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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时间消灭空间”——马克思恩格斯传播技术思想研究

2012-04-13陈力丹

关键词:电报恩格斯手段

陈力丹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北京 100872)

看到本文的副标题,可能会有读者提出疑问:马克思恩格斯论述过传播技术吗?确实,如果根据现在我国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中文版,找不到“传播技术”这类词汇。正是翻译造成了我们对马恩这方面思想的忽略。其实,马克思恩格斯早在19世纪就密切关注着世界传播技术的发展对社会结构变化的影响。

在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笔记及书信里,经常出现这样几个德文词:der Verkehr、die Kommunikation,他们还特别指明其对应法文词是commerce,对应英文词是intercourse。这些词汇他们使用时的所指,是广义的物质和讯息的移动、传播,然而在中文版的他们的论著中,却大多翻译成“交通运输”,使得我们看不出马克思和恩格斯论证问题时的广义内涵。在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二卷中,曾对此有明确的说明,他写道:“交通工业,它或者是真正的货客运输业,或者只是消息、书信、电报等等的传递。”[1]24卷:65文中的“交通工业”,即die Kommunikationsindustrie这个带有“Kommunikation”词根的名词。而在中国现代文字语境中,“交通”一词在人们头脑中的反应是汽车、火车、轮船、飞机等单纯的物质运输载体。从马克思和恩格斯使用der Verkehr、die Kommunikation概念论证的问题看,包含了这两个词的全部含义,指个人、社会团体、民族、国家间的物质交往和精神传通。因而,这是一个宏观的社会性概念。例如恩格斯晚年讲的这样一句话:“……依靠了现代的交通工具,即依靠铁路、电报、巨大的工业城市、报刊和有组织的人民集会。”[1]22卷:537其中“交通工具”,即das Verkehrsmittel这个带有Verkehr词根的概念,包含了后面讲的五项内容,而这五项内容,除了铁路,电报、报刊、城市、人民集会,怎么可以算在中文“交通工具”这个概念里呢?所以,本文在引用中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时,均根据他们的原著文字重新翻译个别的关键用词,不再一一说明。

19世纪,在工业革命后期和完成以后的若干年内,发生了一场世界性的交通和通讯革命,用现在的语言说,即传播技术革命。它使大众传播媒介和其他各种信息产业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从此世界逐步进入了密集型的社会交往的时代。马克思和恩格斯称它为“交往革命”(也可以翻译为“传播革命”,本文暂且用“交往革命”一词)。这一革命是推动当时物质和精神交往进程的主要动力。1859年,马克思曾就此开列了写作大纲:“交往手段的影响,世界史不是过去一直存在的;作为世界史的历史是结果。”[1]46卷上册:48虽然后来没有形成专门的章节,但他和恩格斯留下了有关交往革命的大量论述,其中包含着他们对未来信息社会的某些预见。他们这方面的思想,曾长期被人们忽视,只是在近几年才引起注意。

一 交往革命的进程

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的交往革命,是一个广义的概念。这一革命首先发生在19世纪初的英国,以后逐步扩展到各工业发达国家和一些殖民地。恩格斯晚年曾对这一革命的主要表现作了如下描述:“近五十年来,交往方面已经发生了革命,只有18世纪下半叶的工业革命才能与这一革命相比。在陆地上,碎石路已经被铁路排挤到次要地位,在海上,缓慢的不定期的帆船已经被迅速的定期的轮船航线排挤到次要地位。并且整个地球布满了电报线。苏伊士运河才真正开辟了通往东亚和澳洲的轮船交通。”[1]25卷:85根据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其他各处的论述,交往革命的结果还包括内河轮船、内陆运河、公路、现代报刊、一便士邮政厅和巨大的工业城市本身。这些大规模交往手段,为19世纪的物质和精神交往的急遽扩展奠定了基础。马克思指出:“交往手段的增加和改良,……建立了精神与贸易的发展所必需的交往。”[1]47卷:584

交往革命的进程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的标志是蒸汽动力运用于交往工具,它发生在19世纪初。恩格斯写道:“蒸汽不仅在陆路交往手段方面引起了革命,而且使水路交往手段具有新的面貌。”[1]2卷:295这里主要指的是铁路和轮船的发明与普及。这些以蒸汽为动力的新的大型交往手段把整个欧洲和北美真正联结为一个世界工业地区。关于它的意义,恩格斯写道:“蒸汽开辟了穿过阿尔卑斯山脉和波希米亚森林的道路,蒸汽使多瑙河失去了作用”。[1]4卷:521在这一阶段,交往革命侧重于打通广泛物质交往的障碍,同时带去了精神交往的新形式和新内容。

