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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传》与狭邪小说的现代转型
——兼与《花月痕》和《青楼梦》比较

2012-04-13路晓

衡水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青楼妓女小说

路晓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海上花列传》与狭邪小说的现代转型
——兼与《花月痕》和《青楼梦》比较

路晓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海上花列传》是“近真”型狭邪小说的开山之作。与《花月痕》和《青楼梦》等“溢美”型狭邪小说相比,《海上花列传》突破传统,开启一种新的创作模式,在多个方面展现了时代和社会赋予小说的现代性特点。如,作者用一种历史与文化的眼光来审视海上青楼的庸俗之变,并将物欲横流的现实诉诸笔端;又如,《海上花列传》的人物刻画更丰满、更真实,每个人物都善恶并陈、妍媸俱现。这些都标志着狭邪小说创作的转型。

《海上花列传》;狭邪小说;现代转型;《花月痕》;《青楼梦》

狭邪小说自清朝中期开始出现,一直延续到近代,前后出现了10多部作品,成为中国小说史上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曾指出:“作者对于妓家的写法凡三变,先是溢美,中是近真,临末又溢恶。”这比较明确地说明了狭邪小说发展演变的规律。《海上花列传》是“近真”型狭邪小说的开山之作,与《花月痕》和《青楼梦》等“溢美”型狭邪小说相比,《海上花列传》突破了传统,开启了一种新的创作模式,在多个方面展现了时代和社会赋予小说的现代性特点,标志着狭邪小说创作的一种转型。

狭邪小说的繁荣是清中期小说史上的一个重要现象,这类小说都以青楼生活为中心,写的是士人和妓女的悲欢离合,一般来说这类小说题材单一,反映社会生活面比较狭窄,大多是受才子佳人小说和《红楼梦》的影响,将才子佳人题材在青楼生活中重新演绎,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就是“用了《红楼梦》的笔调,去写优伶和妓女之事情”[1]351。《海上花列传》是狭邪小说的代表作之一,与前期作品相比,它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突破了传统的模式,不再局限于青楼世界,而是以青楼生活为切入点,反映比较广阔的社会生活,作品的现实感大大加强。

《花月痕》和《青楼梦》都以青楼生活作为唯一的描写中心,题材也都局限于士人和妓女的悲欢离合,“仍脱不了明末的才子佳人这一派”[1]351。小说对青楼生活的描写主要围绕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展开,青楼成为诗化的爱情温室。对妓院环境的描写也是千篇一律:“竹影萧疏,鸟声聒噪……古铜米鼎,和那秘书法帖,纵横层叠,令人悠然意远[2]64。”由于主题是儿女私情,小说很难反映广阔的社会,甚至和社会整体氛围脱节。如《青楼梦》“刻意模仿《红楼梦》,只是把大家闺秀换成娼妓,把情场移于烟巷”[3],它对当时社会的描写仅限主人公相伴出游时所见的“盛世”之景和自然风光,这与小说创作时的社会整体氛围不符。理想化的写作模式削弱了前期狭邪小说的现实感。

《海上花列传》出版于1894年,当时上海作为通商口岸已有半个世纪。开埠后,上海由一个海滨小城一跃成为世界性的大都市,社会面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海上花列传》细致描写了上海这座迅速发展中的移民城市的方方面面。从世界各地涌入的人们,杂居共处的各色人等,林立的商铺洋行,错落相间的酒楼烟馆妓院,满街的马车汽车洋车……这些意象展示了上海开发早期的独特气质。

在作者着重描写的妓院里,装点门面的是汽灯、西洋藤椅、日本妆台,妓院宴请的重要内容还包括吃西餐。在更深的经济和社会层面上,洋买办、外国巡警、操英语的本国商人掮客,以及保险业和奖券业的兴起,都昭示了上海传统商品交换形式的衰落和商品经济的发达。经济的巨大变化必然导致精神层面的多重变异。

