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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批评的力量

2012-04-10

关键词:李白文学传统

樊 星

(武汉大学 文学院,武汉430072)

我注意到许多以西方流行的人文理论来解读当代中国的文学现象时,常常给人以牵强的感觉。有的评论家在照搬西方理论时常常将中国文学作品的丰富内涵简单化了。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曾经指出:“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精神。每一部小说都对它的读者说:‘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1]这也就意味着,优秀的文学作品的丰富内涵常常具有不可穷尽性,而这种不可穷尽性正是文学研究创新的前提所在。因此,我常常讲:理论是灰色的,而文学之树常青。我觉得,从事文学研究应该立足于对于文学作品的认真阅读。我们当然应该了解那些流行的理论,但我们完全不应该让那些理论束缚了我们的文学感觉,我们的生命体验,我们的思想力。多年以前,我读过美国评论家韦勒克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大学里的批评》。[2]在那篇文章中,韦勒克就指出,在美国文学界也存在着这样的问题:“理论是接受了,而与文本的接触却越来越少了。”他甚至认为:解构主义是一种“极度虚无主义”,它“意味着文学研究的毁灭”。而他本人是相信这样的文学观的:“文学告诉我们什么是人、自然、社会和生命的意义。它具有认识的、社会的和道德的功能。”这显然是一种比较传统的文学观。但我是认同这样的文学观的。因为在我阅读的过程中,我感到无数伟大的文学作品实际上告诉我们的,还是对于那些永恒的人生话题的探讨。文学是人学。每一代人都在记录自己生命体验的写作中不断丰富着人类认识社会、认识自我、认识历史的智慧。我们完全应该,也可以通过自己的阅读去表达我们对于人生、时代、文学的认识。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提请注意的,是我们的身份: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者。因此,在研究中国文学现象的过程中,我们应该意识到:西方的理论与中国的文学现象之间肯定存在着文化隔膜。因为西方的理论是西方的理论家研究西方文学和哲学的成果,而中国的文学作品是肯定有着不能被西方理论所包容的文化特色的。中国有中国的文化特色。这种特色明显体现在与西方不同的文化渊源、文学传统上,还体现在许多当代中国作家常常不约而同强调的中国文学的民族特色上——从汉语韵味到现实问题。王蒙、刘绍棠、汪曾祺、贾平凹、韩少功、郑万隆、莫言、阿城、陈忠实、王安忆、余华、迟子建、阎连科、毕飞宇……这些作家对中国文学特色的强调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我们这些研究中国文学的人,应该时时记得这一点,记得中国文学的中国性。这不仅是一种民族的情感,而且还是我们摆脱跟在西方理论后面亦步亦趋的尴尬状态的出路所在。

一个是“文学性”,一个是“中国性”,应该成为我们寻找新的研究话题的基本立场。中国的传统文学,讲“知人论世”,讲“言必己出”,讲“品味”、“风骨”,讲“境界”,重“感悟”而不大讲理论。这些恰恰还原了文学的丰富性、民族性。

已经有许多先驱者为我们做出了榜样。像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就是一篇优秀的文化评论。在那篇1927年的讲演稿中,鲁迅论及了魏晋时代的政治与文学(例如关于曹操在政治上的统治风格“尚刑名”、“尚通脱”对文学风气“清峻”、“随便”的影响的论述)、文人的生活方式(“喜欢空谈”、“喜欢吃药”、“大家饮酒”、“居丧无礼”、“脾气很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与文人心态(“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视野开阔,娓娓道来,不拘一格。书中关于曹操统治时代“思想通脱……能充分容纳异端和外来的思想”和“魏晋时代,尊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以及“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之类的议论在1927年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里,也是颇有深意的“借古讽今”影射之论吧。(是的,影射、借古讽今也是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就像他在那篇讲演的结尾谈到的那样:“据我的意思,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间世的,也是没有的。……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见《而已集》)在这样的评论中,鲁迅完全抛开了理论,从史料出发,将文学与政治、文学与酒、文人与世道人心、文人的言与行的关系等等问题谈得十分透彻,一个基本的立足点就是中国传统的评论观念:知人论世。在鲁迅那里,文学史、文化史、思想史和自己对于人生的深刻认识,是水乳交融、浑然天成的。他研究的是“中国问题”,眼光是“知人论世”,风格是娓娓道来,挥洒自如,毫无晦涩、做作之气。这就是具有中国文化底蕴的评论文章。这篇具有深厚中国文化底蕴的文学评论,值得我们重温。

