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社会心理与拟话本小说的兴衰
2012-04-12吉玉萍
吉玉萍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拟话本”指明中叶以后模拟宋元话本小说体制编写的白话短篇小说,也即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为“拟宋市人小说”的一类作品。拟话本小说经历了明末和清初的繁荣之后,到康熙中期开始出现衰落迹象,至雍正、乾隆年间则完全进入了衰落时期。而这一时期“是清王朝盛极而衰的时间,也是清代小说的高峰期”[1],这一时期文言小说、长篇章回小说如历史演义、英雄传奇、人情世态等都达到极大繁荣,出现了《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等经典之作,宋、元、明三代一直在小说史上占主流地位的白话短篇小说却走上了灭亡之路。“把文学只当作为单一的某种原因的产物,几乎是不可想象的”[2]。拟话本小说从发展、繁荣到衰亡的历程也是一样,体制特点、作家创作主旨、题材内容等的改变都是其兴衰过程中必不可少的因素,而其中社会心理的改变又尤其重要。明代中后期受商业经济的发展和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而形成的尚利、尚情、尚俗的社会心理导致了拟话本小说的繁荣;明清易代,天崩地裂,救世、讽世、玩世和避世的社会心理使拟话本小说得到长足发展;而康熙以后,盛世光环下的高压避祸、顺世、经世的心理使拟话本小说走上了题材单一、形式僵化、艺术枯燥的道路,最终没落也就成了无法挽回的结果。
一、晚明时期的尚利、尚情与尚俗心理
马克思曾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文学作为人类的精神产品,受经济基础制约,并随着经济基础的改变而改变。明朝建立之初,明统治者为了恢复农业生产,稳定社会经济,采取了传统的“重农抑商”政策,宋元时期逐步兴起的商业经济受到一些打击。但到明中叶,官方认可的抑商政策开始松动,再加上南北运河的开通、白银的普遍使用、农业生产的商品化、海外贸易的发展等原因,商业经济开始繁荣起来。尤其是万历前期首辅张居正等实行改革,推行“清丈田亩”和“一条鞭法”等新政,使国家财政收入大幅度增长,同时他又提出“省征发,以厚内而自商”、“轻关税,以厚商而利农”等政策,一反传统的“重农抑商”思想而强调农商并重,明朝这时达到前所未有的繁盛时期。明初时被强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商贾们此时在这良好的环境里才能能量得到了最好地展现。东南沿海城市,最能体现这种迹象。钱咏《履园丛话》“杂记”记载,当时吴中地区,“群货聚集,何啻数十万家”。李鼎《李长卿集》中也有关于当时盛况的记录:“燕、赵、秦晋、齐梁、江淮之货,日夜商贩而南;蛮海、闽广、豫章、南楚、瓯越、新安之货,日夜商贩而北。”商业的发展,使属于“四民之末”的商人财富大幅度增长,势力逐渐膨胀,社会地位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李贽《焚书》卷二“书答”《又与焦弱侯》中就为商人鸣不平:“且商贾亦何鄙之有?挟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官吏,忍垢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柴奇在《黼庵遗稿》卷八《送罗廷相归歙序》中还把它上升到“可以佐国家之急,王政之所以不废也”的高度,认为商业是社会经济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国家的命脉。影响人们上千年的“农本商末”的观念受到巨大冲击,人们对商人和他们所从事的商业活动有了新的认识。商人们经济实力雄厚,生活富裕,逐渐引起人们的注意和羡慕。