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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良俊实学思想及其成因探析

2012-04-18翟勇

关键词:实学

翟勇

(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何良俊实学思想及其成因探析

翟勇

(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生活于嘉、隆年间的松江名士何良俊,是一位值得我们留意而又常常被忽略的学者。今人对他的关注大多集中在其不多的戏曲理论以及其《四友斋丛说》中丰富的史料两个方面,而对其实学思想却极少关注。事实上,何良俊在重经思想的指导下,针对当时僵化的程朱理学以及逐渐空疏无用的心学末流都大加批判。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晚年任职南京期间,针对倭乱、水利、田赋、财税等关系国计民生的方面积极建言献策。其思想及行为都为明末清初实学思想的诞生做好了铺垫。

何良俊;实学;原因

台湾学者龚鹏程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其《经学、复古、博雅及其他》一文中不无遗憾的说道:“何良俊,是个值得留意而却被忽略的人物。在戏曲方面,提倡北曲,影响深远;在学术上,主张经术,批评宋学性理与科举俗学。均为关系时代思潮变迁之大事,而千秋寂寞,实可恨憾。”[1](P296)时至今日,学者们对何良俊的戏曲理论研究渐多,而对其学术思想、经世志向的探讨力度仍显单薄。故文章对其实学思想①进行初步探讨,以企正于方家。

一、何良俊的学术思想

《四友斋丛说》②是何良俊晚年的作品,隆庆三年刊刻前三十卷。万历元年又续撰八卷,由其侄婿张仲颐于万历七年刊刻。可以说,这是一部反映明代中叶社会风貌的小型百科全书。“凡经术、文艺、人才、治纪、边防、兵食、民风、士论,先正之风猷,一时之谈谑,旁及字画歌曲之会,竺乾之书,远弋博采,率当晰情实。持论超越,不随俗同声,信可称大雅一家之言。”(《初刻本序》P283)此书对当今学者研究明代戏曲理论、社会风俗等方面提供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因而受到今人的普遍重视。然对其所蕴藏的学术思想,今人却多未发明。尤其是在该书中,何良俊发出了程朱理学是以“学术杀天下”的呐喊,并由此彰显出来的反叛精神,更应值得今人重视。他说:“夫谈理性则玄虚要眇,间有能反观内照,则澄汰之功,于身心不无所补。然其静默之极,遂至于坐忘废务……坐忘废务,祸及家国,而况乎理性未易窥测,苟有毫厘之差,乃所谓以学术杀天下者,此也。”(卷四P311)何良俊不否认性理之学于个人身心修养“不无所补”,但这种修养的“静默”工夫推至极端,会造成“祸及家国”的后果,即“以学术杀天下”,而其直接表现形式就是思想的僵化与人才的埋没。而在探究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时,何良俊大胆地把批评的矛头指向了成祖朱棣。他说:“太祖时,士子经义皆用注疏,而参以程朱传注。成祖既修五经四书大全之后,遂悉去汉儒之说,而专以程朱传注为主。夫汉儒去圣人未远,学有专经,其传授岂无所据。况圣人之言广大渊微,岂后世之人单辞片语之所能尽。”(卷三P304)参以程朱注疏本无可非议,但专以程朱注疏,虽在字面上仅一字之差,但却是对圣人与经典本义的背离,从而也使程朱注疏成了统治者捆绑天下人的精神枷锁。由此导致的严重后果则是“今之学者易于叛经,难于违传,宁得罪于孔孟,毋得罪于宋儒,此亦可为深痼之病,已不可救療矣”(卷二P304)的万马齐喑的可悲局面。长此以往,士人思维的僵化也就在所难免了:“自有宋儒传注,遂执一定之说,学者始泥而不通,不能引伸触类。夫不能引伸触类,亦何取于读经哉?”(卷一P292)不仅普通士子不敢越雷池一步,就连饱学硕儒之士也是“摭拾宋人之绪言,不究古昔之妙论。始则尽扫百家而归之宋人,又尽扫宋人而归之朱子。”(卷三P305)伴随思想的僵化,投机钻营之风弥漫士林。士子不用再皓首穷经,只需熟读四书、五经及朱子注疏就可搏高第、入青云,甚至于出现了只读“旧文”亦即前人所作八股文字就可登科的荒诞现象:“今时学者,但要读过经书,更读旧文字千篇,则取青紫如俯拾地芥矣。”(卷三P306)而与此相对,那些拥有真才实学之士则“穷年白首,饥冻老死,迄无所成(卷三P306)”,以致偃塞场屋,潦倒一生。以至于深有感触的何良俊也不得不感叹道:“今读旧文字之人,一用,则躁竞之徒一切苟且以就功名之会,而体认经传之人,终无可进之阶。”(卷三P305)由此也导致了整个社会“人何不为其易且乐,而独为其难且苦者哉”(卷三P306)的浮靡思想。科举考试也就失去了选拔人才的作用:“自程朱学说出,将圣人之言死死说定,学者但据此略加敷演,凑成八股,以此取士,而欲得天下之真才,其可得矣!”(卷三P304)

