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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经济文化的五种面相

2012-04-29邓永芳刘国和胡文娟

理论月刊 2012年9期
关键词:企业家精神资本主义

邓永芳 刘国和 胡文娟

摘要:随着文艺复兴运动的兴起以及商业资本时代的来临,现代性经济文化既已诞生在作为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前史的重商主义之中,在现代性嬗变的过程中,基于主体性充分发展的理性、功利、竞争、平等、自由等文化意蕴在经济活动中充分显现出来,呈现出五种基本面相,关涉对于经济人、资本主义、企业家精神、工业主义、发展等基础概念的理解。了解现代经济活动的文化意蕴,有助于提升人们在顺应经济发展的时代趋势、规避经济建设过程中的现代性陷阱、改造现代性经济制度等方面的文化自觉性,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有着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现代性经济文化;经济人假设;资本主义;企业家精神;工业主义

中图分类号:G1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0544(2012)09-0089-05

随着14、15世纪以来的文艺复兴运动的兴起以及商业资本时代的来临,现代性经济文化既已诞生在作为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前史的重商主义之中,而17世纪中叶出现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则是真正的现代性产物。随着现代性的发展和变迁,经济活动体现出来的文化意蕴也在嬗变之中。充分了解现代经济活动的文化意蕴,有助于提升人们在顺应经济发展的时代趋势、规避经济建设过程中的现代性陷阱、改造现代性经济制度等方面的文化自觉性,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有着重要的意义。本文拟对现代性经济文化的五个基础概念或者五种面相进行概述和评析。

一、经济人假设:现代性经济活动中的人性

“经济人”(其概念由19世纪意大利经济学家帕累托提出)假说作为经济领域的人性假说(human nature ofhypothesis)是西方经济理论的逻辑起点。孟德维尔、亚当·斯密、李嘉图等早期现代性经济学家都提出过“经济人”假设。

早期的英国经济学家孟德维尔认为,一切生灵皆爱自己,而除此之外,世上并无其他的爱;而个人进行利己的活动(即个人劣行),会自然而然地增进社会全体的繁荣(即公共利益),其利益比最初以非利己为目的而进行的活动要大得多;个人利益是经济发展的动力。显然,孟德维尔假设的经济人是个人主义、利己主义的。大卫·李嘉图也不例外,在他看来,经济人“只有一种活动,即谋利的活动;只有一种要求,即生利的要求;只有一个目的,即成为富人的目的。”换言之,财富是经济人追求的唯一价值。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经济人假设最为典型:在商品经济时代所有的生产者都是利己主义的,自利是经济人最根本的特性,是行为人进行经济活动的根本动机和动力。同时,经济人具有客观上又符合他人和社会利益的基本内涵:“由于他管理产业的方式目的在于使其生产的价值能达到最大程度,他所盘算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在这种场合,像在其他许多场合一样,他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去尽力达到一个并非本意想达到的目的。也并不因为事非出于本意,就对社会有害。人们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他真正出于本意的情况下更有效地促进社会利益。”

经济人假设的出现具有历史的客观性,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反映。在马克思看来,经济人只不过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如此看来,经济人是从利益出发从事经济活动的人。资本家是经济人的典型,而“作为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资本来到世间,必然要追逐其所能实现的最普遍的最大化的利益。就其普遍性而言,“在资产阶级看来,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不是为金钱而存在的”,甚至于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也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就其最大化而言,马克思曾引用《评论家季刊》的话一针见血地指出资本在利益冲动下的胆大妄为。

经济人假设理论上的缺点是把人看成是最大化地追求个人利益的抽象的人,它抛弃了社会生活中影响人的各种制度的、道德的和历史的因素。抛弃了人性的全面性。从而陷入抽象个人和现实个人、个人与群体之间的矛盾冲突。因此相对于孟德维尔的绝对利己主义观点,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开宗明义地指出:“无论人们会认为某人怎样自私,这个人的天赋中总是明显地存在着这样一些本性,这些本性使他关心别人的命运,把别人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事情,虽然他除了看到别人的幸福而感到高兴以外。一无所得。”他甚至把孟德维尔的学说斥之为“放荡不羁的体系”。尽管斯密认为人天生具有同情心,但还是留下了所谓的经济人与道德人、利己与利他相对立的“斯密难题”。