不仅大批的农民和普通市民积极投入经商业贾的行列中,广大的士子、官僚阶层也向商业靠近,全社会逐渐形成了一个经商的热潮。而经商热潮的兴起,又进一步强化了社会的重商意识。中国传统的“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价值观被颠覆,尚利好货的价值观和新的消费格局形成,传统的社会生活方式、社会风气和价值观念等都发生重大的改变。正如邱绍雄《中国商贾小说史》所云:“通过商人地位在明末清初的最终确立,社会心理和社会风俗也产生了相应的变化,新的思想、新的观念在市民阶层中不断产生,从而促进了人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和道德伦理观的不断变化。”这一点在“三言二拍”中就有很多突出反映。
随着社会经济的繁荣发展,商贾势力的膨胀和市民阶层的壮大,思想文化界也日益活跃起来。程朱理学一统天下的局面被打破。王阳明首先发难,在程朱理学之外另立“心学”,公然与程朱理学抗衡,提出“心即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的主张,否定“天理”对“人心”的控制,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和主体意识,肯定人对自我价值的认定。人的价值、人的欲望得到应有的重视。王阳明的思想学说极大地冲击了儒家传统思想的权威性,启发人们大胆思考,客观上起了解放思想和个性的积极作用。“心学”被他的弟子王艮等传承并发扬,至李贽发展到了极致。李贽可以说是中国封建社会中最富于理论勇气与理论眼光的思想家。他抛开“天理”,大讲“任真”、“私欲”,主张“不必抑志,直心而动”(《焚书》卷二《为黄安二上人三首》),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焚书》卷一《答邓石阳书》),并公开宣扬:“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藏书》卷三二《德业儒臣后论》)他的这些观点,显然与程朱理学和一切伪道学相悖,有违于儒家传统道德观念。其思想核心是肯定世俗的人生,宣扬尘世利益与享乐。这种利己主义人性论的思想,也正是当时勃兴的市民阶层要求个性解放愿望的反映。在肯定人的价值、人的欲望的同时,也肯定了男女之情,李贽反对汉儒“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说,而肯定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为争取婚姻幸福所做出的有悖礼教的行为是“正获身,非失身”、“斗小人,何足计事,徒失佳人,空负良缘,不如早自抉择,忍小耻以就大计”。汤显祖在 《牡丹亭》第一出标目中就写道:“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冯梦龙在《情史》的序言中也云:“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有情疏者亲,无情亲者疏。无情与有情,相去不可量。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将“情”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这些先哲的影响下,在人群聚集、便于发散消息的市井,商人、市民等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程朱理学宣扬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轰然倒塌,强调“真情”、“真性”和“真欲”的观点被广大人民接受,这种社会心理也反映到文学作品中。所以拟话本小说中就有大量的突破了传统的爱情观、贞节观的婚恋故事,小说以歌颂、赞美之笔描写小人物的爱情,以谅解、同情之口吻描写失节之妇,体现对女性的尊重。
