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信·科学·哲理
2012-04-14杨叔子
杨叔子
(华中科技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4)
学术讲堂
诚信·科学·哲理
杨叔子
(华中科技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4)
诚信,这是人类社会得以存在、延续与发展的必要前提,也是社会公民最为基本的伦理道德。人类的思想史、科学技术史、文学艺术史和经济史都表明,没有一流的诚信,就没有一流的人格,更不会取得一流的事业成就、特别是学术成就与社会成就。
我们现在处于商业化的时代,市场经济、商品经济都充满了剧烈的竞争。商场就是战场,“兵不厌诈”。但是,商场的社会本质毕竟不同于战场。1994年约翰·纳什之所以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就是因为他对非合作博弈理论中的均衡问题进行了创造性的分析。他借助自己所推导的“纳什平衡”方程证明:在商业竞争中双方不一定非要“鱼死”或“网破”,不一定完全符合纽曼所讲的“一方所得是另一方所失”,更不一定出现“两败俱伤”的双败结局。他的研究表明,人们在社会竞争中完全可以“双赢”;“双赢”的基础是诚信。商业需要诚信,经济需要诚信,学术更需要诚信;做人尤其需要诚信。这是为什么?
一 诚信是做人的科学与智慧之道
诚信,是人文品格、科学精神、学术道德,也是科技工作者乃至所有学者做人品质的基本底线。诚信既是一个公民之所以为公民的基本道德,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体智慧。杰佛逊说得好:诚实是智慧之书的第一章。哲学一词源于希腊文的Philosophia,意为“爱智慧”。诚信即是人类自身对社会发展规律和自然演进的客观规律的镜像认知产物及人格体现方式。因此,诚信遂成为人类社会之所以为人类社会的根本基础。
诚信,就是老老实实地对待自己、对待他人、对待自然、对待文化。老老实实的态度就是科学的态度、理性的态度。总之,诚信的本质就是以科学的态度对待万物。在我国,Science一词最早译为“格致”,即《大学》上的格物、致知。后来康有为考察日本,日本人认为Science是西方分科别类进行研究的学问,于是将之译为科学。康有为认为这个名词译得恰当,遂引入我国并取代了“格致”一词。历史事实证明,过分精细地进行分科别类的研究,将会导致人类科学文化的整体受到割裂,滑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还原论”的思想泥沼,使人的思想无法真实反映客观世界的整体及其规律,甚至出现主观意识膨胀、个人主义狂飙和狂妄自大的人类中心主义倾向。近现代的无数残酷事实提醒我们:过分崇拜主观欲望、科技理性和物质价值的做法,已经带给当代文明社会以一系列严重的负面影响。
而格致又具有什么独特的意义呢?对此,《大学》讲得很清楚。《大学》提出“大学之道”的三个纲领: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当然,“大学之道”所谓的“大学”跟我们现代的大学在知识细节与办学形式上是大不相同的,但是在“做大学问、树大德行”这一要点上却是本质相通的。《大学》接着提出了实现三个纲领的八项条目:[1]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三个纲领与八项条目之间是“纲”与“目”的逻辑联系,而且它们各自的内部也是严格的递进的逻辑关系。《大学》对八项条目进而反复强调,只有做到了前一条,才有可能完成后一条。在此,笔者进行一番现代化的诠释:格物,就是研究客观世界;致知,就是提升主观世界。显然,“格致”就是Science,即我们今天所理解的科学,就是要将主客观世界的有关对象(事物与机理)弄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达到自知与知物、知人与知天相得益彰的境地。正是由于只有格致才能正确地反映主客观对象的应然规律,我国的一些高等学校的校训于是采用了“格致”一词,如香港大学的“格物明德”,澳门科技大学的“格物意诚”,等等。
