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中后期历史编纂思想领域的新进展
2012-04-13屈宁,王曼
屈 宁, 王 曼
(1.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2.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明中后期历史编纂思想领域的新进展
屈 宁1, 王 曼2
(1.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2.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就明代史学发展的历程而言,自正德、嘉靖迄至明末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时期,不仅史学风气渐盛,私修当代史成就显著,而且史家在历史编纂思想领域不断探索,在论述史学功用、史家素养、撰史方法等方面,提出了不少创见,有些认识更是被直接施用于实践而取得了巨大成功,甚至为清代学者所直接继承。即便现在看来,依然不乏重要的借鉴价值。
明中后期;历史编纂理论;史学功用;史家素养;王世贞;焦竑
关于明代史学的研究,长期以来学者关注不多,评价不高,这与清代学者对明代学风多持严厉的批评态度,显然直接相关。这种情况,至最近十几年来有所改观,有部分研究者勤于耕耘,在对明代史学发展的历程、特点及重要史家、史著的梳理与评论上,取得了相当可喜的成就,得出了不少新认识。*有关论著主要包括谢贵安:《明实录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5年;向燕南:《中国史学思想通史·明代卷》,黄山书社,2002年;钱茂伟:《明代史学的历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杨艳秋:《明代史学探研》,人民出版社,2005年;孙卫国:《王世贞史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然而,有关明代史家历史编纂思想和理论成就的研究,迄今为止,仍然涉及不多,究其原因,是反映这些成就的材料大多散见于学者文集或一些不知名的论著中,钩稽贯串甚为不易。笔者有感于此,不惮其烦地作了细致的搜讨梳理工作,结果发现:中国史学的一些优良传统,在明代,尤其是中晚期学者身上仍然得到了很好的传承。他们在历史编纂理论上作出了很有深度的探讨,提出了许多卓见。故不揣浅陋,特撰此文,以期引起同行学者共同探讨的兴趣。
一、论史学功用
明代以前,史家关于史学功用的认识有一个逐渐深化的过程,从史学与社会的关系来讲,存在着从“历史鉴戒”到“经邦致用”的转变。自先秦至唐初,从“殷鉴”思想的萌芽,到孔子之褒贬书法,再到司马迁及身后史家之史论,他们对史学现实功用的认识,更多关注的是“以史为鉴”。至唐代中期,无论是杜佑“征诸人事,将施有政”[1]自序著述宗旨的提出,还是刘知幾从理论上所作出的关于史学乃“生人之急务,国家之要道”[2]卷十一《史官建置》的重要论述,都显示出史家在这一问题的认识上有了很大的飞跃,开始自觉而明确地倡导史学直接为现实、理道服务。
较之前代而言,明中后期史家在史学功用问题上的主要观点有二,一是“以史经世”的思想十分突出,成为他们积极纂修本朝史的主要宗旨;二是对史学具体内涵的认识更加丰富,史学的地位大为提升。
“以史经世”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明中后期史家历史编纂思想之共识,深刻反映出他们对日益显露的统治危机的担忧,对现实种种复杂社会问题的关注,故欲通过发挥史书“致用”、“济世”的功用以图救弊。其中尤以高岱、王世贞、焦竑等人的观点最具代表性,且在各自史学实践中有集中体现。
高岱为正德、嘉靖年间才学堪佳的正直史家,所纂《鸿猷录》为明中期私修当代史领域首开风气之作。在其看来,史书之作,远非“独为识往”[3]序,不能简单停留在记载史实、保存史料等较低层面,更重要者在于通过“识往”达到“训今”,为当世所用。以此为宗旨,书中对国家治乱兴衰之故极为重视,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和反思精神。如在论述嘉靖年间北方边境危机时,对于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人狃于宴安,吏牵于文法,事怠于诿避,兵习于惰游”[3]卷十六《追戮仇鸾》等种种积弊、恶习,直书无隐,大加批评,以期唤起时人的注意。
再如对于明代立国之初制定的一些制度措施,撰者往往以“通变”的历史眼光,大胆直陈其缺失乃至过时之处。如分封同姓王政策,“其在先朝,尝为本折兼支之法,又为限妾媵之制”,对于稳固新朝确实发挥了积极作用。但至明中期,由于“民供之有限,禄入之不给”,已难以施行,改革已是“势之所必至”[3]卷六《正位分藩》。这种将记载前朝历史与评论时局有机结合的撰述特点,恰为“以史经世”思想在历史编纂上的集中反映。
