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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

2012-04-29玉荷

椰城 2012年9期
关键词:营子老哥儿媳

玉荷

张忠贤老汉是去年进城的。当时他五十八岁。儿子张子明、儿媳尹咏丽三番五次做张忠贤老汉的工作,让他别在村里种那片地了,来城里享享福,说你都五十八岁了,何必呢,又不缺吃不少穿的,更用不着你出力流汗地种出来的那些麦子、玉米。张忠贤老汉便终于动心,并最终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生活了五十八年的张家营子。

张子明、尹咏丽都在春海市人民医院工作,张子明是公派留美回来的医学博士,医院里的专家,对口腔疾病颇有研究,曾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美国医学协会期刊》等世界著名医学杂志上发表论文。尹咏丽是白求恩医科大学的硕士,人民医院儿科的大夫。他们在春海市这个城市规模一点也不亚于省会的地级城市里,有一套二百多平方的装修得非常漂亮的复式房子,过着富足的生活。

张忠贤老汉就这么一个儿子,老伴已经没了,是心肌梗塞去世的。那时张子明还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张忠贤老汉和老伴吃过晚饭后,准备上床睡觉,正在拿着铲子封炉子的张忠贤老汉,听着身后从院子里提溜尿罐子进来的老伴出溜到了地上,赶紧过去呼唤,并找来村医抢救,但一切都已经晚了。这也是张子明为什么非要让张忠贤老汉进城来的一个重要原因。张子明想,母亲没有了,只剩下父亲一人在乡下,毕竟有些不便,如果再发生像母亲那样的情况怎么办?当然,父亲的身体非常好,一般不会出问题,但万一呢?母亲当年不是也非常健康来着吗?父亲母亲为了他读书,省吃俭用,吃了不少的苦,遭了不少的罪,母亲还没有得到他的孝敬就已经过早地走了,他不能让父亲也享不上他的福。否则,他会一生不安。

张子明、尹咏丽的房子在春海市北边,一处新建起来不久的生活区里,叫黄金国际。里面住的基本上都是比较体面的有钱人,因为房价在那里摆着,当时均价是五千八百一平方米,这在这个房价基本都是三千来块钱一平方米的城市里,简直就是贵到天上去了。每套房子仅毛坯房,没个百八十万都拿不下来,一般的人谁会买这里呢?

黄金国际里不但房子好,地下车库好,物业管理好,环境绿化在春海市所有的生活区里,也是一流的。里面小桥流水、假山老树、葛藤水车什么的全都有,布置得非常讲究,真正像一处漂亮的花园。

张子明带张忠贤老汉到洗浴中心洗了澡,理了发。尹咏丽给张忠贤老汉换上拖鞋,把张忠贤老汉换下来的从张家营子穿来的衣服,塞进张忠贤老汉带来的提包,放到地下室,张忠贤老汉过上了城市生活。

说实在的儿子张子明对张忠贤老汉好,儿媳尹咏丽也很孝顺,对儿子儿媳,张忠贤老汉说不出半个不字,但来到后仅过了七天,张忠贤老汉便对这里的生活感到有些不适应了。

张忠贤老汉觉着张子明、尹咏丽给他准备的席梦思没有他在张家营子时睡的木板床好,太暄,一躺一个大坑,跟睡在棉花里一样,腿和胳膊根本都伸展不开。翻个身也困难。睡一晚上,累!

衣服也别扭。在张家营子时,天天都穿着下地的衣服,风里来,雨里去,到灶房,进猪圈,背柴火,拾牛粪。只有逢年过节出个门走个亲戚时,才穿一穿压在箱底的新衣服,穿完后接着就收起来了。而在城里,不过年不过节不出门不走亲戚的,天天也都要穿着新衣服,这不把新衣服都给糟蹋了,浪费了吗?