尽管经济人假说具有理论上的缺点,甚至被认为是伪命题,但历经修正和改造之后,在现代性语境中却具有强大的解释力,它的解释范围很快就突破了最初物质生产和流通领域,进入到消费领域(边际效用理论)、公共管理领域(公共选择理论),甚至家庭生活领域。分析领域的极大拓展说明了经济人假说是一种具有一般意义的现代性社会意识。

二、资本主义:商品体系的微妙和怪诞

经济人的活动平台是被亚当·斯密称之为“看不见的手”的市场。市场最基本的构成要素是商品。市场和商品所构成的体系的主要载体是资本主义。马克思认为单个的商品是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元素形式,从而把商品作为其经济分析的起点:“最初一看,商品好像是一种很简单很平凡的东西。对商品的分析表明,它却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

商品微妙和怪诞之处在于它本来反映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是表现出来的确是一种物对人支配的自然必然性。商品生产和交换的价值规律使得陷身其中的人们无时无刻不感觉到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支配着他们。马克思指出:“要找一个比喻,我们就得逃到宗教世界的幻境中去。在那里。人脑的产物表现为赋有生命的、彼此发生关系并同人发生关系的独立存在的东西。在商品世界里,人手的产物也是这样。我把这叫做拜物教。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性质,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的”。而且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商品形式的拜物教在等价形式中比在相对价值形式中更为触目”,所谓等价形式指的是地租、利息、货币等,“货币拜物教的谜就是商品拜物教的谜,只不过变得明显了,耀眼了”。马克思把商品的存在和拜物教联系起来,并且认为拜物教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其实指出了在现代性阶段拜物教存在的客观性。只要是商品经济没有消除。拜物教这种现代性意识总会不停地产生,而要消除拜物教,必须求助于另外的生产形式,这就是共产主义的产品经济。马克思说,“一旦我们逃到其他的生产形式中去,商品世界的全部神秘性,在商品生产的基础上笼罩着劳动产品的一切魔法妖术,就立刻消失了。”而要祛除这种神学的怪诞,只有创造出那种“其他的生产形式”。即“只有在伟大的社会革命支配了资产阶级时代的成果,支配了世界市场和现代生产力,并且使这一切都服从于最先进的民族的共同监督的时候,人类的进步才会不再像可怕的异教神像那样,只有用人头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浆。”

商品交换需要市场。市场经济贯彻的基本原则是功利和竞争。功利要求驱使人们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所以市场经济下的人们首先是利己经济人。而竞争必然要促成优胜劣汰的局面,故而“竞争在相当广阔的范围内培植进取心、毅力和大胆首创精神”。所以,商品交换的高度发展极大地改善了人类的精神面目。市场经济从功利原则和竞争原则出发确立了近现代的个人主义原则,“现代的市民社会是彻底实现了的个人主义原则,个人的生存是最终的目的;活动、劳动、内容等等都不过是手段而已。”尽管个人主义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毕竟是人的主体性的极大提升。另一方面,确如马克思所说:“流通成了巨大的社会蒸馏器,一切东西抛到里面去,再出来时都成为货币的结晶。”由于商品是用来交换的劳动产品,凝聚的是人的一般的劳动力,那么在市场这一社会蒸馏器中,焕发出来的就是由商品价值所奠定的对于平等、自由的要求。商品、市场的持续发育最终催发了资产阶级革命。资产阶级用金钱面前的人人平等取代了世袭身份的不平等,也确立了平等、自由的思想观念在现代社会的重要地位。

