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不老的姨妈

2012-04-29王大进

上海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姨妈小姨哥哥

王大进

姨妈这一觉醒来,把生活里的一切都改变了。

没人记得清她究竟睡了多少年,具体的日期和一些细节居然连我妈都记不清了。好多年了,我妈早已经被生活折磨得心力交瘁,头脑不免有些稀里糊涂的。关于我的姨妈是如何昏睡多年的,私下里有许多种说法。有人说她是恋爱受了打击,从此就昏迷了。也有说她是得了一种疾病。还有人说,她是被人打了。家里人对姨妈的事讳莫如深,几乎只字不提。或者时间长了他们已经懒得再说了,毫无疑问,姨妈对我的家庭已经成了某种负担。开始的时候,她还有她的父母照顾,后来老人们死了,担子就完全地落到了我妈身上。有人说她送来时只有十三岁,也有说她二十三岁,还有人说她是三十岁。显然,十三岁的可能性不大,而在二十三到三十之间倒是有相当的可能。再说,她在送来前已经昏睡了好些年了。刚送来的那会,据说有好多人来我们家看热闹,甚至有从百里外赶来的人。那时候还没有“植物人”这一说法,或者说这一名词并不广为人知。人们更多的是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怎么会从此就昏迷不醒。毕竟我们那里是个小地方,何况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呢,人们的见识是相当有限的。我妈妈感受到了一种压力,开始时还能忍受,后来就变得相当烦躁了。她不习惯在众人的关注下,来伺候她的妹妹。妹妹的出事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至少,在那个年代是显得不那么光彩。她是一个观念很保守的人。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就把她的这个小妹妹完全封闭了,关在一个黑暗的小屋里,外人很少能看到。我那时候还小,等我记事的时候,对姨妈在我们家生活了多少年也是一无所知,仿佛她就应该在我们家一样,是我们家完整的一部分。但即使这样,我妈平时也不让我进去。我也有些不敢进。那个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她的脸很白,整个人像是飘在黑暗里。我相信她是生病了才会这样的,否则在我童年的观念里就无从解释。生病作为生活里的一种常态,这个解释可以让我们感到心安。

后来的那些年,我们家里发生的一切要比这个国家所经历的还要多,就像一阵风吹过,树上的树枝树叶才是最纷乱的。妈妈絮絮叨叨地讲一些过去的事,比如说1976年的毛主席去世、打倒“四人帮”、邓小平上台、改革开放……香港回归、加入WTO,而就在这样的时光进程里妈妈变老了,原先脸上的光泽都消失了,手上的皮肤也松弛了,头发变白了,稀疏了。她从中年,变成了老年妇女。所有的人都在变老。与我父母同辈人中,都有去世的。有正常死亡的,也有死于非命的。就像隔三差五会有婴儿出生一样,隔三差五也会有人从这个世界消失。有谁消失了,总会引起一阵唏嘘,在内心里泛起一些同情。而我的姨妈,倒像被人遗忘了。事实上人们的确也早忘记了她,甚至都不及一个死人。人们往往会去怀念一个死人,而无法去怀念一个活人。毫无疑问,她还活着,而她虽然还活着,但其实又和死人是没什么太大区别的。小镇上的人从她住到我们家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她。当然,在之后的日子里人们也觉得没有什么必要要见她,她不过是一个毫无反应的植物人,就如一个死人。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她其实就是一个死人。唯一所不同的是,她还有体温,还有微弱的呼吸,还得靠输液来维持她的生命。有意思的是,我妈慢慢从把这个垂死的妹妹当成她生活中的负担,变成了一种生活里的依靠。照顾这个多年如一日的植物人妹妹,成了她生命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她对她有了依赖。是的,一个活人对“死人”的依赖。她早不对她妹妹怀有什么希望了,因为那希望是不存在的。没有人相信她还有任何一点希望。希望对她是不适用的,人们早就放弃了这样的想法。而妈妈照顾她,完全是一种本能,通过照顾她的妹妹有理由让自己活下去。是的,这行为本身你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责任、义务,但也可以不这样看,更多的却是她生命的一种延续。她在生活里已经没有什么乐趣了,照顾一个“死人”就成了她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变化是缓慢的,也可以说是突然的。那些年里,我们家所处的镇子其实和外面的世界一样,积极而又迟钝。迟钝是那些多年不变的老相,积极的是突然出现的变化。据母亲后来回忆说,那天是镇上的歌舞厅开业,上万头的鞭炮声炸得震耳欲聋。本来蓝色的天空下,小镇显得非常的安宁,立即就弥漫了一团白烟,空气里充满了刺鼻而诱人的味道。鞭炮声太响了,它的声音被镇上的每个房屋所放大,引成了强烈的共鸣。它的声音是持续的,每一声都像炸在人的心里。整个小镇都在颤抖。那种颤抖,每个人都会感觉到,哪怕你是一个聋子。这是我们镇上第一个歌舞厅,所以它的开业肯定引起相当的轰动。外面的世界里其实早就有歌舞厅了,我们镇上虽然出现得晚,但总算是有了。它是一种标志!母亲说,当她来到那个小屋的时候,她看到躺在床上的妹妹的眼皮在颤抖,仿佛是要睁开。但她并没有太多的注意,因为她不相信那是真的。即使是真的,她相信那也只是她应有的反应。甚至,她听到了一声呻吟也没有在意,以为那是她自己内心里的一种声音。是的,她内心里一直有着各种奇怪的幻像,都不是真实的。