19世纪中叶,电报的使用和海底电缆的铺设标志着交往革命第二阶段的开始。马克思和恩格斯写《共产党宣言》的时候,电报尚在试验应用,他们就已经将“电报的使用”与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并列为资产阶级所创造的巨大生产力了。在他们的著作中,“电讯立即闪电般地传遍整个大不列颠”、“各种电报像雪片一般飞来”[1]15卷:408,31卷:154这样的描绘经常可见,字里行间表现出他们对电报应用的兴奋心情。电报本身是一种精神交往的新形式,它超越空间的能力和意想不到的时效,在精神联系上巩固了第一阶段交往革命的成果,并且引起了他们对交往革命的整体思考。恩格斯晚年把这幅图景描绘得更为广阔,他写道:“由于交往手段的惊人发展,——远洋轮船、铁路、电报、苏伊士运河,——第一次真正地形成了世界市场。”[1]25卷:554当马克思把《泰晤士报》和通讯社的电讯看作现代精神交往的象征物时,他实际上也把它们看做是交往革命的结果。

交往革命并不是突然发生的。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分析工业革命与交往革命的关系时指出:工厂制度成熟到一定程度并普遍推开后,作为“社会生产过程的一般条件”的交往运输业必须变革,以适应狂热的生产速度、巨大的生产规模、大量的资本和劳动力转移、大量的经济和政治信息的传递等等新情况。于是,“交往运输业是逐渐地靠内河轮船、铁路、远洋轮船和电报的体系而适应了大工业的生产方式。”[1]23卷:421一旦交往革命的势头形成,它又有力地推动着整个社会经济的繁荣。不少人曾经把1848-1860年英国的空前繁荣归于实行了自由贸易的政策,恩格斯从中看到的则是交往革命的结果。他写道:“其实在更大得多的程度上是由于铁路、远洋轮船以及一般交往手段的巨大发展”。[1]22卷:358马克思进一步把交往革命看做是现代生产大发展的弹力器,他说:“一旦与大工业相适应的一般生产条件形成起来,这种生产方式就获得一种弹力,一种突然地跳跃式地扩展的能力,只有原料和销售市场才是它的限制。”[1]23卷:494换句话说,交往革命大大刺激了资本到处钻营,到处落户,到处建立联系的内在张力,强化了这方面的意识。

二 交往革命与文明的传播

如果说欧式印刷术是现代精神发展的高卢雄鸡,那么交往革命则是早晨升起的太阳,它把文明的阳光投射到了被中世纪的黑夜长期笼罩的地方。在交往革命最早发生的英国,革命最明显的结果是文明的传播。由于它造就的社会运输动脉把各种现代交往手段连接了起来,因而路通到哪里,文明也就带到了哪里。英国最落后的地区,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与最先进的地区实现了文明的融合。就此恩格斯写道:“现在这里已经是道路纵横的地方,而这样一来也就给文明开辟了进入这个偏僻地方的道路。”“国内那些从前一直和整个世界隔绝的偏僻地区,现在全部有路可通了;譬如威尔士讲赛尔特语的那些地区、苏格兰高地和爱尔兰南部这样一来就不得不和外界接触,并接受强加于它们的文明。”[1]2卷:294,第1卷:673

美国是交往革命兴起较晚的地区,在它刚刚开始这场革命的1850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就预见到那里将成为世界交往的新的中心。他们指出:“由于加利福尼亚的发展,必须建立完全新的世界交通线,将来这些交通线的作用很快就会超过所有其他的交通线。通往太平洋(太平洋实际上只是现在才发现并将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大洋)的主要的贸易线路今后是经过巴拿马地峡。……随着开辟经过地峡的道路,海洋航运业也迫不及待地需要迅速发展。……而亚洲、澳洲和美洲之间的频繁交往要求开辟从巴拿马和旧金山到广州、新加坡、悉尼、新西兰和太平洋的重要停泊地……老实说,自从有了这种全世界海洋航行的必要的时候起,地球才开始成为圆的。”[1]7卷:508-509这幅交往革命的进程图景,马克思和恩格斯没有全看到,但他们描绘的大体轮廓却在他们身后基本实现了。他们如此重视美国-太平洋这个新的交往革命的中心,其着眼点在于它大大加速了文明在全世界的传播。他们认为:这样就“第一次使太平洋真正接触现代文明”,“把最倔强的野蛮民族也拖进了世界贸易——文明世界。”[1]6卷:326,7卷:263