比高岱时代稍晚的明代史学大家王世贞,对史学之现实功用亦有重要论述。他以汉、唐两代不因女主专权而荒废国史为例,提出了“明天下不可一日无史”[4]卷一百零六《应诏陈言疏》的观点,这既是对史学“鉴戒”、“经世”作用的精炼概括,也反映出其以国史自任的史家责任感。而这一思想反映在实际著史过程中,便是他极为注重对明代内阁、宗藩、科考、官宦等重要政治制度沿革得失的梳理与考察,进而探讨一代王朝治乱兴衰之迹,所纂《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弇山堂别集》之《科试考》、《兵制考》、《市马考》、《中官考》等,均为这方面的代表性著述。如对于晚明内阁制度,其论曰:“袁州(严嵩)以柔用,窃人主之喜怒而为威福;荆州(张居正)以刚用,操人主之威福而成喜怒。六卿伺色探旨,若六曹吏称次者,亦惕息屏气,而不敢有所异同。于是乎相之形张矣,其首次则霄壤矣。”[5]序深刻地揭示出此制度发展至极盛时的情形及由此带来的首辅权力的极度膨胀,暗含着对内阁各级权力的严重失衡,以及严嵩等人擅权专政现象的不满。
再如对于明代之宗藩制度,他亦敏锐地觉察到自嘉靖以来由于宗藩群体数量的骤增而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天下有益禄而无增田,吾不知大司农何以应之。是重敝民也,民贫且逃亡矣。宗室之人所以仰哺而待衣者,日孳孳焉,而卒莫与也。”[6]卷三百三十五《王弇州文集》四《宗室策》指出这一庞大的寄生群体,如同吸附在国家肌体上的毒瘤,亏空了国家财政,加剧了百姓负担,激化了社会矛盾。为了改变这一局面,他提出了“请自将军以上,少裁其禄数而务实其惠。中尉以下,则请毋赐爵禄而宽其禁,使其贤者得与寒士角长而受仕;其不肖者,从事于南亩,以其力周其身而官弗与”[6]卷三百三十五《王弇州文集》四《宗室策》的积极建议,惜未被采纳。这些论述,可谓有力地切中了晚明社会的严重积弊,显示出其历史见识上的卓识,颇具警醒意义。从历史编纂思想角度来看,无不反映出撰者对史学现实功用的高度重视。
相较于高、王二人,晚明史家焦竑对史学“经世”之用的论述更为充分。焦竑曾于万历年间以翰林院修撰之职参与国史纂修,博闻强识,著述等身,纂有《国史经籍志》、《国朝献征录》等重要本朝史籍,而多年的史官生涯和史学实践,使其积累了丰厚的历史编纂经验。他认为学术之根本目的在于“致用”:“学不知经世,非学也;经世而不知考古以合变,非经世也。”[7]卷十四《荆川先生右编序》而史学作为传统学术最为发达的领域之一,应特别注重发挥其长于“载诸世务,可为应用资者”[7]卷十四《荆川先生右编序》的特点,以为今用。
具体而言,焦竑的史学功用论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要充分发挥史学作为“当国之龟镜,万载之眉目”[8]卷三《史类·起居注》的鉴戒作用。尤其是近世史事,“于耳目亲睹,缵承尤切”[7]卷九《重写累朝训录进呈表》,史家应格外予以关注。二是要突出史书“辨风俗,征善政”[9]焦竑引的内容特色,“旌群哲之义烈,化兆人之肝胆,修二百年之轶事,挽千万世之颓风”[7]卷十四《忠节录序》,进而达到有益教化、纲纪社会的作用。这一思想,既反映出焦竑面对晚明政治黑暗、纲纪败坏、世风日下的社会动乱局面思起而救之的迫切心情,同时也是其理学思想在史学观上的突出反映。
而事实上,焦竑在纂修本朝史时,是十分注意贯彻这一著史思想与原则的,如所纂《国朝献征录》,作为明代最为完整的人物传记资料集,其在编纂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对有官职之人按照宗室、戚畹、勋爵、内阁、六卿等分类记载,注重突出传主之政绩及嘉言善行,这固然与焦氏本人长期为官、熟悉朝章典制的身份经历有关,但更反映出其藉此以垂鉴当世、警醒世人的撰述宗旨。时人称赞此书于“国体、民瘼、世务、材品,犁然而具,明主所与、文武将吏行事之实,庶几无缺,后王法之,群工遵之,则太平之略也”[10]黄汝亭序。此番评价可谓恰如其分,深得著者之深意。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明中后期“以史经世”的主张不仅体现在当代史撰著领域,对于一般历史文献的整理与汇编,也影响至深。明末陈子龙等集百余人之力,辑成《明经世文编》一书,载文三千余篇,以人为纲,以时为序,所录内容遍及明代时政、礼仪、宗庙、职官、国史、兵饷、马政、边防、军务、海防、火器、贡市、番舶、灾荒、农事、水利、海运、漕运、财政、盐法、刑法、钱法、钞法、税课、役法、科举、宗室、弹劾、诤谏诸方面,所选内容,“非名教所裨、即治乱攸关”,均为“经国所必须者”[6]凡例。这种通过汇辑有明一代经世文章以图救弊、挽狂澜于既倒的做法,也是史家对史学现实功用高度重视的有力体现。
在关于史学之具体内涵的理解方面,晚明史家也得出了不少重要的认识,如钱谦益指出:“史者,天地之渊府,运数之勾股,君臣之元龟,内外之疆索,道理之窟宅,智谞之伏藏,人才之薮泽,文章之苑圃。以神舟函复为棋局,史其为谱;以兴亡治乱为药病,史为其方。”[11]卷十四《汲古阁毛氏新刻十七史序》在其看来,史学涵盖古今之天文、地理、人伦、理道,学史从小处讲可以修身、明智,“顽者使矜,弱者使勇,陋者使通,愚者使慧,寡者使博,需者使决,憍者使沈”[11]卷十四《汲古阁毛氏新刻十七史序》;从大处讲可博古通今,明兴衰之迹,理治乱之道。如此具体、广泛地论述历史撰述的内容和史学之巨大功用,在以往是不多见的。晚明史学的崛起,尤其是私修当代史成就的突出,在很大程度上与这种思想认识是分不开的。