父亲的出现,彻底打破了我母亲的平静,即使对我而言也是如此。他已经是个陌生人了。他失踪好多年了。他其实不是失踪,而是出走。我记得那是个雨天,倾盆大雨,他身穿一件灰色的衣服走了,全然不在乎会被淋湿。当然,他一出去立即就成了落汤鸡。可是,他就那样在水里游走了,留在我们记忆里的是一片白茫茫的汪洋。母亲内心肯定不能原諒他。她知道自己被他无情地抛弃了。这样的耻辱,是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承受的。也许她作为妻子可以不在乎他的离去,但她不能原谅他作为一个有着三个孩子的父亲的绝情。她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去。她相信那和她的妹妹有关。他受不了家里气氛上的压抑与经济上的窘迫,他把他的妻妹看成是一种负担。而自从他走后,我们当地就没有断过他的传闻。有人说他在外面发财了,还有人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有人说他其实就生活在不远的某个地方,也有人说他远在天涯海角。当有人和他谈起家里的情况,他表现得很漠然,或者是茫然和麻木。总之,他表现得相当绝情和超脱。这样就完全可以确定,他是决定不再回来了。他把自己和过去完全斩断了。

没有人相信那就是他,或者说那还是他。他当然也老了,相当的苍老,而且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他的眼神里写满了疲倦。就连我的母亲也不相信眼前的男人,就是她离家出走多年的丈夫。但是她听得出他的声音,除了他不会是别人。他回来了,没有任何的解释,就像是前一天出门才回来一样。但我们都知道,他这样做欺骗的只是他自己。他需要一些行动,来解释他过去的行为。那些年里,母亲曾经很伤心过,现在他回来了她倒表现得非常的镇定。是的,她旧有的平静生活被这个意外回来的男人打破了,换来了她出奇的镇定。她就像一个高明的猎手,在等待着,静观着猎物的反应。果然,半个多月后,我父亲忍不住了,开始动手翻新我们家的老屋子。

镇上人家的屋子大多是新盖的,或者早就翻新了,只有我们家的屋子老得都快垮塌了。在黑色的屋顶上,已经长满了野草。父亲翻新的动作有点大,他甚至花钱请了一帮雇工。他这样的动作,其实更多的是为了向镇上的人宣布,他回来了,而且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他要重新找到自己的尊严与体面。但父亲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他带领一帮雇佣翻拆旧砖时,一间旧屋却突然倒塌了。他们直接从屋顶摔了下来,被掩埋在了一堆瓦砾和乱草、粉灰当中,满脸的灰土。母亲在前屋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过后,足足有十多秒才反应过来。她最先的反应是,可能她的妹妹这下完蛋了。她有一种小小的担心与惧怕,但瞬间在她的心底,同时还涌起了一种快意。为此,她后来自责了,觉得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恶毒而无耻的想法呢。她差点就不能原谅自己了。

