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合力:南疆的“吉普赛”村落
2012-04-29沈苇
沈苇
有限的耕地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口,男性成年后,不得不外出另谋生计,从而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游走群体”。这个群体包括:“阿布达尔”(割礼师傅)、“阿希克”(游唱乞讨者)、“巴克西姆”(占卜者、算命先生)、药贩子、种子推销者。直到今天,他们仍占全体成年男子的90%以上。游走和漂泊,是村里男性的成年礼和必修课。
我去过协合力村两次。起因是有报道称那里是一个“吉普赛”村落。村民们有独特的生活方式:不爱种地,喜欢流浪,游走四方,靠乞讨、卖药草和看手相为生。至少,他们的生活是“吉普赛式”的。他们的村庄,只是他们漂泊回来后停息和落脚的大本营。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口语),与维吾尔语有很大的区别。尤其是乞讨,几乎是每个男性必须经历的,是生命中的必修课。因此,在一些人眼里,这是一个“乞丐村”。
传闻与事实出入并不太大。传闻只是丢失了现场感和鲜活细节,加进了想象和夸张的成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之所以两次赶赴协合力村,是因为我希望我的文字在客观的叙述中让事实本身说话,为这个几乎被遗忘的边远村庄留下一份“非虚构”文本。
地少人多的南疆小村
协合力村位于疏勒县以南47公里处的罕南力克镇,距喀什市约60公里。这是一片平坦的原野,盐碱很大,红柳很多,杂草丛生。村庄占地950亩,其中耕地870亩。共有700户人家,1970口人,因此地少人多——在素以地广人稀而著称的新疆,这样的情况十分罕见。
2006年,全村人均收入800元。村里的主要农作物是小麦、棉花和玉米。有一些果树,如杏子、桃子、梨,个别人家种有西瓜和甜瓜。全村约有1000只羊,还有少量驴、马、牛和家禽。村里有一所小学、3个小商店、一个清真寺和一片麻扎(墓地)。
村民的一日三餐比较简单,基本是:早餐馕和茶,中饭拉面或汤面,晚饭汤面。为了节约粮食,汤面吃得最多,还有玉米面和玉米糊糊。很少吃大米,也很少做抓饭。关于肉食消费:村里有一名屠户,每星期宰2~3只羊,在村道口出售。宰羊的日子像节日,常引起很多人围观。羊杂碎煮在一口大铁锅里,给村里的孤寡老人们吃,有时还加了卖不掉的羊肉。
关于这个村庄的起源,老人们说,500多年前有7个波斯人来到罕南力克,看到这里有一条小河,环境不错,可以养人,就住了下来。7个波斯人都是有一技之长的手艺人,5个割礼师傅留了在河的这边,后来吸引了各地来的流浪人,渐渐形成了协合力村(割礼村);而去了河那边的两个木匠,他们住的地方后来形成了塔依纳甫村(木匠村)。
现在,两个村的村名用手艺名称保留下来了,而那条小河已干涸,也失去了它的称谓。联想到现在协合力村民口语中的波斯语发音,这个传说应该是有可信度的。
协合力村的封闭性,不在于它的相对贫穷,而在于它从不与别的村庄通婚。在人们的记忆中,从来没有本村的姑娘嫁出去,也没有外面的姑娘嫁进来。但人与人之间的长相有着很大的悬殊性,有的像印欧人种,金发、碧眼、高鼻,有的像典型的蒙古人种,扁脸、黑头发、细眼睛;有的人高马大,有的低矮瘦小;有的白皙,有的黑黄……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人种博物馆”。
