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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爱情世界的原生态探美(一)

2012-04-13李金坤

衡水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爱情诗男女诗经

李金坤



《诗经》爱情世界的原生态探美(一)

李金坤

(江苏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3)

以马克思主义的美学思想,对中国人第一次集体歌唱的《诗经》爱情诗审美特征进行初步探析,比较全面而深入地挖掘出《诗经》爱情诗的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之美,努力呈现其难能可贵的美学风貌。这些爱情诗,既显示了人们对“人”本身审美观较为健康而清醒的认识,又闪耀着男女主人公人格美精神的灿烂光辉;既有谈情说爱方式的审美情趣,又有表现各种艺术形象的审美价值,诸如风俗美、形象美、意蕴美、意境美、含蓄美、结构美等等,彰显出美的活力,散发出美的芳香,展示出美的风采。《诗经》爱情诗艺术美内涵甚为丰富,加强对它的研究和开发,就能够有力拓展《诗经》研究的新领域,进一步彰显并提升《诗经》在中国文学史与美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诗经》;爱情诗;原生态;择偶;传情;人格;艺术

爱情,是自有人类以来男女间经久不衰的古老话题,亦是人类生活与文学艺术的永恒主题。正如恩格斯所说:“人与人之间的,特别是两性之间的感情关系,是自从有人类以来就存在的。至于说到性爱,那么它在最近八百年间已获得这样大的意义和这样高的地位,以致它已成为一切诗歌都环绕它旋转的轴心了。”德国伟大诗人歌德也说过:“青年男子谁个不钟情,妙龄女子谁个不善怀春?这是我们人性中至为神圣的……”这在近3 000年前产生的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已经有许多关于男女相悦、相思、相亲的恋爱与婚姻方面的诗歌。朱熹《〈诗集传〉序》云:“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比较正确地指出了《诗经》“国风”民歌中爱情诗为主的特点与情诗特征。这类诗歌,比起《诗经》中的祭祀诗、宴飨诗、农事诗、战争诗和怨刺诗等,其数量占绝对优势,颇多可观。根据历代《诗经》研究者的发掘与鉴别,现在学术界较为公认的爱情诗有50余首,占《国风》的1/3,占《诗经》的1/6。这当是较为保守的统计,倘若将那些已具情诗特征而尚未被公认的诗也算在内,爱情诗则有80余首。除《小雅》中几篇外,其余全出自《国风》。如果说《国风》民歌是《诗经》之精华,那么,这些爱情诗便是《国风》之瑰宝。他们所产生的地域虽然不同,时代亦有先后,但大多是当事者率真、自然而大胆的表白,有实事求是之心,无娇揉忸怩之态,感情大都是坦诚、热烈、明快、爽朗、素朴、健康的。人们恋爱、婚姻过程中的忧喜得失、悲欢离合等种种感情,都得到了全面而深刻的反映。内容之丰富,含蕴之深微,表现之鲜明,皆具独特的审美价值。诵读这一首首充满着真情实意的爱情诗,我们深为洋溢其中的中华民族先民们那种淳朴、忠厚、善良、执着、专一的崇高精神境界和高尚的道德情操而感佩,亦深为青年男女们那种为追求自由美好幸福生活“九死不悔”的精神而震撼。郑振铎先生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评价《诗经》爱情诗说:“她们乃是民间小儿女的‘行歌互答’,她们乃是人间的青春期的结晶物。虽然注释家们常常夺取了她们的地位,无端给她们以重厚的面幕,而她们的绝世容光却终究非面幕能掩得住的。”

