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以来关于黄道周易学的评论
2012-04-18翟奎凤
翟奎凤
(1.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 吉林 长春130022; 2.清华大学 国学研究院,北京100084)
一、黄道周及其易学
黄道周(1585—1646 年),福建漳浦人,字幼玄,号石斋,生于万历十三年(1585),隆武二年即清顺治三年(1646)因抗清不屈,就义于南京。黄道周38 岁中进士,历任崇祯朝翰林院编修、少詹事,南明弘光朝礼部尚书、隆武朝内阁首辅等职。乾隆四十一年(1776)谕文称黄道周为“一代完人”,道光五年(1825)礼部又奏文以黄道周从祀孔庙。
黄道周是明末著名的学问家、易学家和书法家,在明末政治舞台上也有着相当的影响。徐霞客在品评当时的文化名流时曾说:“至人惟一石斋,其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宇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1]879可见黄道周在当时社会声望非常高。他和刘宗周后来都因抗清而死,两人学问气节都很接近,清初常被并称为“二周”,并有“盖宗周以诚意为主而归功于慎独,能阐王守仁之绪言,而救其流弊;道周以致知为宗而止宿于至善,确守朱熹之道脉,而独遡宗传”、 “至其生平讲学浙闽,以格致为宗,而归宿于至善,与刘宗周之以诚意为宗,而归本于慎独,学术洵为相等”[2]的说法。民国容肇祖《明代思想史》和近人侯外庐的《宋明理学史》均以相当大的篇幅介绍黄道周的思想。近代以来,学人多推尊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以为明末三大家,陈来先生认为:“顾、黄、王皆于清初成学名,若论晚明之际,则不得不让于二周”、 “东林之后,明末大儒公推刘宗周与黄道周。明末公论的所谓大儒,受东林余风的影响,也是兼涵忠义与学术两种意义而言。”[3]87
近些年来,儒学界多推尊刘宗周为宋明理学的殿军,而于黄道周的学术思想则相对少有研究。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与刘宗周以理学见长、有系统的理学思想之构造相比,黄道周的贡献则主要在易学领域。他的易学象数气息浓厚,更杂以天文历算、乐律等自然科学知识,显得非常艰深难读和玄乎莫测,给人以如同天书之感。同时,他的易学思想受到汉学今文经学天人感应思想的影响,也颇有神秘主义气息,和近代以来的现代学术理性精神不大一致,这是他的易学思想长期以来研究不多的重要原因。黄道周一生著述甚丰,单《四库全书》就收其个人著述达十部之多,和易学直接相关的有三部,即《易象正》、《三易洞玑》和《洪范明义》,其他著作也或多或少牵涉到易学。从其年谱来看,他的易学著述还不止这些,目前流传下来的还有其早年所著《易本象》。但就其易学专著来看,有三部易学著作目前可以看到,其中《易本象》约成书于25 岁时,《三易洞玑》约成书于35 岁至45 岁期间,而《易象正》约成书于56 岁至57 岁期间。可以看出,这三部著作也大致分别对应于其早年、中年和晚年时期,分别约有10 年的间隔差。无疑,这三部著作数《易象正》最为重要,它是黄道周易学思想的代表作;同时,一定程度上似乎也可以把《易象正》看作是《易本象》和《三易洞玑》思想内容的综合提升和凝练。总体上来讲,《易象正》主要有两个方面的思想内容:一是结合本卦和之卦的卦辞解爻辞;二是用六十四卦推步历史的兴衰。这两方面可分别简称为变卦解易和推步历史,变卦解易的思想在《易本象》中就有了很系统的表现,而推步历史的思想在《三易洞玑》中也有所流露。