这是一个维吾尔族村庄,村民们使用维吾尔语,孩子们在学校学的也是维吾尔语。但村民们相互交谈时,使用的是一种外人无法听懂的“混合语”。他们的维吾尔语中混合了波斯语、阿拉伯语和印度语,有时还会蹦出少量的英语单词,譬如割礼的“割”,就借用了英语的“cut”。
男性成年礼和必修课:游走和漂泊
有限的耕地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口,男性成年后(年满16岁后)不得不外出另谋生计,从而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游走群体”。这个群体包括:“阿布达尔”(割礼师傅)、“阿希克”(游唱乞讨者)、“巴克西姆”(占卜者、算命先生)、药贩子、种子推销者。直到今天,他们仍占全体成年男子的90%以上。游走和漂泊,是村里男性的成年礼和必修课。只有过了60岁,才能结束游走生涯,回到村里过稳定日子。一辈子老老实实守着几分薄地,是要遭众人耻笑的。
“阿希克”是真正的漫游者,有着典型的吉普赛生活方式,一般都是些家徒四壁的独身男子。他们手摇萨巴依,游走,乞讨,歌唱,走过一个个绿洲、一座座村庄。他们在巴扎上旁若无人地乞讨、高唱,常常唱得如痴如醉、满面泪流;有时在麻扎里举行神秘的聚礼,与亡灵对话。严格地说,阿希克不是一种可以谋生的职业,而是代表着一种精神状态:对真主和爱情的痴迷。因此简单地说,阿希克就是“痴迷者”。协合力村的阿希克成堆,但具体有多少,村民们讳莫如深,他们只告诉我仅不再四处游走的老年阿希克就有几十人,他们都是些孤寡老人,但由于协合力村深入人心的互助精神,他们都得到了较好的赡养。
巴克西姆是占卜者、算命先生,历史上是举行宗教仪式替人治病的巫师,他们的存在,源自原始萨满教信仰。现在,巴克西姆常常和药草贩子是同一身份的人,说明他们将神秘的巫术和朴素的医术结合起来了。村民有自己的一套“医学理论”,将人分成热性人和凉性人:黑红肤色的人是热性的,白肤色的人是凉性的。他们精通药草的功能和配置。譬如他们有一个配方,就是药茶煮羊肝,可以补血,提高视力。
村民不种蔬菜,也很少吃蔬菜,但他们将周边村落的蔬菜种子收集起来,贩卖到别的地方,以赚取差价。这些人也形成了一个小的游走群体。他们贩卖的蔬菜种子有大白菜、西红柿、香菜、葫芦、切莲(恰莫菇)等。
最大的“游走群体”:阿布达尔
当然,协合力村最大的“游走群体”是阿布达尔(割礼师傅),为全村成年男性的70%左右。每年秋冬农闲后,阿布达尔就出门了,有的独自一人上路,有的三五人结伴而行,交通工具是自己的两条腿,条件好一点的人骑毛驴。其足迹遍布整个南疆,有的人还远行到北疆。做一个割礼以前是15~20元,现在为50元左右,一直比医院要低很多。对于收入不高的农民来说,请协合力村的阿布达尔做割礼,可以节省开支,而且他们的技术又好。
割礼是协合力村的祖业,也是“支柱产业”。已经“退休”的割礼师傅艾合买提?沙比尔说,男孩子在7岁到9岁做割礼,7岁最好。做一个割礼一般要花半小时,父母是不能参加的。割包皮时,为转移孩子的注意力,要在他嘴里塞一个熟鸡蛋。动作要快,手法要细,在交谈和逗乐间不知不觉完成。技术出色的割礼师傅可以使小男孩的包皮不出血。用棉花烧成的灰止血、消炎,效果很好。割礼后,孩子要卧床休息一周,吃40个土鸡蛋补身体。一周后,就可以下床和小伙伴们玩了。
艾合买提?沙比尔上过几年学,他的上衣口袋插了两支钢笔,看上去像一个乡村知识分子。他说,人们对待阿布达尔的心态是复杂的,割礼师傅被誉为“男孩子的启蒙老师”,在人们心目中是有地位的。但在实际生活中,很少有人与他们来往,认识他们的人见了会打招呼,但不会与他们在路上一起走。他们是一个孤独的群体,常常被别人视作“不洁的人”,但没有一个男人的成长过程缺得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