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吹笛人
2012-04-29莫晓鸣
莫晓鸣
雨歇月现,在千丝万缕轻掠的浮云上面,像一只圆盘紧贴城市的夜空,默默地扩散无垠的白光。和平桥是我傍晚散步的必经之地,今夜桥下忽然多了急促而悦耳的笛声,多了一个全神贯注的吹笛人。我停住脚步,没头没尾地听了一会,是一首我不知名的曲子。走开时我轻轻绕着月影,放轻脚步,惟恐踩碎一地笛声。
过了几天,我又散步途经那里,看见吹笛人身旁竟多了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女孩扎一只冲天小辫,在笛声伴奏下唱着歌,稚声稚气,偶尔还对照歌词比划着双手。女孩唱《酒干倘卖无》,唱《橄榄树》,全是声嘶力竭勉为其难的高音歌曲。
我的好奇心马上被激发了出来:他俩应该是父女吧?女孩应该读小学二三年级吧?他将女儿带到这里唱歌是寓教于乐?还是为了让女儿在功课重压之下有片刻的精神放松?带着种种其实是事不关己的疑问,我到斜对面的杂货店买了一包香烟,还买了一只打火机,就又回到桥下听这对疑似父女又吹又唱。
周围渐渐围拢了好些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这一大一小吹唱得更加起劲了,表演完一首歌马上接上另一首,不停歇,不怯场,给人感觉是一马平川纵情驰骋。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等他们停了下来,男人转身朝停在旁边的自行车走去,从挂在车头的袋子里取出毛巾和水杯,然后给女孩擦汗和喝水。我趁机凑上前去,大声表扬父女吹得好和唱得好,然后将一支烟递给男人。男人接过烟,友好地笑笑,连声说过奖过奖。
我本来不抽烟,为他点燃了香烟后,我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然后素昧平生的两个男人便在烟雾缭绕中聊开话题。从他的畅所欲言中,仿佛他压抑很久而急于表达自己。他是广西人,中学音乐教师,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多生一男孩,被学校毫不犹豫除了名,而后在老父老母的支持下,携家带口去广州,去深圳,再咬咬牙来到海南,现在是海口一家民办学校的音乐老师。他相信自己吹笛子有天赋,只要刻苦训练,笛声可能会出神入化,可能会让人赞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他还希望自己能上中央电视台的星光大道节目,那里有许多人,因自己不同凡响的才艺而一举成名,然后香车宝马华堂锦服,命运从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来自草根阶层的阿宝、李玉刚、朱之文等人就是如此爆得大名。
他很快就抽完一支烟,我马上又递上一支,还不等我帮他点火,他自己已掏出打火机点燃。他指了指坐在旁边打盹的女孩,说这是他的大女儿,孩子的声带好,声音纯净,绝对是个可造之才。如果他闯星光大道失败了,他就专心致志培养孩子,孩子属第二梯队,父女俩只要一个脱颖而出,他整个家庭的命运就会改变,然后就可以在海口安居乐业,养大两个孩子就不会太费力了。
听了他这番话,我内心竟有些沉重。我不知他妻子从事何种职业,但妻子敢不管不顾地与他同谋超生孩子,妻子若有工作单位肯定也早遭除名。一对萍漂四方居无定所的夫妻,要在海口这样的城市养大两个孩子,当然是件焦头烂额的事。难怪他坚持人尽其才,坚持将整个家庭的出路寄托于万分之一的电视选秀。
我发觉他的烟瘾特别大,很快又抽完了一支,我马上又掏出一支递过去。他连连摆手,说不抽了不抽了,再抽舌头就发麻了。他偏着头看了我一会,神情疑疑惑惑,似乎这时他才有空闲打量我,蓦然要打探我的来路。果然他问我是做什么的。我随口回答是在一个新闻单位做事,属于整天费心费力与文字磕磕碰碰那类。他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喃喃地说,这座城市水深着呢,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的人都是八仙,有多少人如泥菩萨过河,越湿越重,说不定哪天就沉到水里。我对他这番并不新鲜的言论只是笑笑,没有接话,这显然扫了他的兴,怠慢了他有些文绉绉的词句,他拉了拉自己的衣领和手袖,眼光一下子黯淡下去。临分手时,他要了我的电话号码,说在这座人生地生的城市,多个朋友就可能多出一条路。
夏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海口的天气也由热变得更热,桥下有许多光着膀子走来走去的人,就是没有他的身影。后来再见他,他坐在一只凳子上吹笛子,左小腿打着绷带。他说出车祸了,小腿骨折,甚至他还不忘开玩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当然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问他为什么不等腿好了再来?料不到他却说,我等得起吗?老婆孩子都眼睁睁盯着我,我不得不来啊。听了他的话,我心里一凛,看来,他已横下心,将走“星光大道”当成出人头地发家致富的唯一途径。这时我当然会想到,在这样一座熙熙攘攘的城市,每个人的发展空间都非常狭窄,一个民办音乐教师要在任何行业施展拳脚,同样举步维艰。
上个月,我有事出岛十多天,再回海口,再在傍晚的灯光里有意无意地散步途经和平桥,竟不再远远就听到他的笛声,走近了,也不再见他的身影;一个月过去了,还不见他的身影;至今,他演奏的位置仍是空空,地面散布着一些纸片和甘蔗渣。他去哪里了呢?我有点后悔当初将电话号码给他时,竟没有趁机将他的号码留下。尽管对我而言,他仅是一个有些熟悉的陌生人。
我很不情愿地转念再想想,也可能是我太多事了。在这样一座众声喧嚣人面凝霜的城市,对一个萍水相逢者的一丝牵念,确实显得多余和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