那么,应当由谁去推动格致呢?当然是人。因此,《大学》又强调了下面的这句话:“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即是说,一切还得靠人,人的智慧来自修身;修身又得靠正心,正心得靠诚意。对于儒家用来“传授心法”哲理的经典《中庸》,林语堂认为它是儒家哲学的基础,因而他将《中庸》置于诸儒家典籍之首。[2]《中庸》明确而又辩证地指出:“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只有真诚客观、实事求是地去格物、去致知,才可能格出明明白白的物之理、获致明明白白的吾之知;当然,也只有格出了明明白白的客观真理、获得了明明白白的主观智慧,人才能进一步提升自己的做人之道与做事之道,而不会适得其反。《中庸》将三个纲领与八项条目之间与它们各自内部的关系推进成为辩证的而非形而上学的逻辑关系。其实,它们在本质上呈现为科学与人文的关系。科学主要与人所认知及实践的外在世界及其规律紧密相连,人文主要与人的内心世界及其终极关怀紧密相连。所以,科学是立世之基、文明之源,人文是为人之本、文明之础;两者功能互异,形态有别,然而缺一不可、相得益彰。
进而言之,它们共同源于人的外在世界之实践行为,共同生成于人的内心世界及其大脑系统,协同产生了精神世界对物质世界的超前能动性反映及其意象体验活动。总之,它们属于同源共生体,既能反映外在世界及其真实性、唯一性,也能反映人的内心世界及其感悟性、多样性,从而能够互通互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融,彼此支撑,彼此互补。虽然它们各有侧重,但人文应当成为科学的导向,因为诚则明、本体之知决定了客体之知;科学应成为人文腾飞的巨翼,因为明则诚、客观真理有助于主体提升主观理性、完善自我意识。这也是《中庸》上的“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应有的含义。
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有异于禽兽的高级人性这一价值理性,又有异于禽兽的高级灵性这一工具理性。具体而言,前者主要紧密同人文相连,同孔子所讲的“畏圣人之言”相连,同康德所惊赞与敬畏的“心中的道德法则”相连,同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相连;后者主要同科学相连,同孔子所讲的“畏天命”相连,同康德所惊赞与敬畏的“头上的星空”相连,同外在世界的自然规律相连。这两者又都密切地与人特有的自觉性、主动性、创造性相耦联。只有形成了高阶品质的人性善,人才可能成为真正的大写的人,才能成为“可以为尧舜”的人;反之,如果我们缺乏诚信、欺诈拐骗、到处坑人,从而体现出极端的人性恶,尽管我们拥有现代科学知识以及高层次的灵性,依然会蜕变为《聊斋志异》中的“画皮”恶魔,这将比恶禽毒兽还恶毒!因而可以说,处于高层级维度上的人性是善还是恶,即在于一个人是否具备最基本的公民素质——诚信;其底线是一个人对社会有无自觉的责任感,决定其底线的人性支柱则莫过于诚信。《管子·枢言》讲得精炼:“诚信者,天下之结也。”一个社会丧失了诚信,尔虞我诈,你欺他骗,以假乱真,使真为假,是非颠倒,黑白反置,这算什么社会?这个社会还能存在多久?可以说,凡是违反自然界之客观规律的对象性实践活动,无不以失败告终!凡是违反人类社会之伦理道德的主体性实践行为,也无不以失败告终!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实质上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在人类本体世界层面的镜像反映。宋代程颐明确地认为:“道,一也。岂人道自是一道,天道自是一道?”荆门出土的《楚简》早就指出:“易,所以会天道、人道也。”《中庸》深刻指出:“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就是天道,使人诚就是人道。《孟子》也讲:“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诚,就是天道;人力求诚,就是人道。显然,人道就是天道的反映,伦理道德就是自然规律对人类社会的必然要求。