不同阶级、不同阶层的社会群体在精神生活、在文化消费观念和文化需求层次方面是有区别的,也正是因为这一区别,拟话本小说才获得了发展和繁荣的机会。明清两代,资本主义的经济因素由萌芽到一定程度的生长,促进了传统手工业、现代工业和商业的发展,促进了城市的繁荣和市民阶层的壮大。市民阶层的壮大,必然会带来生产、生活方式和文化生活的改变。占城市人口大多数的下层市民,是一个文化素质不高但阅历见识又相当丰富的社会阶层,他们集中居住在闹闹哄哄、巧营精算、风波丛生的都会商市,喜欢听家长里短、离奇怪异之事。这种生活环境决定了他们的审美趣味不高,传统的诗文词赋等雅文学不能为他们所接受和欣赏,但他们又不甘冷清孤独,需要有一定的文化娱乐。以市井细民为主角、以反映日常生活琐事为主要题材的情节奇特、语言浅显、文字通俗的拟话本小说自然而然也就成为这个群体的首选。明清拟话本小说创作者充分了解阅读者的这种心态,凌初在《拍案惊奇》中说:“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为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诡谲幻怪非可以常理测者固多也。”李渔根据他的观察体验,“近日人情,喜读闲书,畏听庄论”(《闲情偶寄·凡例》),“事之极奇、情之极艳,询诸耳目,则为习见习闻”(《窥词管见》)。据此,他认为“情事不奇不传,文词不警拔不传”(《香草亭传奇·序》)。
话本小说是市民文学,拟话本小说是文人模拟话本小说体制而创作的以反映市民阶层生活为主的小说。明中叶以后资本主义萌芽的兴起、市民阶层的壮大和人文思潮的推动所形成的尚利好货、尚俗求奇和主情思想、个体意识的社会心理在“三言”“二拍”等小说中得到了集中反映,而以“三言”“二拍”为代表的拟话本小说也因为反映了晚明时代的特点、传达出了市民的心声、表达了市民的思想感情而受到了市民群体的喜爱。所以,拟话本小说在晚明后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兴盛,是由于其符合了大众的社会心理和多方面有利条件的促动而形成的。
二、明清鼎革之际的救世、讽世与玩世心理
明末到清初虽只短短三十多年时间,却是时移世易,绝然两种世界。明末天启、崇祯直至明灭亡这一段时期,是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异常尖锐的时期,一是后金即清势力的膨胀、南侵直至最终夺取大明江山,另一是以李自成、张献忠为首的农民大起义,再加上一直持续不断的党派之争贯穿明亡前后。最终明朝灭亡、清军入主中原。清统治者对各种反清势力进行了残酷镇压,致使很多地区“城无完堞,市遍蓬蒿”,这一巨大的历史变故给广大民众的生活和心理都带来深刻影响,这影响在明清之际的文学作品中也得到深刻的反映。
社会心理不是单一的、纯粹的,而是复杂多样的,是多元素、多成分的糅合。在历史巨变和社会浩劫面前,人们的目光不再停留于中晚明时期追逐财富、权力或小家琐事之中,而是投向了广阔的社会生活,视野中多了一分对社会、对现实的深沉的思考。面对内忧外患,大多数民众从晚明的浮靡生活中惊醒,前期尚利、尚情、尚俗的心理逐渐隐去,个性解放的意识趋势被逐渐打断。他们面对生活的巨变,都在积极思考着原因,一度被摈弃的程朱理学重新受到重视。表现在创作上,救世、讽世的作品增多,作品的批判意识增强,小说中的议论劝诫强化。陆人龙《醒世言》的出现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作者认为正是由于纲常礼教的缺失,异端邪说蛊惑人心才导致这社会的黑暗、战乱的发生,异族的入侵才有机可乘,正如作者所说:“天下之乱,皆从贪生好利,背君亲、负德义所至。”必须重新构建社会伦理道德,“表彰忠孝节义,批判奸凶贪淫”。所以小说中作者通过一系列忠孝节义的人物和事件来“以为世型”,“树型今世”,达到劝善惩恶、挽救末世的目的。《清夜钟》薇园主人在序言中亦云:“余有撰著,盖借谐谈说法,将以明忠孝之铎,唤省奸回;振贤哲之铃,惊回顽薄。”全书也是以歌颂忠臣、孝子、烈女、节妇为主,大力褒奖忠孝,希望重振纲常,以救末世。题“东鲁古狂生编辑”的《醉醒石》在题词中亦云:“古今尽醉也,其谁为独醒者,若也独醒,世孰容之!虽然,亦不可不醒也。……李赞皇之平泉庄,有醉醒石焉,醉甚而倚其上,其醉态立失,是编也,盖亦醉醒之石也。”作者要借话本小说为“醉醒之石”,来劝诫世人,莫沉醉于名利贪欲之中。所以小说中一方面劝忠教孝、赞美圣人,一方面揭露社会黑暗,抨击恶人。两相对比描写,以达到劝忠说孝、唤醒罪人的创作主旨。
