美国回到中国扫墓。我的儿子从祖母的遗物中,选择了几张粮票和菜票给孙儿们看。孙儿们不知道那小小的纸片是什么东西,曾经天真地提问,“那是中国的邮票吧?”“不是。”“那是什么东西?”“对你们说不清楚。”是的,这两个落生在中国历史新时期的小小人儿,能够理解得了这些纸片吗?要让他们知道这些貌似邮票的小小东西,怕是要讲上半天,即使磨破嘴皮,他们怕也无法得知其中的万一。因为这些纸片可以称之为一部始自六十年前的中国史书,也可以看成是昔日中国一穷二白的肖像,如果与母亲的生活对接起来,还可以解析为母亲承受过的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沉荷。
孙儿们的天真,深深触动了我的感伤之情,它让我回忆起来,在1960年代我有机会从劳改队回家探亲时,母亲从副食店给我买来一斤黏连着蛋皮的冻蛋。那年月新鲜鸡蛋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冻蛋下锅后立刻散了蛋黄,就像一摊黄黄的汤,分不清哪部分是蛋黄哪部分是蛋清。让我感伤至今的是,当时不知道被我狼吞虎咽吃进肚子的鸡蛋,是我老母亲和儿子一个月的鸡蛋供应定量。
其中最刺激我神经的还不是整理出来的粮票菜票一类的历史遗留。在抽屉的最里面,我们翻出来一个红绸包包,当时都以为母亲藏有什么祖传宝贝,打开一看,竟是一叠按年分排列整齐的一张张选民证。最早的选民证已然发黄,但纸面上洁净如初。我知道老人在世时最珍惜这些东西了,那时候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她的儿子和儿媳是双双折进囚牢里的“阶级敌人”,她为此承受的政治压力沉如磨盘,时刻辗压着灵肉。承受如此重压的母亲,当然会把一张张选民证当成护身的符咒了。即使这样,她还是不能自救,在“文革”中,那些代表宪法的选民证成了一张张废纸,但她仍然视为珍宝,裹在红绸子包里,一直保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理解母亲多年的凄苦,因而我复出文坛后第一本小说出版了,立刻把稿费的存折交给她。虽然外人看来很迂腐,但是我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回报母亲为我一生的巨大付出呢?从上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我出版了四十九本书的稿费,笔笔都交到老母亲手里。她省吃俭用剩余下来的钱也都在木桌的抽屉里。此外,那两本大大的像册几乎占据她的半个抽屉,像册中的照片除了孙子、孙媳和两个曾孙在美国工作和读书的照片外,还有一张褪色的半寸照片,那就是在“文革”期间,她脖子上挂着木牌扫街时,冒着生命危险缝进内衣里的我父亲的照片,后来母亲将其放到有全家影像的相册里了。多么沉重而悲凉的历史往事,直到我1998年出访台湾时,在高雄的姑姑家中,才从父亲昔日一个北洋学友口中得知,当年,父亲原来的工作是机械工程师,在抗日战争中武汉失守,沿长江水路携重型机械南迁重庆后不久,他因不满国民党重庆政府在民族危亡时刻的腐败和暗暗推行的剿共政策,便想与另一北洋同学计划借水路北上,投奔革命圣地延安。事情败露后,父亲便被抓进大牢铁窗中,后因肺病复发死于重庆监狱。事后,北洋同学为他送葬,埋骨于山区的北碚陵园。
可惜的是,母亲虽然知道父亲死于国民党监狱,可直到她1995年离世,也不知父亲死亡的具体原因。“文革”年代母亲冒着五雷轰顶之危,千方百计保存父亲的遗像,我有责任让母亲知其内情,因而在我访台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对着书房内母亲的遗像,默默陈述父亲入狱以及埋骨于北碚的经过,以解我心怀的重压。我想,母亲在天有灵,一定会听见儿子心语的,因为母亲年轻时带着我寡居,她魂牵梦萦的人就是我父亲,直到晚年,她还常常拉开抽屉,戴上老花镜翻看那本相册,久久地凝视我父亲的遗像。她如能知晓我父亲死于监狱的原由,在九泉之下也可以解除一生心里的问号了。