对以八股取士的科举考试形式,明代中期就开始出现批评的声音。成化年间的章懋以为科举造成的心理动机是“登科第为美官”(《枫山集·与李东官一清》),并将其故里金华道学在当时的衰落之原因,直接归为科举的不良影响:“国初以来,诸老既没,正学不明,往往溺于科举之习,士风不振,富贵是谋,而前辈之微音杳然绝响。”(《与张东官用载》)庄昶言辞更是激烈:“杨墨之害甚于申韩,佛老之害过于杨墨,人皆知之。科举之学,其害甚于杨墨佛老者,人岂知哉。……夫道不明,豈道罪哉?科舉害道也。”(《定山集》卷六《送戴侍御提學陜西》)直把科举等同于害道的杨墨之学、佛老之学。但我们也发现,这时期对科举的批评还主要是将其置于利益与道德、举业与圣学的关系中考察。而到了何良俊则是从反宋学、崇汉学的角度加以批评。显然批判的范围扩大了。

何良俊不仅对桎梏人们思想的程朱理学进行了诘难,同时也对嘉靖中后期心学末流的空谈之风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但是,这里首先应该明确的是,何良俊对心学并不排斥,并且其本身也深受阳明心学浸染。他自小私淑王阳明,二十岁时曾“杖策渡浙江,欲走见阳明先生。”[2](P152)并且认为阳明“拈出良知以示人,真可谓扩前圣所未发。”(卷四P311)不仅如此,何良俊的一生中,与心学人物也多有交往。如聂豹为其受业恩师,赵贞吉、薛应旂为其终生好友。然而任何一种思想潮流在其以后的发展中,往往多渐失本色。阳明讲学之初衷是为了提高士人的境界,而时至嘉靖末年,心学末流聚众讲学,空谈心性,以致造成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空疏学风。更有甚者,“既无卓行、实学以压服多士之心,则务为虚谈贾誉,卖法养交,甚至广开倖门,明招请托。”将讲学作为求取名利的手段。何良俊对心学的批判正是基于此。他说“心性之学,吾辈亦当理。”(卷四P312)然而这种“理”应该只是自身的一种觉悟,如“闻所有得,则劄记之以贻同志可也”(卷四P312),但如果“创立门户,招集无赖之徒,数百为群,亡弃本业,竞事空谈”(卷四P312)则实属不该。另外,他还批判了“今之讲学者,皆以孔子言有教无类,又以为佛家言下下人有上上智。故云,人人皆可入道讲学,不当择人”(卷四P313)的观点,认为“夫所谓无类云者,盖指专心求道者而言也。然今世岂有专心求道之人”(卷四P313)。当时,以王垠为代表的泰州学派认为人人皆可成圣,故认为对受学对象应该不加区别。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普通百姓受教育的机会,但也为投机钻营之徒打开了方便之门。况且此类钻营投机之徒,并非真心向学,而是以此“以结在上之知,求以济其私耳。”(卷四P313)因而此类讲学非但不能开启民智,达到教化的目的,反而会带来“处士横议,惑世诬民”(卷四P313)的不良社会风气。另外,何良俊认为更为严重的是空谈心性,不仅达不到教化天下的目的,且会祸及国家,他以晋、宋之人为例说道:“晋人喜谈玄虚,南宋诸公好言理性,卒之典午终于不竞。宋自理宗之后,国势日蹙,而胡虏乘兴,得以肆其窃据之谋。故当时有识者云:遂使神州陆沉,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咎。宋人亦言不讲防秋讲春秋,盖深以为失计也。此非所谓游谈妨务祸及家国者耶。”(卷四P312)明代的灭亡虽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阳明末流的空谈误国无论如何是难辞其咎的。而何良俊在嘉靖末、隆庆初阳明心学最兴盛的时期,就已经深刻意识到其所暗藏的危险性,对此,我们不得不佩服何良俊的远见卓识。