儿子儿媳也不注意,每天上班时都要抱着亲一下,下班回家后也要互相抱着亲一下,吃饭时你夹菜放到我嘴里、我夹菜放到你嘴里不说,晚上做那事时动静还特别大,弄得床铺扑腾扑腾地响,儿媳叫得嗷嗷的。张忠贤老汉刚来的那一晚上,还以为儿子混账不懂事,和儿媳吵架呢,赶紧摸上拖鞋,开门就想到楼上去教训教训儿子。儿子儿媳在楼上睡,房间正好在张忠贤老汉睡的房间的顶上,和张忠贤老汉的房间冲着。一听,儿媳的声音又成那种哆哆嗦嗦的非常有韵致的幸福的声音了。张忠贤老汉立刻明白了,赶紧脸红得像烧火一样地猫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悄悄退了回来。等那动静闹腾完了,张忠贤老汉也睡意全无了,大半晚上都睁着一双老眼。仅隔两晚上,儿子儿媳又那样了,张忠贤老汉就想,如果以后他们隔两晚上就这样一次,隔两晚上就这样一次,那这觉还怎么睡,不把这身子骨熬蔫吧了呀?张忠贤老汉希望儿子儿媳以后再弄那个时动静能小一些,谁都年轻过,何必那么孟浪呢,细水长流,来日方长,日子还多着呢,有的是大把的时光!但张忠贤老汉只能是希望希望。昨天晚上,儿媳又叫得嗷嗷的了。你根本阻止不了,也没法阻止。只能在他们忘情地快活时,自己拿被子将自己的耳朵堵上,由着他们。

还孤独。三岁的小孙子伊凡在春海市的一个贵族托儿所,全托。每周一早晨由他妈妈尹咏丽开车送去,然后再到周五尹咏丽下班时开车把他从托儿所里接回来。周一到周五,张子明、尹咏丽每天上班出去就是一天,下午下班才回家。这样,除了周六、周日外,周一到周五的五个白天里,这座二百多平方的拥有一厨两卫两厅和五个房间的复式房子里,就只有张忠贤老汉一个人了。刚开始时,张忠贤老汉还因为新鲜,踩着木地板楼上楼下地瞧,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转。坐在便盆上一次次按照张子明教的,按了按钮,用热水冲屁股,窝在沙发上看大得跟电影幕布差不多的大液晶电视,站在鱼缸前观赏游来游去的叫不出名堂的热带鱼,逗阳台上鸟笼子里的鸟,观察客厅墙上时钟上那个一到正点就从一个小圆洞里蹦出来咕咕咕报时,报完后又弹回去的鸽子。但几天过去后,张忠贤老汉就没什么兴趣了。

也不安。在张家营子时,地里家里的,有干不完的活,五冬六夏天天闲不住,来到城里后可倒好,庄稼也不用种了,水也不用挑了,柴也不用晒了,猪草也不用打了,牛圈也不用垫了,天天在这个房子里,吃了玩,玩了吃的,和圈里的猪一样了。

儿子张子明、儿媳尹咏丽告诉过张忠贤老汉,说爹,你要愿意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记着咱们的楼号和单元号,别走错了就行。如果要出生活区,就记着咱们这生活区叫黄金国际。他们还给了张忠贤老汉房门和单元门上的钥匙,并教会了张忠贤老汉怎么用,开房门上的防盗门时朝哪转,转几下,开单元门时朝哪转,转几下,并让张忠贤老汉试了几次,很简单,没问题。

可张忠贤老汉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心里头对外面的城市充满了恐惧,不太愿意出去。在张家营子时,视野里看到的是一览无余的庄稼,夏天基本是麦子,秋天基本是高粱、谷子和玉米,一望无际,全都静在那里。活动的,快一点的是田埂土路上行进的马车,慢一点的是田里拉梨的牛,散漫的是山坡上啃草的羊,让人踏实、舒坦、亲切。而城里,视野是被阻隔的,那么多的楼,一栋挨一栋,还那么高,高得都让人可着劲地仰起脖子瞧才能到顶,太压抑了。街上一辆接一辆的全是汽车,嗖嗖嗖地贴着人的身子跑,真担心一不留心会被撞着。还有那么多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中国的外国的,乌悠乌悠的,让人眼晕。

可是,老在这座大房子里,也实在憋闷得慌,张忠贤老汉就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先是在楼四周,后来又远了些。那棵大约需要两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合抱过来的柿子树下,两个老人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地坐在鼓型的石凳上,守着石桌上的一盘象棋,你半天走一下,我半天走一下。张忠贤老汉溜达了过去。象棋张忠贤老汉认得,尽管不会下。因为村里清闲时,有人就动不动杀上两盘。什么车马炮,象士将;马走日,象走田的。张忠贤老汉在旁边的一个石桌旁的石凳坐了,眼睛看着那边的水车,耳朵里听着旁边的二人半天啪一下、半天啪一下的棋盘上的走棋声,时间咯噔一下,咯噔一下,一上午过去了。当下棋的两人收起棋盘后,张忠贤老汉也起身回家而去。下午,张忠贤老汉睡了一觉,又走到一个滑梯旁,看着一个没上托儿所的小孩被奶奶领着,在滑梯上滑一阵走了。又看着另一个没上托儿所的小小子被姥爷领着,一挪悠一挪悠地过来,在滑梯上滑一阵走了。一直到儿子儿媳快下班时才回家。第二天,张忠贤老汉又转悠到了生活区里的网球场,站在网球场的铁丝网外,看着网球场上两个年轻漂亮姑娘,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穿着白色的短裙,跑来跑去,像两个白色蝴蝶似地打球。那个绿色的小球,被嘣一下打过来,嘣一下打过去。张忠贤老汉的眼睛就跟着球,嘣一下过来,嘣一下过去。