母亲后来有没有后悔公开把姨妈带到浴室去呢?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假设,没人知道她内心真正的答案。在一阵腾起的烟尘中,她看到了自己的男人和那几个狼狈的雇工。雇工们一个个笑着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他们很庆幸,居然没人受伤。至少,表面上他们一个个都挣扎着爬了起来。母亲慌张地扒拉着,而我的父亲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个屋里还有他妻妹的存在。当母亲终于在一堆瓦砾和灰土中刨到她妹妹时,看到她居然张开了一对乌黑的眼睛,不由吓了一跳。

那个晚上,父母一直在盯着我的姨妈,看着她慢慢从僵硬中恢复过来。她就像一个出土的文物,一点点地拂去岁月的痕迹,展现原来的颜色。母亲惊讶地发现,她的这个妹妹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头乌黑的长发又浓又密。她会动了,慢慢地能下地了,并且试着走动了几步。甚至,她还开口说话了,叫了一声“妈妈”。母亲知道她认错人了,告诉她,自己是她的姐姐。

需要说明的是,镇上隆重开业的那个歌舞厅,现在已经有一半变成了浴室。浴室当然是妈妈的叫法,准确地说现在是叫洗浴中心。母亲就像是小偷一样,趁着夜色带着她的妹妹去浴室里泡澡。当她把那个还显得非常木讷的妹妹泡进热水里以后,她看到她的周身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她的身上好像正裹着一层浮灰,在她的身体周围向四下的水里散发开去。而她的肤色慢慢地变红,而且散发出了一股酒香,仿佛她不再是个老姑娘,而是一坛女儿红。那个晚上浴池里没什么人,只有少数几个外来的妇女,她们有些好奇地问我母亲,她怀里的姑娘是不是她的女儿。她们惊叹这个年轻的女儿长着一头浓密而光亮的黑发,惊叹她从水里出来时雪白的胴体,更惊叹于她脸上现出来的白里透红的美丽。惊叹的不止是她们,更惊叹的是我的母亲,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她不相信面前这个年轻的美女,就是自己昏睡了二十多年的妹妹。她记得她过去没有现在这样年轻、鲜亮。她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了,一个和过去完全不同的人。

父亲见到他这个小姨子的时候,下巴差点要掉了下来。他不相信。他以为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这些年在外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是从来也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事。一切都太古怪了,而他却压根没法理解。同时他和母亲开始有了一种担心,害怕有不可知的事情发生。他们没有理由不担忧。这个晚上,他们夫妇第一次有了很好的交流,——自他回来的这段日子,母亲对他一直显得很冷漠。经过反复商量,他们决定要像过去一样,把她藏起来,对外继续秘而不宣。唯一让他们感到宽慰的是,我的姨妈现在还很迟钝,她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也认不出她的姐姐和姐夫。虽然她能活动了,但是她依然木讷,会像个傻瓜一样听从他们的管理。

我们家的房子还得继续,而且父母达成了空前的一致,这回索性要翻成全新的。父亲要向母亲证明自己并非薄情,而母亲要向全镇的人宣布她并不是别人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可怜。为了避人耳目,母亲把姨妈装在了一只巨大的衣橱里。只有到了吃饭时间,她才会去喂她一些米汤。是的,我的姨妈已经能进一些流质食品了。她在一点点地恢复,但是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过去。她还是不能分辨眼前的人是她的妈妈还是姐姐。她说话还是有些障碍的,但已经能从说半天只说一两声,到每天能说十几次了;能从简单的单词,像“姐姐”、“妈妈”,到说一个完整的句子,比如:我想吃。我饿了。我想尿尿。她叫“妈妈”的时候,母亲也不纠正她。她从一个“死人”,变成一个傻瓜,已经是非常神奇了。另外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在给她妹妹洗脸和擦身时,发现她的皮肤在皲裂,露出了一些粉红色的新肉。她害怕,甚至都不敢告诉自己的男人。她决心把这事瞒到底,不仅瞒着外人,连丈夫也要瞒——反正他平时是不管她的妹妹的。

前后拖了两个多月,我们家的房子翻修好了,焕然一新。甚至在街上的房屋里,还显得有些扎眼。人们好长时间才慢慢适应过来,因为他们看惯了过去低矮破旧的样子。就像一个人嘴里缺了一颗牙,突然被补上了,而且还是一颗金牙。