二、经世致用的具体实践

嘉靖三十二年,年过半百的何良俊,因“宰相怜其学,拜南翰林孔目”[3](P973)。但是就是这么一个连从九品都算不上的闲职小官,何良俊却并没有因为官卑位微而浑浑噩噩,而是积极为当事者谋。在整顿吏治、选拔人才、打击倭寇、改革币制、增加税收等方面,提出了许多切实可行的建议,充分显示了其卓越的实干才能。

官员的任免,直接关系到当地百姓的切身利益。因此,针对当时官员迁转过快的现象,他提出:“当今第一急务,莫过于重守令之选,亦莫过于守令久任。”(卷十三P371)因守令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同时又是国家了解民情的最直接通道。“故缙绅辈凡有志于朝廷干事与百姓造福者,独守令可行其志。”如若官员“迁转太速”,(卷十三P371)则“虽极有志义之人,不复有政成之望。”(卷十三P371)而新上任的守令,“复是不知地方之人。”“如此则安望天下有善治哉。”(卷十三P371)明代官员的任命,往往是考中进士后,根据考试成绩直接授予相应的官职。然科举考试的内容又是僵化的、经过统治者删改过的四书五经。考生只要熟读四书五经,就可以平步青云,以至于出现了举人、会元不知朝代顺序的荒唐现象。如果让这一批人治理国家,后果可想而知。对此,何良俊认为“考选科道,当于部属中推举,不当迳用新行取诸人。”(卷十三P371)因为,新人不了解地方实际情况,直接派驻地方任行政长官,不利。应该“分置各部郎署,待一二年后,选其有风力者任科道。”(卷十三P371)这不仅对当时官员任免益处良多,就是对当今公务员选拔也不无借鉴之处。同时,何良俊对民情不能上达的情况,给出了“吏部诸公当日与天下士大夫相接”(卷十三P371)的药方。如此可观天下民情,“知天下地方之利害,生民之残舒。”(卷十三P371)可以说,这和当今的信访制度不无异曲同工之妙。当然,在封建社会这只能是一种理想,不可能被统治者完全采纳,但我们也不得不敬佩何良俊的超前意识。

