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原上草,半生半枯荣
2012-04-08刘原
刘原
前不久,母亲回了趟故乡,偶遇她的一位老同事,亦是我的小学启蒙老师,聊起家事,方知她的孙子已经做了镇长。这位老师的孙子,当年是我同学兼死党,他上奶奶教的语文课时因为总答不出问题而被体罚得痛哭流涕,下课时和我比摔跤总是被我搞得鼻青脸肿号啕大哭——虽然他几乎高出我一个头。这家伙成绩不好,老要抄我作业,所以只好签订了一个卖国条款,帮我去扁一个号称“小辣椒”的毒舌女孩——朕乃班长,从不亲手打骂百姓尤其是羸弱民女——没想到他被“小辣椒”持扫帚追得小便失禁。
30年后,我很想知道,这个曾拖着鼻涕的憨娃是如何人模狗样主持乡镇干部会议的;我亦想知道,当憨娃宝相庄严地视察辖区时,当年曾迎头痛击过他的那个“小辣椒”——当然现在是老辣椒了——会不会趴在门缝上怯怯地望他,犹如待字闺中的老处女惴惴地倾听青石板上乱军的马蹄声。
拿小学成绩判定一个人的前途,放在以前的时代基本不靠谱。发明蒸汽机的瓦特,小学时驽钝,是劣等生,但却改变了工业社会的进程。旷世情圣西门庆,自幼闲游浪荡,但在官场商场情场都卓尔不凡,改变了无数中国男人的梦境。唐代诗人陈子昂,“年十八未知书”,估计二九年华都虚掷在二十四桥上,后来父母鞭挞,说以你这箫小之辈,今生必考不上中戏北影,不如去博一把师大中文系。陈子昂遂苦读,终于成为硬笔界的大叫驴。至于苏轼他爸苏洵,更是27岁才开始发愤读书,想必穿着一套软猬甲抵御着妻妾们的漏夜骚扰,终于成为唐宋八大家里的第一望族。
现今的教育制度,已经根绝了所有后来居上的念头。教育不能输在起跑线上,所以要让孩子进重点学校,要贿赂老师,要参加各种课外辅导班,知耻后勇是不管用的,你的孩子要么耻一辈子,要么勇一辈子。
最近刚去世的传媒界大佬华莱士,其实也是大器晚成之辈。他厮混于电视界,龙套半生,50岁才开始找准自己的位置,开始扬名。而在中国,你50岁时,要么辗转于城管的铁蹄之下,要么翻转于美人的香衿之中;要么为下岗而惶恐,要么为纪委而惊惧,正是人生之中最不舒坦的时光。而中年的你甚至不能发牢骚,无论是对上级还是对下级。30年前的电影《人到中年》,问世时即因所谓政治问题而不能再发行拷贝,直到邓小平调看此片,才批示说要推荐,顺带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鬢毛飞雪之后,再与昔年一起穿开裆裤的伙伴比荣华,大概是最虚妄的。我的童年伙伴里,有吃低保的,有摆摊的,有残疾的,亦有做了公仆左牵黄右擎苍的。若说鲁迅与闰土,谁比谁更内心安宁,只怕也要两说,鲁迅眼里的闰土固然可怜,闰土眼里的鲁迅,无非亦怒目狰狞的刀笔吏而已。
父母还告诉我,在故乡的小村庄,有砒霜厂伫立在山梁上,俯瞰乡村,终日流出怨毒的眼泪,如潘金莲逼视武大郎。毒水过处,去年几十户的村里便死了8人,其中不乏青壮年。那些与我年岁相若,甚至更年轻的男子,自此消失于世间。我与他们都是一个DNA出来的,但父辈跳离了山庄,我这辈跳离了故乡,这般的流离漂泊,竟成了不折不扣的逃命。
我看着日头从长沙升起。今天我不关心人类,不关心那些漂浮在暗夜里的面孔。就像段子里说的——纣王拍着叔叔比干的肩膀说:呐,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