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的怀乡母题 不同的文学书写
2012-04-18张畅
张 畅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共同的怀乡母题 不同的文学书写
张 畅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怀乡母题是中国文学一个重要且历史悠久的书写题。在大陆抗战时期乡土抗日小说和日据时期台湾乡土抗日小说中,怀乡母题的内涵各有不同:有审美意义上的怀乡、文化意义上的怀乡和精神意义上的怀乡;或者独立表现在文本之中,或者相互交叉重叠地出现。
怀乡母题;乡土抗日小说;大陆抗战时期;台湾日据时期
一
“母题”这一个词语是从英语的音乐学术词汇“MO TIF”音译过来的,源于拉丁文“MOVCO” (中文是动机的意思)。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学批评中并没有“母题”这一相关概念,20世纪80年代之后,“母题”被引入中国,在民间文学、文化人类学、理论诗学和比较文学等学术领域中较为活跃地出现。文学母题研究是比较文学中主题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国内学者刘献彪这样定义比较文学中的母题:“母题指的是一个主题、人物、故事情节或字句样式,它一再出现于某一文学作品里构成一条线索;或是一个意象或‘原型’,由于某一典型示范出现,使整个作品有一脉络,而加强美学吸引力;也可能成为作品里某种全美的符号。”[1]乐黛云对母题的定义是:“母题,是指在各类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人类的基本行为、精神现象以及人类关于周围世界的概念,诸如生死、离别、爱情、时间、空间、季节、海洋、山脉、黑夜等等。”[2]歌德认为,母题是人类不断重复的情境,文学作品“真正的力量和作用全在情境,全在母题,而人们却不考虑这一点。”[3]
虽然学术界对于“母题”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但他们都有共通点,即,母题是文学作品中重复出现的情节或意象,具有相对稳定的结构,是文化传统中具有传承性的成分,对文学的主题的形成有促进作用。而且,一般来说,一个故事情节并不一定仅仅只有一个母题,可能同时存有多个文学母题在文本之中,因而对一个文本中的一个母题元素的分析不代表对文本中所有行为和情节的分析。本文在这个基础上展开论述,探讨抗日战争时期大陆乡土抗日小说①“乡土抗日小说”这个提法最早出现在房福贤《中国抗日战争小说史论》(黄河出版社,1999年)里。他将战时14年的抗战小说归类为军事抗战小说、乡土抗战小说、文化抗战小说。具体指的是那些描写战争中的农民在战争巨轮的碾压下,如何觉醒、走向伟大的抗日战争的作品。房福贤的这个定义主要是以大陆的抗战小说为依托进行界定的。本文在此基础上将“乡土抗日小说”定义为:创作于大陆抗日战争期间 (1931-1945年)和台湾日据时期 (1895-1945年),以乡土为底色,以农民为主体,反映战争碾压下农民斗争与抵抗的小说。和日据时期台湾乡土抗日小说中共同怀乡母题的不同书写。
怀乡是大陆抗战时期乡土抗日小说和日据时期台湾乡土抗日小说重要的文化母题之一。怀乡情结可以说是所有中国人都无法割舍的一种情结,因为中华民族与土地之间有着与生俱来的无法割裂的血脉粘连。怀乡是人类不断重复的一种情感经验,拥有悠长的历史,它在中国人的生命体验中被不断地强化,已经超越了个人的感受经验,进入到了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里。 “怀乡”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而又历史久远的书写母题。作家眼里所看到的乡土,不仅仅是一片又一片连绵的黄土地、黑土地,它还包括了故乡的四时风物、亲朋故旧、传说神话、乡村体制等等,作家们通过对这些事物的细腻描绘、深情书写,娓娓道出他们对故乡的眷恋和关爱,表现怀乡恋乡的母题。应当注意的是,作家笔下的“乡”不单纯指的是与城市相对而言的乡村,也包括了与地域上的台湾、港澳相对的整个大陆地区,更包括了其中蕴藏的历史、文化的意义。