然而,《诗经》爱情诗为人们所确认,并非是一帆风顺的。它经历了一个由被误解、曲解到被理解、赞美的艰难而漫长的过程。首先给《诗经》活泼真切之爱情诗遮上政治说教阴影的是《毛传》,它硬是把爱情诗联系西周和春秋时代各国政治和社会中的一些具体事件来穿凿附会地加以解释,什么“后妃之德”,什么“被文王之化”,什么“刺乱”“刺忽”等等,不一而足。后来宋儒朱熹对这些爱情诗虽然很少有政治比附,然却又把好多优秀的情诗一律斥之为“淫奔之诗”。纵观《诗经》研究史,封建卫道士们对《诗经》的歪曲,要么诬判为“淫”词,要么张冠李戴,说到底就是要从根本上加以否定。如今,我们要想真正地认识和理解《诗经》爱情诗的思想与艺术的审美价值,就必须奋力扫除千百年来强压在它上面的封建尘埃,以还其本来面貌。郑振铎先生在《读毛诗序》一文中说得好:“我们要研究《诗经》,便非先把这一切盖在《诗经》上面的重重叠叠的注疏、集传的瓦砾爬扫开来而另起炉灶不可。这种传袭的《诗经》注疏如不爬扫干净,《诗经》的真面相便永不能显露。在这种重重叠叠压盖在《诗经》上面的注疏、集传的瓦砾里,《毛诗序》算是一堆最沉重、最难扫除而又必须最先扫除的瓦砾。”“五四”以来,特别是建国以来,人们开始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诗经》研究,使《诗经》爱情诗的研究逐渐出现了新气象。本文拟以马列主义文艺美学为指导,就《诗经》爱情诗的艺术美问题,粗陈管见,权作引玉之砖,谨祈方家鉴教。

爱情诗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爱情诗是指恋情与相思的诗,广义的爱情诗除了恋情与相思的诗之外,还包括婚姻与家庭内容的诗,以及夫妇之间(或热恋中的情人)的悼亡诗之类。本文要探索的《诗经》中的爱情诗,便是后者(《诗经》中的弃妇诗除外,因为既然女子为男子所弃,那么也就无爱情可言,故不属探讨之列;而悼亡诗则不同,人去情在,牵肠挂肚、刻骨铭心的悼亡,是生者对死者更为凄婉动人的爱情表现)。本文主要从现今已为公认的50余首爱情诗中进行阐析,也涉及少许具有情诗内容而尚未被公认的诗篇,分别从“《诗经》爱情诗的择美趋尚”“《诗经》爱情诗的传情审美”“《诗经》爱情诗的人格审美”“《诗经》爱情诗的艺术审美”诸方面逐一浅析之,以求窥得其艺术审美特征之一斑。

一、《诗经》爱情诗的择美趋尚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论男女,其理想都是要选择自己认为最美好的人作为配偶。在《诗经》爱情诗中,反映“人”的审美思想的诗篇就有30余首。就人体美方面,女性美与男性美相比,则要占多数。首先看女性美的趋尚。论头发,则以浓密卷曲为美。如“鬒发如云”(黑发浓密像乌云)、“不屑髢也”(不用假发自然美)(《鄘风·君子偕老》);“卷发如虿(鬓发卷如蝎尾翘),匪伊卷之,发则有旟”(不是有意卷鬓发,鬓发生来要卷扬)(《小雅·都人士》)。论眼睛,则以清明流盼唯美。如“子之清扬,扬且之颜”(《君子偕老》);“有美一人,清扬惋兮”“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郑风·野有蔓草》)。其中的“清扬”,即眉目清秀流盼貌。马瑞辰云:“目以清明为美。”(《毛诗传笺通释》)论肤色,则以白皙为美。如“有女如玉”(《召南·野有死麕》),“扬且之皙也”(《君子偕老》),“颜如舜华”“颜如舜英”(《郑风·有女同车》)。“舜”,即槿,花多白色,比喻女子皮肤白如槿花。论形体,则以丰硕为美。如“有美一人,硕大且卷”“有美一人,硕大且俨”(《陈风·泽陂》),“卷”,美好貌;“俨”,庄好貌。论气质,则以闲静为美。如“间美且都”(《郑风·有女同车》),“静女其姝”(《邶风·静女》),“都”“静”都含有闲淑文静之意。至于《卫风·硕人》中对卫庄公夫人庄姜形体美的描写,则更是集中体现了当时人们普遍存在的人体审美观。首章起句是“硕人其颀”,三章起句是“硕人敖敖”,突出了庄姜的颀长丰硕之美。中间一章,全用比喻手法描绘庄姜各部位的形体美:

手如柔荑, 手指纤嫩像幼茅,

肤如凝脂, 皮肤白嫩像冻脂,

领如蝤蛴, 颈如白色小天牛,

齿如瓠犀。 牙齿齐白像瓠子。

螓首蛾眉, 额角方正眉细弯,

巧笑倩兮, 一笑酒窝生百媚,

美目盼兮。 眸子流转黑白明。

此章前五句为静态的形体描写,后二句为动态的神情描写,由静而动,化美为媚,传神写照,“直把个绝世美人活活地请出来在书本上滉漾,千载而下,犹如亲其笑貌”。(孙联奎《诗品臆说》)由上可知,从平民女子到贵族夫人,当时人们对女子人体美的审美标准,普遍是以白皙、丰硕、秀媚和闲静为美。

