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外篇言事、内篇言理的著述体系
2012-04-13赵海旺
赵海旺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研究所,北京100875)
《史通》:外篇言事、内篇言理的著述体系
赵海旺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研究所,北京100875)
刘知幾的史学理论巨著《史通》分为内、外两篇,全书的结构形式具有典型的子书特点。就论述内容而言,《史通》具有外篇言事、内篇言理的根本性差异;这种内容上的差异决定了全书在行文模式上具有外篇重条陈例证、内篇重理论分析的显著区别。
刘知幾;《史通》;著述体系
《史通》是中国古代第一部成熟的、系统的史书理论著作,作者刘知幾在篇章结构的安排上和著述内容的选择上,均有整体设计和宏观考虑,绝非随意为之。《史通》的著述体系,主要体现在该书撰述内容和表现形式上的整体布局。刘知幾批评前代史书以擅长言体例著称于世,那么他又是如何处理《史通》自身的体例的呢?探讨这个问题,不仅有助于从整体上理解刘知幾的史学思想,更有助于梳理《史通》全书的著述体系。
一、《史通》的子书特点
《史通》内、外49篇之间差异很大,有些学者颇觉其中有所不同,却未深究其意。如《四库全书总目》说:“内篇皆论史家体例,辨别是非;外篇则述史籍源流及杂评古人得失。”[1]卷88很显然内篇不仅言体例,外篇也不仅是评论古人,四库馆臣的评价虽然抓住了《史通》的主要内容,但疏漏也很多。再如陆懋德认为:“内篇以论史体,外篇以评史料。”[2]《自序》程千帆也曾评价说:“这49篇,多数是主题鲜明的论文,少数则是一些杂记……内外篇之间,每篇与每篇之间,又有互相关联和补充(有时也有矛盾)的地方。”[3]1至于哪些是主题鲜明的论文,哪些是杂记,彼此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哪些是并列关系,哪些是补充关系,则没有说明。
从形式上来看,《史通》全书由内篇36篇、外篇13篇组成。分析内、外篇之间的特殊逻辑关系是揭示《史通》著述体系的钥匙。
古人著书立说分为内、外篇的情况很多,这类著作以子书居多,如《庄子》、《淮南子》、《抱朴子》等书。战国时代的诸子之书就是各家学者的言行汇编,子书最大的特点是集中发表个人观点。《史通》命名与刘知幾以“史通子”自喻有关,“汉求司马迁后,封为史通子,是知史之称通,其来自久。博采众议,爰定兹名”[4]《序》。如此看来刘知幾对子书确有偏爱。更能说明刘知幾著《史通》与子书密切相关的材料出自《旧唐书》,其中记载说:“知幾又著史通子二十卷,备论史策之体。”[5]卷102原来《史通》曾叫《史通子》,这就与其分内、外篇的体例名实相副了。后人考察《史通》本身记载,及《新唐书》等著作均无《史通子》之名,遂不认为《史通》有此别称。如《旧唐书校勘记》说:“‘子’字疑衍。”[6]卷41傅振伦的《刘知幾年谱》、程千帆的《史通笺记》均赞成“子”字为衍文。《史通》曾叫《史通子》,仅见于《旧唐书》,虽是孤证,却与刘知幾在《史通·序》中提到的“史通子”暗合;《史通》分内、外篇,与《庄子》、《淮南子》、《抱朴子》等子书体例相似,刘知幾自己又明言受《淮南子》影响,这样看来《史通》曾叫《史通子》是有可能的。后人但说“子”字为衍文,古籍流传讹误舛变,衍为何字不可,奈何偏偏是与刘知幾所言内容暗合之字。当然不是说刘知幾一定曾自称此书为《史通子》,因为在书中刘知幾谈到这部著作时仅称《史通》。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是《史通》在后晋时期曾被人称为《史通子》,后晋史官修《旧唐书》时就按照当时流行名称来记载了。总而言之,《史通》在体例上与子书不无关系,正如程千帆所论:“《史通》按照先秦、汉、晋撰写子书的传统习惯,分为内外篇。”[3]1