具体到抗日战争时期的大陆乡土抗日小说和日据时期的台湾乡土抗日小说中,怀乡母题的内涵各有不同。有审美意义上的怀乡、文化意义上的怀乡和精神意义上的怀乡,它们或者独立表现在文本之中,或者相互交叉重叠地出现在文本里,不一而论。
二
历史进入20世纪30年代,轰天的炮火打乱了古老民族缓慢的生活步调,日本军寇肆无忌惮地展开疯狂的入侵,使古老又孱弱的中国承受了极其剧烈的震荡。国将亡,民有殇。国土沦陷,成千上万的百姓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中国的作家们绝大多数经历了扶老携幼的流离失所,他们为了躲避战火不断地迁徙流亡,在敌我对抗中惶惑地求取生存,家乡和家乡的平静生活成为了他们在动乱时代的梦。当他们操笔成文时,战火中的“怀乡”便成为了文章中自然而又浓烈的情感主题。故乡、家乡、乡关、桑梓,在战乱时代是多么诱惑的一组词汇。在《春雷》中,国破家亡之感织着乡愁,是整部长篇小说的情感基调,怀乡母题和“乡土”、“土地”等词汇紧紧联系在一起。恋土守乡是战时乡土抗日小说中农民主角们的一个色彩浓烈的特点。姚雪垠发表于1938年的短篇小说《差半车麦秸》里,主人翁“差半车麦秸”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庄稼汉,他加入游击队的最真实、热烈的动机就是把日本鬼子早日打跑,从而可以安生地种庄稼。在参加游击队期间,“差半车麦秸”不时哀怨地望向田里,感慨能一脚踩出油的好地里却长了深深的草。恋土爱地的天性不能不使他时时念叨着家乡,家里的女人和孩子、家里待耕的荒芜的土地都在声声召唤着他。在《牛全德与红萝卜》中,外号“红萝卜”的农民王春富连放哨的时候都似乎闻到了黄土、牛粪、麦苗、豌豆秧的香气,在迷糊中梦见了女人、孩子和被炸死的黄牛。萧军的代表作《八月的乡村》里,小红脸时常咬着烟袋遥遥望着远方的田野叹息,叹息太平的春天和秋天过去了,平静的农耕生活不再有了;深夜里,几个兵士们怂恿“百灵鸟”唱起一个又一个思乡的调子,一种心酸和一种说不出的恼怒伴随着歌声蒸腾而出,飘过了每个庄稼汉的心灵,浸湿了他们心头的那无边际的田野。农民们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在时代大流的裹挟下四处飘零。虽然生活在别处,但在他们内心深处,对土地和家乡朴素、真挚的感情,就像一根扯不断的线不时牵扯着他们的心,他们的一言一行都透露出难以割舍的恋乡思绪。
端木蕻良对土地赋予深厚真挚强烈的爱,他把自己的小说用地名、土地予以命名,如《科尔沁旗草原》、《大地的海》等等,以此寄托刻骨铭心的怀乡恋乡之情。《科尔沁旗草原》写的是一个关于土地的历史的故事。小说以科尔沁旗草原为背景,通过草原上的首富丁家发家、兴盛到败落的过程,展示了200年来广漠的草原上围绕土地及其争夺带来的风云变幻、悲欢离合。丁家的发家史就是土地的发展史,草原上人们的喜怒哀乐、性格、习俗、抗争等等都是和土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人的历史和土地的历史在端木蕻良的笔下是互通的,人和土地唇齿相依、血肉相连,作品渗透了作家骨子里升腾出来的深沉的乡恋。《大地的海》满溢着端木蕻良对土地的爱的自白,对乡土的依恋在这篇小说中是通过笔下的人物形象来实现的。艾老爹是端木蕻良致力塑造的农民形象,他辛勤忠诚地对待土地,他“把血液灌溉到食粮里去,再从食粮里咀嚼出血液来。把生命种植到食粮里去,再从食粮里耕种出生命来”,[4]艾老爹对土地的爱恋呈现出了端木蕻良对土地的深情厚爱和浓烈的怀乡之感。“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大片的黑土地沦陷,端木蕻良被迫离开了故土,流亡于北平、天津等各地,有家不能回乃至无家可归。他对故土的思念与日俱增,故土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他的心里都是无比美好的,《科尔沁旗草原》里,他透过返乡的丁宁看到的故土是清新、动人的。