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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周的讲学活动及其时代意义

2012-04-18郑晨寅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12年4期
关键词:黄道周讲学书院

郑晨寅

(漳州城市职业学院 黄道周与闽南文化研究所,福建 漳州363000)

明末大儒黄道周(1585—1646 年)一生精力多用于著述讲学。其著作宏富,在《周易》、《诗经》、《尚书》、 《孝经》等经学研究方面皆大有可观,诗文亦为一时翘楚;其讲学活动主要在闽浙两地,影响颇大,及门弟子数以百计,其中不乏荦荦大成者。本文拟梳理黄道周的历次讲学活动,归纳其特点,探讨其在明清易代之际的独特意义。

一、明代讲学风气与黄道周之讲学

明代讲学风气蔚为大观,黄宗羲《明儒学案·序》云: “有明事功文章,未必能越前代;至于讲学,余妄谓过之。”[1]7程嗣章《明儒讲学考》亦云:“明代道学固不及洛闽之醇,而穷经通儒亦罕闻焉,独讲学之风,较前代为盛。”[2]593特别是明代中晚期以来,王守仁极为重视借讲学宣扬其学说,掀起了一波以阳明学为主流的讲学浪潮;而以顾宪成、高攀龙为首的东林学派则通过讲学号召士人回归程朱,试图挽回世道人心,黄宗羲称为“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1]1375在历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另一大儒刘宗周则讲学于蕺山,形成“慎独”之学,陈时龙在考察了明代中晚期的讲学运动后认为:“终明一代,自首善书院之后,讲学风气再也无法复起。刘宗周在浙东的讲学,可算晚明讲学的遗绪。”[3]243而作为与刘宗周并称“明末两大儒”的黄道周的讲学则很少被关注,他当时也在福建漳州、浙江余杭等地举行较大规模的讲学,《明史》本传称“道周学贯古今,所至学者云集”。[4]6601直至南明隆武时期,在率师北伐途经广信(今江西上饶)时犹讲学不辍,其讲学活动颇有研究之价值。

事实上,在黄道周所处的时代,讲学运动已遭摧折,党祸阴影无处不在,讲学极易被控以“结党”的罪名。以首善书院为例:天启初年(1621),邹元标、冯从吾在京城建首善书院,四方学者荟萃,为一时之盛。但不久即为科道臣所劾,天启二年 (1622),邹、冯二人先后退隐,首善书院近于名存实亡。天启五年(1625),书院被魏忠贤宦官集团禁毁。黄道周天启三年(1623)正在翰林院为庶吉士,周起元①黄道周的漳州同乡,“东林后七君子”之一。曾邀请他到首善书院,他予以婉拒: “公数约予过首善,予数谢不敢也。”[5]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对首善书院讲学的敏感与谨慎。早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乡试策中黄道周就有《党祸》一篇,深以党患为忧。迨至崇祯八年(1635),他在远离政治中心的漳州榕坛讲学时,仍有类似的担忧: “某以讲论二年……恐渐成‘朋从往来’之累,或有‘谀闻动众’之嫌,断以是日锁 结 讲 事。”[6]474即 使 这 样,崇 祯 十 三 年(1640),他因江西巡抚解学龙举荐而被逮入狱,其罪名却仍是“结党营私”。黄道周历经严刑拷打,不屈不挠,断然否定了“结党”之说,更义正词严地驳斥了行贿、求荐等莫须有的罪名,却仍自认有“讲学结社”之过:“讲学结社业已自认罪过,至如送礼求荐、馈金求救,人类中宁有此理!”②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黄铜山与蒋八公札二卷》第1 则,转引自侯真平《黄道周纪年著述书画考》。最后才以“永戍四川酉阳宣慰司”获释出狱。有研究者认为,“讲学即结党”在晚明已成为一种“不需讲求逻辑、也不需作事理推断”[3]237的政治观念了,从黄道周的身上确实可以验证这一点。