自由不仅是目的,在市场经济领域,它同时表现为一种备受经济自由主义的思想家们称赞的经济发展手段和条件。亚当·斯密主张正义法律之下的经济自由:“每一个人,在他不违反正义的法律时,都应听其完全自由,让他采用自己的方法,追求自己的利益,以其劳动及资本和任何其他人或其他阶级相竞争。”斯图亚特·穆勒作为经济自由主义的倡导者和拥护者,从经济参与者利害关系的角度鼓吹经济自由:“一般说来,生活中的事务最好由那些具有直接利害关系的人自由去做,无论是法令,还是政府官员都不应对其加以控制和干预。”哈耶克认为市场在整理分散信息方面比人和人为的设计都要有效,把它看成是经济自由主义的依据:市场机制的优越性“确实就在于它在资源配置方面,运用着许多特定事实的知识,这些知识分散地存在于无数的人们中间,而任何一个人是掌握不了的。”从利益关系与资源配置的双重关系看,自由确实是经济发展必不可少的重要因素。

对经济自由主义予以打击的事实来自于频仍的经济危机。自由放任的神话尤其是在世界性的经济危机面前彻底破产了。20世纪30年代凯恩斯经济学提出了政府干预的主张,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经济危机对资本主义世界的冲击。尽管如此,自由作为经济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因素在现代性语境中却似乎永不过时,因为自由带来的“竞争是获得繁荣和保证繁荣的最有效手段。只有竞争才能使作为消费的人们从经济发展中受到实惠。”并且,“个人的发展,个人的自由。是所有发展形式的主要动力之一。”

三、工业主义:工业化过程的内在法则

工业化过程的内在法则或者工业化过程中的逻辑作为一个整体构成了“工业主义”。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看来,是资本主义推动了工业化的步伐,因而工业主义在起源上是资本主义特性的。也有许多非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家认为资本主义是内在于工业主义的。吉登斯则把资本主义和工业主义都看成是现代性制度的两个彼此不同的维度。其实无论怎么看待,工业主义都是现代性的。吉登斯认为工业主义具有如下四个特征:在生产和流通过程中运用无生命的物质能源;生产和其他经济过程中的机械化;制造业的普遍推广:集中性的生产地点即工厂的出现。这是一种制度意义上的解释。

在吉登斯所言的四个特征中,机械化是核心的特征。农业和手工业是前现代社会的主要产业,而机械大工业是现代社会的标志。现代经济的高速发展最容易令人回忆起的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名词——“工业革命”。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描述了当时的市场经济与工业发展纠结在一起动态场景:“市场的总量在扩大,需求的总量在增加。甚至工场手工业再也不能满足需要了。于是,蒸汽和机器引起了工业生产的革命。现代大工业代替了工场手工业。”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电力、原子能等替代了燃煤和水力,而机械化也因为电脑的诞生变得智能化,但是其工业的实质没有改变,表征的仍然是在商品经济过程中人们通过机械对自然的征服关系。而机械的进步之处在于它是人手和人脑的延伸,是人创造物质财富的主体能力的提升。在前现代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巨型转变中,工业确实起了根本性的物质推动作用。工业让人们为自己巨大的征服世界的能量而欢欣鼓舞、信心百倍,在这一层面上看,社会进步观念在现代社会的真正奠基者正是工业主义。

工业主义在另一方面塑造了现代社会的现实秩序的文化基调。“工业主义,在机器的动力下,形成了一套强大的技术逻辑。它把整个社会的节奏和秩序纳入其统治之下。”这种技术逻辑,在马克斯·韦伯看来,就是理性:有条不紊的规律性和追求效率。现代工厂的科层制管理必须按照机器的特性来运作,劳动力的安排需要合理配置才能产生更高的效率,创造更多的财富和利润。韦伯所言的官僚制度是既适用于现代政治体制又适用于现代企业管理的。被称为现代管理之父的泰罗发展出一种标准化的管理科学:“管理这门学问注定会更富有技术的性质。那些现在还被认为是精密知识领域以外的基本因素,很快都会像其他工程的基本因素那样加以标准化,制成表格,被接受和利用。”理性因此成为工厂体系的基本因子,从而也成为现代社会秩序的基本因子。