史家对史学功用的重视,也进而反映在对经史关系的重新认识上。如王世贞从明代国史严重失职、统治危机日益凸显的历史现状出发,提出了“史学之在今日倍急于经,而不可以一日去者也”[12]序的主张,呼吁史家积极投身于当代史的撰著,从而弥补官修国史之缺略,以达到明善恶、示训诫的目的。钱谦益则主张贯通经史,二者不可偏废:“经犹权也,史则衡之有轻重也。经犹度也,史则尺之有长短也……经经纬史,州次部居,如农有畔,如布有幅,此治世之菽粟,亦救世之药石也。”[11]卷十四《汲古阁毛氏新刻十七史序》并且深有忧虑地指出学界普遍存在着“经不通史,史不通经”等扬此抑彼、偏执一端的不良习气,其害“足以杀天下”[11]卷十四《汲古阁毛氏新刻十七史序》。这一思想,实为晚明有识之士之共识,如李贽的“经史一物”[13]卷五《经史相为表里》说,张自烈关于“经史源流互通,不必析为二”[14]卷九《与阎百诗书》的看法,实则都与钱氏思想相近。不仅如此,钱谦益还进一步提出将六经置于史学的考察范围之下的主张:“六经,史之宗统也。六经之中皆有史,不独《春秋》三传也。”[11]卷三十八《再答苍略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章学诚“六经皆史”说之前驱了。
二、论史家素养
史家素养问题历来是中国古代史家所关注的一个重要内容,尤其是自唐代以来,随着史家修史意识的逐渐增强和史学批评意识的趋于自觉,提出了不少重要的理论认识,如唐代刘知幾所论才、学、识,元代刘因所谈心术,清代章学诚所谓史德等。明中后期,史家对现实问题的积极关注以及对史学功用的高度重视,也直接推动了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尤其是在史官职守、史官选拔标准、史家心术等方面,得出了不少卓识。
关于史官职守问题,明中后期史家颇为关注,总的来说,主要是强调史官应恪尽职守,善恶必书,彰善瘅恶,以成信史。如焦竑指出:“上而宫寝燕息之微,下而政务得失之大,以至当世之大人显者,势力烜赫,或可逭于王诛,而率莫逃于史笔。”[7]卷四《论史》集中谈了史职之神圣性和史官之历史责任感。他于万历年间担任史馆修撰期间,曾多次上疏指陈近世史书记载失实情况,批评史官“褒贬出之胸臆,美恶系其爱憎”的轻率做法,大胆谏言“贵贱并列,不必以位为断”,“善恶并列,不必以人为断”。真正做到“高门虽跖、蹻亦书,寒族虽夷、鰌并诎”,否则难以“阐明公道,昭示来兹”[7]卷五《修史条陈四事议》。强调历史记述应客观公正,打破官爵、地位、门户等外在世俗因素的约束和限制。对此,前代学者也曾提出过相似的看法,如元代史官苏天爵在上疏条陈纂修国史功臣列传意见时,即指出要抛却自金朝以来以官品高下作为立传取材标准的陈规陋俗,而改以考核其事迹、政绩、著述、品行为主。*苏氏论述指出:“官品固有高低,人材则无贵贱……岂别其贵贱而辄以为等差……近自金源以来,始以官至三品者行事得等于史,是使忠烈隐逸之士凡在下位者皆不得书,又何以劝善乎?其法之谬,以至如此。今二品以上,虽有官封,别无事迹,自可删去。三品以下,或守令之贤,政绩可纪;或隐逸之善,著述可传;或人子之事亲,若王祥之孝感;或义士之赴难,若南霁云之杀身;并宜登载于编,以为将来之劝。”见《滋溪文稿》卷二十六《修功臣列传》,中华书局,1997年。焦氏在此基础上,进而提出破除门阀制度和门户意识对修史之钳制的要求,在见识上更进一步。
明末史家朱明镐对史职问题也有深刻的论述,认为:“史官之笔,一出一入,具有严科,不以小媺盖巨慝,亦不以一眚掩大端……君子有过亦宜绳之,不敢以君子之名而或宽之;小人有善亦宜录之,不可以小人之名而或距之。”[15]卷五《宋史·总论》强调彰善瘅恶、直书无隐乃史官之天职,无所推卸之责任,力戒徇私曲笔现象的发生。
需要指出的是,焦竑所提出的史官应善恶、贵贱必书,无所隐讳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乃是针对当世不少史著如郑晓的《吾学编》、彭韶的《名臣录》、李贽的《续藏书》等,或仅记公卿名臣,或专载贤臣良士,尊豪门、贱寒士,彰善隐恶等偏颇笔法的不满,认为有违良史之风,故矫而正之。其所纂《国朝献征录》,“若举一代王侯将相、贤士大夫、山林瓢衲之迹,巨细毕收”[10]顾起元序。既有官位显赫的宗室、戚畹、内阁、六卿,也包括众多布衣身份的孝子、艺人、儒林、艺苑,乃至归隐避世的隐逸、寺人及释道之流,内容颇为全面,可谓对其上述修史思想的有力贯彻。
与焦竑大约同时代的王世贞,同样非常重视善恶必书的著史原则,所著《弇山堂别集》被誉为“自斧扆以至貂珰,媺丑悉陈,无所衮钺”[16]陈文烛序的佳作。就全书内容特色来看,既有对明代重要朝章典故、嘉言善政的如实记载,如《皇明盛事述》、《皇明异典述》等,也不乏对现实社会积弊的冷静分析与反思,如《中官考》对宦官专权所加剧的晚明政治黑暗局面的痛陈,《史乘考误》对明代国史失职之处的严厉批评等,这既是其以国史自任的史家责任感的集中体现,也反映出其在自身修养问题上的严格要求。