即使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黄道周对于讲学还是有着特殊的热情。讲学是儒家的传统,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论语·述而》) 其中“讲学”正是儒学传授的一个重要环节。特别在时局动荡、世风浇薄的末世,讲学更是被儒者当作是卫道、传道的重要途径,如隋末大儒王通设教河汾之间,受业者达千余人,为初唐培养出许多人才,深为黄道周所追慕。③黄道周极为推崇王通,他在《万历四十有六年乡试策·正学第二》中充分肯定了王通在儒学道统中的地位:“若夫广六经之意,发自杼轴,适值其穷,近于仲尼之遭者,其惟王通乎?” (《黄漳浦集》卷九)并在《五十六贤赞·王仲淹先生》中赞曰:“嗟哉斯人,是允吾师。”(《黄漳浦集》卷二十八)表达了他师法王通、讲学育才的愿望。他在榕坛讲学时也多处称道王通,可参见《榕坛问业》卷一、卷九、卷十一等。而正式的书院讲学则始于宋代,宋儒大多创建书院以讲学明道,其中朱熹是最重视书院讲学的大儒,他创办、重修了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寒泉精舍等诸多教育场所。朱熹曾知漳一年,《漳州府志·宦绩一·朱熹》载,他“每旬之二日必领官属下州学,视诸生,讲小学,为正其义;六日下县学,亦如之”。[7]黄道周生于漳郡,受朱子的影响很大。①在紫阳学堂(榕坛)讲学期间,每次正会,黄道周必先带领诸生拜谒孔子、朱子,谒毕,才开始讲学;在浙江余杭,他选址于供奉有李纲、朱子二贤的洞霄宫旁建大涤书院,并作有《大涤书院告李忠定公、朱文公文》等诗文多篇;在邺山书院的与善堂,他亦奉祀以朱熹为首的九位先贤。而晚明恶劣的政治生态,使他不愿意、也不可能长久在朝,他“通籍二十载,历俸未三年”,[5]有更多的时间用于栖迟山林,讲学授业。总之,黄道周之倾心于讲学固然有明代讲学风气的影响,更与他作为一个儒者的担当意识密切相关。

二、黄道周主要的讲学活动

如果不算黄道周早年在铜山、漳浦、漳州的讲学授徒,他较大规模的讲学活动主要在四个地方进行:漳州郡城榕坛、浙江余杭大涤书院、漳州江东邺山书院、漳州漳浦明诚堂,各具特色,以下分别略述之。

(一)授业榕坛,阐发“明善致知”之旨

崇祯五年(1632),黄道周因直谏而被削籍,回到漳浦北山讲学、著述。崇祯七年至八年间(1634—1635),讲学于漳州榕坛,这是黄道周大规模讲学的开端。据庄起俦《年谱·崇祯七年》载:“适秋水曹公(讳惟才)以莆李摄府篆,敦请先生发皇圣学。于是夏五月,先生始即漳郡紫阳学堂为讲舍,定于四仲之月雅集课艺,因文证圣,并分纸一张,随所疑难,先经后传,先籍后史,自近溪、敬斋而上,周、程、罗、李而下,不妨兼举,以印身心。久之,先生自次所条答,为《榕坛问业》以行世。”[5]

由此可知,此次讲学是受漳州推官曹惟才之邀,在漳州郡城的紫阳学堂(也称榕坛)进行。从崇祯七年(1634)五月十六日开讲,至崇祯八年(1635)十一月,黄道周接旨以“清望复官”,共讲学十余次,讲学内容编成《榕坛问业》一书。据侯真平统计,崇祯七年 (1636)共讲学9 次,从业弟子见载于《榕坛问业》者凡120 多人;崇祯八年(1635)中,八月二日正会人数有48 人,其余各次讲问人数不等。[8]153-157

