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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乡村权力蹂躏和“阉割”后的奴隶根性
——鲁迅与1990年代后中国小说中“国民性”主题系列研究论文(二)①

2012-04-12古大勇

关键词:阎连科国民性阿Q

古大勇

(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被乡村权力蹂躏和“阉割”后的奴隶根性
——鲁迅与1990年代后中国小说中“国民性”主题系列研究论文(二)①

古大勇

(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鲁迅小说开创的“国民性”主题在1990年代后中国小说中得到鲜明的承续,例如两者都典型地表现了被乡村权力蹂躏和“阉割”后顽固存留于乡民身上的奴隶根性。此种主题在1990年代后中国小说中频繁再现,表明了“改造国民性”的艰难,20世纪初鲁迅所孜孜以求的“改造国民性”的民族重任并没有完成。

乡村权力;奴隶根性;鲁迅;1990年代后小说;改造国民性

按照福柯的权力理论,权力可以分成硬权力和软权力,前者一般表现为监狱、军队、法庭等之类的国家暴力机构,以具体实在有形的机构与规则等对人的肉体进行控制,形成一种显在的宏大形式的权力关系;而软权力则通常指思想、舆论、道德、文化等在无形中对人的精神进行控制,形成一种潜在的微观形式的权力关系。硬权力和软权力分别以“统治”和“认同”作为各自的权利存在方式,前者是通过国家机器的强制性手段来实现,而后者并非通过强制性手段来实现,即通过对一种主导价值观念潜移默化的认同与归附来达到对精神的无形控制。中国是一个传统的政治——伦理型文化范式的国家,在中国传统社会,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有着壁垒森严的等级界限,一方面通过严酷的国家机器,也即福柯所谓的“硬权力”来确立与巩固这种关系,使之合理化和规范化。传统的中央集权政治和一级一级的地方基层组织相结合,形成以“求治”为主要目的的政治型范式。由于长期严酷的专制统治,民众对于凌驾于自身之上的绝对君权,渐渐形成一种深深的敬畏心理。而对于高度一元化的专制权力的无限畏惧和绝对臣服,是中国漫长的专制政治得以延续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统治者通过封建文化礼教,也即福柯所谓的“软权力”在思想意识层面对人进行精神控制。“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1](P.1284)统治者竭力使这种鲜明的等级思想成为民众发自内心的自觉思想意识。在这软硬“权力”的双重统治下,民众渐渐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封建等级观念和奴性思想。由于这双重原因,对权力的崇拜与渴望就成为中国人最普遍的文化心理。中国最广大的民众主体分布在广袤的乡村土地上,乡村就是整个国家的微型缩影和标本,剖解乡村社会的权力机构,就等于以“一斑”来窥中国的权力结构特征的“全豹”。乡村统治者可以借助权力任意支配和决定他人的命运,而广大民众对权力的渴望与争夺也不过是想改变自己被奴役的地位,权力无所不在地弥漫于乡村的空气中。在这种乡村权力的蹂躏压制下,民众的“国民性”呈现出一种扭曲和异化的状态,其最大特征就是处于被“阉割”状态的奴化。