在其诗文集《何翰林集》中,有一篇作于嘉靖三十四年的书信《与王槐野先生书》,十分醒目。文中对如何打击倭寇,解决国家财政困难等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给出了自己的思考结果。针对如何打击长期扰乱东南沿海的倭寇,何良俊认为,首先应振作低迷的士气。如何振作士气?他认为将领应爱护士兵,有司应加强后勤保障。“夫统三军援孵鼓,使士卒乐死者,将帅也。今将帅领士卒临敌而斗米尺帛皆取给于有司。有司每每节缩财费,不成功赏。夫李广之为帅,朝廷赐予悉陈于庑下,使士卒裁取为用。以李广名将其待士如此,尚不能以得志。今将帅欲用士卒之命而有司每失士卒之心。虽使李广复生,欲其制胜得乎?”[2](P154)另外,当时的领兵者多言阵法,但又多是“坐而谈兵者”,死守阵法,不知灵活应用,在面对倭寇机动灵活、化整为零的战术战法时,往往不堪一击。针对这种情况,何良俊一方面批评了死守阵法者“今合数万之众,总为一队,驱之赴敌,一人失利万人奔溃,则虽穰苴、孙武、韩信、李靖复生,欲其制胜得乎?”[2](P154)另一方面,针对倭寇的战法以及成员的组成,何良俊提出瓦解、分化策略:剿灭倭寇,招抚本土人民。“盖征剿者,剿海外之寇也;招抚者,招中土胁从之人也。……今当大张晓谕,明著赏格。有能斩敌人酋首来降者,爵以几品军职;斩贼众一人首级来降者,赏以几十金。纵不能致其必来,但此谕一布,敌人携贰必不深信内地之人,而内地之人心一动摇,亦必不为敌人尽用。乘时征进或可为剿灭之一机会也。”[2](P154-155)战场上,准确信息的获得是胜利的保障。何良俊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未有不知虏情而可以会战;未有不摇敌心而可以取胜者。”[2](P155)因此,他建议应重视谍报人员的培养,从而变被动防守为主动打击。

民谚:“苏湖熟,天下足。”自南宋迁都临安以来,东南就已经成为国家的粮仓、财赋的钱袋。然而,由于倭乱主要集中在当时的福建、浙江、南直隶,这不仅严重危及了普通百姓的生命,也使得当地的经济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当时农民逋赋现象严重,以致国家财政入不敷出。如何增加国家财政收入,是摆在当政者面前的一道难题。本年四月十四日,兵科给事中殷正茂上书:今财用不足,惟有铸钱可助国计。户部复议,可在产铜在云南、两广、山东、福建等省铸造铜钱。世宗从户部所议。针对这一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何良俊不顾位卑身贱,结合父辈经验,多次以书信的方式上书当权者,给出自己思考的结果。经济上,针对当时“所行者,但白金一品”的单一货币制度,何良俊认为应当改革币制,发行铜钱。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得造钱原料——铜,何良俊认为应“禁民间不得以铜为器皿,市中工匠不得打造铜器,限三月之内并首告入官,官给其值。”[2](P157)为了确保措施的实施,还应该建立相应的管理机构,“今该于两京十三省及六盐运使,共计二十一处,开局鼓铸。两京以一户部副郎主之,各省以一参政主之,各盐运使以一运判或运副主之,而巡按御史每加觉察,又先著为令。”[2](P158)同时,对于铜钱的重量,何良俊认为汉武帝时期的五铢钱最为适中:“古今之钱,唯五铢轻重最为适中。古以二十四铢为一两。若以古今度量较之,今之一两比古之八钱稍劣,则每钱重一钱四分稍赢。”[2](P159)并且主张所铸铜钱就地使用,不得送往京师,以免造成劳民伤财。因为“邮驿之费已不可纪极矣。夫邮驿支应皆百姓之脂血,国家之命脉也。”[2](P159)货币的铸造关系国计民生,如有造假者,则严重影响国家的经济和人民的生活。何良俊熟知其中利害,他说:“如有掺和铅锡或轻薄烂恶者,管铸官许令参奏送京处以重罪。”[2](P159)在经济方面的另一措施,何良俊提出增加税收,收取房租税:“祖宗之法止税店面,今当并及房室。”[2](P159)但何良俊也注意到对不同的人群应该有不同的对待,不能因此增加普通百姓的负担。他说:“每房一间一年止可税银一分。然此法之行,必自贵近始。譬如,勋旧大臣之家有房千间,每年止该出银十两。夫勋旧大臣久享朝廷尊爵重禄,每年出银十两以裨国计,以为齐民倡,岂非其所踊跃而乐输者耶。至于民间,大率以中户论之,有房二十间,岁输银二钱耳,亦不为病。”[2](P159)当然,再好的政策如没有相应的法律或政策予以配套实行,则难免为奸人利用,好事也变成了坏事。基于此,何良俊提出了“行之有法,盖不烦官府而定者也。”[2](P159)这一“法治”思想的提出虽然不乏理想化,但也振聋发聩、令人深思。

