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理论科学性的历史维度与价值维度

段吉方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文学理论科学性的历史维度与价值维度

段吉方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文学理论学科反思研究是当前文艺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文艺学研究的范围比较广阔，研究的内容与对象较为宽泛，研究方法与理念也较为多样，特别是在当下各种西方文化理论思潮的阐释接受中，文学理论研究相比以往在思维、观念、方法、价值层面上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无论就文学理论的现实情形而言，还是从未来文学理论研究的发展来看，文学理论学科反思研究都是一种必要而积极的研究态度。在当前的理论语境下，文学理论学科反思研究不断揭示文学理论研究面对的新问题，认真反思如何激发文艺学学科的理论创新能力和理论建构意识，努力探索文学理论对象化现实审美文化经验的途径和道路，可以说起到了推进文学理论研究进程的作用。但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这样一些问题，在当下文学理论学科反思研究中，来自文学理论知识话语科学性的基础探究越来越少了，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与知识建构中的焦虑意识越来越严重。有人说，文艺学研究的边界受到了挑战，也有人说，当代文学理论正走向危机，更有甚者，干脆说文学理论死了。这种情形迫使我们思考：文学理论学科反思的起点在哪里？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进行反思以及文学理论学科反思研究如何进一步强化知识的科学性立场？

在当下文学理论学科反思研究中，文学理论的科学性问题逐渐模糊，并受到相对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多方质疑，这种状况是与文学理论学科反思研究的初衷与愿望不相符合的。学科反思研究是一种严肃的学理判断，虽然这种学理判断内在地包含了批判性的观念，但它本身需要知识的确定性立场，面临着学科既定的知识生产规范性的检验，同时更需要在一定的时空范围内呼应现有学科知识话语与实践方式的科学性要求，在这个意义上，文学理论学科反思研究应该是一个涉及文学理论研究的知识状况、学科属性、价值立场与实践方式的关键问题，更是一个关乎文艺学学科存在与发展的合法化、规范化的基础性问题。正是因为它对文艺学的理论发展如此关键而必要，所以在文学理论学科反思研究中更应该深刻地理解文学理论的科学性问题，摆正文学理论研究的科学性立场。

在当前文学理论研究的现实格局中，文艺学以及文学理论研究已经纳入既定的学科体制之中了，这是事实。但这也并非意味着文学理论的科学性问题就已经是一个不需赘言其意自明的问题。的确，文学理论的科学性有着文学理论元问题以及文学理论知识元话语的性质，但正因为此，它才是文学理论研究在各个发展阶段都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更是文艺学学科反思研究不能忽略的问题。文学理论的科学性既包含了文学理论研究对象的确定性、文学理论研究范畴的明晰性、文学理论知识话语的规范性，同时更包括了文学理论思维方式的特殊性、文学理论价值立场的稳定性以及文学理论学科属性的客观性。但文学理论的科学性也并非一种凝固不变的实体性的观念，采取一成不变的立场从事文学理论研究恰恰是违背文学理论的科学性精神的。现代人文科学的学科规训制度研究已经向我们表明，称某一个研究范围为一门“学科”，“即是说它并非依赖教条而立，其权威性并非源自一人或一派，而是基于普遍接受的方法和真理”。[1](P.13)文学理论作为文艺学学科内的专门性的知识领域与学术研究范围毫无疑问已经具备了它的基本方法和真理依据，但是文学理论的专门性的知识却不是一个凝固的共时存在，它是由文学理论作为一门学问、一种知识状态以及一个学科的历史决定的，文学发展与演进的历史中各种文学概念、范畴构成了文学理论知识经验中不可或缺的内容，这些内容无疑是文学理论研究对象、研究内容以及基本的体系性原理的知识来源。作为一种知识状态和一个学科存在的文学理论在文学发生发展变化的历史中完成了自身的概念、范畴以及观念、价值层面的规训和体系层面的发展，同时它的概念、范畴以及观念、价值又经历着历史的变化和洗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文学理论科学性存在着历史维度。

