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卖铺里的老校长

梁庆沙

这场为了学生安全、学校荣誉而战的斗争，最后因老陈的退休，而成为他“未竟的事业”。离开前，老陈玩笑着对继任的姜建说，“校店大战”的节节败退，使他的教育生涯没能画上个完整的句号。

红旗小学门口有一家“陈记串串香”，桌椅整齐，窗明几净，涮锅和蘸料飘香四溢，每天来店里消费的学生络绎不绝。

“陈记”的店主是一对夫妇。老陈年近70，身板笔直，目光如炬，不怒自威。老伴手指短粗却十分灵巧，调出的作料麻辣鲜香，风味十足。

平时的老两口，大清早就开始准备一天的食材，但是今天，却只见老伴一人忙乎，老陈则坐在“陈记”门口的桌子旁，和一个身材高瘦、脸型清长的中年人下象棋。

这个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红旗小学的现任校长——姜建。

“跳马!”老陈拍下一枚棋子，心里暗道：“想赢我?就凭你小子，还嫩点。”

姜建笑道：“老陈校长，您真是宝刀未老，棋艺一点不让当年呀。”说完姜建搓了搓手：“我记得8年前，您临退休的时候给我留了一盘‘棋——校门口的门面整顿。现在20年租期马上要到期，您看，‘棋到这一步，该怎么下啊?”

“咳咳”老陈想笑，但是又不想当着小辈的面给他难堪，硬是把一口气憋成了两声咳嗽：“那你看，该怎么整呢?”啃不下的“硬骨头”

八年前的老陈还不是串串店长，而是红旗小学的校长。老陈被誉为红旗史上最“铁腕”的校长，他狠抓教学改革，整顿校园风气，终于把红旗从一个只能招收走读生、仅有6个班的小学校变成走读、住读兼收，共15个班的“区重点”。

就是这样一个“铁腕”校长，临退休的时候，却在学校周边治理的问题上吃了哑巴亏。

红旗小学建校之初，为增加收入，把学校围墙建成店面外租，租期20年。老陈校长在任时，由于扩大班级容量，又招收了住校学生，对饮食和生活或用品的需求急剧增加，而小吃店价格合理，品种多样，于是争取到了大部分学生群体。杂货铺则引进塑料盆、水瓶等生活用品，兼卖漫画书、小说、玩具等。

照说，这样既方便了学生的生活需要，又增加了学校收入。然而，一次，几个学生趁午休时间跑到校门口玩具店购买塑料手枪玩耍，一名学生的眼睛被戳伤。学生家长怒斥学校监管不力，要求学校赔偿手术费、营养费，否则就把学校告上法庭。此外，学校还曾出过学生食物中毒、学生为争玩具而打架等事件，都是在门口的店铺消费“惹的祸”。

从那以后，门口的店铺就成了老陈的一个“心病”。思来想去，他决定把铺面全部回收整顿，改成办公用房或拆除重建校园文化墙。老陈以为，商铺没有了，隐患也就不存在了。

可是收回店铺有一个最大的阻碍——相期不满20年，租户绝不愿主动离开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小店。既然外劝不成，老陈就从学校内部开始着手，控制消费，让租户知难而退。

首先，老陈要求加强全校学生的“安全知识”教育，利用班会和课间时间教导学生注意食品卫生，不要在没有安全保障的食品摊吃饭。其次，老陈启动“国学教育”计划，利用校园广播播放《弟子规》、《三字经》、《论语》等传统经典，组织“诵读经典”比赛，希望将学生对玩具的趣味转移到学习我国博大精深的传统经典上来。

但是这两个“精神劝导”看起来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学生对可能引起腹泻、中毒的金黄葡萄球菌、大肠杆菌一点也不感兴趣，却对门口小吃店新出的香菇焖饭趋之若鹜。虽然每天校园广播里都弥漫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等国学经典，但学生仍然捧着《奥特曼大战小怪兽》、《漫画少年》读得津津有味。