母亲除了凝视相册中父亲的遗像,也常常把视线转移到第三代人和第四代人的照片上——她孙儿和曾孙的肖像,是她自我医治心痛的精神处方。最后,她常常在泪花闪烁中合上相册,显然她在想念孙儿和曾孙之后,又想起了当年与她在燕山脚下成婚的丈夫。孙子、孙媳和两个曾孙是在1990年代初期,离开她的羽翼飞往那个半球去的,她内心如同被掏空了一半,但是多年的生活磨难启示她,不能阻拦雏鸟远飞长空,所以在曾孙临行前,把他们拉到她那张木床上一起睡了多天,以享受长长别离前的天伦之乐。可以这么说,母亲的木床和木桌间的抽屉,是她老年精神生活的全部所在,它既是中国历史的写真,也当真称得上是一部人间的“母亲字典”。
月季花的无言述说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从四世同堂的家走了第三代和第四代以后,精神开始老化的。过去她上楼下楼从来不拄拐杖,那一年开始拄上拐杖了。她每天在接近中午时分,都要拄着拐杖下楼走一回。起初,我这个做儿子的不知母亲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下楼,后来楼房值班室的陈师傅告诉我,母亲是去等信的。当然,她不是在等期刊编辑部给我的信,而是眼巴巴等着远在美利坚的两代亲人的来信。因而,那像册里的照片,至少有一半是母亲拿上来的。记得,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写作,她突然来到我的写字间,高兴地说:“你看看,这是我刚刚拿上来的信,上边的字我不认识,你给我读读。”我接过信一看,除了照片外,还有两张期末考试成绩单。我告诉母亲,两个曾孙各门功课成绩都是A。她不懂A是什么,我说就是最好的意思。那一刻,她的眼里又闪烁出泪光了,这是她晚年流出的欢欣泪水。
母亲在承受苦难的年代,是从来不落泪的。在那漫长的岁月中,她的泪腺似乎被历史熔炉的蒸烤烤干了,到了生命的晚年,随着时代回春,她的泪腺似又恢复了流泪的功能。她常常在看电视时,为剧中的悲情而落泪,好像她昔日的苦难都不是苦难,只有别人的痛苦才是痛苦。家中走了两代人,为了排解母亲的寂寞,我常常让阿姨把楼里几位与她同龄的老人,请到家里喝茶聊天。她也常常去楼内几位老人家里回访,给没有牙的老姐妹送去香蕉,给牙口好的老姐妹带上梨和苹果。母亲有一颗十分善良的同情心,她说,其他老人时下活得还不如她,她该为老姐妹们分忧解难。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承受苦难之外,好像生来就是为别人活着的,即使家庭生活好转以后,她也一直恪守着那份清贫。1980年代到1990年代,我和妻子柴紫兰曾先后给她买过几根质量很好的拐杖,有佛山带来的禅杖,有雕花的山桃木手杖……她碰都不去碰它们,上楼下楼依然拄着那根漆皮早已脱落净了、光秃秃的柳木拐杖。我曾就此劝说过母亲,她说那根柳木拐杖拿着轻便,并且还不惹人注目。她一生不愿意抛头露面,有时电视台来家采访我,她是绝对躲开摄像机镜头的。她的生命就像一株无名衰草,没有鲜亮的色泽,即便在大地回暖时节,也不愿显示她的存在。该怎么准确形容我那多灾多难的母亲呢?柳木在树木家族中是最易成活并有着抵抗干旱和水浸的能量,母亲的形象就像她手中这根漆皮褪尽的柳木手杖,过去是,生活好转以后还是。因而母亲辞世后,我们把那根疙疙瘩瘩、裸露出白白木茬的拐杖,看得格外沉甸甸。我们把它与母亲的其他遗物,放在一起保存起来。
