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研究的可能空间
2012-04-13张宁
张 宁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510420)
在阅读周文前,除了在鲁迅和冯雪峰史料中接触过之外,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最初是阅读史料——革命回忆录式的文章,语言几乎相同的叙述,关键之处却语焉不详的历史记载,看不出他和一般左联作家有什么不同。间杂着阅读的几篇作品,印象倒是不错。直到在逐渐的好奇中有一天读到了朱鸿召先生的未刊稿《周文,走出延安的第一桩文人案》,我才怦然心动,真正进入状态。
作为川康走出去的左联作家,作为20世纪上半期中国革命的参加者,作为“悲剧的诞生”的承载者,周文那里有着太多的话题。然而,周文研究却不能不说是令人遗憾的。这当然有客观原因。这个“走出延安的第一桩文人案”的当事者,在那个左翼文学几乎独占文学史的年代,却在各种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中不着一字;而到了终于可以进入文学史之际,却又因为八十年代后的“祛左翼化”思潮在学术界和知识界兴起,也因为现实主义遭遇以“纯文学”为主导的当代新文学观而变得声名狼藉,而作为左翼作家被冷落。这也不是研究者不努力,甚至十几年前,就有了一个专门的周文研究会,但周文研究现状却是不能令人满意的。
周文写作即成名,对他的评论出现也较早,但正式的学术研究却开始于上世纪70年代末。这使得周文研究,与其他左联作家的研究相比,有其不合常规之处。周文的平反本身就存在着非常规性质,他不是平反于“文革”结束后的拨乱反正时期,而是平反于“文革”结束之前;在作为拨“文革”之乱的新时期,周文在“文革”时期的平反,不仅没有受到任何质疑,而且对周文的纪念活动也越发频繁和隆重。
周文研究三十年来基本沿着三条脉络进行。第一条脉络是传记研究,主要是关于周文各个时期的回忆录,亦有一些后人的发掘和研究。这方面的文字很多,几乎涵盖了周文整个革命生涯,从最初的《访问郑育之》(《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辑,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著作注释组),一直到《周文,走出延安的第一桩文人案》(2002年,朱鸿召)。这个脉络里的大量成果,为进一步研究周文提供了丰富的资料。
第二条脉络是文学史研究。五六十年代出版的文学史从不提周文,关于周文创作的研究始于1982年,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有作家作品研究论文40余篇,作家思想研究近20篇,涉及周文创作和思想的方方面面。如果说八十年代的研究,来自一种发掘被人为埋没作家的动力,九十年代的研究,一度来自周文周年纪念的推动,那么近年来,一些青年研究者,更为冷静、深入地探讨周文小说的风格、人物、主题、价值及当代意义,则显示了周文研究的新迹象。
第三条脉络是新闻传播研究。周文曾先后主持过延安大众读物社(1940-1942)、《晋绥大众报》(1942-1946),并曾任《新华日报》副社长兼主笔(1946),有关周文新闻传播实践的研究也已开始。胡发云曾特别提醒《历史的先声》中的社论文章与1946年的周文之间的关系。
但周文研究之所以不能令人满意,主要在于三个脉络的研究都是静态的。如在传记研究里,过于单一的党史化倾向,使周文身上所隐含的更为丰富的内容,难以得到揭示。这种统一的叙事模式,塑造出的仅仅是一个坚强的左联战士、人民大众的报人和出色的党的工作者形象。这种研究与其说是让人们认识一个具体人物,不如说是让人们认识被叙述人物背后抽象的叙述理念。而在文学史研究中,由于周文创作时期较短,其创作才华因他后来投入实际工作而又英年早逝,并未得到应有的呈现,对周文创作的静态的文学史研究,正如张大明先生所言,似乎已近穷尽。至于新闻传播脉络的研究则相当薄弱,与目前卓有成果的邓拓和《晋察冀日报》研究根本构不成比例。
但我感到周文研究仍然大有可为,只是需要引入新的更为动态的研究视野,比如思想史和文化史视野。
周文一生有几个关键点值得注意。其一,他走向左翼文化运动,并非像夏衍、胡风那样是一种明确的政治选择,也非朱镜我、李初梨、冯乃超式的理论选择,也不是像柔石、冯雪峰、太阳社诸君那样是大革命失败后退却中的进取,同样不是霍之远(洪灵菲长篇小说《前线》的主人公)式为了一种非颓废的更有意义的生活,而是被现实逼迫的。周文虽早年丧父,曾跟守寡的母亲艰难度日,但由于家庭的社会关系,依照旧有生活轨迹,大概能够活下去,但却必须付出道德和精神代价。他后来主动选择了出川流浪,并随着思想、精神和道德的进一步觉醒,就马上遇到了活不下去的生存的逼迫。这种生存的逼迫有两个层面,一是生存层面——活不下去了,二是道德层面——必须堕落才能活下去,并可能活得很好。于是,碰巧遇到的左联和左翼文化运动便为他提供了新的生存-道德空间。这样一种选择的必然性,在今天的历史语境中是很难想象的。在八十年代中期以来形成的“祛左翼化”知识氛围中,人们通常会把当时“向左转”作为一种错误的历史选择,这样虽然可得出一个“政治正确”的“历史后”的结论,却难以走进“历史之中”,周文的选择中蕴涵了“历史之中”的历史。