史家对史官职责的高度重视,从根本上讲与明中后期史馆积弊甚深,史官用非其才、难堪史任的历史现状是密不可分的,反映出他们对现实史馆机制的深刻反思与大胆抗议,如焦竑满怀忧虑地指出:“国初修书,多招四方文学之士,不拘一途。近日内阁题请,实合此意。但世道日衰,人情不美,未得学行之人,徒为奔竞之地。其于纂修,无益有损。”[7]卷五《修史条陈四事议》饱含着对晚明史馆功利思想充斥、庸才遍地、效率低下的混乱局面的不满与批评。谈迁更是以锐利的笔锋痛陈日益僵化的科举制度和论资排辈的官场习气对史馆建置的恶劣影响:“明之史臣夥矣,大概备经筵侍从,既夺名山之晷,而前后有所编摩,俱奉尺一,其官如聚偶,其议如筑舍,非正三公而埓八座者,不得秉如椽焉。且明初史馆,布衣亦尚与壇坫之末,其后非公车不敢望。又其后馆阁有专属,即公车之雋,或才如班、范,未始以概进也。”[17]自序并指出这种重官爵品级而不重才学品行的史官选拔制度,是导致明代史馆难以正常运转、官修史书成就不高的极重要原因。
为了改变上述史馆不良局面,保证官修史书的质量,不少史家进一步提出了重视史官的选用、考核的重要主张,如焦竑认为史官选拔贵在“得才”、“专任”:“史之职重矣,不得其人,不可以语史;得其人不专其任,不可以语史。故修史而不得其人,如兵无将,何以禀令?得人而不专其任,如将中制,何以成功?”[7]卷四《论史》具体来说,一是要唯才是举,“勿启倖门”;二是强调各司其职、各专其任的重要性。如国史纂修中的星历、乐律、河渠诸志,均为专门之学,“非专门之人,难于透晓。宜移文省直,访有精通此学者,或召其人,或取其书,史官就问,大加删润,以垂永久”[7]卷五《修史条陈四事议》。这一看法是颇具见地的,对于传统史学后期规模日渐庞大的官方集体修史而言,如何做到分工明确、各领其职、各显其长,确实是至为关键的问题,它直接关系到史书成书的效率与质量。
与焦竑初入仕途经历相似,同样曾于万历年间担任过翰林院编修一职的吴道南则针对明代史官往往终身兼掌的特点*吴道南指出:“愚以为国朝翰苑,以史为职,一领其职,即转而公卿,尚兼翰林之御,是终其身以史名官也。”见《吴文恪公文集》卷二《正史议》。焦竑亦言明代翰林士人大多“终其身以史为官”。见《澹园集》卷四《论史》。,特别强调了身负综理总揽之责的史馆总裁之选任的重要性,提出了“总裁贵得人”的主张,认为主修者应“有是是非非之真心,有正正堂堂之大礼,自能开诚布公,集思广益,藉众贤之手,以成一家之言”[18]卷二《正史议》。这一看法同样抓住了自唐初以来官方集体修史的关键之处,即在众多与修者水平不一、见识各异的情况下,客观上必然要求主修者具备总揽全局、协调各方面进度的突出能力,“在制定体例、确定范围、广搜史料、裁定有争议的关键问题、亲自撰稿、审定书稿等方面发挥其主导和决定的作用”[19]。而综观唐代以来历朝正史之纂修,其成绩显著者均离不开主修者主纂之功,如唐初之令狐德棻、元初之脱脱、清初之万斯同等,均可谓史馆总裁之佳选。
明中后期学者在史家素养论上的另一主要贡献是进一步发展了刘知幾的史学“三长”说,并就著史“心术”问题提出了诸多重要见解。
如詹景凤在刘知幾思想基础上进一步分析了才、学、识三者之间的关系和地位:“作史在学博,尤贵识高。盖该核在学,删取在识,宣叙在才。”[20]卷三十《史学》分别指出了三者各自在历史叙述、积累文献知识、剪裁阐释史料等方面的重要性,并且尤其突出了“识”之地位。所谓“识”,主要指史家在历史记载和评论方面“抉择去取”之见识和胆识,实则包括对撰述原则、撰述方法、撰述内容等方面的综合考虑和把握,故而最为重要。而值得注意的是,关于“识”之重要性,至清代仍备受学者关注,如章学诚便将“史识”、“别识心裁”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有的学者更是得出了“识最为先,非识,则才与学俱误用”[21]卷三的观点,这些看法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詹氏思想的进一步继承和发展。
关于著史之心术问题,刘知幾在《史通》中关于史家素养问题的论述,尤其是对“直书”、“曲笔”问题的探讨,实际上已经认识到史家之著史心态对史书之重要影响,只是尚未明确提出这一概念。以现存史料来看,元初学者刘因似是最早提出“心术”概念者,他曾赋诗论曰:“纪录纷纷已失真,语言轻重在词臣;若将字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22]卷十二《七言绝句·读史评》直言“心术”不正对修史之危害。不过,作为一代理学大家,刘因虽然看到了心术问题在史学上的重要性,但只是点到为止,未作细致的阐释。而反观晚明史家,他们已经开始将“心术”提升至与“才、学、识”相等列的高度予以论述。
如孙宜将著史之“心术”解释为“达观大同之心,舍己从人之度”,是史家做到“定百代之是非,裁历代之枉直”的首要先决条件[23]卷七《史论》。胡应麟则认为“三长”不足以完全概括良史之标准,提出应增加“公心”与“直笔”“二善”:“才、学、识三长,足尽史乎?未也,有公心焉,直笔焉,五者兼之,仲尼是也。董狐、南史制作无征,维公与直,庶几尽矣。秦汉而下,三长不乏,二善靡闻。”[24]卷五《史书占毕一》这可以说是自唐中期以来,史家首次自觉地从理论上对刘知幾的史学“三长”说加以发展和完善,反映出明代史家在追求信史方面的不懈努力与探索。
三、论撰史方法
明中后期史家在历史编纂思想领域的探索还体现在对撰史方法的总结上,主要包括史料采撰的原则、史书体裁的运用、合修与私撰的把握等项内容。