史书体例繁多,《史通》中所列就有“六家”、“二体”、十类杂史,刘知幾著述《史通》却选择子书体例,显然是因为子书体例更适合展现史学批评内容的需要。那么在刘知幾看来子书在内容上的显著特点是什么呢?他在《序例》篇无意间曾评论过子书的特点。他说:
孔安国有云:《序》者,所以叙作者之意也。窃以《书》列典谟,《诗》含比兴,若不先叙其意,难以曲得其情。故每篇有序,敷畅厥义。降逮《史》、《汉》,以记事为宗,至于表志杂传,亦时复立序。文兼史体,状若子书,然可与诰誓相参,风雅齐列矣。[4]《序例》
刘知幾借用孔安国的话指出序的特点是:揭示作者的用意。如《尚书》、《春秋》这样的史书必须凭借“序例”来了解其中隐含的意思。到了后来《史记》、《汉书》每篇都有序,就像子书一个样子。可见在刘知幾看来子书的特点就是直接表达自己的见解和主张。他选择子书这种形式,看重的便是其凸显个人意志的特点。他私撰《史通》的主要诱因是:与监修权贵的修史主张“凿枘相违,龃龉难入”,“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4]《自叙》。而子书的特点正符合他冲破史馆监修制度的束缚与羁绊,自由表达个人史学主张的愿望。《史通》这部书所要传达给读者的就是刘知幾对史学的独到理解和修史的宏大志向,这样看来仿效子书内、外篇的形式,以文载道就是刘氏的不二选择了。
二、外篇言事,内篇言理
刘知幾在《自叙》篇列出了对其著《史通》影响较大的几部书,其中首推《淮南子》。“昔汉世刘安著书,号曰《淮南子》。其书牢笼天地,博极古今,上自太公,下至商鞅。其错综经纬,自谓兼于数家,无遗力矣。然自《淮南》已后,作者无绝。必商榷而言,则其流又众。”《淮南子》与《史通》在内容上的相似之处是二书均涉及广泛,刘知幾评价《淮南子》是“牢笼天地,博极古今”,他又自诩《史通》:“虽以史为主,而余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总括万殊,包吞千有。”[4]《自叙》所以白寿彝认为,《史通》在形式上近似于《淮南子》[7]61。在外部表现形式上,两书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均分为内、外两篇。所以考察《淮南子》内、外篇的关系有助于推进对《史通》内、外篇著述体系的理解。
按照颜师古的注疏说法,《淮南子》分为“内篇论道,外篇杂说”。反观《史通》也具有这一特点,内篇36篇除《自叙》外都是分专题的理论性论述,堪称“论道”;而外篇内容较杂,又有三篇均命名为“杂说”,刘知幾因循颜师古之说,命名杂评历代史书的三篇为“杂说”也是有可能的,所以《史通》比较符合《淮南子》分为内、外篇的特点。这样结合《史通》论史学的主题,就可以找出《史通》内、外篇的基本关系是:外篇杂评史官、史书等史学现象,内篇则是对史学问题的专题性评论。
但是《史通》外篇终究不全为杂说,杂说之外的篇章如《史官建置》、《古今正史》、《疑古》、《惑经》、《申左》等,也是进行专题性论证的。所以吕思勉曾论说:“外篇之文,惟《杂说》最为零碎,与内篇相涉处亦最多,其余亦皆自成首尾。”[8]250吕氏的分析一方面说明三篇《杂说》与内篇相关联的紧密关系,另一方面又提出外篇一些篇章与内篇诸篇在形式上都是体例完整的专题模式。既然同为专题论述的模式,何以分在内、外篇呢?这一矛盾恰恰反映出《史通》内、外篇的另一关系,这与另一部著名子书《庄子》类似。《庄子》内、外篇的关系是:“内以对外立名。内则谈于理本,外则语其事迹。”