有一些事情就像是故意扎堆一樣,就在我们家的屋里翻盖一新不久,哥哥回来了。哥哥长高了,也长壮了。他出去的时候才十几岁,细胳膊瘦腿的,唇上的茸毛还是浅色的,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人高马大的了,头发卷曲,眼睛贼亮,唇上有一抹很黑的小胡子。他的出现,让镇上人一阵紧张,他们看到了眼里的一股凶狠劲,而上翘的小胡子又显出了一种狡猾。他是在“严打”那年被判刑的,罪名是流氓罪。他是在一个晚上,灯火通明的大街上追逐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他那个时候也就十五岁,长了一头卷曲的黄毛。而我们家的人全是直发,而且是黑色的。他的长相,显得他有些流里流气的。在一些人的眼里,他是一个坏孩子。

哥哥是提前释放了,他获得了减刑。他的归来,引起了一个小姑娘的注意。那个小姑娘早已经脱去了过去的稚气,而出落得楚楚动人了。她其实并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但她记住了一个大男孩为她坐了牢。现在,她从她的父母和镇上的人紧张神色中,知道由于她而欠下了他的很沉重的东西。尤其是镇上的那些人,他们把目光盯在她的身上。而事实上当时警察来的时候,全是他们在说——她吓坏了,她也根本不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她其实已经记不得那个大男孩的样子了,所以有一天他们在街上的一家日杂店相遇时,她像被电了一下一样。她完全被他吸引了,而她并不知道这个人正是我的哥哥。

最先注意到异样的是我的父亲,他发现经常有一个小姑娘在对面的马路上向我们家张望。她很胆怯,很犹豫,但是却不断地试探着向这里散发出一股春天里小母猫的气息。哥哥自然也看到她了,却是非常的冷静。他把青春关在监牢里近十年,好不容易现在才飞出来,不想刚换来的清白,再莫名其妙地被她弄污了。他承认那个小丫头变得漂亮了。而在此之前他其实并不认识那个小丫头,当年追逐她时,其实是一群小孩子在嬉闹,他只不过跑在最前面罢了。不知道是谁在后面喊了句“强奸她”,结果最后他顶了一个“强奸未遂罪”。他承认她现在很漂亮了,而且是有意想和他好,但是他在心里已经不接受她了。不接受,并不是因为对她有恨。

那个秋天的早晨,哥哥还在床上睡着,突然走进来一个美女,吓了他一跳。他很快就又有些尴尬,因为他几乎是赤裸着的,下身只有一条巴掌大的短裤。而且,当中凸起了一块。他完全认不出这个美女是谁。谁也沒有想到她会从大衣橱里走出来,披头散发的。她后来说,她是闻到了菊花的香味出来的。妈妈那年在屋后种了许多的菊花,黄的、蓝的、紫的、白的、红的……开得特别的浓烈。“你是谁?”哥哥问。“我是你小姨。”她说。

家里多少显得有些乱套。小姨(从她的相貌上看,的确是这样的称呼更为贴切)总是分不清“妈妈”和“姐姐”,有时叫“妈妈”,有时又叫“姐姐”。妈妈反复纠正她,却总是有反复。这也说明,其实小姨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但是,她从没叫错过别人。因为她的意外出现,她就再也没有回到那黑暗的充满了樟脑丸味的衣橱里。她的美丽,肯定把哥哥给震撼了,因为从那以后,他几乎就很少再到街上游荡了。而且,他和家里人说话温和多了。对外面的人,也礼貌多了。我看到他把原来悄悄磨着的一把锋利的小刀子,也藏了起来。他更像是一只小绵羊,跟在小姨的屁股后面。

小姨的美丽还是被人发现了,想藏都藏不住。没人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反正仿佛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小镇。很多人都蜂拥而至,几乎要把我们家的墙挤塌了。最麻烦的是不断有外地人赶来,甚至是下着大雨淋成落汤鸡也在所不惜。我父亲真的被惹毛了,试图用猎枪驱赶那些围观的外乡人。但是,仍然有一些人并不惧怕,只要父亲一松懈,他们马上又会围拢过来。哥哥倒像个护花使者,把小姨和他自己关在小屋里,拒绝别人的窥视。他这样的表现让妈妈都吃了醋,认为他热情得过分了。而小姨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并不怎么清楚。她的确表现得相当的无知,就像一个才十三岁的少女。