有一天,张忠贤老汉转悠来转悠去的,走到了黄金国际生活区的大门口,门外,一个一手拽着背在身后的编织袋,一手拿着秤的小伙子说,大叔,麻烦你把你身后那个垃圾箱旁的两个易拉罐给我拿过来成吗?张忠贤老汉回头一看,说成,朝垃圾箱走,走了两步拧过头来问,你自己过去拿不就行了?小伙子说,他们不让我进。小伙子看了看站在门口的穿灰色制服、腰上别着警棍和对讲机的保安。张忠贤老汉明白了。小伙子以为张忠贤老汉不愿意给他拿,说大叔,你给我拿过来,一个我给你二分钱。张忠贤老汉说,不用给钱,你要,我给你拿过来就是。张忠贤老汉把易拉罐给小伙子拿了过来。小伙子说,大叔,一看你就是个实在人,好人。张忠贤老汉说,我也是农村的。小伙子问,走亲戚?张忠贤老汉说,我儿子住这里。小伙子十分羡慕地说,噢,怪不得呢!

两个人站在门口,你一句,我一句,拉上了,还越拉越近乎。张忠贤老汉知道了,小伙子是来城里捡破烂的。在城边子上有一个窝棚。老婆孩子都在那儿。还有一堆捡拾到的城里人丢弃的破烂。每隔一段时间当捡来的破烂积攒到一定数量时,小伙子就送到收购站去,卖成钱。张忠贤老汉问,你这么捡,一天能赚多少钱?小伙子说,有时多,有时少,说不准。这么跟你说吧,一年收入大约两万来块吧!张忠贤老汉说啥啥,这么多?小伙子说,这有啥,多的能达到三四万呢。我来这里三年了,准备再捡一年,就要回村去盖二层的小楼了。小伙子非常自豪。张忠贤老汉心里痒痒了,想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就问小伙子,你,你看你能不能也带着我捡?小伙子摇摇头,打量着张忠贤老汉说,你都住在这里面了,还捡破烂?张忠贤老汉说,这里是我儿子的,又不是我的,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小伙子见张忠贤老汉是真心的,挠了挠头,你要真捡,其实甭带你,你每天把这个生活区的垃圾桶里的破烂捡一捡,然后交给我就行了,我收购。

刚开始,张忠贤老汉每天只是捡一捡垃圾桶里的东西,像易拉罐啦,矿泉水瓶子啦什么的,收获不是太多。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区里的人见张忠贤老汉是扒垃圾捡破烂的,就主动把一些东西交给他了,啤酒瓶子、书本、报纸、纸壳子什么的,都有,有的甚至把旧电视、电冰箱、席梦思床、大衣橱都当破烂一样卖给他或送给他,张忠贤老汉对这些东西全都照单收下,反正都是别人不要的。有一次,一个西装革履的人竟把张忠贤老汉领到他的车库里,指着一个大摩托说,这个你要不要?张忠贤老汉说,多少钱?西装革履的人说,看着给就行。张忠贤老汉反而拿不准了,怕多了少了的,对西装革履的人说,明天要行吗?西装革履的人说,行,明天就明天。第二天,张忠贤老汉跟门卫说了说,讲了讲情,把捡破烂的那个小伙子带进来。门卫认得张忠贤老汉,张忠贤老汉来的第一天,张子明带着他洗浴、理发时,保安就记住他了,知道他是人民医院里张医生的父亲,尹医生的公公。西装革履的人一百块钱就把摩托交给收破烂的小伙子了,并帮小伙子把摩托推出了生活区大门。他不帮小伙子把摩托推出来,保安是不准小伙子把摩托推出来的。出大门后,小伙子把摩托支好,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朝张忠贤老汉手里塞。张忠贤老汉不要,说呀!这么多啊?十块八块的就行了。小伙子说,大叔,你知道啥,跟你说吧,就这辆这么新的赛车,若推出去,没有个千儿八百的,甭想开走,我赚大了去了。