[9]《序》《庄子》外篇主要讲事迹,内篇讲的是从外篇事物归纳、抽象出的道理,内篇针对外篇所立的“名”指的是事物的名称、概念,名称、概念与道理基本是一个含义,就是刘知幾自谓“喜谈”之“名理”。《史通》内、外篇的关系与《庄子》一书类似,只不过《庄子》内、外篇说的是社会,是人生;《史通》内、外篇说的是史学。如此推断《史通》外篇所说为史学之事迹,内篇所说为史学之名理。所谓外篇史学之事迹主要指的是史家、史著,内篇所言史学之名理是抽象的史学范畴,这些范畴是从史家、史著的事实层面概括出来的名称、概念。对照《史通》内、外诸篇目名称不难发现刘知幾对内、外篇著述体系的这种安排。
外篇言史学之事迹,主要立足于史家、史著标目立意,并针对具体史家、史著所存在的问题进行有针对性的评论与批判。第一篇《史官建置》,由古及今,介绍了唐以前数量最大、人员构成最集中的著史团队——史官。第二篇《古今正史》,对历代堪称正史的纪传体和编年体史书一一作了介绍。第三篇《疑古》,针对《尚书》列出十点疑问。第四篇《惑经》,针对《春秋》提出十二未谕、五虚美。第五篇《申左》,褒举《左传》,而轻视《公羊》、《榖梁》。七、八、九三篇均为《杂说》,按照时间顺序,逐书、逐条批评前代史籍。十、十一两篇专门批评《汉书·五行志》。以上所列十篇针对的核心内容均不出史家、史著之范围。剩余三篇虽然不属于典型的史家、史著,但总体上也是针对史学中具体的事物性问题展开的,与内篇立足于抽象的史学范畴的理论分析明显不同。第十三篇《忤时》,是全文呈现他写给萧至忠的信,信中主要谈的是当时史馆监修制度存在的问题,针对的修史机构也属于史学事物范畴。
第六篇《点烦》,是删减前代繁冗史书的举例示范,而且刘知幾在文中明言这是呼应内篇《叙事》篇而作:“夫史之烦文,已于《叙事篇》言之详矣。然凡俗难晓,下愚不移。虽六卷成言,而三隅莫反。盖语曰:‘百闻不如一见。’是以聚米为谷,贼虏之虚实可知;画地成图,山川之形势易悉。”[4]《点烦》刘知幾是一贯反对史书写作使用烦文冗词的,这在《史通》各篇都有体现。史文繁简问题从根本上来说属于历史叙事范畴,所以刘知幾在内篇《叙事》篇有专门的说明。然而一般的人仍然难以明白其中的道理,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于是刘知幾借鉴军人使用沙盘模型演示战场形势的做法,举出删削史书文字的具体实例,作为史家历史叙事删繁就简的示范。这样就不难发现,虽然两篇说的都是史书的尚简问题,但内篇《叙事》讲的是尚简之理,外篇《点烦》说的是尚简之例,完全符合外篇言事、内篇言理的著述结构安排。
第十二篇《暗惑》是举例驳难前代史书因为文史不分,造成历史叙事荒诞不经的问题。刘知幾非常重视不同时代文史关系变化的考察,他在内篇《载文》篇强调上古之时,“文之将史,其流一焉”[4]《载文》。在《核才》篇他又提出自春秋时期以来,“文之与史,较然异辙”[4]《核才》。《暗惑》篇正是对“文之与史,较然异辙”这一内篇的理论论断提出十二例证,作为事例性支撑。张振佩在《史通笺注》中曾指出:“‘文之与史,较然异辙’是贯穿《暗惑》全篇之思想基础,也是我们读此篇的一把钥匙。”[10]628他的论述从侧面证明了,《史通》外篇的《暗惑》是对内篇所言理论的例证。
通过以上对《史通》外篇内容及其特点的逐一分析,不难发现《史通》这部史学理论著作符合《庄子》外篇言事的特点。那么内篇是不是言理呢?需要分析具体情况来回答。