吏治改革、人才选拔、打击倭寇、增加财政这些问题都是当时社会所急需解决的社会问题,何良俊不仅已经敏锐的注意到这些问题,更难能可贵的是针对每个问题都提出了解决方案。并且一些方案,今天看来也不失其积极意义。

然当今有的学者认为明代中后期的江南士人往往多不问时事,就是偶问政事,也多与其自身利益密切相关,进而对此时期的江南士人多有批评。然笔者认为,虽然他们关注的社会问题多与自身相关,但不应受到批评。以何良俊为例,其一生活动的范围几乎不超出南京、苏州、松江这一东南一隅,关注身边发生的事,并能够有所思考,有所行动,笔者认为已经足够了。如果再苛求其有论国家大政的言论,笔者认为反而是不正常的。因为那是他陌生的领域,没有调查也就没有发言权。

三、实学思想形成的原因

嘉靖末年及其后的隆庆六年,正是明代由中期向后期过渡的二十年。此时士人追逐自适的心态越来越占据主流,游弋园林、花间酒下渐渐成为士人日常生活的主旋律。而反观何良俊,虽未免俗,但他的实学思想却也都是这二十年内提出的。何以会出现这种反常现象?笔者认为,不外乎以下四个方面:时代际遇、环境熏染、心学影响、个人志向。

考察何良俊实学精神萌发的原因,首先离不开时代的影响。嘉靖前十八年,尚且励精图治,虽有大礼议的风波,但社会还算太平。但嘉靖十八年后,嘉靖消极怠政,多年不上朝,以致社会矛盾丛生。东南倭寇猖獗,西北鞑靼犯边;内有严嵩乱政,外有农民起义,明代中期以来安定的社会局面,渐渐远去。隆庆登基,虽在初期废除了嘉靖朝的一些弊政,但据史书记载隆庆帝登基三年,上朝从不发一语,可知也非英才之主。并且,仅仅六年的隆庆朝,就发生了徐阶与高拱、高拱与张居正的权利争斗。人主昏庸,阁臣纷争,使得大明王朝的内外矛盾进一步升级。而生活于当下的江南士子也就不再可能像中期士人那样蜗居于江南温柔之乡,听琴观曲、品诗赏画,优游卒岁了。况且,吴地文化中的“市隐”心态本身也并不是完全忘怀世事,“‘市隐’心态的基调是入世,是积极务实的用世,其冲和圆融的行迹之中不曾弃去‘铁汉’之心骨。”[4](P87)当另一种特定时期的风暴袭来,封建士人素有的历史忧患意识和强烈的现实关怀精神,就开始在他们身上凸显。具体到何良俊,其“拜南翰林孔目”为嘉靖三十二年。而恰在此时,扰乱东南多年的倭寇之乱爆发了。并且倭寇的主要活动区域松江、苏州、南京等也恰好为其家乡或为官之地。此时深受儒家修齐治平思想熏陶的何良俊,无论是从个人利益出发还是为天下着想都已经不再允许其漠视不闻了。