三个来月的功夫,张忠贤老汉的手里通过捡破烂赚来的钱已有两千多了。张忠贤老汉用不着这些钱,就把钱整整齐齐地塞在了自己睡的席梦思垫子下。

有一次,尹咏丽在给张忠贤老汉收拾床铺时,无意间发现张忠贤老汉塞在席梦思垫子下的钱了,对张子明说,咱爹是不是在偷偷攒钱哪?张子明说,不会吧,他攒钱干吗,没理由啊,又不缺他的?尹咏丽领着张子明悄悄到张忠贤老汉的房间里一看,还真是。张子明一问,张忠贤老汉把钱的来历说了。

张子明、尹咏丽的脸一下子拉长了。尹咏丽想,怪不得对门那家的女主人最近看她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一副不屑的样子呢,敢情是公公在外面捡破烂哪。张子明说,爹,你说你这么做,不纯粹是出去丢我们的人吗,啊?你想想,我和你的儿媳尹咏丽出出进进的,都是体面人,而你却在外面捡破烂,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们,怎么寻思我们,是虐待你,不孝敬你,还是咱们都穷到需要让你出去扒垃圾、捡破烂生活的份上了,啊?

张忠贤老汉只以为闲着也是闲着,哪想过儿子说的这些呀,现在经儿子这么急赤白脸地一说,还真有点感到对不住儿子儿媳了,吭吭哧哧地说,以后不捡了,就是垃圾朝脚上撞,也坚决不了。

不捡破烂了的张忠贤老汉,在楼里转转,生活区里转转,又感到憋闷得慌了,憋闷得慌了的张忠贤老汉,有一天忽然想起来,要到捡破烂的小伙子的窝棚去看看了。

这天,他在生活区门口转来转去,碰到了那个小伙子。小伙子说,行,我正好要回去,不过得走,你不嫌累就行。张忠贤老汉说,不就是个走吗,你能走得到,我就能走得到。

小伙子背着那个编织袋,编织袋里盛着小伙子捡的一些破烂,那杆木杆秤在小伙子的手上提着。

大街上车太多,人也太多。张忠贤老汉站在那里,不敢动。小伙子说,你大胆地走就行,它不敢撞你。张忠贤老汉就往前走,可刚走了几步,几辆黑色的小轿车接连嗖嗖地开了过来,吓得张忠贤老汉立刻退了回来。小伙子说,你这么个走法,怕是两天也走不到,来,跟在我身后,我走你走,我停你停,保证出不了什么问题。张忠贤老汉跟在小伙子的身后,拽着编织袋,畏首畏尾,踉踉跄跄。

走了接近五十分钟,过了七个十字路口,两个丁字路口后,到了。

这是一处乱糟糟的城乡结合部,到处都是碎砖头,烂水泥块子,尚未建完的半拉子楼。污水汪汪着。七七八八地建着些简易房子。有砖头的,有铁皮的,还有集装箱改的。有蹲在地上端着碗吃饭的,有在那个公用水龙头上洗衣服洗菜的,有把着小孩在房门口拉屎巴巴的。他们都是来城里讨生活的。有在建筑工地上推砖拉沙子盖大楼的,有在洗头房、歌厅里当小姐的,有在饭店里洗碗端盘子的,还有大学毕了业找不上工作,临时弄台二手电脑彻夜不停地在键盘前敲打,梦想有朝一日成为郭敬明、韩寒,然后名利双收的,也有和小伙子一样捡破烂的。几只小狗甩着尾巴,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有一只还抬起左后腿,朝着一棵杨树的根部呲儿呲儿地尿了一泡热尿。

小伙子的窝棚在一堆建筑垃圾旁。小伙子的媳妇正在整理小伙子捡来的破烂。三岁的儿子,拿着两个易拉罐,坐在旁边玩。

苍蝇乱飞,臭气扑鼻。张忠贤老汉一过来,差点没吐出来。然而,这里脏虽脏,乱虽乱,那码得像一道墙似的啤酒瓶子,踩扁了又堆在一起的像小山一样的易拉罐,垛在一起的用编织袋盛着的报纸,还有放在一起的没来得及分拣的一大堆纸壳子、旧书、矿泉水瓶子、旧钢筋、烂铝壶、碎铝线,却让张忠贤老汉见识了什么是破烂,更惊讶于小伙子的能力。张忠贤老汉羡慕地说,都是你捡来的?小伙子说,都是。张忠贤老汉说,这得捡多长时间?小伙子说,几个月吧。只要你肯捡,用不了多长时间。你看,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捡来的或花个三五块十块二十块收来的,除了你看到的这些破烂,还有窝棚里的藤子床、沙发、彩电,吃饭用的锅碗瓢勺,我和她娘俩穿的衣服,没有一样不是。