《史通》内篇36篇,除最后一篇《自叙》交代了《史通》全书的写作缘起、著述宗旨以及刘知幾对这部书的自我评价之外,其余35篇均为专题性论文。以现代史学研究的眼光来看,《史通》内篇各篇专论的主题,基本上都是抽象概括的史学概念。刘知幾曾言自己“喜谈名理”,所谓“名”指的就是事物的名称、概念,“理”指的是事物道理,是对概念内涵的揭示,如事理、文理。这些具有特定含义的概念也可以视为史学范畴,“所谓范畴,是人类思维对客观事物普遍本质的概括和反映。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领域,各门学科都有自己的一些基本范畴。它们既是对研究对象的高度概括和本质反映,同时也是规定各门学科的研究类型和学术规范”[11]17。刘知幾对《史通》的立意与设计虽然没有达到这样的理论高度,但从《史通》内篇呈现出的35个专论主题来看,毫无疑问已经是一些朴素的史学范畴了。
以这些史学范畴的来源为标准,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我国古代传统史学所特有的、约定俗成的名词,在《史通》问世之前这些史学名词就已经存在。这一类多为史书的体裁体例,与我国传统史书,尤其是纪传体独特的组织结构有关。如:“本纪”、“世家”、“列传”、“表历”、“书志”、“论赞”、“序例”、“题目”、“断限”、“编次”、“称谓”、“补注”、“邑里”、“序传”,这些名词虽非刘知幾所创,但对众多史书体裁、体例如此全面、集中的呈现与分析是前无古人的。第二类史学范畴在《史通》之前并没有被明确提出,但前人也或多或少论说过,尽管不是以明确概念的形式。这一类主要是历史编纂学方面的,如:“采撰”、“载文”、“因习”、“言语”、“浮词”、“叙事”、“品藻”、“摸拟”、“书事”、“人物”、“烦省”,大体都是讲如何写史书的。由于《史通》之前并没有专门的史学理论著作,所以这些历史编纂的基本范畴是在继承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刘知幾进一步总结概括出来的。第三类则基本上是出自刘知幾自己的创造,这些史学范畴是刘知幾史学理论创新、发展的典范,“直书”、“曲笔”相对立论,讲历史编纂的基本原则;“鉴识”、“探赜”讲史学评论应该注意的问题;“核才”、“辨职”讲史才、史官问题;“六家”、“二体”、“杂述”十流,讲史书分类问题;“载言”是刘知幾自创的史学体例,这是刘知幾有感于后世的文章越来越多,个人列传势必无法容纳,所以建议于纪传体中创立制册章表书,收录这些内容。这几篇是发前人所未发。
在《史通》中,刘知幾尝试着概括出上述三类史学名词的本质内涵,并提出在修撰方面的基本要求,内篇言理的特点非常明显。《史通》外篇言事,内篇言理,由外篇的史学事实性分析,升华为内篇的史学理论分析。赵俊对《史通》记载的内容和特点曾有一段集中的评价,他说:“《史通》是以历代史书、史家、史官建制为研究对象,任务是反省以往的历史活动,评价其优劣得失,对史学活动中的各个环节、各个方面从理论上提出要求,确定目标、任务和方向。”[12]116他对《史通》内容的评价是比较准确的,但对于《史通》中究竟哪些篇章侧重对史书、史家、史官建制的讨论,哪些篇章侧重于理论上的研究,他没能进一步作出分析。通过以上对《史通》外篇言事、内篇言理的著述体系的分析,不难发现《史通》外篇立足于对史家、史著的评价,对象性较强;《史通》内篇则是理论性较强的专题论证。
三、外篇重条陈例证,内篇重理论分析
作为一部史学批评著作,《史通》内、外篇评论的对象自然均属史学之林,外篇言事、内篇言理是刘知幾选择史学批评的不同角度。这种角度的不同,决定了内、外篇行文模式的差异。外篇言事,主要采用条陈例证的方法;内篇言理,大体上统一使用的是一种理论分析的模式。
所谓外篇言事采用条陈例证的方法,指的是刘知幾在说明史学事物或论证问题时,主要采用逐条列举的行文模式。