黄道周生前,其三部易学著述(《易本象》、《三易洞玑》和《易象正》)就已经刻版传世,在当时社会也产生了相当的影响,明清以来不少易学著述对黄道周的易学著述也多有引述。本文则是从明清以来的学者对黄道周易学的评论来认识黄道周易学思想及其特色。
二、门人李世熊对黄道周易学的尊崇
李世熊(1602—1686 年),字元仲,号寒支、愧庵,福建宁化人。博学望重,但屡试不第。崇祯十七年(1644)入道周门,随游武夷。隆武时,道周荐为翰林院五经博士,辞谢不就。致信劝阻道周义师出关,道周不听。闻道周就义,向隆武帝上《褒恤孤忠疏》,请恤遗属。入清,累征不应,隐居读书著述。与江西“易堂九子”彭士望等人结为知交。著有《狗马史记》、《物感》、《宁化县志》、《寒支集》等十余种。[4]81
李世熊与黄道周的初次相识是在万历四十六年戊午(1618),这年黄道周34 岁,李世熊17岁,此年八月乡试期间,李世熊曾拜访过黄道周,据李世熊后来的回忆说:“时黄石斋先生名噪甚,予往谒之,手录其闱牍以还。先生目予曰:‘妙年笃志,下问如此,令人愧畏也!’”[5]这次拜会给李世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年轻的李世熊才高气傲,以为世无仲尼,不愿做任何人的学生。一直到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李世熊43 岁时才为黄道周的学识所折服,于是虚下心来,决意师事黄道周。李世熊在后来给好友、黄道周的另一弟子彭士望的信中说:
某生长下里,暗沕无闻见。年二十,尚不知世间有朋友也。僻错既久,便谓“世无仲尼,不当在弟子之列”,此语若为己发者。其时漳浦之名沸海内,某未尝纳脯贽焉。后读《三易洞玑》,茫无津岸,惘惘郁郁,中夜摽膺,坠床裂面。顾年与时驰,悔已暮矣。盖某游漳浦之门,乃在甲申之秋,最出诸贤辟咡之后。[5]
李世熊入黄道周之门的具体时间为崇祯十七年(1644)十月,地点在福州,李世熊自述年谱于此年回忆说:“……十月,黄石斋先生以吏部起用,差官敦趋至建,予执贽及门,极见器许,遂从游武夷,四宿山中……和先生诗十二章而归。”[5]在《三易洞玑》的吸引下,一向孤傲的李世熊此时真诚地拜倒在黄道周门下,他发现自己的学问和黄道周真是有天壤之别,深恨入门太晚。李世熊后来在《与蔡幼石书》中又回忆说:
念某放诞半生,不知世间有不可学之绝学,与不可攀跻之至人。后读漳浦之书,爽然自失,因折节师之,始知学问人品中间,相悬不啻阶天也。愧悔罔极,则已晩矣!
盖某师事漳浦最在海内诸贤之后,由三山追随至武夷,侍谈三十昼夜而已。时长公讳麑者,方十有四龄,日月踰迈,假令今即相值,彼此不能辨识何人矣。未几,思文拥立闽中,先师援拔多士,顾舍夙昔在门之高足,首及初学之某。某踧踖负惭,坚不奉诏,先师复心韪之,所谓知弟子莫师若也。[5]
此后的李世熊对其师黄道周极力尊崇,饱含深情,他认为“漳浦先生则千数百年偶一见身者”,他在《褒恤孤忠疏》中评价黄道周的易学思想时说:
辅臣学宗天道,以《易》《诗》《春秋》为符,参两挂揲,穷变极赜,以《易》本日而主月,《春秋》主九而追日, 《诗》主六而追月,乘除交会,而千岁之日至、百世之成败、六律之益损、九州百骸之窍络、方圆盈缩,了如指掌。盖自孔孟以来,绝学仅见,非复焦、京、管、郭之徒,《太玄》 《潜虚》之书所能通测其源流。其书如《三易洞玑》 《易象正》,不有绝代通才阐绎厥义,臣疑此学遂将不传。[5]
李世熊在《张昌文集序》中又论及黄道周的易学思想,他说:
是时铜山夫子倡三易于榕坛,以为《易》本日而主月,《春秋》主九而追日,《诗》主六而追月,用同历律,杂包辉梦,二五之高深以尽,腑脏之主客以理,日月之缩羸以齐,前际后际,贞纬杂纬, 《易》 《诗》 《春秋》,体数不爽。盖自一昼流贯,极于自肰,而万世指掌神器,非有刻雕圣人,无容亿想。诸奇遁、壬乙、风角、鸟鸣皆城旦书,迸为庸妄。甘、石、平、闳、焦、京、寻、奉、雄、衡、马、郑、宣、洪、管、郭各寻篱落,未窥庑堂,此康节所未淹,朱程所辍讲,而亦亿中省私之贤所共默也。盖自是天地之情状穷而鬼神不自主矣,鬼神不自主则玄黄不得不战,贞淫不得不乱,人禽不得不杂,岸谷不得不迁,天地不得不销沉,所谓器世间者非耶?[5]
这些足见李世熊对黄道周及其易学思想的尊崇。李世熊精读过黄道周的《三易洞玑》和《易象正》,可惜的是他一生并没有留下易学著述来进一步发挥黄道周的易学思想。
三、孙奇逢为黄道周《易象正》辩护
孙奇逢(1584—1675 年)明末清初学者。字启泰、钟元,世称夏峰先生。直隶容城(今属河北)人。明亡,隐居不仕。与黄宗羲、李颙并称三大儒。论学以“慎独为宗,以体认天理为要,以日用伦常为实际”。初宗陆(九渊)、王(守仁),晚慕朱熹理学,立说调和两派观点。所著有《理学宗传》、《夏峰先生集》等。
论岁数,孙奇逢还长黄道周一岁,但孙奇逢高寿,直到康熙年间才去世。孙奇逢和黄道周似乎并没有过直接交往,但孙奇逢对黄道周其人其学一直很敬重,他在著述中经常论起黄道周,对黄道周的易学思想也表示了由衷的赞赏。孙奇逢论黄道周说:“明三百年,祖德深厚,臣之以忠死者多矣。最烈者得二人,方正学之死靖难,黄石斋之死鼎革也。一始之,一终之,纯忠大义,百折不回,前后有同揆焉。其邃于性命,精于诗文,两先生亦莫不合。”[6]121面对世人对黄道周易学的怀疑和批评,孙奇逢反复为黄道周的易学思想进行辩护。如有人质疑问:“黄石斋廷杖八十,犹自负知《易》,趋吉避凶之道安在?”孙奇逢辩护道:“文王羑里时,岂尚未学《易》乎?《易》即是道,患难死生不离乎道,无入而不自得,方谓知《易》。学《易》者,学此而已。必欲避祸,术士之见也。”[6]550
《易象正》 “卷终下”多以易数来论《诗经》和《春秋》,认为《易经》、《诗经》、《春秋》三经一体是黄道周易学的一个重要特色。黄道周的这一观点,在时人看来有些怪诞不经。针对时人的疑问,孙奇逢写下《跋黄石斋〈易象正〉》一文,为《易象正》以易数论《诗经》、《春秋》的观点进行辩护,孙奇逢说:
予往在滏水,张湛虚①张镜心,字湛虚,为黄道周好友,同时也是孙奇逢的好友,著有《易经增注》一书。司马每语次辄及石斋,盖湛虚之尊信石斋,于其一言一行,一字一句,不敢忽也,独于其《易象正》, 《易》与《诗》《春秋》三经合一,奇其说而疑其未必确也。予时未见其书,未敢轻置一语。后数年乔遥集奇其人,因托访得其书,与老于读《易》者共观之,意亦不能无疑也。
予曰: 泥其迹则无人不疑,会其神则无复可疑矣。《易》之为道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盈天地间,无一事非物也,无一时非《易》也,无一人非《易》也。圣人全体是《易》,故伏羲触之而画卦,文王触之而系彖,周公触之而系爻,孔子触之而系象,后之读《易》者,因羲、文、周、孔之卦彖爻象,会而通之,神而明之,各从自己之心,以探大易之蕴。如周子之《太极图》,则《易》之统体在图矣; 张子之《西铭》,则《易》之统体在铭矣。石斋读《春秋》,《易》之统体在《春秋》; 读《诗》,《易》之统体在《诗》。谓‘《易》与《诗》 《春秋》合,失《易》之旨’,并失石斋之旨矣。先儒云:“《易》之蕴多在《中庸》。”又曰: “孟子不言《易》,却深于《易》”, 《易》岂独准于二经乎哉?