最为明显的变化是传统的道德观念被一扫而光,拜金主义成为新的思想倾向。亲情伦理受到了普遍的蔑视与抛弃,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在金钱和利益的作用下荡然无存。年轻而懵懂的赵二宝从乡下来到上海寻找哥哥赵朴斋,在经历了上海的繁华后,自愿为娼。赵二宝沦落为娼的直接原因是舅舅洪善卿对于贫穷的赵氏兄妹的不闻不问和冷言冷语。赵朴斋在上海生计日艰,洪善卿不仅不出手相助,还斥责衣着褴褛的赵朴斋是“坍他台”,影响他的名声。洪善卿的唯利是图,赵二宝是看得很清楚的:“无女每末再要说娘舅好!娘舅单会埋冤倪两声,说到仔洋钱就勿管帐,去哉[4]258。”在金钱至上的社会,维系家庭的纽带并不是爱和亲情,而是利益和金钱关系。“笑贫不笑娼”的社会现实也显示了个人尊严和伦理道德已遭到轻视与践踏。

作者将清末上海的沧桑巨变经由白描手法直接展现,全书没有任何大场面,却有折射全景、见微知著、彰显人心的独特效果。“平淡而近自然”的细腻叙述全面而真实地展现了社会世情的重大变化,作品的现实感大大加强。在小说中青楼只是一个切入点和折射点,这与前期狭邪小说描写范围仅限青楼、诗化青楼、与社会整体氛围联系不紧密甚至脱节的写法有了很大差别。

由于只是“别辟情场于北里”[1]223,《花月痕》和《青楼梦》中的青楼仍然保有了才子佳人小说中吟咏唱和、以诗传情的艺术氛围。活跃于青楼中的男女主人公往往才貌兼具,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则是诗文相酬。《花月痕》的作者魏秀仁就直言“这书所讲的,俱是词人墨客,文酒风流”[2]78。这些作品中的青楼是谈情说爱、以文会友的场所。例如妓女杜采秋的住所“愉园”因为是名士吟诗作对、以文传情之地,就被众人视为风雅的象征。

与此相比,《海上花列传》中的青楼氛围发生了很大变化。上海在开埠后成为当时最重要的通商口岸,商人成为上海人口的重要组成部分,《海上花列传》中的嫖客主体也是商人。与封建社会鼎盛时期青楼名妓往往重士子而轻商人不同,上海青楼经营者和妓女一致青睐的是经济实力雄厚的商人。既然各色商人代替以往的才子们成为嫖客的主体,整个青楼氛围的庸俗化也就不可避免。相比之前青楼“才子佳人,以诗相和”、注重审美和艺术情趣的特点,《海上花列传》中描写的上海租界青楼则抛弃了艺术气氛,纯粹成为了商业气息十分浓厚的“销金窟”。再加上从雍正时期开始清政府就废除了官妓,这从制度层面上确定了娼妓业的非法性,因此青楼中的主角由官妓变成了私娼,堕落为娼者多是为生活所迫的底层贫民,色艺水平都无法和从前相比,正如陶慕宁先生所说:“官妓既革,青楼遂不再承担为士大夫消愁遣兴的义务,妓女也不再含英咀华、濡染翰墨去迎合士大夫的雅趣。妓家的一切均以迅速赢利为依归[5]。”

《海上花列传》中的几个主要男性角色,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是在各个青楼女子的住处,即雅称为“书寓”的妓院中打茶围、吃酒席、抽大烟。与这些嫖客的挥金如土相映的则是妓女们的金钱至上。她们除了在自家住处陪酒酬客,还要应客人之邀频频出局,一夜之间辗转多家、通宵代酒也是常事。妓女们周旋于嫖客间,施展各种心计和手段,甚至为嫖客大打出手,所为也无非是金钱。至于活跃于妓院中的其他人物,如鸨母、地痞、帮闲等,更是尔虞我诈、欺凌弱小,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