那时,马克思和恩格斯还预见到:太平洋将会“起着伟大的世界交通航线的作用;大西洋的作用将会降低,而像现在的地中海一样成为内海。”不仅美国的西海岸,而且中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将构成“人口密集、贸易方便、工业发达”的地区。[1]7卷:264历史走过了曲折的道路,在100多年后人们开始意识到了太平洋经济区的开发,但知道这个预见的恐怕为数极少了。

当英国的交往革命正在将一块块偏僻的领地文明化的时候,欧洲大陆尚处于革命前的沉寂时代。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被恩格斯称为“欧洲的中国”的奥地利,那里在哈布斯堡王朝的专制统治下,是一片人为造成的安定局面。他就此曾说:“这种制度取得了惊人的成就。奥地利几乎完全不为欧洲所了解,而欧洲也同样不为奥地利所了解。”为了保持这种野蛮的状况,奥地利当局采取了以下的封锁政策:“在所有奥地利与文明国家接壤的地方,除了税官员的警戒线,还有书报检查官的警戒线;不经过两次三番的详细审查,不查明它们丝毫没有沾染时代的恶毒精神,这些检查官是决不让任何一本外来书籍和报纸进入奥地利国境的。”然而,交往革命敲开了这个封闭国家的大门,“这种屏障在铁路面前粉碎了。过去各地借以保有自己的民族特性和闭关自守的生活的花岗岩壁现在再也不能起屏障作用了。……一条新干线从的里雅斯特伸展到汉堡、奥斯坦德和哈佛尔,远远地伸出帝国的境界,跨过山脉,一直绵延到遥远的北海和大西洋岸边。参与全国的共同事务和干预外界的事态,已经成为必需的了。地方性的野蛮习俗日益消失。”[1]8卷:33,4卷:520-521所有比较落后的国家在交往革命面前,不论愿意与否,都经历了类似奥地利的历史过程。现代交往手段冲破一切阻碍,将文明传播到远方。

马克思以铁路为例,谈到交往革命在较落后地区传播文明的基本特征。他说:“铁路网在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出现,促使甚至迫使那些资本主义还只是社会的少数局部现象的国家在最短的期间建立起它们的资本主义的上层建筑,并把这种上层建筑扩大到同主要生产仍以传统方式进行的社会机体的躯干完全不相称的地步。因此,毫无疑问,铁路的铺设在这些国家里加速了社会的和政治的解体”。[1]34卷:347显然,交往革命在比较落后的国家发挥作用循着这样的轨迹:它首先使掌握知识的阶层接受文明意识,瓦解旧的政治体制,引起国内矛盾冲突,然后通过政治和经济的革命,改变原有的经济基础。这里讲的“上层建筑”,主要指思想意识,而不是指与经济基础相对应的那些政治制度。恩格斯也注意到交往革命首先引起思想革命的重要意义,他在谈到当时还很落后的中欧国家瑞士时,以反问的形式表达了这种看法。他写道:“如果蒸汽还没有使瑞士的生产和交往方式革命化,它能够引起瑞士人的传统的思想方式的改变吗?”[1]9卷:104

当然,马克思和恩格斯讲的交往革命对落后国家文明化的影响,对千百年来习惯于单调平静生活的民族来说,也许是一种巨大的痛苦,但一个民族必须走过这座地狱之门,才能进入现代交往的新世界。他们就是以这种历史的观点看待1806-1814年拿破仑对自己祖国的入侵的。这次入侵扰乱了德国人生活的安宁,面对德国小市民痛骂拿破仑,他们却写道:“德国市民们骂拿破仑……其实,拿破仑清扫了德国的奥吉亚斯的牛圈,修筑了文明的交通大道,为他们作出了极大的贡献”。[1]3卷:214