或曰: 石斋固自言之矣,“百年之历可以观智,千年之历可以观圣。《屯》 《蒙》而下,两《济》而上,二千一百二十五年矣。天地之教戒,鬼神之情状,可谓备矣。《春秋》者,天地之自修也; 《诗》者,鬼神之吟咏歌啸其事也。《诗》与《春秋》递为爻象,以图天地。”此明以《易》准《诗》与《春秋》,他经不与焉。
曰: 此又泥迹者之言也。石斋就《诗》与《春秋》而见与《易》合,故穷形尽象而极言之,以尽《易》之蕴,正欲天下研精之儒,必有能推明是说者。若谓禹之范、箕之畴、礼乐之中和而不准于《易》,是岂《易》之道也哉!
曰: 若是则《象正》之说可废欤?
曰: 何可废也? 以天道征于人事,自《春秋》迄今, 《易》之实历,象数性命,原一统事,非石斋其孰能研精至是耶? 石斋固一代之奇人,《象正》当为一代之奇书,是在读《易》者深思而自得之。[6]329-330
孙奇逢认为对黄道周的易学不能就具体问题看得太死,而要从总体上把握其精神实质。
四、李光地对黄道周易学的批评
李光地(1641—1718 年),字晋卿,号厚庵,又号榕村,安溪湖头人。学者尊为安溪先生,卒谥文贞。少时力学过人。康熙九年(1670)登进士,一生从政,由翰林院编修累官至直隶巡抚、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位极人臣,显赫一时。他一生不惟以在官场角逐中的委蛇进退引人注目,而勤于治学,于《周易》、乐律、音韵诸学皆确有所得。当其晚年,尤以工于揣摩帝王好尚,一意崇奖朱熹学说,深得康熙帝宠信,先后奉命主持《朱子全书》、《周易折中》、《性理精义》诸书的纂辑事宜,俨若一时朱学领袖。著有《周易通论》、《周易观彖》、《古乐经传》、《韵书》及《榕村全集》、 《榕村语录》等,他去世后,由其后人辑为《榕村全书》刊行。
李光地和黄道周同为福建闽南人,时代也很接近,李光地在《榕村语录》中保存了很多关于黄道周生平奇闻逸事及其易学思想来源的传闻与推测。李光地认为黄道周少时所作《太咸》就已经奠定了其后来易学发展的基本格局和思想特征,李光地评论说:
黄石斋少时作《太咸》,以拟《太玄》,用三起数,后更灭其书,然终身不离此见。以《易》、 《书》、 《诗》、 《春秋》与天相追,惟《易》与《范》之数为近,亦不及天九层,乃知迎日推策,未有如蓍数之合者。因之以四,得一千四百六十一(365. 25 ×4 =1461) ; 归之以三,得四百九十(1461 ÷3 =487≈490) ; 约之以十,得四十九也。四十八策应四十八弦,为三百六旬,其一策当九,十辰适符五日四分日之一。筮法分二挂一,归奇皆用之,惟不与揲四,正十用其七也。论七底来历甚大,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数只是自一至十。春夏秋冬之有中气,东西南北之有中央,实有四数,倍之则八而已,而其用则七也。春夏秋生物而冬不生,东西南可见而北不可见。人身左顾右盼可见者,十之七;夏至之日兼以朦影,亦十之七。凡事为之极,几十之七则可止矣。是故卦数八,蓍数七。[7]579-580
在李光地看来,黄道周的易学有些古怪,认为有得于异人传授,而黄道周又故弄玄虚地把这些术数和《诗经》、 《春秋》之数配合起来。李光地说: “黄算命果验。其生平著书,绝不可晓,盖必得异人传授,而以诗书文之,以见其非术数之学耳。至以五经配合,推算而验之,真可笑也。然其既死,后人见其推算自己命薄,至六十三岁止。”[7]675
关于黄道周推命之事,《明史》也记载说黄道周曾推算过自己的寿命。但黄道周文集著述及相关文献中,从来没有说过黄道周给别人算命之事,只有李光地在《榕村语录》中详细记载了黄道周为别人算命应验之事,据李光地记载:
黄算命有秘传,其以《易经》卦爻相配者,乃不欲以所学落于术数小道,乃文之以周、孔之书。其实如何扯得来? 老实说得别传反光明。此石斋之过也。
