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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笔法作为中国古代小说评点话语的建构

2012-04-18张金梅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12年2期
关键词:金圣叹宋江笔法

张金梅

(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史家笔法作为中国古代小说评点话语的建构

张金梅

(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中国古代小说被视作正史附庸或直接被称为“稗官野史”,所以评点家们常常以史家笔法作为评点话语,其主要表现有三:直接点明小说作者采用了《春秋》笔法;明确指出小说作品“章法句法本诸盲左腐迁”,直接以《左传》、《史记》笔法标准评判小说;详细揭示古典小说中的曲笔褒贬与史家笔法相互融通。

《春秋》笔法;史家笔法;曲笔;小说评点

长期以来,中国古代小说被视作正史的附庸,或者直接被称为“稗官野史”,因此,评点家们直接用史笔来评点小说就不足为怪。如哈斯宝在《<新译红楼梦>回批》第三回“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回批说:“贾雨村虽与贾政同宗,但书中无一处交代亲疏长幼,便以宗侄名份投荣府之门;王凤姐一见黛玉,便说‘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说着便用帕拭泪。这些都是在不知不觉间作深贬。谁能说小说稷官没有史臣臧否之法?”[1]32所谓“史臣臧否之法”,即史家笔法,又简称史笔,指《春秋》、 《左传》、《史记》等史书作者在撰写史书时所具体运用的笔法。因同为史书,故有其相同之处,如都用曲笔褒贬;又因是不同的史书,故有其各自的特色,即《春秋》笔法与《左传》笔法、《史记》笔法各有侧重。也正缘于此,评点家们在借用史家笔法对具体小说文本进行评点时既关注其个性,也重视其共性。具体而言,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直接以《春秋》笔法相比况

《春秋》笔法有狭义和广义之称,狭义指孔子修订《春秋》的笔法;广义指经学、文学、史学等中国传统文化中深入研究和广泛运用《春秋》笔法而形成的一种思维、表达、沟通与解读的基本范畴和规则,常常写成“春秋笔法”,而在日常生活中善于运用《春秋》笔法的人亦被称为“皮里春秋”。如《晋书·褚裒》载:“裒少有简贵之风,与京兆杜乂俱有盛名,冠于中兴。谯国桓彝见而目之曰:‘季野有皮里春秋。’言其外无臧否,而内有所褒贬也。”[2]2415可是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却说:“褚季野 (褚裒字) 皮里阳秋。”[3]422“皮里春秋”之所以变成了“皮里阳秋”,是因为晋简文帝母亲郑皇后名“春”,为避尊者讳,故改之,也是对《春秋》笔法一次典型的活用。而在小说评点中,对《春秋》笔法的具体运用则主要有两种表现。

1.评点家们直接点明小说作者采用了《春秋》笔法,这在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脂砚斋的《红楼梦》评点以及卧闲草堂的《儒林外史》评点中都有明确说明。如金批《水浒传》第二十一回夹批指出宋江分付庄客伏侍太公就是皮里阳秋之笔[4]408;第五十六回夹批指出本是徐宁训练,吴用调拨,乃反大书宋江亦是春秋笔法[4]1039;第五十六回夹批对宋江高弟的闲中一贬,表明宋江百无一长,只是一片权诈的书写[4]1050及第五十七回夹批写宋江巧舌如簧,必主于说入伙而后止[4]1061等等,都是皮里阳秋之笔的成功运用。而张批 《金瓶梅》第十一回[5]469、第七十五回[5]529-530回评亦认为小说作者是以 “阳秋之笔”叙写、隐罪月娘。脂砚斋评点《红楼梦》,仅在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庚辰本夹批就三次强调了作者对《春秋》笔法的妙用——如对“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的“帮”字、 “夜复渐长”的“复”字、“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的“商议”二字都进行了评点,认为此四字都是《春秋》笔法的巧妙运用。[6]456《儒林外史》第三十四回“议礼乐名流访友备弓旌天子招贤”,作者将满口治世经济之学的庄绍光路遇盗贼却魄散魂飞,藏身无地的丑态刻画得惟妙惟肖,而卧评亦在此回回末指出作者巧借“皮里阳秋”之笔说明了“书生纸上空谈,未可认为经济”的基本道理。[7]272总之, “皮里阳秋”、 “皮里阳秋之笔”、“春秋笔法”、“阳秋之笔”、“《春秋》字法”等极其频繁地出现在不同的小说评点文本中,充分说明《春秋》笔法在小说评点中已不可忽视地成为一种“显话语”。

