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隐语蕴含的社会心理因素浅析
2012-04-29宋卫卫陈泓亮
宋卫卫 陈泓亮
摘 要:隐语作为社会语言的组成成分,其产生和发展离不开特定的社会心理和语用主体的独特主观需求。隐语使用者类型的多样性及其生存的社会群体、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的差异性,决定了隐语产生和发展过程中隐含的社会心理动因也是多层面的。本文对促进汉语隐语产生并蕴含于其中的重要社会心理因素进行了详尽的论述,以期从侧面帮助我们全面、透彻地了解某些社会群体组织的存在状况,折射出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历史和民俗民风,以及为规范和引导隐语行话的使用提供理据。
关键词:隐语行话社会心理言语交际
隐语又称“隐语行话”,或是民间秘密语。它是指人们为隐蔽自己(保守群体秘密,维护集团利益等),为避讳禁忌而创造使用的一切秘密语。它作为一种特殊的民俗语言文化现象,是人类社会全民语言或地域方言的社会变体,是附着在全民语言或是地域方言语言系统上的一个子系统(郝志伦,2001:10)。各式各样的隐语一直以其特定的形式,以秘密语言的身份,在特定的交际群体中被用来表情达意、交流信息,发挥着其独特的交际作用。
隐语处于社会交际中,作为社会语言的组成成分,其生成缘起和发展有着极为复杂的原因,除了客观的社会因素和语言自身发展的内部因素外,特定的社会心理和语用主体的独特主观需求也是一个重要方面。隐语使用者类型的多样性及其生存的社会群体、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的差异性,决定了隐语产生和发展过程中隐含的社会心理动因也是多层面的。
本文通过对中国民间各群体、行业隐语行话的分析和整理,归纳出促进隐语产生和发展的社会心理因素主要包括功利心理、群体心理、委婉心理、游戏心理、侠义心理、社会失衡感的解嘲心理以及具象思维和联想类比心理等七个方面。
一、功利心理
大多数隐语行话的产生和使用源于语用主体隐蔽保密、维护安全以及获得经济利益的功利心理。此类隐语行话的使用者为了保守所属集团的秘密,维护所属集团的利益,在共同语的基础上创造出各式各样的隐语。这与我国几千年来自给自足的封建小农经济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正是基于这种封闭状态观念的影响,诸行百业由于激烈的生存竞争而形成形形色色的行帮群体,为严防其他行业人员或是本行业其他集团对自身利益的侵犯和窃取,为维护本群体的利益,不同的行业、集团便各自创造和使用着具有本行业特色的隐语。比如北京的六必居酱园、吉林的采参业、湖北木瓦工、福建永安豆腐行业、山西理发行业、河北乐亭皮影艺人、澳门博彩业乃至当今各地古董古玩业都各有各的当行隐语。隐语行话是这些行业技艺乃至绝技传承的最重要的工具与最基本的信息载体。这一特点在数字隐语的表示上尤为突出,几乎各行各业各个集团都曾创造仅供本行业本集团内部使用的数字隐语。例如:
(1)汪提,一也;宝儿,二也;纳儿,三也;箫字,四也;马儿,五也;木儿,六也;才儿,七也;古儿,八也;成儿,九也;药花,十也……”金银业则将其表示为“口,一也;介,二也;春,三也;比,四也;正,五也;位,六也;化,七也;利,八也;文,九也;成,十也……(《切口大词典·商铺类·丝经业》)
(2)了,一也;足,二也;南,三也;宽,四也;如,五也;龙,六也;青,七也;法,八也;底,九也;色,十也……(《切口大词典·行号类·鲜鱼行》)
(3)横杠,一也;重头,二也;堆头,三也;天平,四也;歪身,五也;平肩,六也;差肩,七也;拖开,八也;勾老,九也;满头,十也……(《切口大词典·杂业类·信局业》)
(4)顶张,一也;子张,二也;吃张,三也;出牌,四也;对煞,五也;成功,六也;清一式,七也;砌牌,八也;抓牌,九也;满头,十也……(《切口大词典·赌博类·麻雀赌》)
这些数字作为诸行百业交际的常用语,被看成其成员赖以谋生、获得经济来源的特殊工具,体现出极强的行业性和群体性,因而具有极强的隐蔽性和秘密性,最终达到“隔行如隔山”,使得外人完全听不懂的目的。可见,这一类行业隐语的产生完全是维护本行业、集团的内部利益的功利心理的体现。
隐语还被用于传达消息、识别身份等直接的功利目的。这一心理主要鲜明地体现在民间游艺者、秘密组织、黑社会以及社会杂流中。他们或用部分语词替代通语中的相应语词;或是用一定的短语、语句、谣诀的形式构成特定的语义集合,掺杂于话语中以回避人知,从而为本集团或群体的人传达信息、识别身份、简述情况。
例如,旧时东北“胡子”以见面时的“黑话”来探查对方是敌是友:
(5)“蘑菇,溜哪路,什么价?(什么人?到哪儿去?)