欧洲交往革命的冲击波也到达了中国。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眼光投向中国时想到的是中国的变化,他们在1850年写道:“世界上最古老最巩固的帝国八年来在英国资产者的大批印花布的影响之下已经处于社会变革的前夕,而这次变革必将给这个国家的文明带来极其重要的结果。”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会在万里长城这个“最反动最保守的堡垒的大门”上能够看到这样的字样:“中华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1886年,恩格斯还谈到在中国修建铁路对本土文明的影响,他说:“中国的铁路建设可能开放;这样,这最后一个闭关自守的、以农业和手工业相结合为基础的文明将被消灭。”[1]7卷:265,36卷:456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预见由辛亥革命证实了。西方列强利用交往革命的成果来到中国,引起中国内部的矛盾运动,终于导致中华民国的建立。而辛亥革命的直接起因之一,就是由于为修建成渝铁路而发动的保路运动。

交往革命不仅有力地推动了文明的传播,而且对于巩固已有的文明成果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方面印度是个典型的例子,马克思多次对它进行了分析。印度历史上没有一个王朝完全统一过全国,交往手段的落后和印度农村公社的孤立状态相互影响,使得这个国家长期处于停滞状态。英国人在印度布下了一个铁路网,建立了印度半岛的电报网,现代蒸汽轮船将印度与欧洲、东南亚连接了起来。从这些大规模交往手段的应用角度,马克思看到了印度走向文明之路的条件,认为这将“使印度达到比从前在大莫卧儿统治下更加牢固和占地更广的政治统一”。巩固统一的条件有三项,第一,这种统一“将被电报巩固起来,永远地存在下去”;第二,印度有了英国训练出来的印度人的军队;第三,“在亚洲社会里第一次出现并且主要由印度人和欧洲人的共同子孙所领导的自由报刊,是改建这个社会的新的和强有力的因素。”[1]9卷:247三个条件中有两项属于交往革命后出现的现代交往手段,电报在政治上将印度连接为一个整体;自由报刊在现代文明意识方面改造着古老的印度。

交往手段是否继续改进和发展,对于巩固已有的文明至关重要。意大利、德国提供了相反的例子。16世纪以前,意大利是地中海贸易的中心,德国是欧洲沿海贸易的中心,它们当时拥有最先进的交往手段,如帆船、马车、定期的手抄新闻、简单的印刷新闻纸等等。凭借这些交往手段,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和德国的宗教改革得以传播,并影响到其他国家。但是,随着新航路的开通,世界贸易的开拓,这种局部地区的繁荣由于没有条件更新交往手段,原有的文明开始衰退。关于意大利,马克思写道:“在十五世纪末开始的世界市场的革命破坏了意大利北部的商业优势之后,产生了一个方向相反的运动。城市工人大批地被赶往农村”。[1]23卷:784关于德国,恩格斯写道:“世界贸易的道路从德国移开了,于是德国好像被排挤到了穷乡僻壤”,“文学和语言完全衰落了;神学僵死的说教;在其他科学领域内德国也退化了”。[1]18卷:649,651这两个国家在一二百年中间几乎倒退回中世纪,现代交往手段的建设远远地落后于英国。直到19世纪下半叶,这种历史的倒退才被交往革命的迎面冲击制止住,重新走向新的文明世界。对于交往革命成果的这种革命作用,恩格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写道:“铁路和电报,现代化的蒸汽印刷机使得这种荒唐的倒退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情;相反,它们正逐渐地和坚定不移地消灭封建关系和行会关系的一切残余”。[1]16卷:77

由于站在历史的角度考察交往革命,以至恩格斯对铁路都产生了一种感情,因为它代表着文明的进步。1884年,他的弟弟艾米尔患了当时不能治愈的结核病,恩格斯就是用看见了铁路来安慰亲人,他说:“他总还是活到看见了一件喜事:我不久前从报上知道,阿格尔河谷的铁路通车了,他曾为此孜孜不倦地操劳多年。虽然这条小小的铁路支线远不是他向往的那种铁路,但总比没有要好。有了这条铁路,河谷地区和恩格耳斯基尔亨将开始完全不同的生活。”[1]36卷:236这是一代文明人对交往革命成果的向往。值得欣慰的是,中国80年代的农民也开始自觉地向往铁路了。电影《乡音》的女主人公余春陶,身患绝症后的唯一愿望,就是听一听进山火车的隆隆声;电影《啊,香雪!》中的主人公香雪和她的少年女友们宁愿每天走很长的山路,也要看看只停一分钟的京原铁路上的火车。虽然这种对现代交往的追寻晚了100年,但这是中国的希望所在和生命力的象征。如今进入21世纪了,铁路落后了,人们向往的是各种社交网络了,中国人终于跟上了世界追寻最新传播技术的步伐。