《史官建置》、《古今正史》两篇对历代史官设置情况和正史修撰情况,按照朝代先后顺序,依次进行梳理和说明,条陈比事特点鲜明。《疑古》篇,对《尚书》提出十点疑问。《惑经》篇则向《春秋》发难,列出十二点未谕、五点虚美。《申左》篇,褒举左氏,称赞《左传》有三点长处,同时对比指出《公羊传》、《榖梁传》有五点缺陷。《点烦》篇,列举十余例,示范删减史籍冗文的操作方法。三篇《杂说》对前代史书抉疵点瑕,逐条提出批评,并以小标题列出驳难各部史籍的具体条数。《春秋》二条、《左氏传》二条、《公羊传》二条、《汲冢纪年》一条、《史记》八条、诸汉史十条、诸晋史六条、《宋略》一条、《后魏书》二条、北齐诸史三条、《周书》一条、《隋书》一条、诸史六条、别传九条、杂识十条。在《汉书五行志错误》篇,刘知幾指出《汉书·五行志》在编纂原则和方法上存在四科错误,“一曰引书失宜,二曰叙事乖理,三曰释灾多滥,四曰古学不精。又于四科之中,疏为杂目,类聚区分,编之如后”[4]《汉书五行志错误》。此处刘氏自述显然就是条陈例证之法。《汉书五行志杂驳》则是逐条批评《汉书·五行志》对一些自然界的变异现象所作的虚妄占侯,共十六条。《暗惑》篇批评了因为史书记载中文史不分,造成真伪莫辨的十二件事。遍览《史通》外篇仅《忤时》一篇不是条陈例证的行文模式,所载为刘知幾写给萧至忠的信,与内篇《自叙》遥相呼应,性质相似,后世学者往往视其为《史通》全书之跋。所以总体来看,《史通》外篇言事,普遍采用的是条陈例证的行文模式。
《史通》内篇言理,每一篇都可以视为独立的专题论文。事实上刘知幾在撰写这些论文时,自创并遵循了一种大致统一的理论论证模式,这一模式堪称是《史通》史学批评的学术规范。这种理论论证的基本结构是以各篇确定的史学范畴为核心一步步行文推进的,简单地说就是依次论述史学范畴的“发展史——核心含义——修撰方法——史学批评”,当然每篇自始至终还贯穿着刘知幾的修史建议。在这一过程中,第一步是简短的史学范畴史的专题回顾,堪称雏形的专题性史学史,这是全篇立论的基础。第二步是总结归纳史学范畴的核心内涵,大致相当于刘知幾在《自叙》篇说的“辨其指归”,辨别清楚史学各个方面的主旨,这部分最富有理论色彩。第三步是在明确了史学范畴核心内涵的基础上提出在著史方法论上的根本要求,大致相当于刘知幾在《自叙》篇说的“殚其体统”,讲的是体裁体例、著述体系问题。第四步是以这种著史方法论上的要求作为主要标准展开史学批评,大致相当于刘知幾在《自叙》篇说的“与夺”、“褒贬”、“鉴诫”、“讽刺”、“讥往哲”、“述前非”。下面以《论赞》篇为例对《史通》内篇的这种论证模式作以具体说明。首先是关于“论赞”的史学史性回顾:
《春秋左氏传》每有发论,假君子以称之。二《传》云公羊子、榖梁子,《史记》云太史公。既而班固曰赞,荀悦曰论,《东观》曰序,谢承曰诠,陈寿曰评,王隐曰议,何法盛曰述,扬雄曰“撰”,刘昞曰奏,袁宏、裴子野自显姓名,皇甫谧、葛洪列其所号。史官所撰,通称史臣。其名万殊,其义一揆。必取便于时者,则总归论赞焉。[4]《论赞》
刘知幾以极为简略的文字,由古及今纵向梳理了自《左传》以下诸家史著“论赞”五花八门的名称。名称虽然不一样,但是它们的根本含义是一致的。此处虽然只有区区百余字,却囊括了唐以前主要的史学著作,足见刘知幾在撰写《史通》时材料搜集之广泛。又能够突破五花八门的名称和纷繁复杂的乱象,把握住其为史书“论赞”的实质,若非精通史学之士是很难做到的。史学范畴的专题回顾是随后归纳出“论赞”之义的事实基础,正如浦起龙所说:“首撮史传之论赞异名,为发议总案。”[4]75而归纳史学范畴之义是抽绎事物共性的逻辑思维过程,因此基于事实层面抽取的考察样本越广泛,所获取的共性就越有说服力。刘知幾认为史书“论赞”之义是:“辩疑惑,释凝滞。”“论”是用来辨析疑惑、解释难通之处的。如果前文所记内容大家都能明白,当然就不用再发议论了。此处刘知幾对“论赞”之义的理解是与众不同的,通常认为“论赞”主要是讲褒贬的,刘知幾却不以为然,他说:“欲观人之善恶,史之褒贬,盖无假于此也。”