想啥来啥,想吃奶就来了妈妈,想娘家的人,小孩他舅舅就来了(找同行来了)
……
(6)天王盖地虎(你好大的胆。敢来气你祖宗)
宝塔镇河妖(要是那样,叫我从山上摔死,掉河里淹死)
又如,匪盗犯罪团伙以“壮”“瘪”来传达目标的身家,是有钱还是没钱;用“踏青早”“赶黄昏”“走千里”等词来暗指盗窃的时间分别为“早晨”“傍晚”和“夜间”等。
二、群体心理
隐语是特定社会群体的标记。隐语的产生也从侧面体现出群体成员之间对外排他、对内亲和的群体心理。与共同语一样,隐语的形成也是隐语使用者约定俗成的结果,并且隐语也成为其成员在该群体中的地位声望的某种标志。群体内部的所有成员都尽其所能地熟悉并娴熟地运用本集团的隐语,否则即使本领再大,也只能被看作“柳生手”(半路出家的人),而不被同行所承认。而群体成员对集团隐语的从众、模仿等心理,又增强了这一群体心理,从而以隐语为纽带增强了群体的内聚力。对于群体外部人员(空子),他们“宁送一锭金,不吐半句春;能舍十千钱,不把艺来传”;而对于内部人士(相夫),“能会江湖口,走遍天下有朋友”“不怕没有钱,处处不为难”(曲彦斌,1991:12)。当相者以隐语来维护职业的秘密性和技艺的专业性,并且群体成员使用隐语,以此来达成言语上的默契,获得心理上的安全感和满足感,密切群体内部的联系。例如:我国木匠业是一门能体现特色风格的行业,故而对本门派的独特技术非常重视,并将自己的独门绝技看成行业盛衰、群体荣败的关键,于是便产生了许多当行隐语。例如:称斧为“百宝金头”,锯为“洒子”,铇为“光子”,称鲁班尺为“较量”,洋钉为“鐟子”,称椅子为“反背”,称凳子为“垫身”,等等。
此外,在江湖群体内部,不同的行业、集团之间因各为其便的功利心理还互通隐语,或是创造出行业内部各集团或各行业间都能理解的隐语,从而协调彼此间相互竞争而产生的复杂关系。例如《江湖丛谈》(连阔如,1995)中关于护院遇贼时的情形。“暗挂子”(偷窃豪门谋生者)的升点(偷窃前的投石问路);“支柱子”(护院镖师)的客气劝说,“开言答话劝他走,不必动怒把他伤”,彼此之间相互谅解、关照,省去不少麻烦。隐语便成了维系江湖中人群体性的一条强有力的纽带。
三、委婉心理
从隐语的源起来看,由趋利避害、趋雅鄙俗,趋洁避秽等心理而生成的各种隐语行话,体现了华夏礼仪文化中的一种委婉心理,使得委婉心理也成为隐语产生的一种重要的心理动因。在特定的民族历史文化氛围影响下,受自身认知方式、审美趣味以及价值取向的制约,隐语的语用主体对各种涉及民间俗讳、各行各业由来已久的禁忌习俗以及对人类生殖用语的禁忌而采用其他的言语方式来婉指,形成了各种婉曲式隐语。
例如过去江湖中,由于动荡的社会生活造就的一些行业世代传承着禁忌习俗,即在每日午时之前不准说“梦”“龙”“虎”“蛇”“塔”“桥”“牙”“兔”这八个名词(俗称“八大快”),否则便被视为不吉,并且需赔偿听者经济损失。而当不得不说这八个词的时候,便以创造的隐语代替,将这八个名词依次称为“团黄粱子”“海条子”“海嘴子”“土条子”“土堆子”“悬梁子”“柴”和“月宫嘴子”。
又如,交际中人们对于那些与生殖有关的事物,往往采用隐语、暗示等手法间接暗指。于是便产生了许多相关的隐语。例如,称亲吻为“做吕”、称例假为“红官人”,以“鱼水之欢”代指房事等都是因崇拜恐惧或讳其不洁而产生的隐语。