父母知道他们当时的担忧是有理由的。他们不想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他们被人关注够了,不想再成为小镇上的人议论的目标。他们希望平静地过日子。所幸的是,在后来的日子里老天帮了他们的忙,不断地下雨,浇灭了不少人的热情。镇上的人都能感觉到,这个秋天的雨下得比往年都要密集,而且凶猛。镇里镇外一片白茫茫,简直要被整个淹没了。很多时候,变得晨昏难分。在连续的雨天里,人们变得异常的嗜睡。在睡梦中,梦境不断,纷纷扰扰。许多男人在梦里呓语着,嘟嘟囔囔地叫着我小姨的名字,就像中了魔一样。

有一个男人非常执著,经常站在雨地里。那个人远远地看上去还很干净,但是面目有点不清楚。毫无疑问,他并不是本地人。没人认识他。“这个人有神经病。”我母亲说。父亲说:“也可能就是一个疯子。”“他这样要生病的。”母亲说。父亲嘟囔说:“这年头的人真是疯了,全是疯子,一群疯子!”

“那是谁?”有一天小姨透过窗户也看到了那个人。

“一个收破烂的。”哥哥说。

小姨的美丽是突然的。

人们都记得过去她的样子,不是那么漂亮。即使人们过去没有看过她,也知道她过去一定不会太漂亮。她的漂亮其实不在于现在的漂亮,而在于她现在的脱俗。没人说得清她这种突然的变化,完全不可思议。好在人们现在的见识多了,对一些奇怪的事情在心理上也能接受。小镇的变化越来越明显,节奏也越来越快。有人从这里到外面去,也有外面的人到这里来。熟悉的面孔是固定的,大多是本地人,而新来的面孔都是不固定的,来来往往的异乡人。我们这个小镇虽然不大,但却是一个四通八达的所在。正因为它四通八达,所以它现在变得越来越热闹,越来越繁华。而这种喧嚣与热闹,加速了关于我小姨的种种传闻的扩散。除了相当多的是想来眼见为实的,还有不少是揣着一种梦想来求婚的。他们排成了一个队伍,络绎不绝。他们中有老年人,中年人,也有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比较起来,中年人显得更自信些。他们中有丧偶的,也有离异的。他们相信他们才是她的合适人选。外面是热闹的,但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家也早已经陷入了一场更加慌乱的危机。哥哥非常执著地爱上了小姨。他一直记得他小时候对小姨说过的一句话,“长大后我要娶你”。他也知道这句话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只是一个笑话罢了——这样的童稚正有着可爱的滑稽。然而,在他现在看来情况却有些特殊,姨妈的神奇变化正是为了实现她的一种等待,如今到他必须要实现自己诺言的时候了。至于别人说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他知道,不仅有人娶过自己的姨妈,甚至还有兄妹结婚的。虽然他没有亲眼见过,但却是听老人们说过,甚至在他们的描述中显得相当的美丽。

父亲对哥哥的行为,显得十分的震怒,他简直要气疯了。他不能想像自己的儿子居然会如此荒唐,让他完全不能容忍。如果说在这个家里一定要有人爱上这个年轻的女人,那也应该是他,而不是他的儿子。这不仅是观念上的乱伦,也是一种对他权威的挑战。