另一方面,端木蕻良深受鲁迅的影响,在创作中曾向鲁迅积极请教,鲁迅书写的复杂的“怀乡”母题也对他产生了影响。在《故乡》里,鲁迅写下了回忆中的故乡和现实中的故乡,也写下了审美意义上的故乡和文化意义上的故乡。于前者他饱含赞颂,于后者他充满愤懑。“故乡”的美和丑交织在一起,对故乡的爱和愤懑也是掺杂于一体的。端木蕻良热爱故土,但他的文本中同样地也体现出了如鲁迅般复杂的“怀乡”情感。他笔下丁宁的眼中,故土还有另一种面貌:“不仅是苍蝇、臭虫、蚊子,那生长苍蝇、蚊子的水坑、粪堆,才是足以憎恨的根源哪。不仅是那可憎的眸子,会说话的嘴唇,就是那装着茯苓霜的精致的小粉盒、绣着太蜿蜒了的龙和太大了的尾巴的凤凰的枕头、太软的褥,也都是发霉的因子呀!”[5]端木蕻良的怀乡母题并非是全然投入的爱,而是集爱与恶于一体的复杂情感现象。
可以说,动乱漂泊之中的抗战时期的中国作家们笔下的“怀乡”不仅仅是抒发怀乡之情,还被赋予了对抗认同危机的功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陌生的生活经验,令他们心怀焦灼。他们透过对故乡的回望,通过思念故乡的情感释放,来对抗背井离乡的经验断裂和身份认同的危机。他们诉诸笔端的故乡多是风物明丽、乡情淳朴的,从这个层面来讲,他们笔下的怀乡母题是审美意义上的怀乡母题。同时,怀乡让作家们生发出一种失落、感伤和悲哀,他们不由自主去反思发生在土地上的那些人和事,去找寻故土遗失的根源,反省阻碍中华民族发展进程的缘由,批判积淀之下的国民性劣根,从这个角度演绎怀乡母题的多为文化意义上的怀乡母题。
三
怀乡母题在台湾文学中的书写最早应推至郑成功复台之后。随郑成功入台的明朝旧臣和文人墨客800余人,他们既是明朝的遗民,又是跨越海峡来到台湾的移民,对亡国的哀痛和对故土亲人的眷恋,使得他们不可避免地持有怀乡思绪,下笔时怀乡之情喷涌而出,这就是所谓的“台湾无文也,斯庵来而始有文矣。”[6]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中国战败,被迫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将台湾割让给日本长达50年,台湾由此进入漫长的殖民期,台湾的文学形态也随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日据时期台湾文学的怀乡母题和早期的怀乡母题有着很大的内涵差异。早期,台湾一直归属于中国的领土,此间生发的怀乡母题只不过是由于朝代更替而产生的对旧朝的怀念和忠贞或移民对故土的思念。日据时期,台湾从中国的版图中被割裂,成为日本的殖民地,隔着台湾海峡和祖国大陆遥遥相望,变成孤岛和异域,人民不再是旧朝的遗民而是战败国的弃儿。时间、空间、地域等各种因素使得此时台湾文学的怀乡母题从早期的对故乡山水和亲人的思念缅怀,演变为对祖国大陆的遥思和执着、对台湾本土的眷恋。祖国情结深切,民族意识强烈。在日据时期的台湾乡土抗日小说中,有不少抒发怀乡之情的作品,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赖和的《斗闹热》、 《善讼人的故事》,朱点人的《秋信》,吴浊流的《亚细亚的孤儿》等几篇小说。
《斗闹热》刊登于1926年1月1日《台湾民报》86号,描写了台湾乡镇的迎神赛会。在日本政府的统治下,老百姓15年来第一次获准可以庆祝台湾人民最为信奉的神灵妈祖的生日,小说在这一背景下展开。较之15年前,台湾世道沧桑,人事变换,人民生活贫苦。为了妈祖庆生盛典不得不“俭肠捏肚”,不过人们对于获许可以举行妈祖的祭典十分高兴和热烈,大人小孩都喜出望外,个个不甘示弱。小说并没有对街面上斗闹热的场面进行描写,而是把台湾百姓对妈祖娘娘的信奉热爱,对祭神风俗魂牵梦萦的向往,以及台湾人民在被割裂的土地上、异族的殖民统治下赤贫的生活交织夹杂成一曲对祖国大陆的苦恋之歌。尤其当读者知晓妈祖娘娘是由闽渡台的民间保护神之后,便更能理解赖和深沉而执着的怀乡思绪了。1934年12月18日,刊登于《台湾文艺》二卷一号的《善讼人的故事》,是赖和的代表作之一。小说成功塑造了一位挺身而出、为民请命的林先生的形象。林先生本是财主志舍的管账先生,因趁着志舍午睡之时大胆拨给穷人葬尸的土地而被解雇。