关于史料之采撰。中国古代史家向来具有追求信史的传统,因此十分注重史料的搜集和考辨。从先秦至两汉,自孔子修《春秋》强调“多闻阙疑”的态度,到司马迁著《史记》采取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的做法,无不反映出史家在对待史料问题上的严谨态度。自魏晋南北朝以后,史籍大增、文献渐多局面出现,则促使着史家积极反思以往史料采撰方法的得失,无论是刘勰“文疑则阙,贵信史也”[25]卷十六《史传》的看法,还是刘知幾“征求异说,采摭群言”[2]卷五《采撰》的观点,都对后世史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两宋时期史家在史料考辨方面所作的积极努力更是远超前代,直接推动了考史风气的兴起以及考异、纠谬、勘误等史学新领域的产生。
较之前代,明中后期史家在探讨史料采撰方法上的最主要贡献,莫过于对国史、野史、家史三种不同形式史料之价值高下得失的辩证认识。其中,尤以王世贞、钱谦益两人之见识为最高。
早在嘉靖、万历之际,王世贞出于撰述明代通史的需要,对“三史”各自之缺失已有极为清醒的认识。以明代而言,国史之失,远甚于前代,历朝《实录》,不过取自“六科取故奏,部院咨陈牍而已。其于左右史记言动,阙如也”[16]卷二十《史乘考误一》。至于野史,其弊有三:“一曰挟郄而多诬。其著人非能称公平贤者,寄雌黄于睚眦……二曰轻听而多舛。其人生长闾阎间,不复知县官事,谬文而遂述之……三曰好怪而多诞。或创为幽异可愕,以媚其人之好,不核而遂书之。”[16]卷二十《史乘考误一》深刻地揭示出明代野史流弊丛生的主要原因:一是撰史者自身修养不足,史德有缺;二是明代官方封锁史料、钳制修史的做法使得史家难以接触档案史料,易生猜测编造之念;三是功利思想作祟,以致野史著述大多仓促成书,审核不精而多有失实。至于家史,由于修史者与所记载之人的特殊关系,则不可避免地充斥着“谀枯骨谒金言”[16]卷二十《史乘考误一》一类的虚妄之词。
王世贞上述批评虽然严厉,却不失中肯,深刻揭示出有明一代在官修史书和私家修史方面的严重积弊。而更为重要的是,王世贞并未因此而对“三史”彻底失望乃至全盘否定,而是进一步指出其各自不可忽视之价值:“国史人恣而善蔽真,其叙典章、述文献,不可废也;野史人臆而善失真,其征是非、削讳忌,不可废也;家史人谀而善溢真,其赞宗阀、表官绩,不可废也。”[16]卷二十《史乘考误一》此番论述可谓包含着在史学批评方法论上的辩证认识,尤其注意到了不同类别的史著难以完全尽现客观历史原貌的根源所在(包括修史环境的制约和修史者本人素养有缺两个方面),其见识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许多史家*关于国史、野史、家史之得失问题,一直是明中后期史家评论的焦点。如张岱认为三史或失之诬,或失之谀,或失之臆,以至“二百八十年,总在一诬枉之世界”。俞应益则从统治者对修史紧密钳制的角度发出了“安冀国有信史哉”的巨大疑问。这些太过偏颇乃至极端的看法,较之王世贞的思想,可谓相形见绌。分见张岱《石匮书自序》、俞应益《国榷序》。。不仅如此,王世贞还进一步提出了正确使用不同形式史料的具体方法:“悉出金匮石室之閟,而录其副,以授夫载笔之臣,而益以郡国志记,及向所云野史家乘之可采者。使公平该博之士,持衡其是非;而尔雅遒古之才,藻润其辞事。会典之所辑,星官之所职,六尚书之故牍,可以书,可以志,可以表,而我明一代之业,当无逊于西京矣。”[6]卷三百三十五《国史策》从中可以看出他从对明代国史纂修的规划与展望:即开放官方所藏各种档案文献史料,辅以“郡国、志记、野史、家乘”之记载,选正直史家进行考辨、删取,令才学之士予以纂辑润色,终可成一代之史。这一方法,对于后世乃至当代来讲,都是颇具借鉴意义的*现代著名明史学者吴晗先生指出,王世贞的“三史”说实为后人提供了著史之良法,其论曰:“取国史之典章文献,参之以野史之是非,证之以家史之宗阀功绩,制度足凭,是非可信,人物足征,年月可信,四者俱核实,而史乃可传,此凤洲之卓识。”吴晗《记明实录》,载《吴晗史学论著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00页。。
钱谦益则通过反思明人治史之积弊*钱谦益将明人治史之积弊总结为“三缪”:“一曰读史之缪,目学耳食,踵温陵卓吾之论,而漫无折衷者是也;二曰集史之缪,攘遗拾沉,昉毗陵荆川之集录,而茫无钩贯者是也;三曰作史之缪,不立长编,不起凡例,不谙典要,腐于南城《皇明书》,芜于南浔《大政记》,踳驳于晋江《名山藏》,以至于盲瞽僭乱,蟪声而蚋鸣者皆是也。”前两条主要批评了明代众多史评、史钞类著述普遍存在缺乏独立见解、史料剪裁杂乱无章等通病,第三条则主要针对史家著史不重视发凡起例和史料采撰的弊端而言。总的来说,还是切中肯綮的。见《牧斋有学集》卷十七《赖古堂文选序》。,提出了重视史料考辨的主张,在他看来,“史家之难,其莫难于真伪之辨乎?”[11]卷十四《启祯野乘序》无论国史、家史、野史,均应仔细考证其得失,“以国史为经,以野史家乘为纬,州萃部居,条分缕析”[26]卷八十九《策·第四问》,去伪存真,直至“考核真伪,凿凿如金石”,方可“据事迹,定褒贬”[11]卷十四《启祯野乘序》。为此,他坚决反对“辄以迁、固自任,纪传书志,信手告成”[27]《牧斋有学集文钞补遗·与李映碧论史书》一类急功近利、草率成书的做法,尤其强调著史之难亦是最关键之处在于“讨论贯穿,先理长编、事略之属”[27]《牧斋有学集文钞补遗·与李映碧论史书》。这种重视史料长编的做法,也是很值得肯定的。