文学理论科学性的历史维度区别于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研究中的历史主义观念。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中的历史主义是根据一定的标准并联系同时期的其他历史现象来解释和评价某个时期的文学的一种观念，坚持历史主义观念的文学批评往往把艺术品放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中加以考察。在文学理论研究中，这种历史主义观念曾经受到严肃的批判，荷兰学者佛克马和易布思在他们所著的《二十世纪文学理论》中曾经明确地反对文学研究中的历史主义的态度，积极倡导文学内部研究的美国文学理论家韦勒克和沃伦则认为历史主义的文学观念抹杀了普遍的文学理论或统一标准的文学观，认为历史主义的文学批评取消了文学研究者独立作出判断的可能性，特别是20世纪以来的形式主义批评曾将这种反叛文学批评的社会化和历史化的呼声引向高潮。文学理论研究的历史表明，形式主义文学批评正是以它偏执的方式走向了文学理论科学性的误区，正像布尔迪厄说的那样：“形式主义反对各种历史化的雄心是建立在对其可能性的社会历史条件的无知基础上的。”[2](P.60)形式主义批评从文学作品的形式、结构、语言等内在因素上挖掘文学的本体意义，强调形式、结构、语言等语言分析是文学意义的客观性的源泉，并以这种“客观”的理由试图在对文学本体的重新定义与解释中放逐社会和历史，但这也并非意味着文学以及文学理论研究就真的能够回避“历史化”的过程。英国诗人T.S.艾略特说：“从来没有任何诗人，或从事任何一门艺术的批评家，他本人就已具备完整的意义。”[3](P.3)任何文学研究都存在一个历史化的过程，文学理论也是如此，这不但是因为在古今中外的文学理论发展历史中形成的知识经验构成了文学理论基本的研究对象和研究内容，而且，文学发生发展历史中凝聚的历史与经验、情感与现实、审美与政治等方面的力量构成了文学情感性与思想性的基本蕴涵，文学理论科学性的历史维度正是文学理论在规避了社会历史批评中的“历史决定论”和形式主义批评的“方法论优先权”的龃龉之后而具备的一种整体的历史文化视野。

18世纪的维柯在《新科学》中曾经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诗性地理”概念。在维柯看来，诗既是人类感觉的产物，又是人类感觉本身，崇高的诗因此记录了人类诗性经验的历史，这种历史既是人类思想史、人类习俗史，同时也是人类行为史。维柯的“诗性地理”概念启发了我们，任何文学都无法回避社会与历史方面的影响，文学理论科学性的历史维度就建基于文学的社会学视野与历史诗学情境之中，它既不是那种相对主义的历史主义观念的借尸还魂，也不是实用主义和实证主义批评的死灰复燃，它不但使文学理论在其自身的学科发展中与哲学、美学、历史、心理学等方面的知识经验形成了一种思想的融合与对话，而且规避了相对主义的历史观所导致的理论缺陷。正是认识到这个问题，加拿大文学批评家弗莱才明确地宣称：“我需要一种历史的方法来研究文学。”[4](P.8)目前，在文学理论研究的过程中，存在着观念、思维以及研究角度上的反思判断，恰恰说明了当代文学理论正在经历着一种历史化的发展，文学理论研究存在着科学探究的发展空间，当然这种科学性探究区别于自然科学的物质实存状态与规律的研究，也不同于社会科学客观物化的社会关系、社会组织与社会结构等方面的研究，而是文学理论作为人文学科特有的情感、体验与价值判断方面的研究，这也意味着文学理论的科学性除了具有历史维度，还存在价值维度。

文学理论科学性的价值维度在于文学理论反思批判的功能以及文学理论的实践立场。如果说文学理论科学性的历史维度使文学理论的概念范畴、知识话语与理论体系超越了以教条而立的个人性、经验性而具备了作为一个学科以及一门学问的科学性的属性的话，那么，文学理论科学性的价值维度则是文学理论基本的人文性蕴涵的内在标识，是文学理论研究面向文学世界实现理论把握现实问题的重要体现。无论关于文学理论的学科如何定义与定位，文学理论的科学性都离不开文学阐释实践的正当性与有效性，也离不开文学理论把握现实问题的基本的公信度与合法化，这就既需要文学理论研究在具体实践中对那些理论的本原性问题以及现实审美文化现象做出价值层面的反思和批判，体现理论把握现实的逻辑与方法，同时也需要文学理论研究在深入文学现实过程中勇敢地表达价值与立场，展现理论研究的人文情怀。