其次,个人生活的地域风气以及家庭环境对个人思想的影响毋容置疑。吴中学风素来重实学、倡博雅,反对空讲心性。吴宽《徐有贞行状》曰:“公之入翰林也,一时前辈若杨文贞文敏,诸公皆推知公名而器重之。而公不屑以文名也,盖欲为有用之学,凡军旅、刑狱、水利之类,无不讲求其法。”(吴宽《家藏集》卷五十八)吴中文人虽隐居江湖,然多有重理民之学者。吴宽记史鉴曰:“(鉴)于书无所不读,而尤熟于史,论千载史历历如见,而剖断必公。……若其才如钱谷水利之类,皆知其故。”(吴宽《家藏集》卷七十四《隐士史明古墓表》)至于对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的批评更是连篇累牍,祝允明在《学坏于宋论》一文中就对科举取士制度大加挞伐:“凡学术尽变于宋,变辄坏之。经业自汉儒讫于唐,或师弟子授受儒,或朋友讲习儒,或闭户穷讨,敷布演绎,难疑订讹,益久益著,宋人都掩废之。或用为己说,或稍援他人,皆当时党类。吾不知果无先人一意一理乎?亦可谓厚诬之甚矣。其谋深而力悍,能令学者尽弃祖宗,随其步趋,迄数百年,不寤不疑而愈固。”[5](P254)另外,祝允明的《答张天赋秀才书》、《罪知录》,文征明的《上守溪先生书》,以及他们的前辈吴宽也作有《送周仲瞻应举诗序》、《旧文稿序》等文都对八股取士进行了批判;与何良俊同时代的归有光,以及明末清初的钱谦益、顾炎武等吴人无不如是。一生活动区域不离吴中的何良俊受此学风的影响自不在话下。另外,何良俊虽然出生在一个世代为农的农耕家族,但其先祖雷州公何廉“博学详瞻,宽仁无害,能通法家语。”[2](P192)而法家思想恰是以重实用、黜空谈而著称于世的。并且,重实用的思想也一直在家族中延续,至其父辈担任粮长一职长达五十年。而粮长的主要职责是“督其乡之赋税”[6](P1279),兼有处理乡里纠纷之责,因而粮长一职多为德高望重,讲求实干之人方可担当。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从小耳濡目染,对何良俊了解农田水利、田赋杂役等现实问题提供了直接的接触机会。这也为其晚年提出丈量田亩、兴修水利等惠农措施,奠定了基础。

另外,阳明心学对何良俊实学思想的影响也不容忽视。王学虽强调通过“致良知”的内圣之路来完善个体道德,但无论是阳明本人,还是其后学中饱受指斥的一些学者,都曾强调经世致用。比如阳明就说:“使在我果无功利之心,虽钱谷兵甲,搬柴运水,何往而非实学?何事而非天理?”[7](P67)而他在武宗和世宗朝平定宁王叛乱和两广少数民族叛乱中所建立的事功,宋明思想家中无出其右者。就连阳明弟子中以“先天正心”之学而屡受攻讦的王畿也认为“儒者之学,务于经世”[8](P374)。再比如王艮所创的泰州学派,虽然通过“良知天然自有,现成自在”说将阳明“致良知”说更为内在化,但是一样强调经世,强调民生日用。王艮曾说:“圣人经世,只是家常事”[9](P10),“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9](P10)。泰州王门学者虽多布衣,但他们“出则为帝王师,处则为天下万世师”的师道意识和“入山林求会隐逸,过市井启发愚蒙”的民间讲学和化俗活动,无一不表明他们是一群富于实践精神的社会改造者。而在王学包裹中长大的何良俊,年少时就仰慕王阳明,欲“杖策渡浙江,欲走见阳明先生。”并且其师友中也多为阳明后进中的实干派,如以道德修养闻名的聂豹为其十六岁时的受业恩师;以敢言直谏名闻天下的赵贞吉、在地方颇有政声的薛应旂为其终身好友。在与他们的交往中,这种务实的态度自然会影响到何良俊。