此外,一些民间俗讳也是导致此类婉曲式隐语产生的一个重要方面。例如陈望道先生引《菽园杂记一》(明·陆荣):“民间俗讳,各处有之,而吴中为甚。如舟行讳住讳翻,以箸为快儿,幡布为抹布;讳离散,以梨为圆果,伞为竖笠……”
四、游戏心理
隐语最初多是以谜语、歇后语、谶语等文字游戏的体式存在着,多被称作“俏皮话”,反映了隐语语用主体的一种利用语言要素增加情趣、显示自我语言独特性的游戏心理。自先秦时期起,这种由“隐约其辞,隐意谲譬”的语言游戏而形成的各种隐语行话即成为隐语的基本存在状况之一。古代的廋辞、谜语,现今的暗语、游戏语都指的是这类游戏类隐语。
所谓文字游戏,多是利用汉字的形体结构特点进行拆合寓义。例如《绮谈市语》中数目门将一至十的数字表示为“丁不勾,示不小,王不直,罪不菲,吾不口,交不乂,皂不白,分不刀,馗不首,针不金”;《切口大词典》中,商铺类绸缎业中称真为“十具”,称假为“西贝(贾,谐音假)”;商铺类丝经业中以“言午儿”指称姓许者,以“木易儿”指称姓杨者,以“冠木”指称姓宋者;以“子絲儿”指称姓孫者。这些即是利用了拆字的方法构成的隐语行话。有时只选取整体结构中的部分来代指。例如《切口大词典》商铺类丝经业中,以“走小儿”指称姓赵者,以“木兒”指称姓李者,等等。
在当代青年行话中,更是将这种游戏心理体现得淋漓尽致。例如中学生中的隐语行话:称留过级的学生为“留学生”;称上课爱打瞌睡的人为“特困生”;称家里有钱的学生为“高财生”,称身材矮小的人为“根号二”(1.414……)等等。此外,琳琅满目的网络用语也可以算作特殊形式的一种青年行话。例如,用“酱紫”来指代“这样子”,以“童鞋”来指“同学”,以“三Q”指称“thank you”,以“CU”指称“see you”,以“陈水”表示“欠扁”等。青年“行话”和网络用语对于那些远离网络的人,往往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这类隐语行话主要是语用主体或为了滑稽幽默,活跃气氛增加情趣;或是为了标新立异,展现个性风采,追求新颖、奇特;或是为了委婉表达不便言明的隐情而采用这种迂回婉转的形式来暗示。这种特殊的语言表现形式,这种对“正常语言文字”的偏离使用,不仅增强了隐语的修饰色彩,具有鲜明的表现力、强烈的情感评价、丰富多彩的形象性,而且还能给人以幽默风趣、诙谐机智的快感,丰富了语言生活,满足了人们游戏消遣的心理。
五、侠义心理
民间游艺行或是民间秘密组织凭借一个“义”字聚集在一起,江湖义气是江湖人所尊奉的江湖文化的核心。这些社会秘密组织往往以江湖义气作为精神纽带,维系内部成员之间的紧密关系,侠义精神的张扬成为近代秘密组织的一个明显特征,因而这种讲究江湖义气的侠义心理势必渗透到隐语行话中。这一社会心理在语句式和谣诀式隐语以及非言语的隐语行话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例如《哥老会拜码头交结》中的“口白”:“我闻你哥哥有仁有义,有能有志,在此拈旗挂帅,招聚天下英雄豪杰,栽下桃李树,结下万年红……”“仁义胜过刘皇叔,威风其过瓦岗寨。结交甚过及时雨,讲经上过批法台。好批千年开花万年结果老贤才,满园桃花共树开……”(冷学人,1992:88)。又如天地会为新入伙者举行仪式时的《送宝谣诀》中:“义好义气高,桃园与古交”;再如非言语的隐语行话中天地会等组织的茶碗阵名目,有“关公守荆州阵,忠义党阵,四忠臣阵,赵云加盟阵,赵云救阿斗阵,桃园阵,仁义阵……”(冷学人,1992:91~96)等等。这些秘密组织将“刘、关、张”桃园结义和梁山好汉的结义等视为侠义的典范,频频将这些故事典故化入隐语行话中,使得隐语行话折射出浓浓的侠义气概,也从侧面体现了隐语创造者和使用者崇敬渴盼侠义并欲以此自居的侠义心理。