那么,在女子眼中的男性世界人体美的标准又将是怎样呢?在硕大这一点上和女子的人体美标准是相同的。如《卫风·考槃》写女子想念男人的句子:“硕人之宽”“硕人之薖”“硕人之轴”。其“宽”“薖”“轴”,都是对“硕人”的进一步形容,亦是形体硕大的意思。除硕大外,对男子还有壮武的审美要求。如《齐风·卢令》,是一首女子赞美心爱之猎人的诗。其中“其人美且鬈”(勇壮),“其人美且偲”(才干)。高朝璎《诗经体注图考》云:“鬈、偲虽曰容貌如此,亦见武勇奋发意。”其他如“不如叔也,洵美且武”(《郑风·叔于田》),“子之丰也”“子之昌兮”(《郑风·丰》),“子之茂兮”(《齐风·还》),“硕人偊偊”“有力如虎”(《邶风·简兮》)。其中“武”“丰”“昌”“茂”“偊偊”“虎”等词语,都具有丰满强威壮大的意思。又如“赫如渥赭”(《邶风·简兮》),“厌恶渥丹”(《秦风·终南》),这两句都是形容男子黑里透红的面部颜色,同样反映出男子壮实健康之美。《齐风·猗嗟》是一位女子夸赞一位健美艺高之射手的诗,集中歌咏了男子人体美的特质:

猗嗟昌兮, 唉呦好健壮呦!

颀而长兮, 身材高又大呦,

抑若扬兮, 额角宽又广呦,

美目扬兮, 眼睛闪神光呦,

巧趋跄兮, 步伐多矫健呦,

射则臧兮。 射技真高强呦!

由此观之,当时人们对男性人体美的审美标准,普遍以硕大、强壮、魁梧和英俊为美。女子们歌唱猎人,赞美粗犷、刚健而充满英俊之气的运动美,分明“向我们展示了上古人们对生活的信念以及不屈不挠与自然搏斗的毅力”。这种人体美的审美趋尚与当时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的奴隶社会之状况是相一致的,也就是说,它是时代的产物,带有明显的功利目的性。

《诗经》爱情诗关于“人”的审美观念并非局限在人体美(外在美)一面,它还强调要有精神美(内在美)的一面。只有人体美和精神美和谐地集于一身,才是最高层次的理想之美。如《诗经》首篇《关雎》中“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便是如此。《方言》云:“秦晋之间,美心为窈,美状为窕。”这“美心”与“美状”的有机结合,才称得上是男子心中理想的“淑女”,正因为这样一位美人儿,才惹引得那位青年男子为之“寤寐求之”“辗转反侧”,虽然“求之不得”,还仍然要幻想着和她成婚。可见,人的外在美和内在美一旦完美结合,便会产生无比的魅力。对男子的审美思想也和女子一样,要求外美与内美的和谐统一。如《郑风·叔于田》云:“不如叔也,洵美且仁。”这是一位女子在拿自己选择中的两位男子作比较时得出的明确结论。她认为这位哥哥要比那一位强得多,因为他不仅外表美,而且很谦让和善。毫无疑问,这位女子是看上这位“美且仁”的男子了。《齐风·卢令》云:“卢令令,其人美且仁。”对男子的审美标准同样是要求外在美和内在美和谐统一的。

《诗经》爱情诗中确立以人的本体为审美对象,并注重其外在美与内在美的统一,这一民族文化心理的具体表现,就彻底改变了原始审美活动中图腾与功利的性质,而跃变成肯定自身、有自觉意识的审美活动了。惟其如此,才能发现人生的真正价值与不朽魅力,进而为人们所不厌其烦、满怀热情地加以赞美。《诗经》爱情诗中关于“人”的审美思想的确立,最早体现了中华民族的审美心理特征,开启了我们民族关于“人”的审美观的先河。直至2 000多年后的今天,这种审美观仍然有其强大的生命力。男女青年们在择偶时,总离不开品貌(外在美)与品行(内在美)这两条最为基本的标准。只不过是由于时代的不同,其品貌与品行的具体内涵有所变异罢了。