精神劝导不起作用，老陈只有实施他的拿手好戏——“铁腕政策”——制定严格的“校园管理规范”：住校生平时禁止出校；走读生发放“出入证”，凭“证”出入校门；严禁学生将零食、玩具、漫画、小说等带入校内，一经发现，一律没收，并告知家长。

“严管政策”在执行之初确实有效，出校门消费的人数骤降。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久时间，学生就和店主联合起来与学校“打游击”。每到吃饭时间，住校学生就从宿舍的阳台上用绳子吊着篮子，慢慢下放到平街面，小吃店主将小吃放进篮子里让学生拉上去，再等着他们把钱抛下来。还有些住校生向走读的同学借来“出入证”，偷跑出学校吃小吃、打游戏。此外，玩具店主改变进货内容，从玩具枪等目标较大、易被发现的货品改为掌上电子游戏机、小人书等“隐蔽性强”的娱乐商品，同样利用宿舍窗口的“篮子电梯”运送。

眼见大门阻止不了交易进行，老陈带头组织老师成立“巡逻队”，利用午休、放学时间在学校周围巡逻。但学生和店主实行“敌进我退，声东击西”战术，很少有被逮到的情况。

而老师们也逐渐对这一政策苦不堪言，上了半天课，筋疲力尽，好不容易到了中午想坐下休息，喝杯热茶润嗓子，可又要跟随巡逻队到外面吹冷风。于是，开始有老师对老陈有了微词，还有的老师不堪重负，干脆告假回家休养。

老陈自己也身心俱疲。这场为了学生安全、学校荣誉而战的斗争，最后因老陈的退休，而成为他“未竟的事业”。离开前，老陈玩笑着对继任的姜建说，“校店大战”的节节败退，使他的教育生涯没能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校长变店长

老陈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这片门店店主中的一员。

原来，老陈退休三年后，老伴通过三姑六婆，接下了红旗小学门口一家门面的承租权。

一开始老陈并不同意，的确，自己曾作为校长与店铺“正面交锋”，还“不幸战败”，如果现在自己开店，实在有损尊严。可是老伴心意已决，定金一交就是5年。

老伴的计划是开“串串店”，将各种菜品切块穿在竹签上，放在调料锅里涮煮片刻就可以吃了。但老陈死活不同意。他不能容忍自己事业生涯的最后一个“污点”扩大为“污渍。老伴自是知道他是“为自尊而战”，不停地“开导”：我们在卫生上把牢关，就是对学生负责，就是为学校做贡献，不然学生去别家店吃，危害更大。何况，定金也交了。

老陈也知道事情到这份上，骑虎难下，但总有些别扭，最后，他妥协了：开店可以，但必须开有关文化方面的店。在这个基础上，老陈开始发挥了：开一个文房四宝店，兼教毛笔字和国画。这样一来可以陶冶学生情操，二来可以提升校园周边环境的文化品位。

这下老伴可不干了。从市场角度看，这绝对是赔钱买卖。老陈怒目一瞪：怎么能用金钱来衡量文化的价值!于是二老相持不下。最后终于形成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店铺一分为二，一边卖串串，一边教书画，如果哪一方生意好、收入高，另一方就要无条件帮助对方。

于是在这个不足10平米的门面里，“高山流水”文房四宝店和“陈记串串店”同时开张。红旗小学很多老教师都到场祝贺，夸老陈有雅兴，品位高，素质优。老陈心里暗自乐呵，幻想着自己的书画店如同打进病体的一剂猛药，能让学校门口的店铺，乃至整个学校的风气向良好的方向发展，这也算了了自己心头的那件“憾事”。

可没过多久，现实与梦想的差距却凸显出来。除了刚开

张时，几个老同事来买了几套纸笔外，老陈的书画店便再没有生意。老陈幻想的书画班也开不起来，偶尔有以前相熟的家长带着孩子过来询问书法班的情况，但最终都因孩子已经上了奥数班、绘画班、乐器班、作文班等等，放弃了这个“陶冶性情”的书画班。