上述所论王、钱二人具体考辨“三史”之得失以成信史的思想,在其史学著述中亦有鲜明的体现。从王世贞所纂《弇山堂别集》来看,此书之所以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成为后来官修《明史》及众多私修明史著述(如査继佐之《罪惟录》、谈迁之《国榷》等)的重要史源,很大程度上在于书中对明代诸史的详实考辨,尤其是《史乘考误》对明代实录、野史、家史失实之处多有辨证。如对于《太宗实录》将宁死不屈、忠贞护主的方孝孺丑化为屈膝求饶变节的降臣的做法,其辨曰:“《文庙实录》是三杨诸公手笔,于方孝孺等直著其抗命之迹可也,乃曰孝孺叩头乞哀,上命执之,下于狱。呜呼,是何心哉!”[16]卷二十一《史乘考误二》痛斥修史者曲笔作史的恶劣行径,是对国史“人恣而善蔽真”之弊病的有力指陈。
再如关于建文帝之下落,王鏊、陆容、郑晓诸史家均持“出奔”说,认为“靖难之役”后,建文帝逃出中宫,剃发为僧,隐居避世,并于天顺年间自须南呼寺出,遇世人皆不避其身份,后被传送入朝,无人识之,又召昔日宦官吴诚验之,并晓以旧事,乃识。薛应旂之《宪章录》亦持相似观点,称正统十二年,广西恩思州获异僧杨应能,自称建文帝,及送至京城,中官吴诚识之。考之《英宗实录》则云:正统五年,“有僧年九十余,自云南至广西,绐人曰:‘我建文也,张天师言我四十年苦,今满矣,宜亟反邦国。’”及械至京,审之乃曰杨行祥,后下狱而死,同谋僧众十二人俱押解戍边。[16]卷二十一《史乘考误二》对于诸说诬枉失实之处,王氏辨曰:“建文以洪武十年生,距正统六年当六十四耳,不应九十余也。是时英宗少,三杨皆其故臣,岂皆不能识,而仅一吴诚识之?识之又何忍下之狱,而死戍其同谋十二人也?且事发于正统五年,非十一(按:‘十一’疑为‘十二’之衍误)年也。思恩故府,未闻某年升州为府也。”[16]卷二十一《史乘考误二》明确指出诸家野史记载实为附会《实录》“杨行祥假冒建文”之说而成,不惟时间记载偏差过大,地名存在错误,且揆之情理亦多有不解之处:一是此僧若真为建文帝,其时以三杨为代表的不少旧臣尚在,岂有不识之理?二是既已修成得道高僧,“当灭迹以终,必不作此等诗以取祸,亦必不肯出而就危地”[16]卷二十一《史乘考误二》。此番辨析,由于深刻揭示出野史著述善附会、多臆想而往往“失真”的缺陷,因而受到后世史家的一致认可*王鸿绪指出:“至正统五年杨行祥之事,弇州《二史考》力证王文恪、陆文裕、郑端简诸记之误,并斥薛方山《宪章录》杨应能之附会……诸说可不攻而自破矣。”朱竹垞亦云:“至若因杨行祥事而移之杨应能,王元美辨之矣,不足信十二也。”分见刘承幹《明史例案》卷三《王横云史例议下》、卷五《朱竹垞史馆上总裁第四书》,民国四年(1915)吴兴刘氏嘉业堂刊本。。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重视史料采择与考辨的态度,在其他史家身上也体现得非常显著。如焦竑为撰写《国史经籍志》,不惜以谦卑的姿态四处借抄诸家所撰明史著述,以广异闻*焦竑于万历年间在与友人书中曾提出网罗当世各种私修明史著述,以备国史纂修之用的建议:“郑端简公最名通今,其家国朝典故之书必多,丈一为转问其目,仆自托人就其家传写之。闻云村先生有《革朝志》十卷,乞转借一抄,至望。作者苦心,本欲传信,收入国史,亦自其所乐也。如何?”其对史料搜采之重视及四处求书之不遗余力,可见一斑。见《澹园集》卷十三《答钱太学》。。至于《国朝献征录》一书,更是采摭广博,“累朝训录、方国纪志与家乘野史,门分类别,采而缉之”[10]顾起元序,同样表现出对“三史”各自价值的甄别肯定。再如史家谈迁撰《国榷》,在史料搜采上可谓殚精竭虑,广辑博采,以达到互相验证的目的。有时为了某条史料,不惜“重趼百里之外”[28]《纪文·上吴骏公太史书》,此种毅力与精神,着实令人敬佩。
关于史书体裁体例问题,明中后期史家也颇为关注,主要探讨纪传、编年二体之优劣,其中以王世贞之看法最具代表性。他指出:“大抵史之体有二,左史则编年,而司马氏乃纪、传、世家。编年者贵在事,而纪、传、世家贵在人。贵在事,则人或略而尚可征;贵在人,则事易详而天下之大计不可以次第得。”[29]卷五十《左传属事序》又言:“左氏之始末在事,而司马氏之始末在人。重在事,则束于事而不能旁及人,苦于略而不遍;重在人,则束于人,其事不能无重出而互见,苦于繁而不能竟。故法左以备一时之览,而法司马以成一代之业。可相有而不可偏废也。”[4]卷一百一十五《湖广第三策》其观点主要有二:一是强调编年、纪传互有优劣,不可偏废。二是十分注重《左传》善于纪事的特点。
而事实上,王氏在起草《弇山堂别集》一书体例时,是十分注重贯彻这一编纂思想的。总的来说,全书仿《史记》而作,具有鲜明的纪传体特点。其中,《皇明盛事述》、《皇明异典述》、《皇明奇事述》(以下简称“三述”)主要概述有明一代之皇朝宗室、地方官制、科举考试、国史纂修等情况,实起到了纪传体史书“本纪”部分统领全书的总纲作用。《赏功》、《科试》、《诏令》、《兵制》、《市马》、《中官》诸“考”则集中论述明代典章制度,相当于纪传体正史之“书”、“志”。尤其是《诏令杂考》颇具创新价值,可视做对唐代刘知幾所提出的通过增设“制册”、“章表书”等志目来完善传统纪传体史书体例这一设想的成功实践。至于史表,则有《帝系》、《同姓诸王表》、《公侯伯表》、《东宫三师表》、《公孤功臣表》、《内阁辅臣年表》、《翰林诸学士表》、《六部尚书表》、《卿贰表》等,其详实程度,远出同时代其他明史著述之上,着实可贵。