三 “用时间消灭空间”

交往革命所以能够推动生产的急遽发展与文明的传播,在于现代交往手段具有更大的用时间消灭空间的特殊功能。在物质交换和信息交换频繁的商品社会,交往手段的这种特殊功能适应了资本扩张的本性,使整个世界流动起来。马克思就此写道:“生产越是以交换价值为基础,因而越是以交换为基础,交换的物质条件——交往运输手段——对生产来说就越是重要。资本按其本性来说,力求超越一切空间界限。因此,创造交换的物质条件——交往运输手段——对资本来说是极其必要的”。[1]46卷下册:16

用时间消灭空间,是现代交往手段给现代物质与精神交往带来的革命性的现实。马克思说:“用时间消灭空间,就是说,把商品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所花费的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资本越发展,从而资本借以流通的市场,构成资本空间流通道路的市场越扩大,资本同时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间上更加扩大市场,力求用时间去更多地消灭空间。”这种革命的趋势打破了舍远求近的小生产的旧意识,鼓励人们冲破原有的狭小的交往圈子而走向世界。对于这种情形,马克思写道:“由于运输和交往手段的革命……它决不听从诗人的亲切话语:‘既然福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1]46卷下册:33,50卷:90-91

马克思恩格斯的时空传播观早在撰写《共产党宣言》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论述,几年以后的1855年,马克思写道:“电报已经把整个欧洲变成了一个证券交易所;铁路和轮船已经把交往手段和交换的可能性扩大了一百倍。”[1]10卷:653对比此后100多年加拿大传播学者马歇尔·麦克卢汉关于广电传媒把世界变成一个部落村(地球村)的论述,同一个思路,但马克思在电子科技最初的阶段,就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当时对他的战友约瑟夫·魏德迈感慨地说:没有比生活在这个年代(大工业革命时期)更美好的事情了。因为“当人们只用七天就从伦敦到达加尔各答的时候,我们两人早就毁灭了,或者老态龙钟了。而澳大利亚、加利福尼亚和太平洋呢!世界的新公民们将不能理解,我们的世界曾经是多么小。”[1]28卷:511

交往革命带来的克服空间赢得的时间,对人类的意义就如马克思所说:“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1]47卷:532

康德的历史贡献之一是把时间和空间的范畴从思维着的精神中独立出来;交往革命则把人们从空间的限制中解放了出来。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贡献在于从理论上论证了这一解放对人类社会交往的意义。1840年,交往革命刚刚在德国启动之际,年轻的恩格斯已经意识到它的重要作用。1857年以后,马克思和恩格斯论证了交往革命引起的时空调整所带来的一系列社会变动:

——空间运动加快,交往中造成绝对时间的缩短和利润率的提高。“这种进步以及由于交往运输手段发展而提供的可能性,又引起了开拓越来越远的市场。”[1]24卷:277-279,48卷:275

——改变了交往距离在交往中的决定性作用,使交往关系以一种与自然距离不相适应的方式发生变化。例如一条铁路,可以使内地通铁路的较远的地点,比不通铁路的较近的地点反而显得近了。这种情况造成一些旧时代交往中心的衰落,新的更文明的交往中心的兴起。[1]24卷:277-279,48卷:275

——商品流通的储备库(马克思又称蓄水池)及其费用大大减少。例如伦敦西头的药店老板由于利用了与中心仓库联系的电报,而使商店储备资本减少;曼彻斯特的工厂主利用电报和铁路,可以随时把棉花从利物浦运来,而不必充实仓库储备。[1]26卷Ⅲ册:316,50卷:76

——人口密度成为相对的东西。交往手段发达而人口较少的国家,由于用时间消灭了空间的距离而显得比交往手段不发达而人口密集的国家人口更稠密,例如美国北部各州之于印度。这是交往本身造就的一种联合的力量。[1]23卷:391