二、《诗经》爱情诗的传情审美

青年男女们在掌握了择美的审美标准以后,怎样才能传情达意,两情好合呢?也就是说,男女之间的传情方式又是如何呢?归纳起来主要有3种,即:借歌传情,借节联情,借物寄情。这些传情方式,充满着一种纯真、高尚、欢快、活泼、优美、自然、谐谑和风趣的审美情趣,给人以无比愉悦的精神享受。

(一)借歌传情

借助于唱和与对歌来传达心灵深处的爱情恋意,这是男女间交流感情的常用方式。《郑风·萚兮》是比较典型的一首。

萚兮萚兮, 萚兮萚兮,

风其吹女! 风其漂女!

叔兮伯兮, 叔兮伯兮,

倡予和女! 倡予要女!

“萚”,草木脱落的皮叶。“倡”,带头唱。“女”,即汝。“要”,相约。在一个草木摇落,树叶飘零的秋日,这位女子按捺不住对意中人的渴求之情,便亲昵地呼唤着“叔兮伯兮”(意即弟弟呀哥哥呀,是同辈之间的称呼),真诚地希望他们来唱和自己的歌曲,进而以此吸引那些小伙子们来爱上自己。可见,这位女子要求唱和是表象,而渴望爱情却是本意。此诗主人公感情率真而纯朴,情调热烈而欢快,实是一首淳朴美好的恋歌。

《郑风·东方之墠》亦是一首男女以相互唱和之形式来表达浓烈相思之情的民间恋歌。全诗两章,云:

东门之墠, 东门之栗,

茹藘在阪。 有践家室。

其室则迩, 岂不尔思?

其人甚远, 子不我即。

这对青年男女都住在城东门,而且相隔很近。可不知何因,他俩却难以相会,只好借助于对歌来倾诉衷曲。首章为男子所唱,表达了他近在咫尺、远若天涯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相思之苦。其中“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两语工绝,后世情语皆本此”。(孙鑛《孙月峰先生批评诗经》)二章为女子对唱,委婉的嗔怪中却又蕴含着诚挚而热烈的相爱之情。从男女之间那种情切切、意绵绵的对唱声中,我们分明感受到了近3 000年前古代人们纯洁如玉、热烈似火的爱情世界。那班封建卫道士们在注析此诗时,却多指斥为“淫奔之诗”,实乃痴人说梦也。明代诗评家钟惺曾为此而大呼不平,云“《秦风》‘所谓伊人’六句,意象飘渺极矣。此诗以‘其室则迩’二句尽之。必欲鉴之以淫奔,冤甚!冤甚!”(《诗经评》)堪称知音之赏!

言为心声。《诗经》时代的青年男女,以歌传情,有实事求是之心,无哗众取宠之意。他们的感情世界,又如一泓清泉,晶莹澄澈;亦似三春芳草,生机盎然。《诗经》爱情诗中借歌传情的方式,开启了我国民间情歌的先声,对后世影响甚大。世称“歌仙”的唐时广西壮族自治区的刘三姐,她随物赋情,张口即歌,是对歌的神手。现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仍然以对歌形式来挑选对象,如瑶族地区流行的一首著名的《情歌对唱》:

(男)太阳出来照白岩,金花银花滚下来;

金花银花我不爱,只爱情妹好人才。

(女) 太阳出来照半坡,金花银花滚下坡;

金花银花我不爱,只爱情哥好山歌。

(男) 月亮弯弯两头钩,两个星宿挂两头;

金钩挂在银钩上,妹心挂在郎心头。

(女) 月亮弯弯两头尖,两个星宿挂两边;

金钩挂在银钩上,郎心挂在妹心边。

(合) 月亮出来亮堂堂,犀牛望月妹望郎;

郎有心来妹有意,有心有意结成双。

这一类情歌的对唱方式,是对《诗经》的继承与发展,语朴情深,富有浓厚的民族文化审美情趣。

(二)借节联情

据传古人在仲春之月有会合男女的风俗,即官方所规定的爱情节日。《周礼·地官·媒氏》云:“媒氏(媒官)掌万民之制(配合)……中春(二月)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此外,青年男女们还利用秋祭和社会(秋天祭土地神的盛会),一是报丰收,二是卜来岁(这种活动男女老少都得参加)。这种春秋两季的大型盛会,自然增加了男女接触的机会,委实是他们选择对象、谈情说爱的最佳时机。