需要注意的是,王世贞在具体组织“三述”之史料时,特别采取了“因事命篇”的做法,如“太祖功德”、“成祖功德”、“藩国之盛”、“宗室之盛”等篇,主要称颂明初君王盛德、子嗣兴旺、国运昌明之盛况;“蒲州盛事”、“吴中盛事”、“吾州盛事”、“昆山盛事”、“严州盛事”等篇,则主要表彰明代不同时期各地人才之盛;“布衣总裁国史”、“布衣考试”、“布衣优礼”等篇,则重在突出国初用人不拘一格、唯才是举的风气;“文臣理武职”、“武臣理文职”、“武臣改文”、“文臣改无”等篇,则旨在反映明代在官职授予方面异于前代的不同特点。这种将纪事本末体特点糅入纪传体史书的尝试,颇具新意,反映出传统史学后期,纪事本末体的显著优点已经越来越引起史家的关注,且在具体运用上已经较为灵活自如。如高岱撰《鸿猷录》,首次将此种体裁运用于当代史撰著,且实现了从“钞书”到“著书”的重要转变。陈邦瞻则将其首次运用于改编前代正史,从而撰成《宋史纪事本末》和《元史纪事本末》。章学诚后来所提出的“仍纪传之体而参本末之法”[30]卷九外篇三《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的设想,可以说是从理论上对王世贞历史编纂思想的进一步总结和提升。
关于史书合修与私撰问题,明中后期史家的看法基本一致,大都力陈史书成于众手之弊,倡导独立成史。如焦竑指出:“盖古之国史,皆出一人,故能藏诸名山,传之百代。而欲以鸠集之人,勒鸿巨之典,何以胜之?”[7]卷四《论史》认为应重拾古代国史纂修率由一人操笔的优良传统。
詹景凤亦强调著史当“作之自我,议论归一”,“若必顾集群秀而更众手,其意岂不谓人人抱荆璧,家家握灵珠,事理必无逸矣。不知聚讼纷挐,各持其议,既不能上下,又罔能兼收,以故文不能成一家,事亦散失”[20]卷三十《史学》。明确指出众人修史普遍存在着难以做到修史体例统一、人物褒贬原则一致的重大缺陷。
何良俊则以《晋书》为例,指出史书冗杂之病,“正以其成于众人之手也”。他还形象地将众人集体修史比做“以布褐与锦绮杂缀成服,其得为美观乎?”[31]卷五《史一》暗讽由于众手修史水平参差不齐,势必影响史书的严整性。
张燧也以元修前代史为例,指陈众人修史之弊,对当世俗儒动辄以惊骇的眼光看待独立成史之做法的陈思陋见表示出强烈的批评和嘲讽,其言曰:“今日一代之史,可以一人成,不以为骇,则以为狂矣。其(指元人)贻害于中国祸于斯文者,可重为慨也!”[32]卷十一《元人修史之陋》从这些论述中,可以较为清楚地看到当时有见识的史家对明代官方集体修史不力局面的失望与不满,其中一部分人更是通过私家著史的方式来弥补官修史书之不足,自觉地加入到明中后期私修当代史的热潮中。
综上,明中后期史家在历史编纂思想领域确实提出了不少颇具见识、甚至足以启发后世的重要看法,尤其是史家普遍倡导的“以史经世”的撰述宗旨,对著史“心术”问题的重视,对国史、野史、家史之不同价值的辩证认识,对纪事本末体史书优点的关注等,均对清代前期史学的发展产生了直接的影响,无论是清初官修明史所确立的以《实录》为基础,辅以野史、家史的史料采撰原则,还是史家对纪事本末体的进一步改造与完善,乃至章学诚“史德”说的提出,都可视为在不同程度上对前代史家历史编纂思想的借鉴、继承和发展。
而这些重要历史编纂思想的获得,从根本上讲,与明中期尤其是嘉靖、万历以后,统治危机逐渐加深、社会问题日益严重的时代特点以及由此引发的学术风气、治学旨趣的重要转变是紧密相关的。不少有识之士开始自觉地反思社会积弊,积极寻求“救治”之良方,反映在学术层面,主要表现为总结理学空疏之弊病,倡扬“崇实黜虚”、“学以经世”的学风。而史学作为古代与现实社会关系最为密切的一种学问,更是受到学者的高度关注,“以史经世”的思潮勃然而兴,史书价值一时骤增。即如时人所指出的:“吾儒聚书,非徒以资博洽,犹之四民所业。在此业为世用,孰先经济?古人经济之易见者,莫备于史。夫执经术以经世,自汉而下何可多得?……至如考见得失,鉴观兴亡,决机于转盼之间,而应卒呼吸之际,得史之益,代实多人。故尊经尚矣,就三部而权之,则子与集缓,而史为急。”[33]聚书训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史学一科在学者士子心中地位的明显提升,而究其原因,主要有感于其“济世救时”的巨大功用。而一些眼光尤为敏锐、历史责任感极强的史官、史家,更是通过著史尤其是记载当代史的方式如实反映当下的社会问题与危机,从而达到警醒世人、垂鉴后世的目的。上述所论几个方面的内容,恰恰为史家自觉总结长期以来的著史经验和治史体会,深刻反思史馆修史积弊和学风流弊而形成的一系列系统、贯通的认识,反映出其深厚的史学意识和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因而尤具有积极的现实启迪意义。