在《阿Q正传》的“未庄”乡村世界中,阿Q连姓氏都没有,有一次,阿Q说他姓赵,和赵太爷是本家,便遭到赵太爷的耳光和训斥:“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阿Q被乡村权力粗暴地剥夺了姓赵的人身权利,耐人寻味的是阿Q和旁观者的态度,“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姓名权是现代公民最基本的人身权利,此点尚且不保,遑论其它?人又何能“立”?更有悲剧意味的是,阿Q和未庄的人对这种不平等的等级秩序并没有丝毫的怀疑和反抗,而是自觉地认同,不但未庄的人都认为阿Q不配姓赵,甚至连阿Q自己也认为不配姓赵,赵太爷是不会错的。阿Q挨了赵太爷的打,便受到格外尊敬,因为,“未庄通例,倘若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一件事,必须和一位名人如赵太爷者相关,这才载上他们的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阿Q受到尊敬,原因仅仅是挨了赵太爷的打,这是未庄人普遍价值观的体现,乡村权力成为未庄人是非判断、荣辱评价的唯一和最高标准。《离婚》中的爱姑,敢说敢骂,泼辣而且张扬,她敢骂自己的丈夫和公公为“小畜生”、“老畜生”。遭到夫家的欺辱后,纠集父亲和六个兄弟“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虽然她的斗争在本质上也是对“暂时做稳奴隶”的秩序的一种维护,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敢于斗争的勇气。小说中爱姑的表现以七大人出场为转折点,在这之前,爱姑嬉笑怒骂,旁如无人,“我是赌气,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吗?‘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啊!”“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爱姑此番泼辣之语,大有翻天之势,乍看来头不小。可一旦进了庞庄,爱姑的心理状态就发生了陡转,七大人的一声“来——兮”,使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了,太粗卤了。”在七大人的少言寡语的威严下,她首先自己在心理上把自己打败,然后不由自主地说出了“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所有的反抗和斗争在此喜剧性夭折,还没有交战,就自行溃败,在七大人所代表的封建权力面前不由自主地屈膝投降,爱姑貌似强悍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顽固的奴性之心。

时代已经发展到20世纪90年代,中国农村的生产力较鲁迅的时代已发生巨大进展,但是存在于乡村中的权力机构仍然没有变化,所表现出来的“国民性”仍然和鲁迅的时代如出一辙,有些竟有过之而无不及。阎连科的《黑猪毛,白猪毛》中,一位镇长开车轧死了人,受到法律的“制裁”要去“蹲监”。根宝代替镇长“蹲监”。根宝此举不是出于亲情或义气,因为镇长压根就不认识根宝。根宝替镇长蹲监的唯一原因是想寻找一个靠山,他觉得有了这个靠山,在村里就能挺直腰杆做人,不敢有人欺负,老婆、房子也都有了。正如根宝当年和一个26岁就有两个孩子的女人“见面”,女人问“有没有亲戚是村里乡里干部?”,根宝没有,女人“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愤愤地说,那你让我跑几十里路来和你见面干啥?”假如根宝有镇长这样的亲戚,老婆等随之不就不成问题了吗?谁也没有料到,想替镇长蹲监的竟有数人,大家互相争夺,各不相让,怎么办?最后经过抓阉,根宝有幸要去替镇长蹲监,消息传出后,就马上有说亲的上门。没想到事情后来发生了逆转,“镇长轧死人的那家父母通情达理呢,压根儿没怪镇长……说只要镇长答应把死人的弟弟认作镇长的干儿子就完啦。”根宝觉得天似乎塌下来了,霎时“脚跟儿有些软,……使自己不至于突然瘫下去。”

刘根宝可以说比阿Q还要麻木和不争。这个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农民为争得“蹲监”这份“荣耀”,牺牲了作为一个人的最起码的尊严,强大而无所不在的乡村社会的权力机制,对根宝进行疯狂的蹂躏和“阉割”,或者说根宝是主动进行自我“阉割”,造成其人性的极度扭曲和异化。如果说阿Q在被赵太爷所代表的未庄权力机构的压迫下还有几份被压迫者的无奈,而根宝却将这种类似的不平等的压迫视为“荣耀”,其在“奴隶里寻出美来”的奴性比阿Q更为明显。然而更为可悲的是,这种心理绝非个别现象,而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为根宝送行时乡亲们很羡慕根宝:“根宝兄弟,奔前程了,千万别忘了你哥啊。”他们认为根宝从此以后就有灿烂的前程,获得了生存的空间,也有了做人的底气。这个为根宝送行的场面充满喜庆色彩,根宝的“爹在他身后提着铺和盖,像儿娃出门做大事儿一样,满脸的喜庆和自豪”。“有人帮着拿行李,根宝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一根接一根朝人们递,人家不接了他硬朝人家的嘴里塞。村里是许多年月没有这样送行的喜庆繁闹了,就是谁家孩娃参军也没有这么张扬过、排场过。”根宝形象具有广泛的典型意义,他实际上是中国最广大的乡村土地上饱受基层权力压迫和侵害的农民群体形象的代表。