面对农民们“生人无路,死人无土,牧羊无埔,耕牛无草”[7]的艰难困境,林先生毅然选择站在了民众这边,告发“头家”(老板、地主的意思)霸占农民土地的恶行,却反被以“扰乱安宁秩序”为由坐牢。林先生在民间百姓们的抗议下获释后,只身渡海前往福州省城上诉,最终打赢了官司。林先生的故事发生在半世纪以前台湾尚属福建省管辖之下的清朝时期,而赖和的创作是在日据时期。林先生最终上诉到福州,在总督衙门才仲裁了这件台湾乡间的并不算大的案子,即台湾百姓依靠祖国大陆才获得了对地主和台湾当政者的胜利,其间包含的民族寻根意识清晰可见。这篇小说是历史题材,借古喻今,映射出了殖民暴政统治之下,台湾人民生无立足之所、死无葬身之地的悲惨社会现状。另一层面,小说还呈现了台湾民众对祖国大陆的依赖和信心,正如杨义所说的:“这是一曲祖国团圆的苦恋曲,民族归同的正气歌,质朴的故事隐含着深邃悠长的历史感。”[8]
朱点人的《秋信》刊登于1936年3月3日出版的《台湾新文学》3月号,成功刻画了主人翁前清老秀才陈斗文的形象。斗文先生清朝时代在抚台衙办事,台湾岛被割给日本后就弃政归隐田园。隐居后,他数十年如一日地临摹文天祥的《正气歌》,朗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他对台湾的文化运动贡献颇多。为了挽救衰颓的汉文,他创立诗社,提倡的击钵吟风靡了全岛,却不料击钵吟被无耻诗人作为逢迎之用,令斗文先生愧愤不已。同村农人的兴奋起哄、日本警察的威逼都无法撼动斗文先生拒绝参观日本据台40周年博览会的决定。而后在孙儿同窗的劝说下,斗文先生前往台北参观,往北火车上途径艋舺,忆及旧时的艋舺,老秀才如遇故人般欢喜跃动。展览室中,面对日本学生的卑视目光和陈列的不实报道,斗文先生不禁冲口而出:“倭寇!东洋鬼子!”“国运的兴衰虽说有定数,清朝虽然灭亡了,但中国的民族未必……说什么博览会,这不过是夸示你们的……罢了……什么‘产业台湾的跃进’,这也不过是你们东洋鬼子才能跃进,若是台湾人的子弟,恐怕连寸进都不能呢,还说什么教育来!”[9]愤懑不平的陈秀才前去凭吊前清抚台衙门,屋貌依然,但往事已非,落叶萧瑟,孤臣思国,不胜悲凉黯然。陈斗文既是清朝遗民,又历经了日据时期的多年风雨,历经沧桑的老人民族气节凛然,雅好祖国传统文化,深恶异族的粗暴侵略,兴废之感伴着秋风秋叶一同飘零。“一叶落知天下秋”,朱点人用《秋信》这一片落叶,挖掘出了台湾人民强烈的民族意识和对祖国大陆刻骨思念的情结,令人深切地体会到:祖国母体和台湾子体血肉相连,共同孕育着一个坚韧而又挺拔的民族魂。
在台湾日据时期的乡土抗日小说中,将台湾与祖国大陆长期被割裂、台湾陷入殖民地悲惨境地带来的复杂的“孤儿”心态加入怀乡母题之中予以呈现的,当首推吴浊流的长篇小说《亚细亚的孤儿》。这篇用日文写就的长篇小说起稿于1943年,完稿于1945年,正是台湾政治最黑暗、台湾文坛最阴霾的时间段。小说主人公胡太明的经历,典型地呈现了有祖国不能唤祖国的罪恶。他经历了在台湾成长,逃离现实到日本读书,毕业后失业前往大陆就业,在大陆遭到误解,回到台湾又受冷遇等一系列的事情。因着台湾人的特殊身份,胡太明在日本和大陆都被疑为间谍,又因着胡太明曾居住于大陆,又在台湾被跟踪监视。无论是在殖民者日本、祖国大陆还是在台湾岛,胡太明都受到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猜疑,他就像是一叶扁舟被卷入了时代的激流之中却找不到自己的航行方向,找不到自己的精神依托,他悲愤地衍生出了祖国的“弃儿”兼“孤儿”的凄凉心态。令人欣慰的是,胡太明并没有从此一蹶不振,而是在亲人的血泪和苦难中升华出了投身民族解放斗争的坚韧心智,他毅然写下了“汉魂终不灭,断然舍此身!”[10]的激昂诗句,并投身抗日潮流。《亚细亚的孤儿》是一曲台湾人民的孤儿咏叹调,写出了台湾人民爱、怨、痛并存交织的复杂情感,即对祖国深沉的割不断的爱,唤祖国而祖国无法回应的怨和殖民时代无根漂泊的痛,怨和痛的基础正是对民族和祖国的伟大而深沉的爱。这种特殊心态体现了日据时期台湾文学的特殊意涵,是那一时代的特殊产物,而这份由于特殊历史际遇造成的怀乡母题的复杂变奏同时也丰富了中国的文学宝库。