在工业主义的技术逻辑下,恰如穆勒所说,“人的动作可以还原为很简单的一些要素。他只不过做一些动作罢了”,而且还被“排除一切假动作、慢动作和无用的动作”。这是工厂生产中劳动分工带来的最基本的场景。在这种情况下,人被分割了,分割出去的有用的部分只是机器上的一个零部件。这个零部件的运行并不需要多少知识和灵魂,无知就可以完成一切:“无知是迷信之母,也是工业之母。思索和想象会产生错误……因此,在较少用脑筋的地方,工场手工业也就最繁荣,所以,可以把工场看成一部机器,而人是机器的各个部分。”就此而言,工业主义对人的物化的恶果和片面性发展有着不可辞咎之责。这也是韦伯从现代性中看到了悲观主义的原因所在。而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则从摧毁资本主义出发来赋予工业主义以解救的希望。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是微电子技术的出现、制造业向服务业的转型,工业社会开始走向了后工业社会。古典形式的工业主义中令人压抑的一些方面如高强度的劳作、恶劣的工作环境有所缓解,去城市化(deurbanization)使得人们逃离巨大的钢铁水泥丛林般的城市,但是后工业社会在总体上却没有改变工业主义的恶果,尤其是在全球化境遇中,发达国家把这种恶果转嫁于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几乎使得数百年前的历史又重演起来。

四、企业家精神:现代经济发展的精神冲动力

“企业家”一词源于远古、中世纪时代人们对从事某种职业的称呼,现代意义上的企业家是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产物,是企业生产和经营过程中重要角色和最具活力的因素。最初经济学家没有对企业家和资本家这两个概念进行区分,因为早期的企业家往往就是资本家,但企业家并不形成专门意义上的社会阶级,其职能本身也无法加以继承。以J·B·萨伊的观点。企业家的职能是把生产要素组合起来。熊彼特也是持同样观点,认为企业家进行“新的综合”的人。

按照法国经济学家理查德·坎蒂隆(Richard Cantillon)的分析,18世纪初期,人们将承包商(尤其是与政府签订承包合同的承包商)称为企业家,由于有政府支付费用,企业家这一行业毫无风险。坎蒂隆改造了这一概念,认为企业家相对于一般按时领取薪金的人而言。应该是冒险者。因为经济活动本质上都是有风险的,这就需要有些人在现在冒险以期以后获得利润,否则生产将无法进行。因此,冒险的企业家对于循环的生产过程的良好运作和经济的繁荣必不可少。如此看来,冒险是企业家精神中的固有成分。

在桑巴特那里,企业家精神是资本主义现代性精神的一个重要方面:“我们对于那由企业家精神和市民精神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的心情称为资本主义精神。这种精神创造了资本主义。”企业家精神表现为“征服与营利”,即追求利润而竞争的精神,市民精神表现为遵守契约、正确的计算和冷静的思考和选择(和讲爱情、讲血统的观念相反)。企业家精神在社会生活上产生了重大历史影响,打破了前现代时期那种安于现状、不敢冒险的精神状况,对旧有的社会关系造成了猛烈震荡,从而解放了宗教禁锢下的思想,促进了科学技术的发展,开辟了新航路和新大陆。

熊彼特所阐述的企业家精神与他的创新观有很大的关联。企业家是创新的主体,其创新的动力是追求垄断利润。经济发展最重要的动力是企业家精神,首先表现为首创精神,“典型的企业家比起其他类型的人来,是更加以自我为中心的……他的独特任务——从理论上讲以及从历史上讲——恰恰在于打破旧传统,创造新传统。虽然这一点主要适用于他的经济行动上。但也可以推广应用于他的经济行动的道德上的、文化上的和社会上的结果。”其次是成功欲,即一种证明自己比别人优越的冲动。求得成功不是为了成功的果实,而是成功本身,在这种情况下,“金钱上的输赢是次要的考虑”。再次,企业家们的行为中“存在着有创造的欢乐,把事情办成功的欢乐,或者只是施展个人能力和智谋的欢乐”,为此,他们“寻找困难,为改变而改变,以冒险为乐事”。他们有着强烈的事业心,只有当精力已经耗尽从而再也不能胜任时才会退出历史舞台。还有企业家的精明敏捷,“为了他的成功,更主要地与其说是敏锐和精力充沛。不如说是某种精细,他能抓住眼前的机会,再没有别的。”总之,首创精神、成功欲、以冒险为乐、机会敏感性等成了企业家精神的基本要素。熊彼特还特别指出,这些要素也说明了企业家精神是反享乐主义的。同时,他也拒绝把创新看成是一种理性的活动,认为理性无法解释创新这一活动。