吴玉随、玉騧兄弟在邗江,为杨维节太守或司李得意高足。黄壬午过杨,杨命二吴执贽焉。暇时,以二吴命请,黄看毕曰: “俱好,皆甲科。小者,今年即发联捷,做科道。大者,却是本衙门中人,但迟耳。”又云: “小者,乡试极高,可以发解。”过几日云: “汝不能榜首,顷见卢生命,乃南直乡试榜首也,汝但五名内耳。”及秋榜发,榜首果尔,玉騧乃第五。癸未联捷。本朝,来做科道。玉随至戊戌却中榜眼,入翰林。[7]819
黄道周在其易学著述中大谈推步历史的思想与方法,但绝口不提为个人推命之术。到底黄道周对此术有无研究,李光地所记此则黄道周算命逸事的真实性有多大,文献不足,只好存疑。
李光地在《榕村语录》中对黄道周易学的谈论多就《三易洞玑》而言,李光地认为黄道周的《三易洞玑》本来并没有多少真正的道理,没必要深究。清代的兵部侍郎成其范对《三易洞玑》很着迷:
成其范辛未知贡举,余见之,问其刻日平吴逆及吴逆死皆验,果否? 曰: “有。”问其所读何书,曰: “生平惟黄石斋《三易洞玑》,三代以后有两圣人。”叩之,曰: “一贵乡黄石斋,一邵康节。”顷入闱,所携《三易洞玑》又复熟,复数遍矣。[7]672
李光地则很不以为然地说:
黄石斋《三易洞玑》,原无可解之理。吾乡有一友人,欲算其数,后遂得心病。山东成其范,自言无一字一句不解,其说余亦不请教他,盖的知其为欺人。使石斋复生,令他句句作解,恐亦不能。[7]674
李光地还说他老家有一秀才,想把《三易洞玑》里的数都给推算明白,结果弄得神经失常:“敝乡有一秀才,于石斋先生《三易洞玑》极意殚精,必求其解,遂至失心,正坐此也。”[8]423此“秀才”当即前文之“友人”。看来,李光地对黄道周的易学没有太多的好印象,他还曾批评说:“即黄石斋的著作,亦是杂博欺人。”[8]523
李光地有个叔叔对黄道周很崇拜,视黄道周为圣人:
先叔生平不喜宋儒学问,而视黄石斋为圣人。若使闻浙江人以所荐郑鄤为真不孝而淫恶,必挥拳相向,以为黄石斋先生圣人也,岂有圣人妄许人耶?[7]864
而李光地的伯父对黄道周的学问则不甚恭维,其伯父评论黄道周说:
如黄石斋先生,门人问曰: “先生尝言: 文章宋不如唐,唐不如汉。然则先生又自言振古无比,何也?”曰: “是何言与! 自羲皇至获麟,是半部《易》,自获麟至今日,是半部《易》,岂前代可比?”家伯批此云: “好大话,何开口之易!”问曰: “此是学术偏,久而居之不疑,中间亦自觉得有妙处。如此说,抑一味作欺人语。”曰: “欺人只十分中一分。石斋自幼不凡,十六岁应童子试,府考首擢,闻讣,太守使人致意曰: ‘盍入场始发丧?’石斋峻拒之曰: ‘是岂人所为? 今日天崩地摧,尚能提笔入场,非禽兽而何! 不敢闻命。’人即器重之。既葬,庐墓三年。资性既聪明,想又能记。又有本乡一尚书藏书极富,闻有奇童,遂尽借与读。三年中,几看遍天下书。十八岁作《太咸》,亦《太玄》之意。大约他看《四书》《五经》文理通顺者,一望以为道在是矣,不须着意,不讲道理,全在数上。人难晓者,穿凿解会。后又通星平,得异人传授,言颇验。渠又嫌落术数小道,遂文之以《易经》,作许多不明不白、幽晦之论。后复讲天文、历法、礼乐、兵战,杂糅一团,可解不可解。久而自己亦迷惑其中,但觉独得,遂以为羲、农、周、孔,俱是如此,他不足道矣。盖悮在初不讲道理,故他作诗尚恐先儒为理误,理能误人,彼尚肯措意? 只是一段硬气,百折不回,万乘不动,真是一奇男子。”[7]767-768
很显然,李光地对黄道周学问的态度和观点与其伯父如出一辙,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一是其术数得异人传授,二是用《易经》及《诗经》、 《春秋》来配合其术数,三是穿凿附会。刘师培认为:“闽中之学,自漳浦以象数施教,李光地袭其唾余,兼通律吕音韵,又说经近宋明,析理宗朱子,卒以致身贵显。”[9]303其实从以上的叙述来看,李光地对黄道周的易学似乎更多的是批评,而刘师培的“袭其唾余”不知从何说起。