改朝换代已成定局,清虽然取明而代之,但在建国伊始却无法赢得民心。亲历国破家亡之痛的士大夫、文人甚至普通百姓,他们都痛心于明朝的灭亡,痛恨清的统治,盼望复明。他们当中很多有识之士逐渐开始对明亡的历史事实进行反思,因此反映社会黑暗、战乱和贪官污吏、奸臣逆相的讽世作品增多。在“莽将二十一史掀翻”的《豆棚闲话》中,作者艾衲居士通过“检遗事”的手段来对历史进行反思,“化嬉笑怒骂为文章”,对明末政治黑暗、吏治腐败、世风浇薄的现实进行了猛烈的抨击。酌元亭主人编次的《照世杯》也“照”出了社会的黑暗、官场的邪恶、人情的险恶。刊行于清顺治初年的《鸳鸯针》作者化名独醒道人,即“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意,作者在序言中说要以小说“医国”,目睹“世人黑海狂澜,滔天障日”,作者要“痛下顶门毒针”“针针见血”,来医治这病入膏肓的社会,所以作者直面晚明社会现实,对丑恶现象揭露深刻、辛辣。
而随着抗清斗争的失败,清朝政权的逐渐稳固,很多文人知识分子以及市民在人格节操和民族气节的感召下,放弃了政治出路,选择诸如出家、行医、务农、游幕、经商等生活道路。有的隐居山林,超然尘外;有的迫于清廷的种种压力,不敢直言现实,被迫缄口;有的不堪现实的种种重荷,寻找新的排遣方法,努力忘怀现实。总之,逃避现实成为大多数民众的普遍心理。在这一心理的影响下,很多作家在小说创作上也逃避现实问题,只在才子佳人和穷书生发达等虚幻的故事中寻求自我麻醉、玩世不恭,李渔就是这类作家的典型代表。李渔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卒于康熙十九年(1680年),享年70岁。他是清代拟话本小说的重要作家,《连城璧》、《十二楼》两种拟话本小说集是他的代表作,也是继“三言”“二拍”以后最有价值的拟话本小说集。李渔自幼聪慧,但多次应乡试均不幸落第,时值明清易代,遭兵乱入清后,家道中落,李渔也不再应考。四十岁以后,开始从事著述,“卖赋以糊其口”。以文为戏、游戏笔墨是一种传统,很早就有,自娱、玩世的创作心态也和文人特殊的社会文化心态有关。李渔生于明末清初时局动荡之时,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放弃了自我的政治追求,而选取一种自放诗酒疏离政治的生活状态,此种境遇后人是能够理解的,他自己也曾在《曲部誓词》中“沥血鸣神,剖心告世”云:“不肖砚田糊口,原非发愤而著书;笔蕊生心,匪托微言以讽世。不过借三寸枯管,为圣天子粉饰太平;揭一片婆心,效老道人木铎里巷。既有悲欢离合,难辞谑浪诙谐。”此言很明显是作者不得已而说的门面话,怵惕之心显而易见。而他的不得已的处境和心态在《闲情偶记》卷二“语求肖似”中表白得更直露,他说:“予生忧患之中,处落魄之境,自幼至长,自长至老,总无一刻舒眉。惟于制曲填词之顷,非但郁借以舒,愠为之解,且尝僭作两间最乐之人,觉荣华富贵,其受用不过如此,未有真境之为所欲为,能出幻境纵横之上者: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荣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间才子,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嫱、西施之原配;我欲成仙作佛,则西天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我欲尽孝输忠,则君治亲年,可跻尧、舜、彭之上。”而在放弃了自我的政治责任后,创作中同时也淡化了话本小说的政教功能,冲破了艺术的清规戒律,走向“自娱娱人,以文为戏”、游戏翰墨的创作道路。