李锐的小说《袴镰》中,村长杜文革平时飞扬跋扈,横行乡里,村中很多人“恨杜文革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当本分朴实的农民陈有来“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在不堪欺辱中杀害了杜文革后,“村里好像落下一颗大炸弹”,大家看见有来如“看见了凶神恶魔,吓得又哭又叫,胡说八道”。有来并没有受到大家的欢迎和拥护,人们反而“跑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连半个人影你也看不见”,“插门的插门,逃跑的逃跑,就像一阵妖风横扫而过,顿时把眼前刮得一无所有”。没有人站出来为有来说话,有来犹如小说中那只跑丢了的黑布鞋一样,“孤零零地躺在街面上”,被人们所冷酷抛弃。村长的权力在其生前无所不在地威慑着百姓们,死后这种威慑力并没有消除,而是丝毫不减地存在着。即使陈有来是为百姓们除害,百姓们也不敢有半点道义的支持,其对权力的畏惧、骨子里的奴性、明哲保身、逆来顺受与冷漠的劣根性毕露无遗。

河南作家李佩甫的乡村小说刻画了许多生活在中原乡村大地上的农民形象,他将其小说中的百姓一族的生存地命名为“绵羊地”,同时创造了两个与这块土地特征紧密相关的“绰号”:“草”和“羊”。小说《羊的门》在开篇对平原上最为低贱的植物——“草”进行了描绘:“花小茎弱的、枝干叶绿的、形美质毒的、低眉顺眼的、力不从心的、哀哀顺顺的……”,至于“羊”,不过是和“草”一样具有相同性质的象征物,同样是柔弱的,低贱的,容易受人欺侮的。它们是这块土地上最普通、最平凡的东西,和生活在底层的广大老百姓的命运是一致的。“草”和“羊”同时也是对平原人萎靡退缩、安于现状、缺乏独立性的国民性的一种形象化隐喻。“绵羊地”上的人们遵循着“败中求生,小中求活”的生存术,这不由得导致了他们在人格意识上的严重奴化。这种奴性倾向在民间有深厚的基础和广泛的潜在认同感,乃至整个民间道德都不同程度地带有向权势献媚和归顺的特征。《羊的门》刻画出了这块“绵羊地”上一批像范骡子、徐根宝、徐三妮、秀丫等充满草根性的人物形象。而呼天成是这个乡村王国中的最高统治者,是呼家堡温驯的“群羊”的唯一“牧羊人”。小说的结尾一个细节写得很传神:当天晚上,呼天成突然发起了高烧。病中的他想听听狗叫,人们便蜂拥出去寻找狗,但是没有找到,情急之下,村里的唯一老闺女徐三妮突然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地说‘呼伯想听狗叫,我就给他老人家学学狗叫’,于是,她竟然就趴在院门前,大声学起狗叫来。”这充分表现了呼家堡人性格中缺乏独立性和自我意识的“羊”性特征。小说第八章写到呼家堡在修建新村的过程中,村民王麦升因不小心砍断了手指而受到呼天成的表彰,被大家认为是体面的事情,大家纷纷效仿,很多人故意弄伤或弄断自己的手指,以赢得村长赏赐的“面子”。老百姓获得“面子”的主要因素不是来源于自己勤劳致富的自我成就感,而是一种权势所赋予的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优越感,这是有几分悲剧色彩的。小说中的孙布袋临死前对呼天成说:“我放了三十年羊,你放了三十年‘我’,人也是畜生。”这是对呼家堡超稳态的二元结构的生存状态的一种准确描述。刘震云的《头人》里,申家和宋家谁在权力斗争中占了上风,当其在街上走过时,老百姓就对谁热情地打招呼。张继的《人样》中,村民朱七面对村长说话,村长叫他不要太紧张,他解释说:“我平常不这样的,可是今天你到我家来了,我能不紧张吗,我不紧张不行,你说是不是村长?”“我能不紧张吗,我不紧张不行”这句话传神地表达了农民面对权力时的那种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自觉矮人一等、畏惧害怕的心理,这就是中国老百姓对权力和官的基本态度,这种对权力充满奴性的“畏”和“怕”已经渗透到他们的骨髓中,成为乡村百姓一族国民性内涵的一个重要方面。