榕坛历次讲会的程序一般是由黄道周先拟定某个题旨,这些题旨主要出自《四书》,如卷一“以‘格物致知、物格知至’为第一要义……翼日再补‘强恕’一义”[6]272-273、卷二“以‘克伐’章为第一,‘得善’句为第二,‘桃夭’章为第三”[6]284等等,黄道周往往先引导诸生探讨大意,敷衍成文,然后再加以评点;同时师生之间也相互问难,涉及天文、地理、经史、百家之说,内容极为丰富。但整个榕坛讲学活动的主旨仍然是很明确的,即以“明善致知”为鹄的,如他在卷十六所言:“讲论二年,大旨只为明善致知。”[6]474通观《榕坛问业》,可以看出,黄道周这一阶段的思想大体上仍继承程朱理学,主张通过格物致知从而明善求仁,从他对门生“大要宗主紫阳,以穷至物理为有体有用”[6]274、“已信格物是个明善”[6]281、 “知是格致求仁之旨”[6]363等评语即可知晓。他继承并发展孟子的性善论,以“善”为万物本原,认为“至善说不得物,毕竟在人身中,继天成性,包裹天下,共明共新”,[6]272“学者须先认得至善;认得至善,自然知止”。[6]476由于认为天性皆善,因此他反对宋儒把“性”分为“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 “气有清浊,质有敏钝,自是气质,何关性上事”。[6]492“伯淳径云‘善固是性,恶亦未尝不是性’,如此则是天亦有善恶也。儒者回护伯淳甚于夫子,亦是当时未有思量耳”。[6]352故黄宗羲称他“深辨宋儒气质之性之非”,[1]1334侯外庐等认为黄道周否定宋儒“气质之性”说法的价值在于:“肯定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而否定了把人性的善恶贤愚纯粹看作是先天气稟的命定论观点,这是有积极意义的。”[9]666应该说,黄道周的观点无疑有助于提振人心、培育人才,他经常鼓励学生思齐圣贤, “先做圣贤,后作孝秀;先做孝秀,后做官人”,[6]332“我辈今日虽是课义,实是探讨圣贤消息”,[6]283“凡人人自是圣贤,自有意思”,[6]363使得榕坛讲学洋溢着一种“希圣希贤”的气象。

(二)创建大涤书院,刊疑朱陆

在榕坛讲学之前,黄道周还在浙江余杭大涤山创建了大涤书院,此后多次讲学其间,在江浙一带产生较大的影响。

据《年谱·崇祯五年》记载,黄道周在削籍回乡途中,“是秋至余杭,诸同人毕集,因筑书院于大涤山。大涤山者,当余杭之西,宋人所营洞霄宫者也,旧祀李伯纪、朱元晦二先生,至是更加启辟,何羲兆实纲纪其事。茨墍聿立,四方高躅之彦,时亦往来,兴咏其间”。[5]

由于黄道周曾于崇祯三年(1630)主考浙江乡试,共取士98 人,这些门生后来构成了大涤书院弟子的基础。崇祯五年(1632),黄道周创大涤书院,正是由余杭门生何瑞图(字羲兆)负责营建讲舍。据侯真平考证,此后黄道周于崇祯十一年(1638)、十五年(1642)四五月及十一月、十七年(清顺治元年,1644),又先后四次在大涤书院讲学,前来问业的江浙弟子有四五十人。[7]145

在历次大涤讲学中,以崇祯十五年(1642)四月二十日至五月下旬的第三次讲学最为重要,讲学的主要内容见载于《黄漳浦集》卷三十《儒脉》、 《朱陆刊疑》、 《格物证》等文。在《朱陆刊疑》中,黄道周辨析朱陆之争的缘由,主张调停两家:“用子静以救晦翁,用晦翁以剂子静,使子静不失于高明,晦翁不滞于沈潜,虽思孟复出,何间之有?……天下事惟邪正两家调停不得,既是一家,何必苦自同异?”[5]陈来认为:“在元明时代,以朱陆为一家者,多出于陆王之学,黄道周偏主朱子,但也倡言调停,算是比较特别。”[10]515