[1] 杜佑.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 刘知幾.史通通释[M].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 高岱.鸿猷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4] 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M].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1976.
[5] 王世贞.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M].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91.
[6] 陈子龙.明经世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62.
[7] 焦竑.澹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9.
[8] 焦竑.国史经籍志[M].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
[9] 周晖.金陵琐事[M].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
[10] 焦竑.国朝献征录[M].上海:上海书店,1986.
[11] 钱谦益.牧斋有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12] 王世贞.纲鉴会纂[M]//纲鉴合编.北京:中国书店,1985.
[13] 李贽.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1.
[14] 张自烈.芑山文集[M].四库禁毁书丛刊本.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15] 朱明镐.史纠[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16] 王世贞.弇山堂别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7] 谈迁.国榷[M].北京:古籍出版社,1958.
[18] 吴道南.吴文恪公文集[M].四库禁毁书丛刊本.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19] 陈其泰.中国古代设馆修史功过得失略论[J].河北学刊,2003(5).
[20] 詹景凤.詹氏性理小辨[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济南:齐鲁书社,1995.
[21] 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2] 刘因.静修先生文集[M].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上海书店,1989.
[23] 孙宜.遁言[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济南:齐鲁书社,1995.
[24]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北京:中华书局,1958.
[25] 刘勰.文心雕龙[M].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
[26] 钱谦益.牧斋初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7] 钱谦益.牧斋杂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8] 谈迁.北游录[M].北京:中华书局,1960.
[29] 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M].明人文集丛刊本.台北:文海出版社,1970.
[30]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31]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M].北京:中华书局,1997.
[32] 张燧.千百年眼[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
[33] 祁承爜.澹生堂藏书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仇海燕
K092
A
1007-8444(2012)03-0347-09
2012-01-03
2009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历史编纂学的演进路径、优良传统和当代价值研究”(09AZS001);山东大学自主创新基金项目“近三百年齐鲁史学研究(1644-1949)”(2009GN010)。
屈宁(1981-),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