2.评点家们常常会以鲜明的比较视角将《春秋》与各小说文本直接比况,虽然在具体的评点文本中,清晰明了如上文所述的《春秋》笔法等字眼已悄然淡去,但小说评点人对借代修辞手法的巧用,终使两者的基本内涵毫无二致。如金圣叹《水浒传》第四十九回回前评指出之所以不书正北领军头领之名,是因为作者妙用了“《春秋》为贤者讳”[4]915;第五十一回夹批认为“宋江便请”四字和“山顶下寨”四字,一笔一削,都是比况《春秋》[4]951;第六十回回前评认为“李固之所以为李固,燕青之所以为燕青,娘子之所以为娘子”,是因为作者熟稔运用《春秋》于定哀之间“叙事虽甚微,而用笔乃甚著”的创作手法,终将三人性情行径表露无遗。[4]1101金氏所论《春秋》 “为贤者讳”; “一笔一削”;“叙事微”、“用笔著”分别是《春秋》笔法的基本内容之一,他采取以部分代整体的借代修辞,将《水浒传》活用《春秋》笔法的思想充分表露出来了。而毛宗岗《读三国志法》在评点阐明《三国演义》结构的主题意识时亦指出:“凡若此者,皆天造地设,以成全篇之结构者也。然犹不止于此也,作者之意自宦官妖术而外,尤重在严诛乱臣贼子,以自附于《春秋》之义。”[8]308在毛氏看来,罗贯中如此注重小说的前后照应和关联,其意图不仅是使小说结构完美而已;更为重要的是,他想通过结构这一载体,隐寓自己“严诛乱臣贼子”的政治理想,即“自附于《春秋》之义”,因而“虽曰演义,直可继麟经而无愧耳。”[8]308“麟经”即 《春秋》,因孔子作《春秋》获麟而止得名。“《春秋》之义”是孔子《春秋》笔法的基本内涵,也是后世经学家们皓首穷经阐释《春秋》笔法的渊薮。[9]也正缘于此,毛宗岗认为《三国演义》所演之“义”与《春秋》之“义”一脉相承。换言之,《三国演义》的全篇结构活用了《春秋》笔法。至于张竹坡在《金瓶梅》第二十一回回评中将《金瓶梅》与《春秋》直接比况,认为“全是作者用阳秋写月娘,真是权诈不堪之人”[5]481;太平闲人张新之在《红楼梦》第二回回前评中将《红楼梦》与《春秋》直接比况,认为“贾赦之赦,邢氏之刑,则演《春秋》之斧钺也”[10]32,亦是分别用“阳秋”、“《春秋》之斧钺”代指《春秋》笔法。

由上可知,小说评点直接以《春秋》笔法相比况,不仅表现为《春秋》笔法等字眼高频率地出现在金圣叹、张竹坡、脂砚斋、卧闲草堂的评点文本中,而且表现为以《春秋》代《春秋》笔法的借代修辞将《春秋》与各小说文本直接比况。

二、“章法句法本诸盲左腐迁”

诚然,在小说评点中,《春秋》笔法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显话语”,但它并不是唯一的话语。相较而言,在诸多史家笔法当中,《左传》笔法、《史记》笔法也颇受青睐。如诸联《红楼评梦》曾云:“《石头记》一书,脍炙人口,而阅者各有所得:或爱其繁华富丽,……或谓章法句法本诸盲左腐迁。亦见浅见深,随人所近耳。”[11]117在诸联看来,《石头记》之所以脍炙人口,是因为其给予读者的审美自得非常丰富,而“章法句法本诸盲左腐迁”就是其中之一。换言之,《左传》笔法、《史记》笔法也是评点家们评判小说的一个重要标准。具体而言,有以下三方面:

1.以《左传》笔法作为评判小说的参考标准,当以《红楼梦》评点最为突出。评点家们在将《春秋》与《红楼梦》相比况之余,还常常将《左传》与《红楼梦》直接比况。就其内容而言,大体可以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巧示主题,即借左氏之口将《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巧妙地表达出来。如太平闲人张新之《石头记读法》指出:“《石头记》一百二十回,一言以蔽之,左氏曰: ‘讥失教也。’”[10]684这样,借左氏之口,张新之便将《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归结为“讥失教”,不仅再现了孔子表达“《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 ‘思无邪’”的坚定口吻,而且强化了彼此的渊源与融通。第二种,妙说技巧,即借用左氏或《左传》之意将《红楼梦》的叙事技巧委婉地表达出来。如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在凤姐“派”贾母之“不是”处,张新之夹批曰:“一语能解八面围,匪夷所思,左氏得意文章也。”[11]743而在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回末,大某山民姚燮亦评曰:“黛玉说‘那里就死’一语,伤心至此,‘爱吾者祝吾’奚弗读左氏书。”[11]1614“左氏得意文章”和“奚弗读左氏书”两语都是妙借左氏或《左传》来说明《红楼梦》的叙事功效。第三种,直比人物,即将《左传》与《红楼梦》的人物形象直接比况。如涂瀛《<红楼梦>论赞》直接将红楼人物与史书人物相比附。如《侍书赞》以为侍书可与康成婢抗衡[11]130-131;《贾政赞》以为贾政直逼宋襄[11]133; 《尤氏赞》以为尤氏可比夏姬[11]134;《贾赦邢夫人赞》以为贾赦之刚有似乎楚子玉[11]140。而第六十八回戚序回前评指出:“余读《左氏》见郑庄,读《后汉》见魏武,谓古之大奸巨猾,惟此为最。今读《石头记》又见凤姐作威作福,用柔用刚,占步高,留步宽,杀得死,救得活。天生此等人,斫丧元气不少。”[6]482亦是将凤姐与《左传》中的郑庄公和《后汉书》中的魏武帝直接比照,认为他们都是因大奸巨猾,作威作福而最终短命之人。

2.以《史记》笔法作为评判小说的参考标准,金圣叹无疑是见识卓越者。综观金氏以《史记》笔法比况《水浒》笔法,有三个“关键词”需要特殊说明。第一个关键词—— “渊源”,即《水浒》笔法渊源于《史记》笔法。如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金圣叹明确指出:“《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4]16第二个关键词—— “等视”,即将《史记》笔法与《水浒》笔法等质而观。如在《贯华堂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序三中,金圣叹提纲契领地说:“若诚以吾读《水浒》之法读之,正可谓庄生之文精严, 《史记》之文亦精严。”[4]10而在 《水浒传》的具体评点中,金氏将《史记》笔法与《水浒》笔法等质比况,则十分常见。如第八回回前评的“如是手笔,实惟史迁有之”[4]186;第二十七回夹批所谓 “太史公酒帐肉簿”[4]524-525;第三十四回回前评的“分明是一段史记”[4]639;第四十九回夹批所谓“文法疏奇之甚,皆学史公笔”[4]924;第五十五回回前评所谓“作文向闲处设色,惟毛诗及史迁有之。耐庵真正才子,故能窃用其法也”[4]1019等等皆是。第三个关键词—— “超越”,即《水浒》笔法虽“出于”《史记》笔法,但“胜于”《史记》笔法。如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指出“《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之后,又突出强调《水浒》“有许多胜似《史记》处”,且“《史记》妙处,《水浒》已是件件有”[4]16。与金圣叹相似,毛宗岗也将《三国演义》与《史记》直接比况,并认为后者之难倍难于前者。其《读三国志法》指出:“《三国》叙事之佳,直于《史记》仿佛,而其叙事之难则有倍难于《史记》者。”[8]308