诚,动于衷;信,形于外。两者本质相通。作为我国最重要的思想经典之一的《论语》,除了在《颜渊》篇中引用了《诗经》“诚不以富,亦祗以异”与《子路》篇的“诚哉是言也”两处语录外,没有“诚”字。而且,这两个“诚”字也非今天的“诚”义。通观《论语》,可知其中的“忠”字含义十分近于“诚”,不但“主忠信”多次出现,而且曾子的“三省吾身”中,忠、信占了其二;尤其是《述而》篇中的“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这一章。对此,朱熹在《四书集注》中明确指出:“程子曰:‘教人以学文、修行而存忠信也。忠、信,本也。’”[1]忠、信是本。《学而》篇有子讲:“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而无忠、信,何言孝、悌?忠、信是本之本,所以,孔子才坚定地断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颜渊才明确地指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二 诚信是追求真理与实现理想的精神法则
美国教育家诺尔指出:“知识可以帮助我们生存下去,价值观和道德感可以使我们生活得体面而富有责任感;而认识与理解世界的美、生活的美以及艺术创造的美,则可以使我们的生活更丰富、更有情趣和意义。”[3]伯斯纳指出:“对大多数青少年学生来说,其学习效能不佳的根本原因并不是他们缺乏学习能力,而是由于他们不知道如何使自己的情感与认知活动相匹配。他们天生缺乏这种科学方法的训练;因而教师需要向学生传导有关元认知的操作方法。”[4]
基于新型的本体知识观,教师应当把大学生体验自我、认知自我和创新自我作为教学的核心内容与主导方式之一:即通过诚信体验来更深刻地认识自我、更有效地调控自我、更坚定地追求科学真理、更扎实地实现自己的人格理想,让学生成为学生自己。换言之,人们只有拥有了坚定深刻丰富强劲的诚信品格,才能通过认知自我来理解他人和人类情感、发现自然规律、领悟科学价值,品味艺术美、自然美、道德美、科学美之情韵奥妙。总之,教育的根本目的是培养学习者的自我认知能力、自我调控能力、自我完善能力和对自我的意识体验能力及理性思维品格。通过诚信教育,我们即能使大学生由外在的对象化观照达到移情入性,使心灵进入内在化、本体性的自我观照状态,进而抵达超感性的世界。
莎士比亚讲得对:失去诚信,就等于敌人毁灭了自己。宋代黄庭坚有首诗,似很浅显,但极富哲理,这首诗叫《牧童》:“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垅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长安,广义而言是指繁华之城,求名务利之地,你争我夺之处,冒险者之胜地,失败者之地狱;名利客,追名逐利之徒,谋荣图禄之辈,贪心婪意之人;机关用尽,心思挖空,缺诚失信,尔虞我诈,损人“利”己,无所不用其极。结果呢?正如《红楼梦》一曲《聪明累》一针见血地道破要秘,就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活得太累,下场太惨!十足的愚昧、一点也不聪明!哪比得上牧童悠然自得的幸福生活?泰然骑着牛,纵情吹着笛,田垅青葱,微风舒拂,既无外界激烈残酷的逼迫,又无内心痛苦沉重的负担,用不着日夜不安,寝食不宁,而能顺应主客观规律,品味同大自然、同群体和谐一致、有滋有味的人生,“乐乎天命复奚疑”!上述诗文告诫我们:单有客观之知、客观理性、客观智慧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必须努力打造自己的主观之知、主体理性和本体智慧,才能以大人格成就大事业!
与上述名利客恰恰相反的,就是取材致义的人。古今中外,并非个别。当今“感动中国”人物之一就是孙水林、孙东林这对“信义兄弟”。2010年2月,包工商孙水林由北京冒雪赶回家乡,以期在春节前发完农民工工资。但是,他们在途中不幸遭遇车祸,导致全家身亡。其弟孙东林闻讯,由天津赶回,全部发还了农民工的工资。20年来,他们以诚对人,从不负人。又如,钟南山院士是笔者最敬佩的学者之一。在2003年“非典”猖獗之时,他率领他的团队抵制了错误的指导,顶住了错误的批评,坚决不采用大剂量激素治疗非典。这是因为,他们的临床实践与相应研究业已证明,这种治疗无法遏止此种流行病蔓延趋势。他们按照自己用实践证明的完全合乎实际的科学的医疗方式抢救治疗病人,挽救了多少生命、节省了多少费用!他讲得多么好:诚信是科技工作者品质的基本底线!科学需要诚信,学术需要诚信!