五、近代以来的评述
近代以来,关于黄道周易学的研究和评论不多。侯外庐主编的《宋明理学史》第24 章以很大的篇幅来论述黄道周的理学思想,其中第3 节专论黄道周的《易》学思想,认为黄道周的“《易》学思想主要是继承了自汉代京房到宋代邵雍的象数学,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然而,又因他‘上推天道、下验人事’,从积极方面吸收了《周易》中朴素的自然观点,因而颇有可贵之处”,[10]651该节从“强调治《易》要‘推明天地、本于自然’”、 “强调治《易》要摆正理、象、数三者的辩证关系”、 “强调治《易》要吸取其‘实测’的精神”等三个方面对黄道周的易学思想作了概括。廖名春等著《周易研究史》在第6 章明清易学部分认为黄道周“虽然强调以‘实测’治《易》,但与京房、郑玄、邵雍一样,企图依据《周易》中的卦象和数字推导出历代的治乱和社会伦理的关系,所以‘时时流于禨祥,入于杂驳’,走向了神秘主义的道路,成为明清时代图书象数学的主将之一”,并认为“黄道周的易学,对明末以后的易学家很有影响”。[11]357李树菁对黄道周的易学评价很高,认为黄道周的易学“把几千年来的象数和经典术数理论模式融汇于一炉,并以表的形式加以系统化,编成博大精深的‘易历’体系,堪称元象数学(像汇总一切数学成一个统一体系元数学那样),是在形式上高于《皇极经世》的象数著作。可惜,由于学习和应用者后继无人,至今《三易洞玑》仍是空架子而无人问津,实应深入研究与发扬”,[12]34又说“黄道周的《三易洞玑》就可能成为当前科学中西结合开发研究方面的稀世珍宝。可惜,《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录》中,带着极大偏见,将《三易洞玑》编入术数类中,故后来研究其书的人很少。术数家以算命等实用为目的,对深奥的《三易洞玑》看不懂,也敬而远之。明清以来的易学家以理派为主,即使惠栋、焦循、张惠言这些象数派易学家,则陷入训诂,挖掘历代汉易材料的工作,而不研讨当时认为是‘旁门邪道’的《三易洞玑》。从而将如此重要的著作,打入冷宫”。[11]61
作为明末易学的重要代表人物,黄道周的易学有着综合性、原创性、体系性、实践性等特色,这在中国易学史上是少有的,但他的易学在其生前就少人能解,明清以来他的易学特别是其《三易洞玑》一书更是如同天书一样让人难懂,而且褒贬不一。尽管方以智、黄宗羲、孙奇逢等人对黄道周的易学给予了很高的肯定①关于方以智对黄道周易学的评价参看翟奎凤:《以易测天——黄道周易学思想研究》第六章第二节“黄道周与方孔炤、方以智的《周易时论合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年版。,但也有不少学者,如李恕、李光地等,对黄道周的易学特别是对《三易洞玑》有很多的批评。李光地认为黄道周易学得自闽南民间异人传授为我们探讨黄道周易学思想的来源提供了一条可能性线索,今人李树菁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对黄道周象数的肯定也值得我们去反思黄道周象数易学中未被认识的可能价值。总体来看,明清以来黄道周的《易象正》受到的正面肯定较多,而《三易洞玑》则负面批评较多。 《四库全书》把《易象正》收入经部易类,把《三易洞玑》收入子部术数类,并给予中肯的评价,应该说这仍代表了目前学界主流对黄道周易学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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