中国古诗中留下“春蚕到死丝方尽”的佳句,母亲把这句诗演绎到了极至,直到她停止呼吸。母亲故去后,骨灰被一分为二,一半留在中国,另一半被孙儿带到美利坚。在火葬母亲时,还留下一段小小插曲,孙儿从众认为祖母在逆境中养育了几代人,自己却从来一无所有,因而特意从美国带回一条金项链,想让祖母带走,以宽慰他思念祖母的心。可是此举被火葬场工作人员阻拦了,说那不符合火葬条例,而且容易引起许多后患,如导致火葬工人犯错误云云。在无法解除那半球的曾孙对曾祖母的哀思和怀念的情况下,从众只好用一个骨灰盒把祖母的一部分骨灰带上飞机,带到美国凤凰城去了。后来,我从儿孙们寄来的录像带里看到,每到中国的清明时节,我的儿子、儿媳和两个小孙孙,在那半球都要对老祖举行祭悼仪式。按着东方人的习惯,先给老祖下跪磕头,然后把骨灰盒摆置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愿东方来的老祖时刻能看到她膝下的第三代和第四代亲人,让西归的老祖含笑于九泉之下……但是中国自古对待寿事就有“入土为安”之说,我和妻子于2006年赴美探亲时,将母亲留在异国他乡的另一半骨灰带回中国,与母亲下葬于龙泉陵园的骨灰合为一体。
为此,儿子和孙儿曾询问我:“您把骨灰带回去了,我们在清明如何祭悼老祖?”我告诉他们,老祖的名字叫张鹤兰,有一种春天开的花叫“望鹤兰”,因为花的形状像一只鸟,故别名叫“天堂鸟”。清明节到来,你们就用与老祖同名的花儿祭奠老祖,非常合适。儿媳听罢立刻到当地花店寻看,归来后告诉我,他们居住的美国凤凰城也有这种花,只是英文名字与中文不同罢了。儿孙们说,骨灰带回中国入土后,每到清明他们就用望鹤兰祭悼老祖。
母亲安葬地的京北昌平的龙泉陵园,在一片山峦之腹。京密运河的一泓清波,从山前缓缓流过,山下有一片果园,每到春夏之交,桃李争艳。自从母亲故去之后,我和妻子每年清明去扫墓时,也都要在鲜花丛中插上几朵鹤望兰,不仅因为那花儿的名字和我母亲绝对近似,还寓意着家人和母亲永远相守相望。墓碑上刻有我写的墓志铭,全文如下:
吾母张鹤兰,一生含辛茹苦。吾四岁丧父,吾母历尽艰辛将吾拉扯成人。吾不幸于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母亲以春蚕吐丝、杜鹃喋血之坚毅,哺育吾子成才。吾于一九七九年平反回京之后,老母又将吾孙揽于其怀,其博大精神状若“精卫填海”。使吾及吾子吾孙永世铭记于心。
刻在碑上的墓志铭,是抒发我和儿孙们对老人的情怀的。第二年夏天,母亲逝世周年的祭日,我和妻子去墓地祭悼母亲时,母亲墓碑前的幼松旁边,忽然多了两株盛开的月季花。那儿满山遍野翠柏的白色碑林,唯独母亲的墓碑前,有艳红、粉红的月季,花开似锦。经询问陵墓管理人员,才得知其花是一位巡墓老人特意为我母亲栽种的。巡墓老人是从墓志铭上看到,说我的母亲是不凡的母亲,因此种下两束月季花,以示敬意。这是我母亲在西归之后,受到的特殊礼遇,其情其景让我们感触良深。为此,我特意找到那位巡墓老人,表示谢意。他说:“我所以在你母亲墓碑旁种月季,而不种艳丽的玫瑰,是因为月季在夏季月月开花,是百花中最辛勤的品种。此花枝蔓弯弯曲曲,挺像你母亲的坎坷人生。”
时至2012年的清明,那两株月季正含苞待放。妻子躬下身擦洗母亲的陵墓和石碑,我则打来一桶清水,浇灌陵墓前的幼松和月季。之后,我和妻子先后在母亲的墓碑前,双掌合十向母亲倾吐心语。我的心语是:“妈!如果人当真有来世的话,我还做您的儿子——童年时我再不会是逆子,而是自幼就奋发图强的少年,让您笑颜取代愁眉。”我向母亲的陵墓三鞠躬,表明我的心志,“媽!我今年虽然已是年近八旬的老翁了,但在我生命的晚年,更要以您为尺,以真为镜,走完我的文学人生!”
完稿于2012年5月母亲节前夕
注:老祖是河北人对长辈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