3.以《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等史家笔法作为评判小说的参考标准,冯镇峦是典型代表。其《读聊斋杂说》将《聊斋志异》与《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等史书直接媲美:“千古文字之妙,无过《左传》,最喜叙怪异事。予尝以之作小说看。此书予即以当《左传》看,得其解者方可与之读千古奇书。”[12]582“读 《聊斋》,不作文章看,但作故事看,便是呆汉。惟读过《左》、《国》、《史》、《汉》,深明体裁作法者,方知其妙。”[12]586在冯氏看来,一方面,《左传》善于叙述怪异之事,不仅可与小说相互参看,而且是解读小说的基础;另一方面,《聊斋》虽是小说文本,但其精彩之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借鉴、运用了《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叙述故事的笔法、技巧。

三、曲笔褒贬与史家笔法相互融通

同为史书,《春秋》、《左传》、《史记》等笔法虽各有异彩,但曲笔褒贬是它们的共通之处。因此小说评点家们在直接一一比况小说创作手法与《春秋》、 《左传》、 《史记》笔法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将曲笔褒贬当作小说评点的参考标准。金圣叹的“深文曲笔”、张竹坡的“隐笔”、哈斯宝的“曲径通幽”即是。

1.金圣叹的“深文曲笔”。在《水浒传》第三十五回回前评中,金圣叹指出:《水浒传》“一部大书以宋江为主”,而描写宋江的手法与描写其他107好汉的手法大不相同:“一部书中写一百七人最易,写宋江最难。故读此一部书者,亦读107人传最易,读宋江传最难也。盖此书写一百七人处,皆直笔也,好即真好,劣即真劣。若写宋江则不然,骤读之而全好,再读之而好劣相半,又再读之而好不胜劣,又卒读之而全劣无好矣。”[4]658107人之所以给读者的阅读印象是“好即真好,劣即真劣”,而宋江之所以会给读者造成由“全好”到“好劣相半”到“好不胜劣”到“全劣无好”的递劣阅读态势,正是因为作者在塑造其他107人时多采用的是“直笔”,而在塑造宋江这一人物形象时则采用的是“曲笔”。两相对照映衬,不仅增加了普通读者的阅读难度,而且丰富了作品的人物形象,强化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而在具体章回的评点中,金圣叹还常以“深文曲笔”与此相照应,如第五十九回回前评指出该回通篇皆用深文曲笔,以深明宋江之弑晁盖[4]1084;第五十九回夹批指出大书吴用谏,以见宋江不谏等都是深文曲笔,都是写宋江罪[4]1090;第六十四回夹批以为晁盖死后宋江不报仇、不致祭,将宋江与晁盖的关系写得深文曲笔,妙不可言。[4]1176-1177

2.张竹坡的“隐笔”。受金圣叹的影响,张竹坡在评点《金瓶梅》时,也非常赞赏曲笔。如第二十回评语云:“试看他一部内,凡一人一事,其用笔必不肯随时突出,处处草蛇灰线,处处你遮我映,无一直笔呆笔,无一笔不作数十笔用,粗心人安知之?”[5]477这里,张竹坡所谓“草蛇灰线”、“你遮我映”指的亦是曲笔,一笔作数十笔用,含蓄蕴藉。受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独恶宋江”做法的启发,张竹坡评点《金瓶梅》也树立了一个类似的标靶:西门庆之正妻吴月娘。为避免与金氏评点所用“曲笔”相重复,张竹坡用了“隐笔”一词。《读法》二十四云:“《金瓶》写月娘,人人谓西门氏亏此一人内助,不知作者写月娘之罪,纯以隐笔,而人不知也。”[5]430从作品本身来看,吴月娘恪守“妇道”,宽厚善良,是小说中为数极少的有好结局者之一,理应不是受贬斥的对象。但在张竹坡看来,与《水浒传》的作者用“深文曲笔”写宋江相类似,《金瓶》的作者也是有意识地在用“隐笔”写吴月娘,将其视为“权诈不堪之人”、“第一恶人罪人”。这种论断虽不免偏激,但亦有一定的道理。