——季节的变化对劳动力需求的波动得到克服。帮工冬季找不到工作而陷于贫困、春季厂主因找不到帮工而从耕犁旁夺走农业劳动力的现象消失了,因为不受气候条件的影响,劳动力的人流可以借助现代交往手段填缺补空。[1]23卷:526

——工人的联合变得相对容易得多。过去靠乡间小道需要几百年形成的工人的团结,现在靠铁路只用几年就实现了。工人联合的本身,亦是一种现代交往的形式。[1]3卷:69,4卷:475,47卷:334

——利用时空差进行买空卖空的投机减少。例如在英国本土与印度之间进行的这种投机,就由于英印市场状况能够从当日的电报中得知而完全行不通了。[1]25卷:462

——从宏观上看,由于时空差造成的1825-1857年间资本主义危机的两大策源地美国和印度,在交往革命的作用下失去了爆发能力的大部分。[1]25卷:85

——“计量远近的不只是绝对的自然地理上的距离,而且是克服距离所使用的那些手段的速度和低廉程度。”[1]49卷:351这里,指出了交通工具对解决时空矛盾的重要性。关于这一点,几乎是对当前网络发展(速度和廉价这个要素恰恰是网络传播的外在特点)的一种预见。

用时间消灭空间带来的新情况看来主要是物质意义上的,但正是由于物质生产和交换方面的这些巨大变化,大大刺激了精神交往的发展。人们为了在新的环境中生存,同样需要用时间消灭空间,不断了解使自己感到陌生的世界遥远地方的情况。现代交易所和新闻业的急遽膨胀,抢行情、抢新闻的职业习惯,实际上是物质交往要求用时间消灭空间在精神交往方面的一种直接反映。

从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交往革命的论述中可以看出,用时间消灭空间呈现着一种无限发展的趋势。因而,像抢行情、抢新闻这种的现象,终究会随着时间完全战胜空间而成为多余的了。当代社会的信息传递已经接近了这一点,人们开始考虑抢行情、抢新闻结束以后的前景。当这种前景可以看到的时候,我们不应当忘记马克思当年的许多预见。然而,著名的传播学者马·麦克卢汉却认为,马克思只以机器作为其分析的基础。[2]他显然缺乏对马克思的真正了解。不过,还有不少人没有忘记马克思,例如因提出“信息社会”理论而著称的赛尔旺·施赖贝尔,在他的那本颇有影响的《世界面临挑战》(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中,把预见信息时代的功劳归于圣西门和马克思。这是公正而科学的态度。

四 马克思对信息时代的预见

现代交往手段的实质是什么?马克思在论述交往革命时把问题推向一个更深的领域。他指出:“机车、铁路、电报、走锭精纺机等等。它们是……人类的手创造出来的人类头脑的器官;是物化的知识力量。”[1]46卷下册:219换句话说,现代交往手段的实质是科学和知识的力量,是人的创造能力和人的智力的发展。在这里,马克思实际上揭示了交往革命年代繁荣发展之源。从这个基本认识出发,他的不少论述已经谈到了当今信息时代的基本特征。

信息时代的基本特征,首先是生产结构发生变化,信息产业居主导地位。马克思在交往革命年代时已看到了这一产业结构的变化趋势,他认为,当传统劳动方式转变为现代劳动方式的时候,“劳动表现为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包括在生产过程中,相反的,表现为人以生产过程的监视者和调节者的身份同生产过程本身发生关系。……工人不再是生产过程的主要当事者,而是站在生产过程的旁边。”“随着大工业的这种发展,直接劳动本身不再是生产的基础”。[1]46卷下册:218,222信息时代产业结构的主要变化,就是人从直接劳动中解放出来。马克思虽然没有看到信息时代,但显然已经把握住了这一时代的基本特征。人从直接劳动中解放出来后,逐步向信息产业转移,马克思在论述交往革命时也已经多少意识到这一趋势。他曾就人员向电报业、铁路的转移写道:“知识的扩大当然是‘辅助资本’增加的条件之一,……例如,电报的发明为投入‘辅助资本’开辟了完全新的范围,铁路等等也是这样”。[1]26卷Ⅲ册:486