毕飞宇的小说专注于对权力的表现,他将潜藏于人性深处常被人所忽视的权力欲望挖掘出来,讲述着权力怎样与政治、文化勾结联姻,又是怎样借助于政治文化等手段对生命进行戕害与蹂躏,并最终导致身体的驯顺、国民性和人性的扭曲。福柯曾说,“自古以来身体一直都是权力的对象和目标,身体是被操纵、被塑造、被规训的,它服从,配合变得灵巧、强壮。”[2](P.154)毕飞宇小说形象化地阐释和证明了福柯的观点。在毕飞宇的小说中,革委会主任、村支书、村主任、有钱人等实际上就是权力的代名词,权力的重要特征首先表现在它与身体的关系上,即权力对身体的绝对统治和占有,这些权力化身的人物能轻而易举地蹂躏或毁灭别人的身体。毕飞宇小说中权力所侵害的身体的主体总是表现为属于弱势群体的女性。《玉米》等一系列小说中的村支书王连方,就是凭借着手中的权力肆意玩弄占有王家庄的女性,他想要谁就是谁,王家庄所有的妇女,都是他的女人。耐人寻味的是这些女性在被权力役使和统治下所表现出来的主体态度。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看:其一,部分女性在权力暴政面前感到人格尊严的践踏与丧失,但迫于权力的淫威而不敢反抗,身体只有被迫束手就擒、乖乖就范,默默忍受着被蹂躏的痛苦。但另一方面,也有部分女性在权力的统治下,并没有感到人格尊严的被“阉割”,而是站在权力者的立场,主动迎合权力的需要,将权力者对自己身体的役使视为一种荣耀,或者主动牺牲自己的身体,以此为代价去设法获取权力及其它种种利益,自愿将身体作为祭品献上权力或利益的祭坛。两者都体现为一种丧失主体价值的奴性,但前者表现为被迫为奴,后者表现为自愿为奴。相对而言,后者更具有悲剧感。《玉米》中的王连方在办公室强奸了大他十几岁的女会计,女会计不但没有反抗与憎恨,反而晃动着王连方裆里的东西说:“你呀,你是谁呀?就算不肯,打狗也要看主人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呢。”而玉米在遭遇父亲倒台、妹妹遭人报复被强暴、自己被男友羞辱和抛弃等系列变故之后,下定决心要让王家重新振作,她知道权力的重要性,并果断决定用自己的身体去交换。在这里,身体已经转化为一种商品或资本,变为一种可以换算价值的计量单位,与权力构成一种“市场”关系,进行等价的公平交易。她提出了自己嫁人的条件:“不管什么样的,只有一条,手里要有权。要不然我宁可不嫁!”最终她嫁给了年龄和自己父亲一样大的郭家兴,这样的婚姻连向来不知羞耻的王连方都不乐意,而玉米却心甘情愿。在她看来,“刀子没有两面光,甘蔗没有两头甜。过日子不能没有权。只要男人有了权,她玉米一家还可以从头再来,到了那个时候,王家庄的人谁也别想把屁往玉米的脸上放。”正是基于这种原因,虽然她有时感到自尊心受到侮辱,但她还是“大义凛然”地为权力献上自己美丽的少女身体,尽管郭家兴的妻子还躺在病床上没有死,她还是“自己扒光了衣裳,自己爬进了郭家兴的被窝”,玉米所担心的是自己的身体能否为她换来等值的权力,所以当听到郭家兴完事说了一声“好”之后,玉米想到的是“这一回真的落实了”。而后,玉米凭借郭家兴的势力使自己摆脱了乡村生活,还将妹妹玉秀安进收购站,玉米一家又重回当年的荣光。一场关于身体与权力的交易“皆大欢喜”地完成了。玉米通过联姻的方式成功地将身体资本转变为权力资本,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在权力和身体交易的过程中,作为身体的主人主动将“人”之为“人”所必备的价值和尊严先行“阉割”,从身体到灵魂都统统自觉为奴。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在权力与身体交易的过程中,作为女性身体法定唯一享用者的丈夫是如何反应的?小说中写到这样一个细节,当王连方在有庆家床上与有庆家的行云雨之欢时,无意间被有庆碰上,有庆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而王连方从容地对他说:“有庆哪,你在外头歇会儿,这边快了,就好了。”有庆竟然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了。《天宫图》里的路六命听任村长在自家的床上与自家的女人纵情寻欢,但只能屈辱而无奈地坐在自家门槛上。毕飞宇曾写过一篇题为《我们身上的鬼》的说明,文中说:“我们的身上一直有一个鬼,这个鬼就叫做‘人在人上’,它成了我们最基本、最日常的梦。这个鬼不仅依附于权势,同样依附于平民、大众、下层、大多数、民间、弱势群体乃至被侮辱被损害的身上。”[3]这个“鬼”无影无形,但又无处不在,在暗中左右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这个“鬼”不能独立存在,要依附于各种各样的人或事物之上,它是某种观念和欲望结合而成的怪胎。而小说中的每个人物,灵魂中都带有这种传统观念与权力欲望结合而成的“鬼”。这个“鬼”造成玉米等人的国民性或人性的全面异化。