小姨也吓坏了,她变得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外面的人都在为她疯狂。最疯狂的就是那个一直在雨中守候的那个男人,在面见无望后,从镇北的那座大桥上绝望地跳了下去,让不少人为之唏嘘。有人说,他所以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是因为他目睹了小姨的美丽而又求之不得。这样说来,我小姨的美丽更像是一剂毒药。外地赶来的男人们都会到那个桥上去凭吊一下,感慨死者的脆弱。而他们失望而归时,也会再次来到这座桥上犹豫着要不要也就此了结。外面的人再疯狂,小姨是感受不到的。而她的这样倔强的外甥,却让她感到害怕。她反复对他说,他们是不可能的,这不止是一种犯罪,还是一桩巨大的丑闻。她不想成为人们唾骂的对象,千古遗臭。她像是大病初愈,意识也正在越来越清醒。如果说她过去还有些糊涂,但哥哥这种赤裸裸的求爱真的把她给吓醒了。虽然她对自己过去发生的一切不能做合理的解释,可她也明白现在不能再乱了。她现在头疼得厉害,也许是过去睡多了,所以她现在睡得很少。她也害怕睡眠,因为她经常会做梦,梦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妈妈真的有些后悔了。如果说过去小姨对她而言是一种负担,那她觉得与现在比起来那根本不算什么。现在的情形让她害怕,家里家外的人都疯了。而她最害怕的,是家里的人疯,不仅是她的妹妹,还有她的男人,尤其是她的儿子。她懂她男人的心思,但她却不能理解自己的儿子。她亲眼看到她的儿子一步步地逼近她的妹妹,而她的妹妹则手里握着一把刀,低声扬言说如果他再走近一步,她就刺伤自己。他被暂时吓住了,可很快又变得执著起来。

小姨受不了她这个固执的外甥,也受不了“妈妈”的管束。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禁止她出去。有一个晚上她在梦里听到有人叫她,叫她出去。她感觉那个声音有点像她的姐夫。她信不过他。她想出去,找她的姐姐。不管妈妈后来怎么对她说,她正是她的姐姐,可是小姨就是不相信。透过窗户,她看到街上非常的热闹,而且有成群结队的男人。有个男人在她走过身边时,立即就晕倒了。她感觉街上是那样的新鲜,男人女人们都让她感到特别的生动鲜活。她喜欢街上的那些房子,喜欢小吃店和摊铺上飘出的烧饼、麻团和葱蒜散发出来的香味,喜欢鸡飞狗跳的小热闹。

街上的人物小姨已经记不清了,许多人和她说起过去,她才能恍惚想起一点。而他们的变化让她非常吃惊,她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看上去那样的苍老。她认出了两个初中时候的同学,可她们的眼角已经有了明显的鱼尾纹。她们拉着她的手,不断地夸赞着,看也看不够。她们赞叹美好的少女时光,感慨现在的岁月和生活。她们恨不得生活从头再来,而事实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们觉得我的小姨可以。这事太奇妙了,所以她们希望在她身上能够实现她们青春的梦想。她们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经验都告诉她,然而她们各自的经验又是那样的不同,因此她们不免有些七嘴八舌,吵得就像一群家雀。小姨觉得很开心,因为她发现醒来后的生活竟然是这样的有趣。有人小心翼翼地向她提起了一个男人,可是她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回来后她问妈妈,立即就遭到了妈妈的喝斥。

“哪有这么一个人?谁向你胡说的?”

“她们是……随便说的。”

“你一直在做梦!”

小姨觉得自己真的是在做梦,一生都在做梦。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又有些疑惑。她相信一定有那么一个人存在的,否则她为什么要昏睡了那么多年呢?没人向她解释她为什么会昏睡了那么多年,她自己更是记不起来。在梦里,她经常会飞起来,就像一只鸟,飞得非常的高,掠过这个小镇,掠过田野和河流。有一些地方让她感觉很熟悉,可是梦一旦醒来她又记不得了。有一次,她甚至梦到了一个小男孩,和她一起飞。那个小男孩长得圆乎乎的,非常的可爱。她感觉那个小男孩有些眼熟,但她却想不起他是谁。她感觉有些像她的外甥,但又不全像。她的疯狂的外甥现在被关在了她原来呆着的小黑屋里,再也不会在夜晚试图钻进她的被窝了。但是,只要一有机会他仍旧在向她表达着爱意。

“这样下去我会死的。”他说。

“你这样发疯,我也会死的。”

“你不可怜我?”

“你不再发疯,你妈就会放你。”

“我正常得很。”

“爱上我就不正常!”

