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黄叶

周会开

当我风尘仆仆赶回住处，趁着月色推开门时，脚下的一枚绿叶吸引了我。记得自己不曾采摘一片叶，也未折一段绿枝，住房前的银杏离窗台也有十多米远，何况正值晚秋呢！这绿叶便来得稀奇、欣喜。

它兴许是做着蝶梦，长了翅膀飞来的。记得蝶是一种颇有生命韧度的精灵，由蚕食桑到结茧化蛹，再到破蝶，这一嬗变，漫长而艰辛。我以为仅李商隐一句“春蚕到死丝方尽”是可言尽全意的。可如今是秋，这片绿叶何以做着春天的梦呢！看它躺在冰冷的地板砖上，我心疼地弯腰拾起，是一枚香樟的叶，纹理清晰，苍翠欲滴，放在淡黄色的书桌上——富贵竹的一旁，像往浊水注入绿色液体，倏地在眼前开出了一片春天。而我却不安——富贵竹正逐日萎靡枯黄，一个机体正常的生命，是否健康在于主人的照料，而这，便是我的过错了。

灯光黯淡地打着，香樟叶泛起的绿光是生命健康的象征，我拿着她的叶柄端视，几乎敢肯定，她到我独处的居室不过一两个小时。

叶的生命历程同人一样，来至母体，只是她的母亲儿女众多，无暇一一照顾，便用手依托着儿女迎向太阳，直至叶黄飘落。然而现在在我眼前的是枚绿叶，她正值精力旺盛的中年，理应储积养料回报母亲，如今倒风尘仆仆地来到我的居室，像推开一扇门，颤动我的心弦。借着淡淡月色，我凝视端详，沿着横纵的叶脉寻找她的生命历程。

她也在春天吐青，是一粒绿色的珍珠，藏在母亲的臂弯里，鸟儿没能发现她。阳光是生命的成长因素，她像一个饥饿的幼婴，使劲吮吸母亲的乳汁，直到把阳光收拢积攒成自己薄嫩的叶片。那种清纯——透着阳光可见肉体幽蓝的经脉，是一枚叶的灵魂之美。她积攒了阳光、水分、养料，默默舒张身子，她的视野越来越开阔，看见了新生与死亡，看见从树下来来去去的人的脸上展露的酸甜苦辣。风雨雷电曾无情侵袭她瘦弱的身躯，可她想到的是比自己更悲苦的人，她坚持着，像一个对某种事物坚守信念的教徒。岁月使她健硕清丽，幽绿肥厚，饱满多情，她仅得到世界给予的一点馈赠，还未泛黄，便急着用绿光点亮一个落寞人的心，用生命的机体滋养一片丛林，奉献出微小的一片绿，装点一方水土，使我对之充满感恩的心。

我将香樟叶夹进书里，一转眼珠，又见泛黄的富贵竹，内心便不安了。

这种不安一直到我再次翻开书籍，见着枯黄的香樟叶！终究生命是逃不开暮年的感伤，她枯槁卑微地躺在乳白色的纸张间，这一躺，便是一个生命的转换。她将叶绿素溶进华丽的篇章，那一身饱满的激情化作激越的语调，写进句逗之间，如今遇着我，不禁喃喃昵语了。我听得到这秋日固有的黄叶的呜咽，那是对生命苦闷的恸哭。如同一枚想给予世界希望的绿光的叶，却因为某种因素改变了生命的轨迹，而不得不选择做一枚黄叶，将自己揉进“化作春泥更护花”的使命。柏青老师有一首诗：……我是一枚黄叶，如何经得住岁月的风狂雨暴，离开了生命之树，我只好用这帧美丽的尸骸，天真思考……

哪怕一枚黄叶，也在思考生活。

我以为黄叶是悠然、豁达的，一枚绿叶的凋落必然由狂风撕扯，而一枚黄叶的飘零却闲然自得。那种在萧瑟秋风里如蝶摇曳的身影，不是谁都满腹此般诗情的，这种暮年之美，岂是我这稚嫩小儿所能意味得透！

然而，这枚黄叶却是夹在典籍里枯黄的，像我的恩师——柏青，被一只诗人悲悯的手拾起，夹在五千年的典籍中，句逗古今，却不忘曾经拥有的奢华绿艳，鼓舞着新的出发，做一株千年的银杉树，永不落叶……

我以为，飘落的只是岁月的苍老，而这永远不落的是柏青老师无私育人的人文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