张文环的中篇小说《夜猿》于1943年获得了“皇民奉公会”第一回“台湾文学奖”,而正是这篇日本当局提名得奖的小说,体现了张文环内敛式的怀乡和隐忍式的对日抵抗。小说主人公石有谅为了摆脱穷困潦倒的生活现状,在父亲好友的资助下返回故乡T村的祖传山林开办纸厂和筍厂。经年辛苦,工厂由草创发展到成型,办得热火朝天,然而,日昌号的老板却任意压价收购产品毁坏石的辛苦成果。小说的结尾处,石有谅和日昌号的老板吵架闹进了派出所,给文本蒙上一层淡淡的忧郁。小说并没有着重描写石有谅一家人的悲苦无助,而是把笔墨重点放在了他们一家人独居山林的孤寂时光。题目中提到的夜猿,在小说文本中不时出现,穿插于行文之中的猴群身上体现出了极为鲜明的中国式的隐喻,令中国读者心领神会。另一方面,小说细致细腻地描绘了这个村落的村民们过年过节的种种传统习俗,“冬节,家家户户都得搓圆仔”、“拜天公”,除夕时贴门联、贴红纸、贴“春”和“福”,从除夕到正月十五要“呈灯”,还有三月初三的清明节,中元节等等。张文环不遗余力地描写这些风俗,正是要借此说明日本大和民族和中华民族的民族习俗、传统文化是互不相容的异质文化,永远无法同化和融合,从而隐晦地传达怀乡之情,高扬民族意识和文化精神,曲微地蔑视和反抗日本统治者的“皇民化运动”。
四
无论是大陆作家还是台湾作家,他们笔下都倾注着对故乡浓厚的思念和毫不掩饰的热爱之情。陈瘦竹在《春雷》倾力书写江南无锡水乡风光:农人们在豆架棚下纳凉,听水车声和蝉叫;或在自家墙角下衔着旱烟管晒日黄,看儿女跟着小狗在稻场上打滚;或者到石家镇上的茶馆去,捧了茶壶听山海经,听爷们念《申报》讲新闻……江南的味道悠悠然地就发散了出来。不管是陈瘦竹清淡的江南风味,端木蕻良那情有独钟的黑土地情结,还是吴组缃所展示的泥土味的皖南农村风情,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作家们对他们笔下所描绘的乡土有着深沉而执着的眷恋。尽管无情的战火使得大部分的大陆作家颠沛流离,远离故土,但他们在异乡依然执着地凝望着故乡的方向,用字句诉说着忧伤的怀乡之愁和最深沉的故土眷恋。再看看台湾作家所呈现的故土面貌:成片的蔗林、稻田,一望无际的新绿茶园,池塘里慵懒的水牛,浓密的竹林,炊烟缭绕的农舍,街道上热闹的卖豆腐、卖杏仁茶、卖油条场景;迎神赛会庆祝妈祖生日,三月初三的清明节,一家团圆赏月的中秋节,家家户户都得搓圆仔 (汤圆)的冬节……这些地道的台湾风景民俗,不仅鲜活了作品的生活气息,具有美学价值,更是倾注了作家们对故乡毫不掩饰的热爱之情。
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特殊的历史境遇,日据时期台湾乡土抗日小说中的怀乡母题有了特殊的内涵,即将驱逐异族殖民统治和热切盼望祖国统一结合在一起。日据时期的台湾作家们多是出生、成长在殖民统治时期,笔下的祖国并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大陆故土,而是他们遥想期盼中的中国及其古典传统文化,带有象征意味,因而他们的怀乡之情是精神层面上的。殖民创伤下的怀乡情感基调凄凉又悲壮,感慨个人身世飘零的同时融入了强烈的民族意识和深厚的爱国情怀,比如《秋信》、《夜猿》就是这类的典型文本。与此相比,大陆抗战时期的作家们虽然漂泊迁徙,但对于乡土的想象基本上是基于他们生活过的真实的故土。他们笔下的怀乡母题多有地域上的乡土与其相对应,具有实指性的面向,如科尔沁旗草原就是作家端木蕻良的成长地点,这和台湾乡土抗日小说作家们无实指性的精神怀乡有着较大的区别。又由于乡土真实性的存在,使得大陆乡土抗日小说的怀乡书写更倾向于找寻并反思文化根源,呈现具有探究、反思、批判意味的乡土面貌,比如《科尔沁旗草原》中截然不同又相互兼容的两种怀乡情调。“因为在日本统治下,不能讲民族,所以就讲乡土”[11],台湾作家笔下的“怀乡”情感指向的是强烈的民族认同,他们在怀乡之情中悠然升华出爱国主义,同时,于殖民暴政的痛苦精神烙印之下交错着对祖国既爱又怨的复杂情感。
当然,无论是审美层面、文化层面还是精神层面上的怀乡,大陆和台湾作家们笔下的“乡”终归都是指向中国的土地及其蕴含的传统文化,只是表达方式和呈现的面向不同而已。
[1]刘献彪.比较文学自学手册 [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238.