黄道周此次大涤讲学以调和朱陆为主,较之榕坛讲学时的大体宗法朱子已有所不同①《榕坛问业》中亦有朱陆异同之辨,但未能如此系统地表述。;另一方面,他以朱陆为参照,对自己的学术特点也作了归纳,据《大涤书院三记》云:“又两日,诸友先后间至,剖析鹅鹿疑义,稍稍与子静开涤,诸友亦欣然无异。渐复泛滥《易》、 《诗》、《书》、《礼》、 《乐》新故异同之致,不能不与元晦牴牾,然而元晦醇邃矣!由子静之言,简确直捷,可以省诸探索之苦,然而弊也易;由仆之言,静观微悟,可以开物成务,然而弊也支;由元晦之言,拾级循墙,可至堂室,高者不造顶无归,深者不眩崖惊坠,由其道百世无弊,则必元晦也。”[5]此处黄道周将自己与朱、陆鼎足为三加以讨论,直陈两家之异,回弊之大者,尚朱子之学。

(三)讲学明诚堂,以礼乐致中和

自崇祯十五年(1642)出大涤返漳浦之后,黄道周一直居于漳浦北山墓庐。于是众弟子选址漳浦东郭,构建明诚堂作为讲学之所。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二日,明诚堂落成并举行讲问大会,关于出席的人数,侯真平根据《年谱》统计, “凡101 人以上”,[7]346而洪思《黄子讲问》则云:“甲申梁山曰‘明诚篇’,盖浦东之会也,时四方弟子之来二百十有八人。”[5]

据《年谱·崇祯十七年》载,此次讲问遵循一定的程式:“坐定,讲史振声读誓诫凡七条毕,乃讲书,以东西问答相起也。”本次讲问以“明诚”发端,亦契合“明诚堂”[5]之名。黄道周特别强调了礼乐的作用:“礼乐止是中和,致中谓礼,致和谓乐……礼乐中和,于是见像,而诚明之义亦尽于此。”[5]本次讲问还演习了乡饮酒礼,歌《诗经·小雅》之《六月》、《出车》、《黍苗》诸章,反复酬酢揖让,《年谱》称:“长少先后,礼仪笑语,无有违者。盖自宁武、叔豹、韩厥、赵孟、子彦、太叔而下,逾三千年未有与于此者矣。”[5]实为一时之盛典。《年谱》又载:“先是去岁王春,盗贼四起,诸弟子劝先生入就郡邑。先生以庐舍松楸无复远理,诸避难庑下者,又望北山为归,先生以是偃卧,诸暴子亦相戒去三十里之外也。今春,贼又大起,汹汹如前。先生又以悬崖折屐归,众愈益惧。先生曰:‘无畏!吾病百日瘥耳,苍生与吾等病也。’于是三月,诸贼又败。或问:‘先生何以知之?’先生曰:‘吾得还浦修一日之礼乐,则亦天也。天与吾礼乐,则不与吾干戈。吾之与浦,岂有二天哉?’诸弟子亦藉是自信也,曰:‘凡是黎献,皆游于先生之天。’先生谢不敢,曰:‘吾过矣!吾过矣!’”[5]如果联系当时明朝摇摇欲坠、漳郡寇乱未靖的现实,黄道周欲以讲学固人心、以礼乐致中和的思想也就可以理解了。 《庄子·秋水》载:“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可见,黄道周这种于困境之中仍不忘“修一日之礼乐”的做法正同于孔子之“弦歌不辍”,也反映了他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及对传统礼乐文化的强烈自信。

(四)经营邺山书院,申明匡复大义

邺山位于漳州江东,风景秀丽,《邺山书院记》云: “邺山者,我漳艮岳之阴,北溪迸流,将汇于江东。长桥束之,步皋蜿蜒,谽谺多奇。”[5]黄道周在崇祯六年(1633)时就欲卜筑邺山,修建书院,不果。后于崇祯十六年(1643)五月开始营建,直至崇祯十七年(1644)八月底竣工,先后建成三近、与善、乐性三堂。邺山书院由黄道周亲自选址,点定上下,是他一生讲学中规模设施最为完备之书院,可惜国事孔急,时日无多,在邺山书院举行三次讲学之后,黄道周就此北上,再未回归。