拜金主义充斥社会的各个角落,青楼更是不能幸免。时代的变化导致了海上青楼对传统青楼文化的背离,近代商业氛围成为其最主要的特点。花酒碰和的场面实质上是一桩又一桩的生意,饮宴相酬、左拥右抱的背后,是富商掮客的往来渔利和巨贾政客的无耻勾结。青楼实际扮演的是交际场所的角色,活跃于此等场所的妓女们,色艺已不是评判她们高下的标准,“会做生意”、懂得调节气氛、善于促成客人的社交目的,才是大多数妓女的生存之道。与传统青楼文学中诗化了的妓女形象相比,《海上花列传》中的妓女形象也有如其中的嫖客形象,变得世俗化甚至庸俗化。少数贵胄雅客的诗文雅兴,也在海上青楼的整体庸俗氛围影响下变得不伦不类。如来自外地的商人高亚白特地拜谒海上北里,想探寻诗酒酬唱的唯美情致,访求苏小小、柳如是般的风流倩影,结果失望不已。好不容易探得了一个喜好作诗的文君玉,其人却是“仅二十许年纪,满面烟容,十分消瘦,没甚可取之处”[4]260,读起书来,更是“低头伏桌,在那里孜孜的看……两只眼睛离书不过二寸许,竟不觉得窗外有人看他”[4]478,着实有些滑稽。可见其作诗不过是附庸风雅,为的只是提高身价,博得更多嫖资而已。

书中引人注目的是李漱芳和陶玉甫的爱情悲剧。这是全书少见的真情一笔。而这丝真情的无奈幻灭也昭示了海上青楼已不再有以往青楼文学作品中的真情。即使有,也会受到利益至上的流俗的践踏与绞杀。韩邦庆在这里使用隐喻的写作手法,抒发自身对青楼诗意不再、真情不存、金钱当道的实际情形的不满与叹息。

在其他作者们还在醉心于编织卿卿我我的才子佳人离合故事时,韩邦庆已经在用一种历史与文化的眼光来审视海上青楼的庸俗之变,并将物欲横流的现实诉诸笔端。全书第一回中的“方其目挑心许,百样绸缪,当局者津津乎若有味焉;一经描摹出来,便觉令人欲呕,其有不爽然若失、废然自返者乎”[4]1,显然是作者这种创作心态的写照。

《花月痕》和《青楼梦》等“溢美”型狭邪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都是妓女,她们都是在结识了作为名士的男主人公后,借助其名气、财力和社交能力摆脱了青楼生活,这些作品可以说都是传统青楼文学“救风尘”母题的延续。《海上花列传》则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这一绵延千年的母题。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6]。”在之前的各个朝代中,一般家庭中的女子饱受封建教条的束缚,很少有接触家人以外的男性的机会,整个社会对女性采取的是规范和压迫的态度。妓女因为游离于种种教条之外,反而能较广泛而自由地接触男性,和他们产生爱情并与其建立比较长久的关系。“在古代,良家妇女都被作为生育机器而存在,大多不知爱情为何物,而妓女却……品尝过爱情的快乐,这不啻是妓女不幸人生之万幸,而且也是作为女性价值的一种自我实现”[7]。但是,尽管她们才貌双全,为达官贵人、公子王孙所倾倒,过着衣食无忧的豪华生活,但她们的内心却是十分痛苦的,不管是在哪个时代,作为妓女都被排斥在正常的社会秩序之外。宋代传奇小说《王幼玉记》中的名妓王幼玉就说过这样一段话:“今之或工、或商、或农、或贾、或道、或僧,皆足于自养。惟我俦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财。我思之愧赧无限,逼于父母姊弟,莫得脱此。倘从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妇也’,死有埋骨之地[8]。”基于对自身地位的清醒认识,小说中的妓女都有迫切的从良愿望,都把摆脱为娼命运作为最终追求,于是“救风尘”就成了青楼文学中经久不衰的母题[9]。