李渔曾坦承其创作小说戏曲的宗旨:“尝以欢喜心,幻为游戏笔。”(《笠翁诗集·偶兴·卷五》)他就是以这样一种心态来看待人生,看待小说创作,并从中衍生出了游戏式的创作追求的。所以他的小说集《连城璧》、《十二楼》中以才子佳人、爱情婚姻题材为多,且多为喜剧,追求一种大团圆的结局,正如他在《李笠翁一家言·偶兴》中所言,“但愿世间人,齐登极乐国,纵使难长久,亦且娱朝夕”,“举世尽成弥勒佛”。而在那苦闷压抑、多灾多难的时代里,他的小说、喜剧也确实给很多人,不仅是豪门贵族,更多的是市民大众,带来了精神上的欢愉,受到他们的喜爱。正如孙楷第所誉:“清代的短篇小说,除了笠翁,真是没有第二人了。”
三、清中叶以后的避世、顺世与经世心理
清王朝统一中国后,为了缓和矛盾、安定社会,扭转暴力统治所造成的困顿局面,曾采取了多种措施来恢复生产、繁荣经济。如雍正年间,整顿吏治,实行“地丁合一、摊丁入亩”的赋役制度等。随着农业生产的恢复和发展,手工业、商业也逐渐兴盛起来,城市、市镇开始出现繁华景象。到乾隆年间,不仅政权稳固,社会经济发展到繁荣的顶点,人口也急速增长,从康熙五十年(1711年)到道光二十年(1810年)的一百三十年间,当时中国总人口翻了两番,突破四亿,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然而在生产发展、经济繁荣之时,清中叶的拟话本小说并没有出现像明中叶后繁荣鼎盛的局面,而是逐步走向了灭亡。造成这极端格局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也是复杂的。明中叶以后在商品经济的影响、人文思潮的冲击下出现了尚利、尚情、尚俗的社会心理,在此心理推动下拟话本小说繁荣昌盛起来,出现了冯梦龙、凌濛初这样的大家和“三言二拍”这样的经典之作;在明清易代之际及清初,明清鼎革之变这场全国性的战乱为创作提供了极为丰富而生动的素材,同时也使一些不愿与新朝合作的士人投身于创作,从而不仅壮大了创作队伍,而且还在总体上提高了小说的创作水平,所以拟话本小说在这一时期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沿着前期之路继续发展。但到了清中叶以后,拟话本小说创作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来说,都走向了衰落,直至寿终正寝。拟话本小说自身在素材来源、体制格式等方面发展的局限是造成这种结果的主要原因,而当时人们的避祸、经世、顺世心理也是造成这一局面的一个重要原因。
为了维护自己的正统地位和至高权威,清朝统治者一方面加强发展经济、稳定民心,另一方面采取高压政策,加紧对思想的钳制,实行文化专制统治。其中以康熙后期兴起的文字狱和禁书令为最残酷和严厉,影响深远,令人心惊。康熙年间文字狱的主要目的是打击反清思想,如著名的庄廷《明史》案,戴名世《南山集》案,都是因为在他们的书中找到了不利于清朝统治的反清文字。到雍正和乾隆时,文字狱愈演愈烈,它的目的也变得多样化了,它不但是打击反清思想的主要手段,还成为皇帝剔除异己势力、维护皇权的最好武器。如雍正时为铲除位高权重的年羹尧及其余党势力,雍正帝罗织文字罪名惩治年羹尧以及依附于年羹尧的文武大臣,年羹尧的记室汪景琪著《西征随笔》中有“皇帝挥毫不值钱”,被指责“讥讪圣祖”(萧《永宪录》卷三);钱名世因曾作诗颂扬过年,被指责为“以文词谄媚奸恶”,“行止不端,立身卑污”等。文字狱到乾隆时发展到极致,不但数量最多,乾隆年间较大的文字狱有七十多起,而且往往小题大做,无中生有,致使冤狱重重。著名的如徐述夔及一柱楼诗案。徐述夔是江苏东台人,乾隆年间举人,一生写下了《一柱楼诗》、《小题诗》、《和陶诗》等十多种诗文和《五色石》、《八洞天》两本拟话本小说集。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他死后十五年,因为他的这些著作而使他全家被满门抄斩,自己也被剖棺戮尸,他的故交朋友也因这些作品而遭到灭顶之灾。事情发生在乾隆四十三年,徐述夔孙子徐食田被仇家蔡嘉树告发其祖父所著诗集《一柱楼诗》“多有妄逆之言”,其中“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的诗句含有“复明灭清”之意。乾隆审阅之后,认为“《一柱楼诗》各种妄肆诋讥,狂诞悖逆”(《高宗实录》卷一〇六八),责令严肃查处。文字狱造成的冤案多而且涉及的社会面也广,朝中大臣、政府官员、知名文人、下层知识分子,甚至连识字不多的普通百姓也不能幸免。人们只能处处防备,“以文为戒”。