他把“论赞”之义阐释为解释、辨析的意思,很明显源于他一贯主张的史书叙事尚简原则。在他看来只有读者理解有困难,不得不解释时才有必要进行“论赞”。刘知幾在《叙事》篇也曾说:“盖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4]《叙事》显然刘知幾认为“论赞”也是史学叙事的一种形式,史事只要以一种形式记载下来就可以了,没有必要使用多种叙事形式重复呈现。在理论上明确了“论赞”之义在于解释、辨析,只是史学叙事的一种方式,也就规定了在修史实践中应该遵循的方法论,刘知幾把这一修史方法概括为:“事无重出,文省可知。”《史通》以“事无重出”作为史书“论赞”的极则,反对繁琐议论的主张,颇得后世肯定和遵循。明确了“论赞”之义和总的方法论,随后就是以此为依据对诸家史书“论赞”展开的集中评价:
必寻其得失,考其异同,子长淡泊无味,承祚偄缓不切,贤才间出,隔世同科。孟坚辞惟温雅,理多惬当。其尤美者,有典诰之风,翩翩奕奕,良可咏也。仲豫义理虽长,失在繁富。自兹以降,流宕忘返,大抵皆华多于实,理少于文,鼓其雄辞,夸其俪事。必择其善者,则干宝、范晔、裴子野是其最也,沈约、臧荣绪、萧子显抑其次也,孙安国都无足采,习凿齿时有可观。若袁彦伯之务饰玄言,谢灵运之虚张高论,玉卮无当,曾何足云!王劭志在简直,言兼鄙野,苟得其理,遂忘其文。观过知仁,斯之谓矣。大唐修《晋书》,作者皆当代词人,远弃史、班,近宗徐、庾。夫以饰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者矣。[4]《论赞》
在这一段中自司马迁以下的诸多史家被刘知幾按照史论水平之高低分为不同等级,分等级评价是一种高效的史学批评方法。刘知幾在《品藻》篇专门讲过这种“上智中庸等差有序”的史学批评方法,但这种高效的方法也容易造成强分等级背离实际的问题,他在《品藻》篇也曾批评以往史书中人物归类不恰当的问题。刘氏此处的评论巧妙地克服了这一问题,他的分等级评价,史家史论有最好、次好、一般之分。但又不是简单机械地划定层级,更有对各自史论风格的具体分析,讲出了不同史家的史论个性,充分表现出对古人的尊重。当然这一大段史学批评,归根结底还是以“事无重出”的尚简原则作为主要标准。荀悦史论已然“失在繁富”,自其之后“大抵皆华多于实,理少于文,鼓其雄辞,夸其俪事”,袁宏“务饰玄言”,谢灵运“虚张高论”,唐代修的《晋书》多饰以“轻薄之句”。以上批评都由史论不符合刘氏的史学叙事“尚简”原则而发,可见《史通》的史学批评实践的确是以史法论为指导的。
通过对《论赞》的案例分析,不难看出其中确实贯穿了史学范畴“发展史——核心含义——修撰方法——史学批评”的论证模式。四个步骤环环紧扣,层层递进,以史学事实为根本依据和出发点,以理论概念和方法论为承上启下的中心环节,以史学批评为行文的全面展开和议论终点,这四个环节构成了内篇诸篇微观的著述体系。由事实到理论概念,由理论概念再到方法论,由方法论最后到史学批评实践。以今天成熟的史学理论来考察,这一论证模式基本符合今天的学术研究规范,甚至可以说这一论证模式代表了中国古代史学前半期史学理论的最高成就。故刘知幾作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位史学理论家当之无愧,《史通》作为第一部史学理论著作实至名归。这是从整体上看各篇体现出较为科学的理论论证模式,所以说《史通》是一部史学理论著作,这一点得到了后世大多数史家的认可。有的学者认为《史通》是史法性著作,有的认为《史通》是史学批评著作,还有人认为《史通》是综合性的史学著作,很难区分属于哪一具体方面。甚至有的学者对《史通》性质的看法前后矛盾。这该如何解释呢?