在《海上花列传》中,这种自由和人格追求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书中的妓女们尽管认为从良是不错的归宿,但并不坚信那是唯一和最好的出路。嫁与恩客为妾,貌似终身有靠,但大家庭的复杂环境和为人妾后人身的不自由、经济的不独立,都是这些妓女们并不十分看重从良的原因。从良的利弊已经在她们精明的商业头脑中被盘算得清清楚楚。如王莲生钟爱妓女沈小红,愿意娶她为妾,但沈小红的反应不仅不热切,甚至还很漠然。自恃为“恩客”的王莲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起初说要还清仔债末嫁哉;故歇还仔债,再说是爷娘勿许去。看俚光景,总归勿肯嫁人,也勿晓得俚终究是啥意思[4]194。”对于沈小红的不肯从良,同是妓女的张蕙贞则一语道破其中缘由:“故倒也无啥别样意思。俚做惯仔倌人,到人家去规矩勿来,勿肯嫁[4]194。”意思是沈小红做惯了妓女,嫁到别人家受不了规矩,所以不肯嫁。以沈小红为代表的部分青楼女子,在获得了经济的相对独立后,并不愿为“人妻”的身份放弃优裕的物质生活。沈小红们不同于传统青楼文学中视从良为唯一目标的妓女,她们敬奉金钱而非男权,与王莲生们“救风尘”的男权欲望格格不入。在罗子富和黄翠凤的关系中,“救风尘”不仅是罗子富的一厢情愿,还是黄翠凤一再向他敲诈钱财的借口。男权社会中持续千年的“救风尘”,在商业和金钱的作用下被打破,这是狭邪小说走向现代的重大转型。

《花月痕》和《青楼梦》等小说中的青楼女子千人一面,出场时无不是“人影尚遥,香风已到……花光侧聚,珠彩横生”[2]66-67。这些妓女无论是外貌、才华还是品行,都无一瑕疵。《海上花列传》抛弃了这种写作模式,“虽然也写妓女,但不象《青楼梦》那样的理想,却以为妓女有好,有坏,较近于写实了”[1]351。《海上花列传》的人物刻画更有真实性,每个人物都是经由白描的笔法,按照生活的本真如实塑造。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书中的妓女形象并不理想化,不乏以恶示人的黄翠凤、沈小红。为了钱财,黄翠凤不惜串通鸨母,设下骗局敲诈罗子富;沈小红不遵行规,与戏子小柳儿有私情,却在王莲生结有新欢张蕙贞时跑去大闹,甚至将张痛打一顿。其中的一些妓女仍保持了善良和憨厚的一面,如赵二宝对史三公子以真情相许,在明知自己被骗后,仍不忍怨恨情人;吴雪香涉世不深,也常被客人诓骗。其二,每个人物都善恶并陈、妍媸俱现。通过对人物的“白描”,《海上花列传》呈现给读者的是丰满、真实的人物群像。黄翠凤工于心计、唯利是图,却也曾出手帮助同是妓女的诸金花;沈小红性格泼辣,骄纵而蛮横,却也有痴情的一面;赵二宝善良、憨厚,却又自甘堕落。这既不同于《花月痕》《青楼梦》等前期狭邪小说对妓女的纯粹溢美,也不同于之后出现的《九尾龟》等小说对妓女的完全丑化。从这一点上来讲,《海上花列传》是承载狭邪小说现代转型的重要作品。

[1]鲁迅.鲁迅全集:第八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2]魏秀仁.花月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3]俞达.青楼梦[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3.

[4]韩邦庆.海上花列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5]陶慕宁.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215.

[6]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309.

[7]武舟.中国妓女文化史[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157.

[8]李剑国.宋代传奇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185.

[9]赵薇,李占稳.唐宋元传奇观概述[J].衡水学院学报,2009(2):41-43.

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 and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Courtesan Novels——Contrasting withHua Yue HenandQing Lou Meng

LU Xiao
(Faculty of Arts,Shaanx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Hanzhong,Shaanxi 723001,China)

Discarded tradition and created the realistic model by describing the social reality,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 pioneered in the realistic courtesan novels.Contrasting with Hua Yue Hen and Qing Lou Meng,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 revealed the modern features of the courtesan novels in many aspects.By describing the materialistic reality,the writer developed a view of history and culture to examine the vulgarity change in Shanghai brothels.The characters in 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 were richer and more realistic,for the writer revealed the virtuousness and villainy of each figure.All these indicated a transformation in the writing of the courtesan novels.

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the courtesan novel;modern transformation;Hua Yue Hen;Qing Lou Meng

I207.419

:A

1673-2065(2012)05-0079-04

(责任编校:耿春红英文校对:杨 敏)

2012-03-01

路 晓(1986-),女,河北邢台人,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2010级在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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