在大兴文字狱的同时,清统治者还多次通过颁布禁书令来强化其文化专制。清统治者一向认为俗文学“荒唐鄙俚,殊非正理”,有碍风化,所以自顺治开始,以后几乎每个皇帝在执政期间都曾多次亲发过谕旨严禁,不仅如此,还全方位控制小说的生产、销售和流通渠道,惩处违反禁令的督察官员、书坊、读者等。康熙五十年(1714年)在下给礼部的谕中就说:“朕惟治天下,以人心风俗为本,欲正人心,厚风俗,尚经学,而严绝非圣之书,此不易不理也。近见坊间多卖小说淫词,荒唐鄙俚,殊非不但诱惑愚民,即绅士子,未免游目而蛊心焉。所关于风俗者非细,应即通行严禁。作何销毁,市卖者作何问罪,著九卿詹事科道会议具奏。”(《大清圣祖仁皇帝实录》卷八)并一再下令,“禁止刊卖淫词、小说、戏曲”,“如再刊淫词小说者,系官革职,军民杖一百,流三千里,市卖者杖一百,徙三年”(《大仁皇帝实录》卷二百五十八)。雍正二年也发布“凡坊肆市卖一应淫词小说,在内交与都察院等衙门,转行所属官弁严禁,务搜板书,尽行销毁;有仍造作刻印者,系官革职,军民杖一百,流三千里;市卖者杖一百,徒三年,买看者杖一百”的策令。乾隆三年对禁书不力的官吏提出了处罚标准:“该管官弁不行查出者,一次罚俸六个月,二次罚俸一年,三次降一级调用。”(王晓传辑《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而乾隆时期影响最大的举措是下令编撰《四库全书》,编撰《四库全书》表面上看是一桩文化盛事,实际上也是一场空前的文化浩劫。统治者名为“稽古右文”,实则“寓禁于征”,目的是在全国大量收罗、查禁、删改、销毁不利于清朝统治的书籍。当时被销毁的书籍将近三千余种,六七万卷以上,种数几与四库现收书相当。而《四库全书》开馆后十年内就发生了四十八起“文字狱”。所以避祸成为当时人们主要的社会心理之一,无论是小说创作者、刊刻者、买者还是读者等人人避之,这样的社会心理严重地影响了拟话本小说的创作。
统治阶级一方面大兴文字狱,加紧思想控制,另一方面又大力提倡程朱理学,宣扬纲常名教,以赢得士人文化认同,笼络汉族知识分子。清自入关后,就摆出了尊孔崇儒的面孔,提倡尊孔读经,大修孔庙,举行祭孔典礼。康熙南巡,谒孔庙,向孔子行三跪九叩之礼,亲撰《日讲四书讲义序》,提出要以理学为自己的施政指导,确定以程朱理学作为意识形态独尊的统治理念,重用“理学名臣”。而时间是遗忘最好的催化剂,在清统治者一手高压一手拉拢的双重包围下,大多数民众到清中叶逐渐走上与清统治者合作的道路,避祸心理、顺世思想成为主流。为了实现自我价值,他们中很多人自觉地成为封建伦理道德的信奉者、彰扬者,甚至成为清统治者权力的维护者。拟话本小说在形式体制固守成规、思想内容脱离现实、艺术表现粗制滥造的情况下,再加上这种顺世、经世、避祸的社会思想的限制,完全走上“诰诫连篇”(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道路也就不足为怪了,出现《娱目醒心编》这样赤裸裸说教的、无情无趣的作品作为拟话本小说的收尾,也是历史趋势的必然。正如董国炎在《明清小说思潮》中所说:“拟话本的夭亡,主要亡于教化至上。”
普列汉诺夫曾指出,任何一个民族的艺术都是由它的心理决定的,她的心理是由它的境况所造成的。不同时期的人们的社会心理是不一样的,而受欢迎的、有生命力的文学作品总是能较准确、较充分地体现当时人们的社会心理,满足人们的阅读需求,所以它也就会兴盛,反之则必然灭亡。拟话本小说的发展历程正好再次证明了这一规律的正确性。
[1]张俊.清代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2][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