3.哈斯宝的“曲径通幽”。与金圣叹评点《水浒传》 “独恶宋江”和张竹坡评点《金瓶梅》“独恶月娘”相类似,哈斯宝在评点《红楼梦》时也树立了一个极为相似的靶子:“全书那许多人写起来都容易,唯独宝钗写起来最难。因而读此书,看那许多人的故事都容易,唯独看宝钗的故事最难。大体上,写那许多人都用直笔,好的真好,坏的真坏。只有宝钗,不是那样写的。乍看全好,再看就好坏参半,又再看好处不及坏处多,反复看去,全是坏,压根儿没有什么好。一再反复,看出她全坏,一无好处,这不容易。但我又说,看出全好的宝钗全坏还算容易,把全坏的宝钗写得全好便最难。”[1]129宛然又一个金圣叹!无怪乎哈斯宝在《<新译红楼梦>回批》第二十回回评中说:“卧则能寻索文义,起则能演述章法的,是圣叹先生。读小说稗官能效法圣叹,且能译为蒙古语的,是我。”[1]78而在具体章回的评点中,哈斯宝亦不忘突出强调此意,如第五回“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哈斯宝指出:“这部书写宝钗、袭人,全用暗中抨击之法。粗略看去,她们都象极好极忠厚的人,仔细想来却是恶极残极。这同当今一些深奸细诈之徒,嘴上说好话,见人和颜悦色,但行为特别险恶而不被觉察,是一样的。作者对此深恶痛绝,特地以宝钗、袭人为例写出,指斥为妇人之举。”[1]37这里不仅大肆贬抑了宝钗,而且将袭人一起进行了批驳,并认为“再没有比她更精通奸计诈术的人了”[1]38认为宝钗、袭人“恶极残极”固然有一些偏激之嫌,但道出宝钗、袭人形象的复杂性却不无创见。由此哈斯宝还总结出《红楼梦》“曲笔”的一大特点为“曲径通幽”,即“选中题目之后,并不全盘写出,必从远处绕来,曲曲折折,最后正好点在本题上,这就是文章的奇妙处。”[1]61并以写海棠诗为例,将曲曲折折的文章妙笔分析得淋漓尽致。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所谓“曲笔”并不是指小说通篇皆用“曲笔”,而是指与“直笔”交叉运用的“曲笔”。如《红楼梦》 “甲戌本”第一回有眉批指出:“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传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6]103-104综观所列种种 “秘法”,无一不是实事直笔中的曲笔。如《红楼梦》第十四回“林如海灵返苏州郡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正训斥一个迟到的迎送亲友的仆人时,只见荣国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王熙凤且不发放这个迟到的仆人,却先把来人的事情一一安排完之后,才来处置仆人。“正说着,只见荣国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往里探头儿”即是打断凤姐发放仆人的“直笔”描写中的曲笔,庚辰本脂砚斋亦在此处夹批曰:“惯起波澜,惯能忙中写闲,又惯用曲笔,又惯综错,真妙!”[6]238正缘于这一直一曲的交错运用,最终使得宁府中人皆知凤姐利害, “自此俱各兢兢业业,不敢偷安。”但这并不是说评点家们就非常反感“直笔”。相反,评点家们在赞赏“曲笔”的同时,也并不排斥“直笔”。如浴血生《小说丛话》便说:“读《儒林外史》者,盖无不叹其用笔之妙,如神禹铸鼎,魑魅魍魉,莫遁其形。然而作者固未尝落一字褒贬也。”[7]452换言之,《儒林外史》正因为作者纯客观化的叙述才使现实生活中各种“魑魅魍魉”难以遁形。而其隐匿作者褒贬评价的冷峻客观笔法,亦常为时人所称道。如闲斋老人在第四回“荐亡斋和尚吃官司,打秋风乡绅遭横事”回末评道:“所谓直书其事,不加断语,其是非自见也。”[7]258直书其事,亦可是非自见,褒贬自明。