张忠贤老汉羡慕得不得了,不由踩着那堆破烂,站到上面,像将军检阅士兵般的朝四周的破烂注视着,嘴里啧啧有声。看完了破烂,一抬头,张忠贤老汉的目光越过了那些建筑垃圾,朝北边而去,蓦地,一片嫩绿嫩绿的绿色,映入了张忠贤老汉的眼帘,张忠贤老汉不由眯眯着眼仔细地一瞅:呀!竟是玉米地,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张忠贤老汉顿时两眼放光,激动不已。他已有差不多大半年没有见过亲爱的庄稼了。天天马路、大楼、汽车、人流。天天是。乍一看到玉米,就像一个人猛然间,于异地看到了他久别的亲人一般,顾不上和捡破烂的小伙子打声招呼,立即从破烂堆上跳下来,朝远处的那片玉米地而去。

一个老汉正在玉米地里,拉着锄头给玉米松土,张忠贤老汉抚摸抚摸这棵玉米的叶子,抚摸抚摸那棵玉米的叶子,对松土的老汉说,老哥,让我来替你松会吧?松土的老汉说,怪累怪累的,那哪行啊?张忠贤老汉说,不要紧,我打小就是在庄稼地上摸锄把子的,最近这大半年没摸了,手还真痒痒了。说着,接松土老汉手里的锄。松土老汉见张忠贤老汉实心要替他,就把手里的锄交给了张忠贤老汉。张忠贤老汉立刻找着了那种久违了的感觉,进入了角色,一锄一锄,不深不浅,不偏不歪,锄头既到了玉米的根部,又不伤及玉米,恰到好处。一看就是个庄稼地上的老把式。

张忠贤老汉边松土,边和松土的老汉聊。

松土的老汉姓申,张忠贤老汉叫他申老哥。申老哥有女儿、儿子。女儿出嫁了,儿子和儿媳到南方打工去了,家里就只有自己、老伴,还有上小学四年级的孙子了。老伴身体不太好,五亩地,全靠申老哥种,说实在的,有点累。张忠贤老汉说,申老哥,那以后我来帮你种吧。申老哥说,不认不识的,那可不行。张忠贤老汉说,有什么不行的,以后咱们不就认识了吗?再说了,反正我又没有什么事情做,又不要你的工钱,多好的事儿啊!

以后,每天吃过早饭,儿子、儿媳上班后,张忠贤老汉就到申老哥的地里种庄稼去了。

张忠贤老汉到申老哥的地里种庄稼,最怕的是过那么多的路口,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哗哗啦啦的,跟潮水一样。刚开始,张忠贤老汉根本不敢走,走四步,退三步,东让让,西躲躲。后来一次一次的,走得多了,慢慢地,也就敢走了。

他和申老哥一起给玉米松土,一起给玉米追肥,一起给玉米浇水,一起给玉米拔草。累了,就坐在地垄上抽烟,拉呱,谈论庄稼。午饭都是申老哥的老伴送来。有时是馒头,有时是油饼,有时是花卷。菜有黄瓜炒鸡蛋、蒜薹炒肉什么的,还有香椿芽、胡萝卜等其它申老哥的老伴自制的小咸菜。汤在四鼻子小罐里。张忠贤老汉和申老哥盘腿坐在地头上,呼噜呼噜地喝汤,有滋有味地吃饭,像一对兄弟。

地头上有两棵旱柳,树冠蓊郁。张忠贤老汉和申老哥在树底下用木头搭起架子,扎了个草棚子。棚底离地面一米,顶上盖着麦秸。阴天能挡雨,晴天可遮阳。午饭过后,他们送走了提着空饭篮子返回家的申老哥的老伴,四仰八叉地躺在草棚子上的苇席子上歇晌。微风悠悠地吹着,带着庄稼的气息。张忠贤老汉似乎又回到了张家营子,回到了张家营子里他那片一年四季都在侍弄的庄稼地上。感觉里似乎他从来也没有到过春海这个城市,从来也没有住在春海的那个复式的房子里,而是一直在张家营子的那座老屋中,与庄稼们在一起,他长长地呼吸了一下,十分惬意。