然而,一切外在的因素都只能是助因,而要解释现实中的行为,还是得从其自身来找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在当时举世狂醉而其独醒的根本原因。何良俊少即有济世的报负。读书“盖欲以揽求王霸之余略,以揣摩当世之故。”虽然“堰塞场屋,不售久之”,但仍然“尚如伏枥之骥,长鸣思奋”、“貌虽甚下而心颇自雄”。[2](P145)并且,年轻时“取十一代史读之,必欲得前代兴衰得失之故。且遍览诸子九流,旁及释氏。虽魄弱善忘不能上口,然于王霸之余略、倚伏之要害,亦已略得其概矣。”[2](P152)并且做到“读书为文章不敢典任纤琐以媚悦当世,亦欲放言直论于时事。”可以说,少时的志向对其以后的行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对于何良俊的经国之志,时人也多有记载,如其好友黄姬水在为其作的《四友斋记》中就说道:“悲夫,人知元朗乎哉?元朗经济管、乐而不施与当时;文章班、扬而不录于有司,坎壈骯髒,白首论于一官,非元朗志也。”[10](P153)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何孔目良俊》也云:“元朗好谈兵,以经世自负。”[11](P4557)可以说,何良俊以后的务实精神正是少时志向在现实中的体现。

四、结论

探讨何良俊的实学思想,并不是拔高其历史地位,也非执意改变其留给后人潇洒风流的印象,只是为了展现处于盛衰相交的普通士人的另一面,尽量为后人诠释一个完整的何良俊。其次,探讨何良俊的实学思想,也是为研究晚明以徐光启、陈子龙为代表的实学思想在松江大地上的爆发原因寻找一种新的思路。对于晚明松江大地出现的实学思潮原因,我们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东林学派的影响①刘志琴教授在《论东林党的兴亡》一文中(见《晚明史话--重新认识末世衰变》一书,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页),已经对东林党在经世致用方面的无能提出了批判,因而这更促使我们在寻找晚明实学精神源头时开阔思路。,还应该探讨在松江这块土地上是否一直隐含着实学的因子。何良俊应该不仅仅是一个特例。

[1]龚鹏程.经学、复古、博雅及其他[A].晚明思潮[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2]何良俊.何翰林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济南:齐鲁书社,1997.

[3]焦竑.国朝献征录[M].上海:上海书店,1986.

[4]严迪昌.“市隐”心态与吴中明清文化世族[J].苏州大学学报,1991(1).

[5]祝允明.怀星堂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

[6]明太祖实录[M].南京:影印江苏国学图书馆传抄本,1940.

[7]王守仁.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8]王畿.王畿集[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9]王艮.王心斋全集[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

[10]黄姬水.白下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济南:齐鲁书社,1997.

[11]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中华书局,2005.

On He Liangjun's Practical Learning Thoughts and its Causes

ZHAI Yong
(College of Arts,Quanzhou Normal University,Quanzhou 362000,China)

He Liangjun,a celebrity of Songjiang prefecture in the Reigns of Jiajing and Rongqing years,is a study-worthy but often ignored scholar.Researchers today focus mostly on his few opera theory and on the rich historical materials contained in his Siyouzhaicongshuo(Annotated Collections of Siyouzhai House),while pay little attention to his thoughts on practical learning.In fact,guided by classic-oriented thoughts,He Liangjun lambasted the stiff neo-ConfucianisMand the useless metaphysical inner-mind studies.What is more important,during his service in Nanjing he proposed numbers of strategies against Japanese gangs and on irrigation works,agrarian taxes,finances and other fields vital to national and civil welfares.His thoughts and practices made firMpreparations for the coming practical learning in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period.

He Liangjun;practical learning;cause

B248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2.06.020

1674-8107(2012)06-0117-06

(责任编辑:刘伙根,庄暨军)

2012-06-20

翟勇(1981-),男,山东金乡人,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明代诗学与文化研究。

①本文对“实学”一词的界定采用张学智教授在《中国实学的义涵及其现代架构》一文中的定义,即:人格修养上的实有诸己,经学上的通经致用和笃实解经学风,以及事功上的经世致用。可以概括地说,它的主要内容是修德、通经、致用三个方面。——参见《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

②本文所引《四友斋丛说》为《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10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因本文引用此书较多,所以只随文标出卷数和页码,不再列入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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