因此可以说,不管是做科学研究还是做人文与社会科学的学问,无论是做大事还是做小事,都要敢于走、善于走,走一步是一步,从而积小胜成大胜,从量变到质变,借此逐步达到既定目标。这是最具智慧品格的做法。敢于走、敢于竞争,敢于在战略上高度藐视困难与敌人,敢于担当战略上的责任感,这是着眼之处;善于走、善于转化,善于在战术上高度重视困难与敌人,善于强化战术上的责任感,这是着手之处;走一步,是一步,老老实实,扎扎实实,每走一步无论是成是败,都必有所得、必长一智,必定能为走下一步做好铺垫,这就是所谓的做人与做事的智慧的合二而一。无论是“敢于”、“藐视”、“战略”,还是“善于”、“重视”、“战术”,它们是老老实实对实际负责的统一。在这方面,居里夫人就是一个出色的典型:她花了4年时间,做了5677次试验,经历了458次分离试验的失败,从8吨沥青中提取了0.12克氯化镭,由此发现了放射性元素。老实说,她的哪一次实验、哪一个步骤不都是“战战兢兢”的?她一丝不苟、忠于自我、忠于事实、忠于科学,绝不会弄虚作假、投机取巧、造假作弊。促使她这样坚守诚信之道的根本动力来自何处?一是老老实实吃一堑,扎扎实实长一智,强烈的责任感在驱动,“严”字当头,“实”在其中;二是对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科学理想负责,坚持自信与科学信仰,坚持做人的意志与做事的意志相统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可见,人的责任感就是敢于及善于担当责任的情知意行之思想意识和人格能力,就是求真务实,实事求是,践诚守信。
在抗日时期延安整风运动中,毛泽东同志在他的三篇光辉文献《改造我们的学习》《整顿党的作风》与《反对党八股》中,反复强调了实事求是的精神。他创造性地古为今用,精辟生动地阐释了“实事求是”这一名言,并将之作为中央党校的校训。他尖锐地指出:“一切狡猾的人,不照科学态度办事的人,自以为得计,自以为聪明,其实都是愚蠢的,都是没有好下场的。”他谆谆告诫说:“在世界上要办成几件事,没有老实态度是根本不行的。”他赞扬说:“什么是老实人?”“科学家是老实人!”不老实,不诚信,就是不科学,反科学,就破坏了科技工作者也包括一切学者品质的基本底线,应该讲,这就丧失了科技工作者其实包括一切学者的基本品质,一定会“反误了卿卿性命”,甚至会危害社会与国家。大学学术诚信,绝不例外。所以,郭沫若同志1978年在全国科学大会《科学的春天》报告中强调:“科学是老老实实的学问,来不得半点虚假,需要付出艰辛的劳动。”这对一切学术来说,均是如此!
文化,本质就是“人”化,就是以“文”化人,以“人”化物,就是要一手抓精神文明建设、一手抓物质文明建设。在当代社会,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物质文明高度昌盛,尤其需要我们强力推进人文文化建设与精神文明建设,真正做到用真善美的先进文化打造人的自知之明、本体智慧,进而促使人们将做人修身的人格智慧转化为认识客观世界、改造客观世界的格物性智慧,借此真正实现以“文”化人、以“文”化社会的价值理想。为“文”所化的人,为“文”所化的社会,必须且理应体现出高度成熟的自觉的诚信品格,正如《中庸》所讲:“诚者物之终始,不诚不物。”社会呼唤诚信!人生需要诚信!学术需要诚信!诚信不单是一种人格操守,更是做人的本体智慧!唯有拥有了诚信的品格,我们才能孕育出做事的格物之智慧!
[1]朱熹.四书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1985.
[2]林语堂.中国哲人的智慧[M].张明高,范桥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
[3]沈致隆.亲历哈佛——美国艺术教育考察纪行[M].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02.121.
2012-07-04
杨叔子(1933-),男,江西湖口县人,中国科学院院士,著名机械工程专家、教育家,华中科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4]M. I. Posner, M. K. Rothbart.EducatingtheHumanBrain[M]. Washington DC: APA Books,2007.64-65.
(责任编辑:山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