其二,周文参加左联后的经历也很有特点或看点。他是鲁迅关心和信任的作家,但由于鲁迅写给他的信被遗失,又因为他过早蒙冤去世(被人忌讳),而了解他的同时代人或也较早去世(如冯雪峰)或又太晚复出(胡风),现有资料无法显示,他也像冯雪峰、胡风、萧军、萧红那样属于鲁迅“圈里”人——而这一点并非不重要,因为亦有同时代人说他与鲁迅关系非常亲密,但仅只言片语,而在他留下的自述里和与他人的谈论中,他却很少谈及自己与鲁迅的关系。这一看起来与鲁迅关系并不亲密的情形,究竟是主观选择还是客观使然呢?而是否与鲁迅关系亲密对于左联作家而言,往往隐藏着一个叙事学秘密。周文又是左联的一位实际工作者,创作反而是业余的,但却是一位公认的“多产”作家。“多产”在当时是贬义的,但今天回看他左联时期的作品,却不能不承认他的出色才华。但他左联时期的某些方面却是空白,如在周扬、夏衍们控制左联的中后期,担任过左联组织部长的他,是如何与周扬、夏衍们相处的?在今天的回忆文章中,为何找不到周扬、夏衍们的哪怕是应景之作?除了有关他自己创作的“盘肠大战”,他从未卷入过纷繁的左联内部之争,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历史的空白恰恰是某种更加有揭示力的场所。我们仅仅知道的非空白的历史是,他没有像徐懋庸那样,基于政治利害做出选择,既没有参加两个口号论争,也没有按照他人旨意行事。显然,他骨子里面像冯雪峰那样有一种“政治道德”的东西,这种道德使他本能地产生了一种不“同流”的直觉,这种不“同流”的直觉可作为一种标识,标识着中国左翼文化运动中的另一种潜在的独立性。
其三,周文并不像胡风那样具有理论上的创新性。他几乎是未加准备就走上创作之路了。胡发云同样提醒注意周文在正式走入创作前,阅读的作家仅仅是像郭沫若、张资平、陈独秀、鲁迅这样的新文学作家,而且不足十人。我自己阅读《周文自传》(一份写于1940年属于向党组织交代自己历史的资料)时也惊讶地发现,他直到1928年,才首次接触到三民主义和五四新文学;直到出川后,才知道有共产党;直到1931年去江西修水任职时,才知道红军是中共领导的。可以说,无论是理论的敏感性,还是政治的敏感性,相对于同时期的多数左翼作家,他都是不足的,滞后的。他所谈的理论最多是大众化问题,并身体力行去实践。因此,在周文那里不大可能像在胡风那里样,梳理出另一种左翼文化思想脉络。但正像有学者在周文百年诞辰北京会议指出的那样,从周文1942年批判王实味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他与周扬、丁玲等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周文的不同,并非来自独立思考,而是来自独立道德。
其四,周文一生似乎都处在不“僭越”的状态。在“为文”上,他写小说只写他熟悉的,当左联内部号召写工农时,他产生了“苦恼”;他到延安和晋绥后,虽也以写作为梦想,但却没有轻易动笔,显现了拒绝把创作当作工具的潜在心理;他谈理论也多是在他理解和能实践的范围,也就是说,周文“为文”很有“度”。在“为人”上,他和鲁迅有交往,受到鲁迅提携,但却从没产生过徐懋庸式的幻觉,以为是鲁迅的朋友,可从党的立场上规劝鲁迅。他甚至在自传中没有专门谈过与鲁迅的交往,鲁迅的名字也仅仅出现过一次,远不如另一位老师、自由主义者刘伯量(刘运筹)被提到的次数;他长期默默地做事务性工作,而且甘于做这种工作,不超越本分,更不落井下石,这说明周文“为人”也很有“度”。
但所有这一切,倘若没有发生“周文之死”这个事件,都无法被所照亮。正是“周文之死”,使我们看到了一种“悲剧的诞生”。朱鸿召先生称“周文之死”,是“走出延安的第一桩文人案”,但从历史真实来说,“周文之死”算不上一个文人案,因为周文涉事的身份,恰恰是事务性的;但若从象征的意义来看,从周文一贯坚持的“左翼政治道德”来看,这也的确是一桩文人案。在详细了解了“周文之死”的背景和细节后,我感到“周文之死”在一定程度上,可与“胡风事件”相提并论:如果说“胡风事件”标志着革命成功后,另一种左翼思想被某种垄断性压倒,并逐渐发展到只能做一个没有思考、盲目信从的人;那么,“周文之死”则标志着,独立的左翼道德同样被某种垄断性压倒,并最终发展到十年动乱中“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的逻辑。“母亲吞吃自己的儿女”的悲剧,成为这两个事件的共同外部特征;而“不放弃”则成为其共同内部特征。
周文的选择和命运最能够透射出中国现代史的背谬之处。而周文研究面临的最重要课题,便是从“周文之死”回溯他的一生,处理他在各个领域中的作品和活动,在具体的“历史之中”而不是从抽象的历史之外把握他,不论是党史叙述式的“历史之外”,还是“祛左翼化”的“历史之外”。我固执地认为,只有通过引入动态的思想史、文化史视野,才能把周文研究深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