“他们会后悔的。”他说。

小姨不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

妈妈决定限制小姨出门。

她意识到了真正的危险可能马上就要来了,如果她不加以控制。小姨面临的危险不是那些来一睹她的芳容并试圖求爱的男人,而是我妈妈所看不到的某种东西。那些男人在求爱不成后,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滞留在这个小镇上,喝酒、唱歌和赌钱。赌钱之后不论是赢了还是输了,他们都会去某个小店里喝上一番。而一旦开喝则必定要酩酊大醉。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又毫无例外地要滋事打架。他们似乎忘记了当初来这里的目的,而无限期地在这个小镇上流连。

镇上每天都像在过节一样热闹,不仅是因为有了这些寻衅滋事的男人们,还因为娱乐城的开张。那个最早的卡拉OK厅几经易手,现在已经发展成了规模相当大的娱乐城。吃喝玩乐一条龙,给这个小镇带来了空前的喧嚣。这是一个话题,不断地有新料产生,甚至都让人暂时忘却了小姨。那些男人们得不到小姨,却可以在娱乐中心的桑拿会所里得到那些小姐们更加赤裸的服务。那些小姐们虽然算不上漂亮,一个个却是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娇滴滴地卖弄着风情。她们只消你付上并不多的花费,就能奉上光滑的身体,敞开她们白皙的大腿。

外面的传闻让父亲的垂涎就像春风吹拂下的冰挂,不断地往下滴答着水。他不再执著于在家看管儿子了,而是一有机会就找借口出门。他对母亲说,他需要看医生。母亲相信了他,就让他去了。可是,去了之后的他,病情却更加严重了。有时一夜过来就这样了,枕头都湿透了。他在梦里还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吵得妈妈头疼。

“你在梦里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好好睡觉,专门听我梦话呢?”

妈妈居然被他问住了,是啊,她为什么不睡觉而要听他打鼾、说梦话呢?好像她存心在监视他。其实她是个内心坦荡的女人。他离家那么多年,她都挺过来了,怎么现在倒提防他了呢。她也知道这个镇上的男人在为什么疯狂,就算他到那个地方去疯狂,她也不会特别的伤心。她早把男人看透了。她是不会像她妹妹那样傻的,她想。

几场北风一吹,这个小镇迅速就进入了冬天。冬天的到来,却并不改变小镇的喧闹,愈发地灯红酒绿了。那些外地来的男人依旧在这里晃荡,乐不思蜀。随后到来的大雪,让他们更加有了不回去的理由。大雪就像魔法师一样,瞬间就让这个小镇变了,洁白无比,成了一个童话里的世界。四周都是一片雪白,寂静,只有小镇子还升腾着白汽,袅袅的。与乡村相比,小镇有一种现代文明的气息。在这个小镇上生活的人,也都充满了俗世的快乐。小姨也感受到了那种世俗的欢乐,并且不能自禁。她想尽一切方法,从家里悄悄地溜出去,而妈妈却常常是后知后觉。她能缚住她的儿子,却不能缚住她的妹妹。她试过缚住她,结果却发现绳子刚缚上,一会工夫就莫名其妙地松脱了。她被失败击垮了,自己哭了起来,弄得小姨不好意思了,说:“你用力绑吧,我不动,一点也不动。”然而,只要妈妈一离开,她马上就能行动自如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缚得非常紧的绳子为什么过一会就会自然而然地松开。她多想有一回妈妈真的能彻底地缚住她,她就不再往外跑了。外面的诱惑太多了,她喜欢那份热闹。不要说那些男人们,就是那些妇女看见她也特别的亲热,和她说许多话,让她知道许多过去根本不知道的事情。照相馆的老板还拍过我小姨的一张彩色头像,放得很大,挂在外面的橱窗里,明眸皓齿,非常的漂亮。当然,看上去和真实的小姨有点不一样,因为她被描了眉毛,画了眼影,涂了口红,甚至还烫了几绺头发。所以,妈妈并不知道她多次在街上看到那幅巨大的照片就是她的妹妹。

对于小姨的变化,哥哥一眼就认出来了。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别人眼里,小姨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可他却认为她完全陌生了。他拒绝承认她。这让父母大松了一口气,再也不用担心他的疯狂了。在他们看来本来一场极为严重的危机,瞬间竟然化为无形,就像是天上飘落的雪花,落到了河面上,立即就无踪无影了。小姨也轻松了,不要再去哄他了,更不会有一种罪恶感。她有点喜欢他,但她知道她不能接受他。他的执著和疯狂,让她心跳加快,脸红耳赤,就像一个怀春的少女。这样的感觉,她都记不得什么时候有过了。或者,从来没有过?她不能肯定。