据《年谱·崇祯十七年》,黄道周于五月九日、十日于新落成的三近堂中举行两次讲问大会,阐发《中庸》 “好学、力行、知耻”[5]三近之旨。五月二十七日方得知三月十九日明亡消息,黄道周率诸弟子设先帝灵位于邺山书院,“袒发而哭者三日”,并作《邺山讲堂哭烈皇帝文》,极陈“攀龙髯而不逮,迸泪自天;奋螳臂以莫支,割肝出地”[5]之恸。九月一日,黄道周在乐性堂举行最后一次讲学,据侯真平考证,出席者约404 人。[7]360《年谱》对本次讲学的仪式、内容有较详细的记载。本次讲仪例同明诚堂讲学,“讲监唱誓戒及弟子职已,乃讲书,例如明诚问答相起”。[5]在这天崩地解的时代,黄道周要求弟子们保持“性地光明”:“纵令天地崩颓,生民涂炭,犹吾身色有时毁坏,爪甲皮发有时损折,吾此性上,白地明光,初无毁坏损折也。”[5]他强调仁义礼智,申明匡复大义:“仁义礼智总亦同根。凡国家鼎革之时,士民绅弁政要探讨此项消息,仲尼一部《春秋》,主意是勤王、讨贼、复仇。”[5]希望士民能“同仇敌忾,奋于有心”,收复河山,故此次讲问实亦为北征恢复之动员大会。此次会后,九月十五日,黄道周即动身赴弘光朝征召。

(五)讲学明伦堂,以王道寓兵机

弘光朝转眼覆亡,黄道周拥立唐王朱聿键于福州,是为隆武朝。黄道周力主匡复,而手握重兵的郑芝龙却心怀异志,于是他自请募师北伐,并于北伐途中举行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讲学,在此亦一并论及。

据《年谱·弘光元年》载:“冬十月朔,至广信……时广信诸绅弁共请先生入城,而城内居民亦已荡析离窜,公储私积俱尽。先生惓然曰:‘古人有作内政寄军令者,吾今且以王道寓兵机。’乃下令行养老之政:凡民年七十以上者予以金帛酒肉。又明日,出示考校子弟。于是老幼咸集,而壮者不召自归矣。遂更申‘在泮献馘’之义,讲学于明伦堂。诸乡绅子弟皆已毕至,因请乐助军需,免催科之扰。诸人咸愿乐输,军赖以济。又劝令自募乡兵,固圉翼,助王师,给以阁札。而信州乡绅詹兆恒、俞益华,次及金华郑守书、常山吕继望、东乡张受禄等诸慕义从军者几及万人,军声颇振。”[5]

此次讲学的对象主要是广信的“乡绅子弟”,所以更像是一场宣传、募捐大会,地点在明伦堂。明伦堂当即叠山书院,乃邑人为纪念抗元民族英雄谢枋得(号叠山)而建。同样是身处外族入侵、国家危亡之境,黄道周讲学于此,盖有深意焉。从“行养老之政”到“讲学于明伦堂”,黄道周以他心目中的“王道”在尽自己最后的努力。《诗经·鲁颂·泮水》云:“矫矫虎臣,在泮献馘。”他多么希望能够有忠臣良将奋起驱逐外敌,光复神州。大敌当前,黄道周此次讲学想必仪式并不完备,规模亦自有限,但从这最后一次的讲学中,我们却可深切感受到一位伟大的讲学者、一代大儒的崇高风范。

黄道周的历次讲学规模不等、内容不一,但都以传道授业、砥砺人心为旨归,在积极因应时变的同时,力求保持一种民间私学的个性,是明代讲学运动中一个值得关注的组成部分。

三、黄道周讲学的时代意义

据洪思《黄子传》云:“黄子之学起于漳海之滨,海内从之问业者几千人,教之必以忠孝。在思陵间,漳海之学,天下莫隆焉。”[5]此言虽可能有过誉之处,但黄道周的讲学确实对当时及后世都具有独特的意义。