事实上前文所述《史通》各篇的论证模式就是解决这一问题的钥匙。如果用今天史学研究的眼光来看,《史通》内篇“发展史——核心含义——修撰方法——史学批评”的论证模式,就能够得到更合理的理论性阐释。第一步是对不同时间段的史学所作的事实层面的考察,相当于今天的史学史;第二步以史实层面的考察为基础归纳抽绎出史学范畴的核心含义,这是理论性的分析提升,相当于今天的史学理论;第三步由史学范畴之内涵获得史书编纂的方法论,讲的是史法,相当于今天的历史编纂学;第四步以著史方法论为标准评判诸家史书,是史学批评。因此可以说,在《史通》内篇各篇的行文论述过程中,已经包含了史学史、史学理论、著史方法论、史学批评等四项史学研究的主要内容。后世史家关注到了不同部分的内容,自然针对《史通》性质的分析会出现差异;同一个史家在不同时间关注的内容不同或观察《史通》的视角转换了,自然得到的结论也就不同了。不是学者们的判断错了,而是《史通》内容的丰富性和风格的多样性,造成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评价效果。认为《史通》讲史法关注的是这部书记载的主要内容,而把《史通》看成评论性著作的依据则是它的批判性风格。从内容上看,《史通》的确几乎篇篇都在讲史法,但是像章学诚、刘咸炘那样把《史通》仅仅看成讲史法的技术性著作,则明显低估了《史通》的价值。《史通》的伟大成就在于通过对以往史学的批判,提出系统的史学批评理论与方法论,这标志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形成。
史学批评也好,著史方法论也好,按照今天的学术观点来看,都属于史学理论,刘知幾对若干史学范畴的概念、性质的分析鞭辟入里,带有很强的理论色彩,所以综合来看,把《史通》看成史学理论著作是比较恰当的。当然也应该看到,尽管把《史通》看做史学理论著作,已经包含了史学批评的含义,但毕竟这部书史学批评的特点非常突出,而且从内篇各篇论证模式来看前面三个步骤的史学史性回顾、史学范畴的概念分析和史学方法论的提出,大体上都是为后文的史学批评服务的,所以强调《史通》的史学批评性质很有必要,从目前的研究状况而言,对《史通》的史学批评研究尚不够充分。
[1] 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 陆懋德.史学方法大纲[M].北平:独立出版社,1945.
[3] 程千帆.史通读法[M]//姚松,朱恒夫.史通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
[4] 刘知幾.史通[M].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5] 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 罗士琳.旧唐书校勘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7] 白寿彝.刘知幾的史学[M]//吴泽.中国史学史论集:第二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
[8] 吕思勉.吕著史学与史籍[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9] 成玄英.庄子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0] 张振佩.史通笺注[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5.
[11] 罗炳良.应当切实加强史学批评范畴研究[M]//瞿林东,葛志毅.史学批评与史学文化研究.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9.
[12] 赵俊,任宝菊.刘知幾评传——史学批评第一人[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7.
The Writing System of ShiTong:Theory in Inside Part,Object in Outside Part
Zhao Hai-wang
(History Research Institute of School of History,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Liu Zhiji's historical theory book"ShiTong",divided into inside and outside two parts,the structure of this form has a typical ZiShu characteristics.The tow parks,one focuses on theory,the other one focuses on object.For the difference,the outside part shows readers with article and example,the outside part shows theory analysis.
Liu Zhiji;Shi Tong;writing system
K092
A
1007-8444(2012)03-0341-06
2012-01-03
赵海旺(1979-),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和历史教学研究。
责任编辑:仇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