如果说毕飞宇的小说表现的是权力与身体的交易,那么阎连科的小说则描写了权力与爱情的交易,同样震撼人心。阎连科认为:“情爱并不是爱情,而是走向超拔的桥梁,是载渡人们脱离苦难的小舟。……它有了载渡的价值,人们看到的是它的价值本身,而不是载渡中溅起的美丽的水花。……又有哪一些情爱不与欲望、金钱、权力、享乐或多或少相联系?”[4]这大致可以适用于他小说中所描写的乡村世界的情爱的特征。在阎连科小说中,他对乡民畸形人格和国民劣根性的揭示大部分是通过对男女情爱的描绘剖析来完成的。乡村正是将情爱作为“载渡”工具,《天宫图》里的路六命把自己的女人洗得白白嫩嫩,再亲自铺好她与村长寻欢的温床。《金莲,你好!》中一表人材的武老二,拒绝了美丽的金莲的爱情,而毅然娶了村长家脸黑眼吊的姑娘。《玉姣玉姣》中的大姐欺骗母亲、妹妹及情人,昧着良心嫁给富有的服装贩子。《瑶沟人的梦》里,为使连科争取到大队秘书的职位,六叔果断地将自已的女儿嫁给支书的瘸腿侄儿。《坟地》中队长放弃了自己心仪的美丽姑娘,而违心和乡长的丑女结婚。《日光流年》里的司马蓝为了要当村长,狠心舍弃了青梅竹马的恋人蓝四十,与他并不爱的杜竹翠结婚,过着没有爱情的痛苦生活,并荒唐地主张以蓝四十的处女之身去侍奉卢主任,为他的权力之位加重筹码。蓝四十终生不渝地爱着司马蓝,但她却是司马蓝膨胀权欲下的牺牲品。浪漫忠贞的爱情传奇是不属于权欲主宰的耙耧社会的。爱情是什么?在阎连科笔下,它不再是人性幽蓝的闪光,不再是两情相悦的忠贞,不再是“与子偕老”的美丽传奇,而是权力者的肉欲,财富者的奴仆,贫苦人超拔苦难的载渡工具,无权人攫取权力的有效手段。与其说他们在牺牲“爱情”,不如说他们在出卖尊严和人格。毕飞宇、阎连科等作品中的乡民,生活在极为闭塞的小农经济的乡村,物质生活极度贫乏,生存极为艰辛,一丁点儿权力就可操纵人的生死前程,加上几千年的封建等级主义文化的熏染,容易形成对于权力及金钱的疯狂追逐与奴性崇拜。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乡土小说家在进行批判的同时,很多都带有一种深深的悲悯情怀,这种情况在阎连科那里表现尤为明显。与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相比,阎连科减少了“怒其不争”,加重了“哀其不幸”的分量。鲁迅是以精英知识分子的启蒙主义姿态来观照阿Q这一群“愚弱的国民”,因此,“怒其不争”的批判色彩非常明显。而阎连科一定程度上放弃了鲁迅式的精英立场。阎连科笔下的河南恶劣贫瘠的物质生存环境和权力等外部因素对农民所造成的内在精神伤害,使他心中感到锥心的疼痛。阎连科从小在农村长大,世代依赖土地为生,对农民的生存状态感同身受,他始终把自己当作农村中的一员。他深深体验到,面对乡村权力的钳制与统治,处在艰辛生活重压下的农民感到束手无策,只能无奈地象羔羊一样忍受宰割,并由此产生一种对权力的卑微渴望,农民们的生存状况有令人不忍的辛酸和备感彻骨的悲凉。正是因为有如此的情感体验和身份定位,阎连科对其笔下“疼痛的乡村”感到几分无奈,对农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悲悯情怀。因此,他的大多数小说是以悲悯与同情为主调,而以批判与针砭为辅调。