仲春之月“会男女”,这是周王朝的制度。但在各诸侯国,所定的时间亦有差异。如郑国,即以农历三月三日为祭祀高禖(即高禖神,管理结婚与生子的女神)和祓禊(洗除灾祸,祓除邪恶)的节日。在这一天,郑国的青年男女都成群结队来到溱水与洧水边。他们手持香草,招魂续魄,排除不祥,同时趁此机会,选择自己心爱的对象。《郑风·溱洧》便是典型的一首。诗歌以充满深情的笔调,生动而真切地描绘了青年男女的自由欢快、相互戏谑的其乐融融的场面。在这一天,男女间可以尽情地谈情说爱,一旦情投意合,即可“赠之以芍药”,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与《郑风·溱洧》春日男女聚会不同的是,《陈风·东门之枌》描写的则是秋日社前盛会的情景,内容大体与《溱洧》相同。那些青年女子为了能够参加这样的盛会,竟“不绩其麻”(撂下手中纺的麻)。她们之所以这般重视盛会,是因为她们在这样的盛会上,可以尽情地选择自己的意中人。你看她们和青年男子们玩得是多么开心啊。“婆娑其下”(翩翩起舞大树下),在一组特写镜头中,只见一位女子在跳舞时眼睛总是痴痴地盯着男子望,“视尔如荍”(看您像朵锦葵花),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位女子完全被那位小伙子的容貌迷住了,随即“贻我握椒”(送我一把花椒草)。如此令人心醉的相会场面,如此一见钟情、心心相印的甜蜜情意,是多么纯朴、真挚而令人爱慕。

《溱洧》和《东门之枌》仿佛两座充满诗情画意的仕女游乐园。在这男女相识相亲相爱的极乐世界里,没有虚情假意,唯有真情实意;没有市侩习气,唯有肝胆相照;没有忸怩作态,唯有自然大方。这种古老而简朴的恋爱方式,正是我们中华民族热情、朴实、忠厚优良传统在青年男女身上的真切体现,有着丰富的审美意义。

(三)借物寄情

青年男女经过节日盛会的相聚和初步了解后,双方便开始互赠信物,以表达自己对恋人的忠爱之情,以物作证,借物寄情。《诗经》中有好多这方面深情动人的好诗,如著名的《卫风·木瓜》。全诗三章,首章云:

投我以木瓜, 送我一只木瓜,

报之以琼琚。 我拿佩玉报答。

匪报也, 不是为了报答,

永以为好也! 只为永远爱她。

“琼琚”,即杂佩之美玉。这位男子十分坦诚地向人们表白:那位多情的姑娘送给“我”一只酸涩的木瓜,“我”却用价值更大的“琼琚”来报答她。“你”有爱,“我”有情;“你”有一分爱,“我”便有十分情。在这一“投”一“报”的两个平常的动作之间,却加深了男女双方互相信任和敬慕的诚挚感情。在这位小伙子看来,女方赠送给自己的虽然是一只并不起眼的木瓜,但礼轻情意重。那上面分明凝聚着美丽姑娘的一腔深爱啊,他怎能不激动万分呢!因此,便有了小伙子“报之以琼琚”的感人举动。当然,投木瓜和投琼琚之间是不能作经济核算的。这正如男主人公所宣称的那样,自己向女方“报之以琼琚”并不能作为报答看待,而是借此表达和心上人“永以为好”、白头偕老的强烈愿望而已。多么率真的语言,多么赤诚的感情,反映了劳动人民豪迈、爽朗、诚恳的性格。真是在这投木瓜和报琼琚的馈赠与暗示中,男女间纯洁无私的爱情得到了交流和升华。

在《诗经》爱情诗中,男女间所赠之物似乎都十分简单,且大多是随手拈来之物。如《郑风·溱洧》中“赠之以芍药”,《陈风·东门之枌》中的“贻我握椒”,还有《邶风·静女》的“贻我彤管”和“自牧归荑”,《召南·野有死麕》中打猎的小伙子以“白茅纯束”送给“如玉”之女的“死麕”,等等。但这些普普通通的馈赠之物,却寄托着男女双方忠于爱情的一颗颗火热的心,别有一番感人之深情厚意。如《溱洧》《东门之枌》中所赠之物“芍药”和“花椒”,就不是一般的香草。“芍药”是男赠女之物,因为它对女子具有调经利血之功能;“花椒”为女赠男之物,因为它对男子具有滋阳暖肾之作用。故而,在这平凡的馈赠之物上,无疑就寄寓着男女双方无微不至的关怀与体贴之深情。所以,他们都一律视如宝贝,弥足珍爱。这种审美心理在《邶风·静女》中表现得尤为细腻而真切。如末章云:

自牧归荑, 郊外送我红管草,

洵美且异。 实在奇异而美好。

非女之为美, 不是茅草有多美,

美人之贻。 只因美人心意好。

这位男子得到了心上人从郊外采送他的一根红管草,真是喜出望外,顿时觉得红管草似乎格外美丽了。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审美心理呢?原来这红管草本身并非有多美,只是因为它是美人所赠,所以,它就觉得更美了。这株红管草,在这位小伙子眼里已不是普通的自然之物,而是那位多情的女子奉献给自己的一片爱心。爱人及物,感情深挚。正如高朝璎所云:“因其人而美其赠,无非辗转相爱妮之意。”(《诗经体注图序》)说到底,还是青年男女们借物寄情审美心理的具体表现。这表明,在《诗经》时代,青年男女们所注重的并不是“物”,而是“情”。这种以情为重的恋爱审美观,时至今日,仍然具有不可忽视的审美教育意义。

上文所论及的青年男女借物寄情的恋爱方式,实即为美感中的移情现象的具体反映。他们互赠之物,均是他们寄予深情的媒介而已。随着所赠之物的传递,感情也就自然得到了交流。德国著名美学家、“移情说”的主要代表者台奥多尔·里普斯在《论移情作用,内摹仿和器官感觉》一文中说:“审美欣赏的原因就在我自己,或是‘看到’‘对立的’对象而感到欢乐或愉快的那个自我。”《邶风·静女》中的男女青年之所以为得到女子所赠之一株红管草而喜不自胜,就是因为它是美人所赠。倘若不是美人所赠,长于荒野之地的“红管草”就激发不起这位小伙子强烈的美感了。这说明,美的存在与否,取决于感情的移入与否。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说:“美是人所规定的价值,不是事物本身所具有的特质,离开人的主观感受,就不存在美。因此,一切美都不过是主体的审美情趣外射于物的结果。”《诗经》中青年男女借物寄情的恋爱方式,之所以能引起人们普遍而高度的重视,是因为人们已在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审美心理过程,虽然当时尚无“审美心理”这个概念。之所以“情人眼里出西施”,正是因为有了情。这便是审美心理现象的形象说明。(未完待续)

注释:

① 建国以来对《诗经》爱情诗的确立和研究贡献较大者,如郭沫若、胡适、闻一多、顾颉刚、俞平伯、陈槃、刘大白、张西堂、孙作云等学界前辈。

[1]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选:两卷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376.

[2] 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M].侯浚吉,董问樵.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2.

[3] 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2.

[4] 赵沛霖.诗经研究反思[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89:177.

[5]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49.

[6] 顾颉刚.古史辨: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385.

[7] 蒋孔阳.美学应当研究人的形体[N].文汇报,1987-11-24(4).

[8] 修森.《诗经》对人体美的描写[J].江汉论坛,1982(6):8-14.

[9]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608-609.

[10] 朱光潜.文艺心理学[M].北京:开明书店,1936:33.

Aesthetic Discovery of Love in(I)

LI Jin-kun

(Faculty of Law and Humanities, Jiangsu University, ZhenJiang, Jiangsu 212003, China)

Under the influence of Marxism, the author gave a preliminary but thorough analysis on the aesthetic features of the love poetry in. It shows that those love poems not only embody people’s clear understanding to the attitude of human-beings to beauty, but also reveal the personality beauty of the heroes and heroines in the poems. Not only do they show the beauty of various love patterns but also the value of presenting various artistic images, such as the beauty of customs, beauty of image, beauty of context, beauty of structure, beauty of meaning. For the rich connotations of the aesthetic beauty of the love poetry, the research and exploration of them can expand a new way in the study ofand promote the status of it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that of Aesthetic.

; love poetry; original; spouse-choosing; feelings expression; personality; art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杨 敏)

I222.2

A

1673-2065(2012)02-0033-05

2011-09-10

李金坤(1953-),男,江苏金坛人,江苏大学文法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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