在当前文艺学学科反思研究中，有研究者提出，当前的文学理论研究成了各种抽象的体系以及一些干瘪枯燥的理论概念和范畴研究，因此提出文学理论走向危机了。我们且不论文学理论的研究并非是面对抽象体系与干瘪理论的，我们该思考的是，究竟是什么文学理论研究成了这个样子？文学理论是否就是这样的？且不论在人类历史进步的长河中，有多少哲学家、美学家和文学理论家像19世纪德国诗人海涅说的那样，是在解决了每一个时代的重大课题的过程中把人类社会向前推进一步的，单是20世纪以来的文学理论发展现实就足以向我们证明，那些优秀的文学理论家面对现实世界的种种变化，无时无刻不在积极表达他们的价值立场和人文思考，更没有放弃理论的终极关怀。别尔嘉耶夫说，理论是孤独的，但理论也是充满积极性和战斗性的。文学理论科学性的价值维度正是文学理论人文性的重要体现，它在一种基本的介入立场上确立的是文学理论研究的阐释根基问题，当然，更使文学理论在批评阐释的过程中体现出深刻的关怀意识。

最后，再回到文学理论科学性与文艺学学科反思研究的问题中来，笔者认为，文艺学学科反思研究与文学理论的科学性问题不应该成为矛盾乃至对立的问题，文艺学的学科反思研究恰恰应该行进在文学理论的科学性探究的路径上。在当前，文学理论的学科反思研究既存在着忽视文学理论科学性的弊病，同时也存在着让文学理论的科学性消融在它的批判性之中的危险。当前关于文艺学学科反思研究出现的文学理论的知识状态与学科特性之间的阐释间隔与价值分裂，在某种程度上恰恰是忽略文学理论科学性问题所导致的。文学理论的科学性在于历史维度和价值维度的统一，坚持文学理论科学性的历史维度就是坚持文学理论研究在知识话语、概念体系方面的自洽性，坚持文学理论科学性的价值维度则是尊重文学理论研究基本的人文性立场，尊重文学理论在实践中凝结而成的关于社会历史人生的智慧、趣味以及生命情感。文学理论科学性的历史维度与价值维度都蕴含于理论对象化现实审美经验的具体过程之中，蕴涵于理论与实践的张力形式之中。这也意味着文学理论的科学性研究并非指向一种实用主义的批评方案，当然更不是片面地强调那种对理论本身推崇备至的权威性论断，而是应该努力使文学理论在把握现实审美文化经验的过程中展现出理论阐释的有效性与艺术实践的活泼性。在这个意义上，当我们再度从事文学理论学科反思研究之时，首先应该尊重的是文学理论科学性本身的这份尊严，只有尊重了文学理论科学性本身的尊严，在敬畏之下，杜绝理论思维的惰性与惯性，才有可能走出理论危机的阴霾。这也意味着，在当下的文学理论研究中，反思文学理论知识话语与实践方式的科学性立场，重新激发文学理论研究的信心与信念，实现理论研究的更大发展，恐怕比焦虑与危机本身的探讨更加重要。

[1][美]华勒斯坦，等.学科·知识·权力[M].刘健芝，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

[2][法]皮埃尔·布尔迪厄.纯美学的历史起源[M]//周宪.激进的美学锋芒.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3][英]T.S.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C].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

[4][加拿大]诺思洛普·弗莱.批评之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012-10-01

广东省2009年度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反思、批判与价值重构——文化研究语境下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形态研究”(09GJ-03)的阶段性成果。

段吉方(1975-)，男，辽宁建平人，文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文学理论、美学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