四、余 论

综上所述,评点家们纷纷将古典小说与《春秋》、《左传》、《史记》等史书相比附,其目的虽有旨在抬高小说艺术地位之嫌,但对于原本就是以“史”为发展源头的小说类叙事性作品来说,并不为过。诚如钱钟书先生所说:“正史稗史之意匠经营,同贯共规”,须“泯町畦而通骑驿”。[13]166但史书与小说毕竟是两种不同性质的文本,全然将史家笔法作为评点小说的标准,亦会引起一些非议。如胡适《水浒传考证》曾指出:“金圣叹《水浒》评的大毛病也正是在这个‘史’字上。中国人心里的‘史’总脱不了《春秋》笔法‘寓褒贬,别善恶’的流毒。金圣叹把《春秋》的‘微言大义’用到《水浒》上去,故有许多极迂腐的议论。他以为《水浒传》对于宋江,处处用《春秋》笔法责备他。……这种穿凿的议论实在是文学的障碍。……这种无中生有的主观见解,真正冤枉煞古人!圣叹常骂三家村学究不懂得‘作史笔法’,却不知圣叹正为懂得作史笔法太多了,所以他的迂腐比三家村学究的更可厌!”[14]6-8诚然,金圣叹评点本与《水浒传》底本确有不同,尤其是评点本中所谓“深文曲笔”在《水浒传》底本中难以找到相关踪迹,但宋江的虚伪却是小说的原意,换言之,金圣叹对宋江的改动也有一定的依据。最明显的就是小说对刺配江州途中宋江对行枷去与留的态度的描写,金圣叹对这九处行枷文字没有丝毫改动。容本的评点者斥宋江为“假道学”,即为明证。也正缘于此,我们认为金圣叹将作品中对宋江的许多描写都理解为“皮里阳秋”的《春秋》笔法也不无道理。

[1]哈斯宝.《新译红楼梦》回批 [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

[2]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张万起.世说新语译注 [M].北京:中华书局,1998.

[4]陈曦钟.水浒传会评本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5]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 [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6]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 [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

[7]朱一玄,刘毓忱.儒林外史资料汇编 [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

[8]朱一玄.刘毓忱.三国演义资料汇编 [G].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

[9]张金梅.孔子与《春秋》“义”[J].经济与社会发展,2006,4(6):129-131.

[10]曹雪芹,高鹗.红楼梦 [M].护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闲人,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11]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 [G].北京:中华书局,1964.

[12]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 [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13]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 [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4]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 [M].上海:上海书店,1980.

Keywors:Spring& Autumn Annals style;historian writing;devious writing;novel criticism.

(责任编辑 林 芗)

On Historian Writing as Chinese Ancient Novel Criticism Discourse

ZHANG Jin-me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Hube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Enshi445000,China)

Chinese ancient novels were generally taken as a history appendage or was directly called“wild history”.Therefore,Chinese ancient novel critics always took historian writing as Chinese ancient novel criticism discourse.First,they pointed out that the authors of Chinese ancient novels had adopted Spring& Autumn Annals style.Second,they indicated some chapter rule and syntax in the novels came from Zuo Qiumings’and Sima Qians’,and criticized them by the standard of Zuo Zhuan or Shi Ji style.Last,they revealed in detail the conformity between the novels’devious writing for praise and denouncement and historian writing.

I 207.41

A

1008-889X(2012)02-89-06

2011-11-29

2012-01-09

国家社科基金 (08XZW010);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 (2011jyte052)

张金梅 (1974—),女,湖北黄梅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文化与文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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