“改造国民性”是1990年代后中国小说的重要显在主题,它是对20世纪初以鲁迅为代表的启蒙主义话语的历史性承续,正如有学者说,新时期文学与“五四”新文学运动产生了一种“不期然的撞击”,它们“与鲁迅关于‘国民性’的思想又重逢了”。[5](P.241)鲁迅小说所开创的国民性主题在1990年代后中国小说中频繁再现,表明了“改造国民性”的艰难。时下有一些学者对鲁迅的“国民性批判”观点提出质疑,提出了“终结国民性批判”的主张,笔者认为这不免是一个过于乐观的估计,在中国,“终结国民性批判”尚为时过早,“国民性”的改造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很可能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我们也有理由期待,由梁启超、严复等晚清先哲率先提出、而由鲁迅孜孜以求的“改造国民性”的民族重任一定会完成。

注释:

①系列论文《“微观政治”中的“法西斯主义群众心理学”——鲁迅与1990年代后中国小说中“国民性”主题系列研究论文(一)》发表于《成都理工大学学报》(社科版)2009年第3期。

[1]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法)米歇尔·福柯著,刘北成等译.规训与惩罚[M].三联书店,1999.

[3]毕飞宇.沿途的秘密[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2.

[4]阎连科.情爱穴(自序)[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

[5]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 郭剑卿〕

Root of Slave after Ravaging and"Castrating or Spay"by Rural Power——The Second Part of the Series of Research Papers on Theme of"National Character"in Novels of Lu Xun and Writers after the 1990s

GU Da-yo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Media,Quanzhou Normal University,Quanzhou FuJian,362000)

The theme of"national character"created by Lu Xun distinctly continued in novels after the 1990s,for example,both typically displayed the theme of the root of obstinate slave that retained on the villager after ravaging and"castrating or spay"by rural power.This theme appeared frequently in the novels after the 1990s that demonstrated the difficult of transformation of national character.The task of transformation of national character that proposed by Lu Xun has not completed now yet.

rural power;rootof slave,Lu Xun;the novels after the 1990s;transformation of national character

I210.6 I206

A

2011-09-28

古大勇(1973-),安徽无为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1674-0882(2012)01-008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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