然而,这惬意没持续多少日子。

那天,下雨了,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停下来,张忠贤老汉满身泥水地踩着夜色,从申老哥的玉米地里赶回家时,儿子张子明、儿媳尹咏丽找他已找得都快疯了,就差到派出所去报案了。

当他们得知张忠贤老汉原来是在天天步行一个来小时,到城外去种庄稼时,比得知张忠贤老汉捡破烂时还生气。他们说,叫你来是干什么的爹,啊?是让你老人家来享福的!不是让来你再跑到城外一身汗水一身泥,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庄稼的,你知道不?你说你,啊,根本不理解儿子、儿媳的心,天天都要穿马路过红绿灯的,走那么远的路,危险巴拉地去种那庄稼,你离了那庄稼就不能活了吗,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你让我们怎么对得起我们那已经去世的母亲?

儿子、儿媳说了一晚上。

刚开始,张忠贤老汉还有点不太乐意,可后来,张忠贤老汉琢磨了琢磨,觉得儿子儿媳说得也在理,就不再出城了,不再出城去和申老哥一起种那庄稼了。

闲下来的张忠贤老汉,无所事事了。生活区里他又没有认识的人。街上更没有。只能一个人溜溜达达。他感到了孤独,想张家营子了,想张家营子里的那些乡亲,想葬在后梁子上的坟头上爬满了牵牛花的老伴,想张家营子里的那一地亲爱的庄稼了。

儿子、儿媳心不差,让他来城里享福。乡亲在他离开张家营子时也不无羡慕地说,张忠贤老汉养了个好儿子。可张忠贤老汉来到城里后的这段时间里,却并没有觉得享了什么福,反而觉得没有在张家营子那么舒坦了,那么自在了。心里窝憋得慌。他想,早知这样,还不如不来这城里呢。他想回张家营子了。可来时,地已经交给村里了,老屋送给张栓子了,牛也卖给王老五了,他回不去了。

张忠贤老汉心情郁郁的,饭量减了,说话少了,天天无精打采,晃晃悠悠。脸也消瘦了。尹咏丽对张子明说,子明,咱爹是不是病了?张子明也觉得不太对头,就对尹咏丽说,要不,你带咱爹到医院查查?

在医院里,尹咏丽带着张忠贤老汉又是胸透,又是心电图,又是彩超,又是验尿查血地忙活了一上午,结果除了血压稍高那么一点点外,一切正常。

晚上,尹咏丽炒了一桌子菜,张子明打开一瓶五粮液,给张忠贤老汉倒上一杯,给自己倒上一杯,尹咏丽则倒上一杯干红,三个人边吃边喝。

张子明说,爹。

嗯?

是我们对你不好吗?

没有!

你缺钱花?

不缺!

那是有什么心事?

也没。

那你怎么天天闷闷不乐的,告诉我们行吗,我们是你的儿子儿媳。

张忠贤老汉眼里湿了,说,孩子,我就是感到天天在这里闲着,心里虚得慌。你们是上班的人,有单位,可爹打十五岁起,就跟着你爷爷天天泥里地里地滚,种了四十多年的庄稼,跟庄稼有感情了,骨子里已离不开了。

噢,爹,你是说……

爹想再到城外去种那庄稼。

是这样啊!张子明看了看尹咏丽,尹咏丽看了看张子明。说实在的,他们知道从张家营子里出来的父亲,跟庄稼是有着一份割舍不了的感情的,但没想到竟是如此之深。所以,尽管他们打心眼里不愿意父亲再到城外去种那庄稼,但父亲这么离不开地愿意去种庄稼,他们也实在没有办法。他们不能为了这件事,逆着父亲,让父亲心里窝憋。否则,父亲若真是生上病,那可就麻烦大了,他们就真成不孝之子了。张子明和尹咏丽说,爹,你老要实在愿意再去种,那明天,你就再去种吧。

张忠贤老汉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第二天,吃了早饭,张忠贤老汉就朝申老哥的玉米地而去,心里高兴,脚步也急匆匆,正是收玉米的季节,忙呢!

很快,就要出城了,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由于高兴和光惦记着玉米了,张忠贤老汉没注意交通信号,闯了红灯,撞上了一辆正常行驶的小车,砰的一声,飞了起来,身体在空中旋转,翻腾。那片玉米就在不远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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