(一)提倡实学与博学,对明末清初的学术思想转向产生一定的影响

晚明心学流弊日深,如顾炎武所言,学者多“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此弊端在当时已为有识之士所察觉。榕坛讲学时,黄道周注重提倡实学,认为“经世治心,都是要细;明体致用,都是要实”。[6]449他发展了朱熹的格物论,强调要“格于上下,格于鬼神、鸟兽、草木、鱼鳖”,[6]281认为“未能格物,知字消息如何相探得来”。[6]280他主张要多去观察客观事物,并特意提到自己年青时曾受郑怀槐启发,“夜持竹几坐中庭,如此者两年之间二三百日”[6]448以观测天象之事,以此说明实测之重要。榕坛师生之间的讲问并不空谈心性,而是重视现实,《榕坛问业》卷八载弟子林非著问:“自有问业以来,发明大义,实开胸次,然问者仅资闻见,不无塞责,即能谈论,如何实践得去?”道周即刻回答:“是某错了。如何七八会来都无实指,竟落空谈?”[6]363我们发现,以下榕坛各期讲问即加大了对当时政治、军事、财用等问题的探讨力度,如卷10 主论“为邦之道”;卷12 探讨“驭将要法”、 “战守之方”;卷13 探讨如何使“民不告病、国有余财”等。如前文所述,黄道周在明诚堂、邺山书院的讲学都与当时的社会现实紧密联系,而明伦堂讲学更是为了“请乐助军需”、“劝令自募乡兵,固圉翼,助王师”,经世致用的目的十分明显。可以说,黄道周的讲学与高攀龙、刘宗周等人的讲学一起,为明清之际“由虚入实”的思想提供了转向的契机。

讲求实学,必然要求学者不拘束于科举制义,而应博古通今,以应时变,黄道周的一个学术特点即在于“博”,这与他的苦学、博学及天赋有关,亦与明末特殊的历史情境、文化的发展水平有关。他的《易象正》、《诗表》、《洪范明义》、《春秋揆》、《儒行集传》、《孝经集传》等著作,显示了他在经学研究上的全面性。再如其所撰之类书《博物典汇》,首“天文”而终“四夷”,共20 卷71 类,其博学可见一斑,而其中有关国计民生者有“田制”、“水利”、“荒政”、“九边”等数十类、占全书近半篇幅,亦可见其经世济民之志。四库馆臣论《榕坛问业》云:“书内所论凡天文、地志、经史、百家之说,无不随问阐发,不尽作性命空谈,盖由其博洽精研,靡所不究,故能有叩必竭,响应不穷,虽词意间涉深奥,而指归可识,不同于禅门机括,幻窅无归。明人语录每以陈因迂腐,为博学之士所轻,道周此编可以一雪斯诮矣。” “博洽”、“博学”诸语可谓的论。黄道周在《榕坛问业》中多处论证了博与约的关系,强调要博览群书:“多识多闻,仰高钻坚,待他明通,自然贯串”,[6]314“善读书人,纵是顽钝,他亦要旁稽博览,有此一途,才见工夫,为道教之本。”[6]367如前所引,他在大涤书院讲学时,亦出入群经,“泛滥《易》、《诗》、《书》、《礼》、《乐》新故异同之致”。龚鹏程认为,明代中叶以后“尚有一大批学尚博洽者,他们收辑文献、考订校刊图籍、广泛涉猎学术之各个领域。因为人数甚多,为学形态又很近似,故亦成为一种学术传统……清初博古通经之学,讲究读书及考订校刊之道,真正的渊源即在于此”。[11]320而黄道周的讲学活动毫无疑问参与了这一学术传统的构建。