从企业家精神的角度看,企业家追求利润和财富的特征反映了理性经济人的特征,但是其创新精神中诸多成分如成功欲、乐于冒险的精神也多有理性精神所不能解释的成分。随着时代的发展,企业作为社会经济机器承担的不只是逐利的功能,企业家在进化过程中也逐渐实现了对自利经济人的超越。这些都是企业家精神和经济人特性之间明显的区别。

企业家精神可以从多个层面来理解,如企业家才能(如马歇尔)、经济伦理学(如韦伯)、制度模式(新制度经济学)以及民族文化特质(如东方文化环境下的企业家精神)。但是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企业家精神作为企业家的价值取向、思维特性和生存方式,突出地反映了现代性经济活动过程的文化品质。从总体上说,企业家精神凸现了人类现代性的主体性特质,是人类在经济发展中的能力极大提高的体现,是冒险、创新、竞争、自由、自我实现等精神的激情勃发,它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现代经济发展的一种至关重要的精神动力。

五、现代性发展观念的辩证法:从物的扩展到自由的增长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经济一片萧条,几乎所有卷入战争的国家都面临着一个重建家园的任务。发展中国家的经济状况尤其如此。劫后之余百废待兴,各个国家都不得不把经济发展作为头等大事,由是兴起了全球范围内的经济发展热。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经济增长论成为了发展理论的早期形态。这种理论没有区分经济增长与发展之间的差别,把一维的经济增长等同于发展。其中国民生产总值(GDP)作为政府对国家经济运行进行宏观评价与诊断的一项指标,在经济学家凯恩斯等人的极力推崇之下,逐渐演化成为衡量一个国家经济社会是否真正进步的最重要的指标和中心任务。其实经济增长论并非二战后经济学家们的创造,古典经济学即已把国民财富及其增长作为研究对象,其理论的真正开创者最早可以追溯到亚当·斯密。斯密在《国富论》中不仅说明了经济发展的目标是促进国民财富的自然增长。而且探讨了国民财富的来源即增加资本的数量、改善资本的用途以及提高分工的程度。由此也可见,在资本主义发展几百年来,这种理论一直占据主导地位。从积极的意义上来说,强调经济增长会极大地改善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境况,在维持生存的基础上提高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准。这也是它能在长期间成为主流思想的内在原因。

经济增长论实质上是一种经济主义,其主要内涵是:(1)人的所有行为实质上都是经济行为。(2)人类福利绝对依赖于经济因素。哪里生产水平高而且经济发展,哪里人们的生活便得到改善;哪里经济不发达或者经济萧条,哪里人们的生活日益恶化。(3)因此,人类应该无限地发展经济。(4)经济增长或来源于人口的自然增长,或更直接地来源于新技术的发展。但是,人不能只归类为“经济人”,人的行为不只有经济行为一种,还有政治、审美、伦理等方面的行为。生产水平高是人类的福利水平提高的充分条件,但不构成充要条件,社会是否公平也是影响福利的一个重要方面。人类无限发展经济的可持续性也会因为诸如生态破坏、经济结构失调、政治制度滞后等因素的制约而变得愈益不可能。科学技术的负面效应和人口膨胀往往使得经济发展的水平大打折扣。而事实上随着对经济增长的一味强调,出现了“有增长无发展”甚至是“负发展”之类令人困惑的现象。

经济增长论也是韦伯所说的工具理性的现实标本。人们在工具理性思维的指引下。以“经济人”的姿态充分运用技术、炫示人类算计以极大限度地增加物质财富。工具理性取得对价值理性的压倒性优势,固然在发展的客体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是忽略了人的存在和人的全面需求,忽视了发展的主体,即我们常说的“见物不见人”或马克思所言的“物的增殖与人的贬值”。其实这在19世纪初就有人提出了严厉的批判。西斯蒙第曾批评道:“大家请看,英国所积累的如此巨大的财富究竟带来什么结果呢?除了能给各个阶级带来忧虑、困苦和完全破产的危险外,还有什么呢?”