六、社会失衡感的解嘲心理
隐语的语用主体主要是以职事行业和劳动生活联系起来的边缘群体,包括各种社会组织、职事行当和游艺竞技等具体社群形式,多属于社会中下层的民间组织。在主流文化的压迫影响下,其组织成员承受着巨大的社会压力和失衡感。而隐语在一定程度上是这种失衡的产物,同样也是疏解这类失衡感的重要途径,其中蕴含着隐语使用主体的自我解嘲心理。他们或以隐语冠冕堂皇的表层含义来隐藏其自卑心理,或以辛酸的话语来自我嘲讽。
例如,市井偷窃业将“偷窃”称为“寻”“借钱”, 偷私人的叫“义务献血”,白天行窃叫“上白班”,晚上行窃叫“上夜班”,“抢劫”称“慰问”,分赃称“开花”等,以这一类似日常生活语言的隐语来自我安慰。
又如,洪门会员用“光棍”一词自称,又自称“草鞋”,袍哥自称“光棍”和“皮”,青帮自称“光蛋”,以此来自我嘲讽;江湖人称“哭”为“着水笑”,称“口技”为“臭春”;北平天桥有名的福海居茶馆自称王八茶馆(王慧,2003),以这种自我嘲讽疏解现实生活的压力。
七、具象思维心理和联想类比心理
从汉语隐语的词汇组成看,汉语隐语通过修辞方式构成的词占相当重要的地位。作为民间秘密语的隐语行话,是语言的社会变体,其符号能指成分的构造与用于内部言语交际活动的过程乃至有选择地被用于以普通语言为材料的言语交际诸语体之中,均亦毫不例外地存在着类似通语那样的修辞现象(冷学人,1992:42)。凡是汉语共同语中的一切修辞构词现象,例如比喻、夸张、拟人、借代、藏词、引用、婉曲等,在隐语行话中都不乏其例。如,将“雪”称为“天线”属比喻类构词,将“塔”称为“钻天子”属夸张式构词,将钱称为“孔方兄”是拟认构词,将纸张称为“蔡伦”属借代式构词,将舅舅称为“曹国”属藏词式构词,将桥称为“张飞”是对张飞吼断当阳桥的典故的运用,将坟墓称为“佳城”属婉曲式构词,等等。这些词语通过隐语语用主体主观上的联想类比构成,形象具体,富有情趣,从侧面显出隐语行话中蕴含的汉民族传统的具象思维心理和联想类比心理。
综上所述,隐语中蕴含着丰富的社会心理因素,它们促进隐语的产生,维系着隐语的使用,推动着隐语的发展。分析隐语中蕴含的社会心理因素,不仅有助于我们从更深层次上挖掘隐语产生的社会心理动因,帮助我们全面、透彻地了解某些社会群体组织的存在状况,折射出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历史和民俗民风,还能为规范和引导隐语行话的使用提供理据,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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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卫卫 陈泓亮济南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5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