相反，老伴的“串串”却卖得红火。刚开始，这个不起眼的小摊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只是偶尔有学生在其他小吃店等位子的时候，到摊上涮两串。但是因为价优量足，于是回头客招呼新客，顾客渐渐地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

这样，老陈空荡荡的“高山流水”是眼看着守不住了，而串串生意日渐紧好，老伴越发忙不过来，老陈只好随着老伴去采购菜品，清洗餐具，等到终于有一天，老陈突然发现放笔墨纸砚的玻璃柜已经换成大冰柜和桌椅板凳时，自己也怔了好一会。偶尔有老师路过打趣：“哟，陈校长，生意真好，以后不能再叫您校长，而应该改叫您陈老板了，哈哈。”老陈只有尴尬地赔笑，说几句“惭愧惭愧，多多照顾”的寒暄话，心里也忍不住别有一番滋味。

一天上午，老陈照例坐在店门口把蔬菜、作料摆放整齐，准备开张，正好碰见隔壁玩具店的老板进货。一个玩具盒掉在地上，老陈一看，上面写着“魔法仙女棒”，其实就是一个塑料短棍，配以粗糙的装饰，包装上一个印刷简陋的“仙女”正拿着“仙女棒”朝老陈微笑。

老陈抬起头，问玩具店店主：“这玩意儿……也有人买?”

店主把盒子捡起来，用袖子擦擦沾上的尘土，说：“那当然!现在电视里正在演一个动画片，里面的仙女就用的这种魔法棒，那些小闺女肯定会喜欢。”

老陈皱眉说：“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一个儿童节目的魅力比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都大?”

店主不乐意了：“10来岁的孩子，哪能懂什么老祖宗，都是想吃想玩的淘气包。我们做生意，就得紧跟他们的潮流，他们喜欢什么我们就卖什么。”

老陈说：“那你们就卖这个塑料棒棒一辈子?”

店主说：“那不行，孩子的热情是一阵一阵的。当下流行什么，我们就进什么。这就叫‘研究顾客群体。说句您不爱听的，要是学校也这么研究孩子们，孩子也就能懂老祖宗的那些东西了。”

老陈张张嘴，却也没有说出话来。化敌为友

经过5年的经商生涯，老陈变了许多，以前的铁腕刚毅、敢说敢做，在跟食材供应商、顾客、工商税务部门打交道的过程中渐渐化成了圆滑谨慎、融合变通。又因为合作竞争的关系，老陈和周围店铺的老板成了朋友，经常跟他们拉家常，聊得最多的，除了各自的生活，还有当年的“校店智斗”。一些店主甚至还给老陈指点当年学校与店主交锋时的漏洞和补救完善的措施，这让老陈赞叹不已。

变化的还有，以前当校长的时候，孩子们远远看见他就跑开，即使请到办公室谈心，孩子们也是畏畏缩缩不敢言语。那时的老陈虽然很想与孩子亲近，但总觉得还是没法“水乳交融”。现在不同了，以前的学生都毕业了，新入学的孩子只认识“卖串串的陈爷爷”，还知道陈爷爷能在吃三根串串的时间内讲一个故事，自然与他十分亲近。这时的老陈也才知道，孩子内心的丰富与脆弱，孩子心底的梦想和每个人心中的学校，而这些，是他以前怎么也无法知道的。有时老陈目送孩子们离去的背影，禁不住暗自感叹：给孩子上了一辈子的课，谁想到老了，倒是孩子们给他上了结结实实的一课。新的开始“啪!”棋子落盘的清脆响声把老陈拉回现实，对面的姜建笑脸里藏着锋芒：“老陈校长，我要将您军了。”

“嘿嘿，行，这次你赢了。”老陈气定神闲地收棋，摆开涮锅串串，“今儿你也尝尝我的手艺，听听我这几年的‘老板经，吃完了，咱再说店面的事。”

两个月后，学校临街店面因租约到期全部收回，这次老陈担当的“项目协调员”。而同时，学校里出现了一个“串串爷爷”，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老陈的正式任命是“校长顾问”。

编辑王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