“我要去找她。”哥哥说。

“我就是。”小姨说,“你糊涂了。你还要找谁?我就在这里。我是你的小姨。”

“我不认识你。”哥哥冷冰冰地说。

父亲对哥哥的放言毫不介意,他根本不相信他要出去。他相信自己是了解儿子的。他的儿子已经成了一个男人,而男人在这个年龄是很容易有一些古怪而疯狂的想法的。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就爱过自己的一个远房姑姑。那个姑姑还比他小一岁。男人有什么样疯狂的想法都很正常,只要他最后没有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就好。再说,他是男人了,可以出去了。他在外面的牢里蹲了那么些年,已经相当独立了,何况他也无心管他,因为他自己也喜欢往外面跑。在那个娱乐城里,他可以快乐地忘记一切。

然而,哥哥却是说到做到,他在一个大雪之夜从关闭他的那個小屋逃了出去。和他同时出逃的,还有我们家的一只大黄狗。那只黄狗一冲进雪地里,就没影子了,而哥哥却是在镇上踯躅了许久,然后消失在漫天大雪里……

小姨和妈妈找了他好些日子,也不见他的踪影。有人说他那个深夜在小镇的街道上来回踩出来的脚印,比一群迷途的羔羊还要多,多而凌乱。那夜里的风很大,街上的一些梧桐的枝杈都被刮断了。一家蛋糕店的屋顶也被吹翻了。损失的不止是蛋糕,照相馆小姨的那幅巨大照片海报也无影无踪了。这些其实都是小事,更为轰动的是这天有人在娱乐城里,掐死了一个“小姐”。据说,那个“小姐”是做皮肉生意的,和一个嫖客发生了争执,那人就把她掐死了。而那个嫖客,正是当初从外地赶来要求见我小姨的人。

太乱了,一切都太乱了。镇上所有的人,都得出这样一种感受。在经历了太多的喧闹之后,他们突然希望这一切能平静下来。他们渴望回到旧有的生活状态里去,尤其是妇女们。她们开始痛恨这个镇上发生的一切,而追究起来,这许多现象好像又和我小姨的苏醒有关。她们说不清这里面有什么联系,但她们却宁愿这样去想。女人思维喜欢用直觉,而不是用理性。她们甚至喜欢蛮不讲理地把一些事情纠缠在一起,让事情变得复杂和有趣。

就在第七天寻找哥哥劳而无功的这个晚上,妈妈看着在里屋的床上熟睡的小姨,突然就想:要是她这一觉还是没醒来,该有多好啊。也许,这个小镇一切就都是平静的。儿子不见了,而丈夫也不见了,这个家里显得空荡荡的。她想到了娱乐城里的事情,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可以做某件事。促使她下这个决心的,还在于这个晚上她们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小姨突然对着屋里柜子上一个镜框里我的照片发愣。

“这是谁?”她问。

“你不认识。”妈妈非常生硬地说,而且一下就抢过了镜框,迅速地就把它塞进抽屉里。她不想提这件事。照片上的孩子在三岁时就死了。全镇子的人都知道她死了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仿佛又和她自己的男人无关。但当别人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时,她却表现得相当的坦然。她庆幸她的妹妹在醒来后,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只要可能,她要她忘记一切,永远地忘记。

“他是你的孩子?”小姨的脸上露出疑惑。

“你睡觉吧,”妈妈说,“你根本就是一个神志不清的人!”

小姨真的入睡了,妈妈看着她,止不住地往下叭叭地滴着眼泪,可是她的双手却慢慢地移向她白皙而圆润的颈上……

一刹那,我真的很害怕。我惊讶地发现在窗户的外面,贴着许多本镇妇女的脸。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全都变了形。她们正在向里观看。我仿佛听到她们在外面急促地说:快,快,快,掐死她!她们的眼里都在冒着火苗,吓得我的小魂儿赶紧缩进了黑暗里,和抽屉里镜框上自己的相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也许,我再也不出来了。

猜你喜欢

姨妈小姨哥哥
传说中的小姨,要回家过年了
哥哥
小姨来我家
波莉姨妈信守承诺
哥哥的生日
还猪哥哥
牡丹女王的姨妈
小不点儿
我永远是你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