(二)宣扬“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意识,培育匡时济世之人才

黄道周在讲学时经常勉励弟子要以天下为己任,其讲学造就、影响了一大批人才,并在明清易代之际的历史舞台上书写了各自的鲜明形象。

在榕坛讲学时,黄道周注重将修养个人心性与治理天下相互阐发,如说“至善”云:“至善说不得物,毕竟在人身中,继天成性,包裹天下,共明共新,不说物不得。此物粹精,周流时乘。在吾身中,独觉独知,是心是意;在吾身对照过,共觉共知,是家国天下。”[6]273他在解释《论语》“修己以敬”章时,将“圣贤本心”与“为天下立命”相结合: “千古圣贤俱就本心为天下立身立命,舍此寸心,天下身命俱无安顿处。”并认为:“如不为天下百姓,要此己何用?”[6]463表达了明确的济世之志。他在邺山书院最后一次讲学时,将“仁义礼智”与“天下四海”合为一体:“人能尽性,则仁义礼智是我本心,天下四海是我面背。学问事业,皆自本根本色做出。”并号召弟子勇于面对变局: “君子平居不能安民定志,临变不能逆折奸萌,虽有常山之蛇,成何首尾?”[5]

黄道周这种“修己以为天下”的理念无疑深深影响了他的门生,使他们立志成为匡时济世之人才。黄道周曾自豪地说:“吾门诸生咸圣贤。”[5]在这明清交替的千古大变局中,他的弟子们也当仁不让,舍身取义,无愧其师以圣贤相期许。以著名爱国诗人陈子龙(1608-1647 年)为例:崇祯十年(1637),黄道周作为考官分考会试《诗》一房,陈子龙为是科进士,乃黄道周门生,其自撰《年谱》(崇祯九年)云:“予又出于漳浦黄石斋先生之门,生平所君宗也。”[12]653“君宗”二字出自《诗·大雅·公刘》,表达了他对黄道周的敬慕之情。黄道周讲学大涤时,陈子龙曾从之讲问《孝经》。清兵南下,他组织义军抵抗,失败被俘后自尽。陈子龙是几社、复社领袖,编有《皇明经世文编》这样一部明治乱、重经济的经世致用之书,对当时的文风有较大影响。朱东润认为:“子龙在没有接触到道周以前,只是江南的才子,一待接触以后,他对自己的要求提高了,他不仅在诗文方面要求提高自己,而且无形之中更期望自己成为一位不屈不挠,以国事为己任的人才。”[13]98从中亦可以体会到黄道周的人格魅力。

隆武朝时,黄道周自请招募军队北伐,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闽南弟子。黄道周在《再缴敕草乞休疏》中说:“思得漳南二三千人,应不时之需。”[5]事实上,他的弟子们没有让他失望,纷纷云集响应,投笔从戎,最终与他一同慷慨赴国难。婺源一役与他一起被俘、最终就义的四位门生被称为“四君子”,其中平和赖继谨、龙溪蔡春溶即为其邺山弟子。《年谱·隆武二年》述及师徒五人同日赴义之事时叹曰:“不独二百七十余年之纲常,肩自一人;抑且三千年来之师弟,于兹仅睹也。”[5]

黄道周弟子中,知名的还有方以智、彭士望、张履祥、钱澄之、艾南英、陈士奇等等,皆不负其所教诲,各以学术、文章、政事等名世。李清馥《闽中理学渊源考》则有“黄石斋先生道周学派”,[14]收录其弟子友人13 人。