信息时代的劳动力结构发生变化是这一时代的第二个基本特征,即“白领工人”取代“蓝领工人”成为劳动力的主导部分,体力劳动者劳动支出中的智力支出的比例也大大增加。马克思很早就预示了这种新式劳动者的出现,他说:“工人把由他改变为工业过程的自然过程作为媒介放在自己和被他支配的无机自然界之间。”“发展为自动化过程的劳动资料的生产力要以自然力服从于社会智力为前提”。马克思提到的“媒介”,是指自动化的机器体系。同时他特别说明:“关于机器的体系所说的这些情况,同样适用于人类活动的结合和人类交往的发展。”[1]46卷下册:218,223也就是说,马克思前面讲的看法也完全适用于专门的交往部门劳动力结构的变化。当今电脑技术在大众传播媒介中的普遍运用,证实了这一点。

信息时代的第三个基本特征是资源结构发生变化,信息成为社会财富增长的极其重要的资源,知识的生产力成为关键因素。从马克思关于电报等等是人类头脑的器官和物化的知识力量的论述中,可以看到他正在竭力从产业结构、劳动力结构的变化中把握这种发展的动力之源。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它表明,社会生产力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不仅以知识的形式,而且作为社会实践的直接器官,作为实际生活过程的直接器官被生产出来。”[1]46卷下册:220马克思没有使用过“信息社会”的术语,也不可能想象到电脑、通讯卫星这类更新具体的交往技术,但他的结论中却准确地包含了其身后百年的发展趋势。电脑、通讯卫星等等不就是“实际生活过程的直接器官”吗?信息真的成为财富增长的资源,与物质、运动“同格”。

最后,科学的组织和决策处于社会的中心地位,是信息时代的又一基本特征。从以上几种趋势中,马克思也估计到了这种趋势的来临。他指出,判断未来社会进化程度的标准,是“社会生活过程的条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1]46卷下册:220这里谈到了“一般智力的控制”,即是一种科学决策控制。

随着交往革命的发生,精神交往变得密集起来,交往资料也趋于集中。这本身是一种社会进步,但也带来新的矛盾和问题,即获取信息有可能更集中地受制于集中掌握交往资料的人。马克思在论述交往革命时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本来,用时间消灭空间大大强化了人们之间的精神联系,但交往手段如果在变革后掌握在独裁的寡头手中,结果就不是强化人们的联系,而是加强了专制者控制局面的权力。1853年克里木战争期间,本来在前线的法国军队独立行使指挥权会更好些,但先进的交往手段又使军队丧失了这种指挥权。马克思就此写道:“战地远离土伊勒宫,因而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不受巴黎军事门外汉的实际干涉。可是海底电报消除了这种距离,同时也毁掉了这种保证。”[1]11卷:270巴黎公社失败后,由于大众传播媒介不掌握在工人阶级手里,于是马克思在报刊上被描绘成一个拥有百万资财的“怪物”,新闻记者和各种各样的人成天围着他的家,要亲眼看看这个“怪物”。从这种亲身体验中,马克思的思考显得更广阔了,他写道:“直到现在人们都认为,罗马帝国时代之所以可能创造基督教神话,仅仅是由于还没有发明印刷术。恰恰相反,顷刻之间就可以把自己的发明传遍全世界的报刊和电讯,在一天当中所制造的神话(而资产阶级蠢驴还相信和传播它),比以前一个世纪之内所能制造的还要多。”[1]33卷:258在这里,马克思实际上指出了信息时代同样存在的问题,即交往手段的现代化可能会给专制主义提供更强的控制手段。

19世纪,科学技术刚刚大规模地应用,先是蒸汽,然后是电力,成为人类驯服自然力的象征。科学崭露头角,使马克思和恩格斯得以看到未来社会人类文明新时代的萌芽,这是他们预见信息时代的客观背景;他们从不将自己的学说封闭在狭义的社会理论的圈子里,而把社会理论看做是整个科学的一个有机的部分,密切注视着各门科学的最新发展,思考和探讨科学技术的进展可能给人类带来的深刻变革,这是他们准确预见信息社会特征的主观原因。从交往革命到信息革命,人类精神交往手段变革的间隙愈发短暂。如果说铁路、轮船、电报已经冲出世界,把世界连成一片,那么通讯卫星、互联网,就更有力地阻止着世界退回到闭关自守的时代。尽管马克思和恩格斯想象不到后来交往手段的具体形态,但在他们论述交往革命时,已经指出了这一不可逆转的历史发展趋势。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一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1985.

[2][加]麦克卢汉.理解媒介[M].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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