[2]乐黛云.中西比较文学教程 [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189.
[3]爱克曼.歌德谈话录 [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54-55.
[4]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集:2[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16.
[5]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集:1[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174.
[6]季麒光.题沈斯庵杂记诗 [M] //龚显宗.沈光文全集及其研究资料汇编.台南:台南县立文化中心,1998.
[7]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台湾广播部.赖和作品选集[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87:132.
[8]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二卷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712.
[9]张恒豪.王诗琅、朱点人合集 [M].台北:前卫出版社,1991:235.
[10]吴浊流.亚细亚的孤儿 [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141.
[11]刘登翰.文学薪火的传承与变异——台湾文学论集 [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94.
Keywors:nostalgia motif;anti-Japan novels;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during the Japanese occupation of Taiwan
(责任编辑 林 芗)
Common Nostalgia Motif,Different Literary Writing
ZHANG Cha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 350007,China)
Nostalgia theme of Chinese literature is an important and historic writing motif.In the anti-Japan novels on China mainland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and Taiwan anti-Japan novels during the time of Japanese occupation,nostalgia themes are varied.There are aesthetic nostalgia,cultural nostalgia and spiritual nostalgia.These types of nostalgia appear in a text either alone or in an intermingled way.
I206.6
A
1008-889X(2012)02-99-06
2011-09-05
2011-10-26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 (10JYA751011);福建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 (2009B132)
张 畅 (1986—),女,福建漳州人,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