我也很喜欢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一书的前半部。记得1970年代末,在拨乱反正的思潮中,不少研究者都对这本出版于“文革”中的文史著作提出过批判意见,认为该书“扬李抑杜”的立场有谀时之嫌(因为毛泽东是喜欢“三李”的),失于偏颇。但在读过该书以后,我却注意到郭沫若“扬李抑杜”的态度并没有滑到“神化李白”的简单化泥淖之中。郭沫若在书中对李白的许多精彩分析以及在那分析中表现出才气也使该书与在“文革”中达到登峰造极地步的“党八股批评”(以姚文元为代表,以政治风向为标准,以溢美或蛮不讲理的胡批为特征的批评)有所区别。在《李白与杜甫》中,郭沫若将历史的考证、诗人的心态分析和生活方式研究、诗人的政治活动、宗教观念与对于唐代社会风气(这个词有别于一般教科书上所指的“时代背景”。“时代背景”通常指的是时代的一般政治、经济、思想状况,而“社会风气”则更多的与时代的精神面貌和生活方式有关)的描述结合了起来。这样的李白形象就与许多教科书中的李白形象区分了开来。例如书中关于李白的心态分析。郭沫若通过对李白诗作的细致分析勾画出一个性格丰富的李白,一个与“谪仙”的浪漫颇不一样的、具有凡人气息的普通人形象:他有“极其庸俗的一面”,“抬高自己的门第”,“一面在讥刺别人趋炎附势,而却忘记了自己在高度地趋炎附势”,所以,才受到过王安石、陆游的讥讽,如此说来,他那些脍炙人口、狂放不羁的诗句(诸如“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之类)也许只是失意的牢骚。另一方面,他“又庸俗而又洒脱”,具有“双重的性格”:他“能保持着一定的平民性,能和中下层的民众接近,有时仿佛还能浮云富贵而粪土王侯”。他“漫游成癖,挥霍任性,游手好闲,重义好施”。而且,他“对于所接触到的事物都相当认真。他读书认真……作文认真……交朋友认真……学道认真”,“对于他的家室的感情也非常认真”。[3]这样的性格分析和心态分析显示了郭沫若分析文学现象的知人论事功底。当然,书中后半部对杜甫的极力贬抑,不足为训。

我也非常喜欢钱锺书的《谈艺录》《管锥编》。钱锺书以中国古代的诗话、笔记体写成,充满文学与人生的智慧,风格也不拘一格。像《谈艺录》中的第三十一条“说圆”和《管锥编》第三册中“圆喻之多义”,就是非常精彩的“意象研究”。通过旁征博引古今中外思想家、文学家的有关论述,发现以“圆”比喻天道、比喻智慧、比喻行文之道、处世之道的奥妙,读来有别开生面的感觉,也非常有趣味性。在博览群书中留意“征人情世故”以鉴别迂阔之论与切肤之谈,也是钱锺书的慧眼独到之处。如《管锥编》第一册中“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视人适见人亦视己”条中有这么一段文字:“历代诵说《孝经》,诏号‘孝治’。然而约定有之,俗成则未,教诫而已,非即风会,正如表章诏令之不足以考信民瘼世习耳。”[4]约定未必俗成,这一论断使人想起历史,想起“礼教”与人生的分离,想起“王道”、“仁政”与中国社会周期性动乱的对照,想起究竟是儒教还是道教才是中国文化的根底的争论……看世事,须注重研究现实人生,研究千变万化的世态人心,才不至于被空谈所惑、所误。“切世情”、“征人情世故”之类字眼在《管锥编》中多次出现,正体现了钱锺书“知人论世”的一个基本原则。