20世纪60年代,罗马俱乐部率先提出“人类困境”问题。“人类好像在一夜之间突然发现自己正面临着史无前例的大量危机:人口危机、环境危机、粮食危机、能源危机、原料危机等等……这场全球性危机程度之深、克服之难,对迄今为止指引人类社会进步的若干基本观念提出了挑战。”罗马俱乐部早期的报告《增长的极限》和《人类处于转折点》以技术模型的方法分析人类世界增长和发展的极限,以悲观主义的态度警告人类处于转折点上。美国经济学家博尔丁提出“宇宙飞船经济论”,形象地视地球为茫茫宇宙中的一艘小小的飞船,其资源与生产能力是有限的,批驳那种无视资源与环境的发展模式,提倡循环经济。因此,必须有一种新的发展观来应对这种困境。而且这种发展观必须能弥补经济增长论导致的缺陷。于是可持续发展观应运而生,取代了发展极限论。

“可持续发展”在1987年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在其报告《我们共同的未来》中的解释是:“既能满足当代人的需要,又不对后代人满足其需要的能力构成危害的发展。”这既是对增长论对自然环境无止境索取和破坏的批判,也反映了一种善待自然和主张国家范围内的同代人之间的公平、代际公平以及公平分配有限资源的伦理观念与和谐理念。因为人类从后代那里借来环境资本,并没有打算、也没有可能偿还,而后代人无法向我们讨债。人类必须突破自身狭隘的利益意识,在人类与自然之间、当代人之间、当代人与后代人之间把欲望和利益合理安置。

可持续发展观在理性与价值之间的平衡上取得了长足的进展,发展的客体论得以演变成发展的主体论:发展的维度由物的一维变为人的多维,发展的角度由侧重数量增长变为关注质量提升,发展的目标由狭隘的物的增长变为人的能力的提升。到1995年,哥本哈根世界人口与发展会议着重提出了“以人为中心”的发展理念,指出发展的最终目标是全体人民。经济发展以人为中心的战略从此成为全世界的共同规划。这可以称之为“以人为本”的发展观。

随着对发展观念的反思的深入,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马蒂亚·森提出“以自由看待发展”,即“经济发展就其本性而言是自由的增长”(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罗语)。这就是自由的发展观。从发展观念内在的逻辑变迁来看。自由发展观的提出是对发展本质和终极意义的一种揭示,有着重要的理论价值。阿马蒂亚·森指出,“发展可以看作是扩展人们享有的真实自由的一个过程。聚焦于人类自由的发展观与更狭隘的发展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狭隘的发展观包括发展就是国民生产总值增长、或个人收入的提高、或工业化、或技术进步、或社会现代化等等的观点。”之所以反对狭隘的发展观,是因为它们所追求的目标在根本性意义上只是工具性的,只是手段,而以人为中心,则最高的标准只能是自由。阿马蒂亚·森所说的自由是一种他所表述的“实质自由”。即享受人们有理由珍视的那种生活的可行能力。具体包括“免受困苦——诸如饥饿、营养不良、可避免的疾病、过早死亡之类——基本的可行能力,以及能够识字算数、享受政治参与等等的自由”。自由的建构性就在于发展以上提到的以及其它基本自由。从自由的工具性或手段性来看,包括政治自由(广义的公民政治权益)、经济条件(运用经济资源的机会)、社会机会(教育、医疗等方面的安排)、透明性保证(对公开性需求的满足)以及防护性保障(社会安全网的提供)。概而言之,“自由不仅是发展的首要目的,也是发展的主要手段。”

以增长看待发展、以危机看待发展、以可持续能力看待发展、以人为中心看待发展、以自由看待发展,或者以和谐看待发展,或者以“科学”来界定发展观的内涵等等,这一发展理路以正题、反题与合题的形式揭示了发展的辩证法。现在,发展已经走入了合题阶段。发展不会终结,发展内涵的发展也不会终结。人们提出的“可持续”、“以人为本”或者“自由”等等核心理念。但其内涵的具体方面都应该加以深入阐释,至于把这些核心理念付诸实践以及如何付诸实践,在现代性阶段这将是一项长期的艰巨的任务,也是走向“现代之后”的必经途径。

责任编辑文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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