(三)彰显师道,留下丰富的教育资源

黄道周身上具有一种鲜明的师长风度,《年谱·万历三十六年》记载他24 岁时到郡城张爕①张爕,字绍和,著名学者,长黄道周十余岁。家, “绍和性通脱,先生竟夕危坐,平居未尝离衣冠。于是绍和不敢为宴见,命其弟烃叔(讳绍科)肃先生晨夕起居。绍和乃时间出,商略上下”。[5]《年谱·万历三十八年》又载黄道周每到郡城,“诸先达竞延致如素交。先生虽布衣,辄持古谊,坐上座无诎”。[5]这种肃穆庄严的气质使得别人对他不由肃然起敬,而他自己也极为注重师道尊严,在天启五年(1625)担任经筵展书官时,就因此与权阉魏忠贤发生冲突。经筵是封建帝王为研读经史、提高自身文化素养而专门设立的御前讲席,经筵的开讲也是儒臣难得的接近皇帝、影响其行为的机会。但明代是中国历史上文化专制最为突出的朝代之一,帝王普遍轻视士大夫,明人蒋一葵在《长安客话》中记载了经筵讲官被景泰帝戏辱的事情:“景泰初,始开经筵,每讲毕,命中官布金钱于地,令讲官拾之,以为恩典。时高毂六十余,俯仰不便,无所得,一讲官(忘其氏名)常拾以贻之。”[15]而黄道周则敢于维护师道尊严, 《黄子传》载:“(黄子)充经筵展书官,故事,必奉书膝行而进,黄子以讲筵道尊,不宜有此,遂平步进,魏珰目摄之,不能难。”[5]黄道周随即告假还乡。崇祯十年(1637),黄道周又晋升为经筵日讲官、少詹事,并于次年二月十二日首次侍讲经筵,在崇祯面前批评朝廷用人不当,可谓不改本色,表现出以匡正君王为己任的帝师风范。

《明史》本传称黄道周“以文章风节高天下,严冷方刚,不谐流俗,公卿多畏而忌之”。[4]6595但他对弟子却循循善诱,平易近人,师徒之间情谊深厚,观《榕坛问业》、 《大涤书院记》等即可知晓。如前所述,他一生孜孜于创建书院、讲学育人,即使戎马倥偬之际仍心系讲堂, 《年谱·弘光元年》载黄道周驻师建阳时,弟子庄起俦因奉母请归,“先生慨然曰:‘为我致意邺山。吾亦欲归,未知何日。’盖先生仓卒不忘邺山也”。[5]经营书院、讲学育才实为其内心所向往之大事。清顺治七年(1650),他的儿子、门生从南京迎其遗骸回归故里时,为实现他的遗愿,先于邺山设灵位哭奠,“诸弟子乃留先生魂于邺山,为位而哭奠者二朝夕”,[5]方发纼归葬漳浦。黄道周桃李满天下,“海内从之问业者几千人”,面对生死抉择,弟子以追随其英勇赴义为荣,如《年谱·隆武二年》载其兵败被俘时,赖继谨从容饮啖自若,曰: “师存与存,师亡与亡。从师以死,幸矣,何唏嘘涕泣为!”清学者蓝鼎元称之为“旷世伟人,全闽师表”,信不为过。

黄道周遗留下来的不单单是这样一种醇正的师者风范,他在讲学期间所撰著、传授及刊印的《榕坛问业》、《孝经集传》等著作在学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的各处讲学遗迹与讲学仪式、学术传授体系、教学方法也都是中国教育史的宝贵资源。至今,黄道周讲学过的明诚堂仍保存完好,是漳浦县黄道周纪念馆所在地;邺山书院虽已淹没于离离荒草中,但其规模格制却仍可见之于《邺山讲仪记》、 《邺山书院记》等记载,留待有心人进一步研究。

[1]黄宗羲. 明儒学案[M]. 沈芝盈,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2008.

[2]程嗣章. 明儒讲学考[M] // 影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 济南: 齐鲁书社,1995.

[3]陈时龙. 明代中晚期的讲学运动[M]. 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4]张廷玉. 明史[M]. 北京: 中华书局,1974.

[5]黄道周. 明漳浦黄忠端公全集[M]. 福州陈寿琪刻本,道光十年(1830) .

[6]黄道周. 榕坛问业[M]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 台北: 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7]沈定均. 漳州府志[M]. 芝山书院刻本,光绪三年(1877) .

[8]侯真平. 黄道周纪年著述书画考: 上[M]. 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4.

[9]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 宋明理学史[M]. 北京: 人民出版社,1997.

[10]陈来. 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M]. 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3.

[11]龚鹏程. 晚明思潮[M]. 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8.

[12]陈子龙. 陈子龙诗集[M]. 施蛰存,马祖熙,标校.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3]朱东润. 陈子龙及其时代[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14]李清馥. 闽中理学渊源考[M]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史部”. 台北: 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15]蒋一葵. 长安客话[M]. 北京: 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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