我还非常喜欢读高尔泰的文论。他的文章大气磅礴,酣畅淋漓。像《中国艺术与中国哲学》,就写得非常美,充满了激动人心的诗情。像这样的段落:“传世名作大都是合乎‘温柔敦厚’的所谓‘诗教’的。这不是软弱的表现,而是强毅的表现。西方表现忧愁与痛苦的作品,音调多急促凄厉,处处使人感到恐怖和绝望。中国表现忧愁与痛苦的作品,音调多从容徐缓,处处使人感到沉郁和豁达,感到一种以柔克刚的力量。”[5]见解有新意,文气也畅达。最后那两句甚至很有对仗的气势。在当代文论家中,高尔泰还擅长在文中频繁引用古典诗词。这也使他的文论散发出浓烈的诗情画意。

那么,有没有在研究当代作家作品方面显示了传统文学话语活力的成功例子?当然有啦。已故青年学者胡河清的评论集《灵地的缅想》[6]就是一例。他也许是1960年代出生的评论家中受传统文化浸润最深的一位。对《易经》《庄子》《黄帝内经》《金刚经》《坛经》和古典诗词的研读使他能从当代小说中读出传统文化的底蕴(如《史铁生论》《贾平凹论》《论阿城、莫言对人格美的追求与东方文化传统》《论阿城、马原、张炜:道家文化智慧的沿革》《论格非、苏童、余华与术数文化》……)。这样的文章不容易写,需要深厚的传统文化作根基。这样的文章在当代批评史上也因为独树一帜显得难能可贵。中国的当代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是学习西方文学的结果,但既然它生长在中国的土壤里,就必然会带有一定的“中国性”。

我在阅读新生代作家的创作谈时,发现他们中不少人都喜欢唐诗宋词、“三言”“二拍”、《金瓶梅》《红楼梦》。这就显示了他们与传统文化的联系。那么,他们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与前辈作家受传统文化的影响有哪些相似之处,又有哪些不同之处?他们继承了哪些传统又舍弃了哪些传统?他们对古代经典的继承与“改写”体现出了怎样的“当代性”?我已经完成并结项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新生代作家与中国传统文化”,就试图回答这些问题。我希望以这样的研究去证明:中国的文学,在新的时代,“其命维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是《诗经》中的两句,也就是说,周虽然是一个古国,但它会不断获得新的生命。)

中国哲学、中国文学、中国艺术,都具有与西方哲学、西方文学、西方艺术迥然不同的风采。中国智慧的空灵、玄远、圆融、神秘,是中华民族对于世界文化的巨大贡献。中国智慧一方面追求完美人生,一方面也能正视人生的缺憾;一方面有进取、救世的热情,一方面也有退隐、逍遥的准备;既向往“刚柔兼济”的境界,又立足于“以柔克刚”的基础;既“明于礼义”又能“知人心”;可以“温柔敦厚”,也可以“叱咤风云”;可以“载道”,也可以“言志”……因此而上下求索,因此而达到“万物皆备于我”的高远境界,这正是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精神的具体体现。当西方现代文明引发的精神危机、生存危机已经成为普遍的问题时,中国智慧再次放射出了夺目的光芒;当西方现代文学中的荒诞意识、苦闷感已经严重影响了人们的心态健康时,中国文学中乐观、旷达的气质正可以治疗人们的精神疾患。事实上,一批成功展示了中国的民魂、民风的作品已经走向了世界(像贾平凹、莫言、高行健、余华等人的小说和张艺谋那些饮誉世界影坛的电影),就很能说明问题。在这个世界文化大交流、大融合的年代里,中国智慧注定会重放异彩。

当然,不能否认,中国文化也有自己的致命弱点。偏执的政治功利性、迂腐的伦理说教性、盲目的随波逐流、怪诞的多神崇拜、不可思议的党同伐异……等等。这一切都妨碍了中国文化的前进步伐,使中国文化的发展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我们应该在发扬民族文化智慧的同时努力避免重蹈覆辙。然而,在当前这个社会转型、中国经济和中国政治改革都渐渐与西方接轨的年代里,在这个西方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已经达到了十分普遍和深刻程度的时期,我们是应该在积极探索当代文学与古典文学的融合方面有所作为的。

[1]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19.

[2] 韦勒克.大学里的批评[J].外国文艺,1987(4).

[3] 郭沫若.李白与杜甫[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220-248.

[4] 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116.

[5] 高尔泰.美是自由的象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314.

[6] 胡河清.灵地的缅想[M].北京:学林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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