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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言与中华文化漫谈

2012-04-08詹伯慧

关键词:中华文化方言汉语

○詹伯慧

(暨南大学 汉语方言研究中心, 广东 广州 510632)

一 语言和文化的性质

语言是什么?提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可笑。可是,要清楚说明语言的性质,要全面理解语言的方方面面,却是一件不简单的事。从事语言工作,把语言作为一门学科来研究的语言专业人士,长期以来不断在探索许多涉及语言的问题,对语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语言的性质是什么,众说纷纭,迄今仍然存在一些不同的见解。语言跟我们人类,跟我们生活着、工作着的人类社会关系实在太密切了,语言作为一种自然的现象,它又具有某些物理的性质,把语言放到自然科学中来研究,也不是没有根据。因此,可以说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感受出发,都有可能对语言作出科学的解释,当然,也会给语言的性质做出种种不同的结论。通常人们对语言较为直觉、较为普遍的认识大都是从语言的社会性方面入手的。说语言随社会的产生而产生,语言不能脱离社会,社会不能没有语言。语言随社会的发展而发展,语言随社会的崩溃而崩溃——实际上社会从没有崩溃过,因而语言也从没有消失过。但这也不是绝对的。这是就语言的总体而言。对于具体某种语言来说,如果说着这种语言的人因为某种原因越来越少,甚至到了在社会上没有人说的地步,那么,这种语言自然也会有消失(或称消亡)的可能,我们不是常常听到有所谓“濒危语言”的说法吗?指的正是这类现象。这就把语言的存在与使用语言的人紧密联系到一块儿来认识了。说到底,语言是人类不能缺少的东西,没有人类的存在就没有语言的需要,也就没有语言存在的前提。这就自然使语言跟人类、跟人类社会紧紧结合合起来了。人类社会从原始社会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语言也伴随着社会一步一步地发展过来。这样一来,把语言的性质看作是一种社会现象,一种离不开社会,随社会的产生而产生,随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的社会现象,无疑也就是准确的,无可厚非的了。正因为语言的这一社会属性,语言就成为人与动物区别开来的重要因素。只有人类才能组成社会,动物是不可能组织起社会来的。语言这一社会属性从语言的生理构成与物理属性中也可以得到很好的印证。我们今天所接触到的语言,都是有声的语言,没有什么不具备声音组合的语言,也就是不存在无声的语言。而声音必然要与意义结合才能形成有确定意义的语言。甚么声音组合表示什么意义——所谓语言的词,这又显然是具有社会属性的。由此可见,自然发出的人类的声音,只有赋予了社会公认的意义,才有可能成为我们通常所说的“交际工具”,可见语言要能够在人类社会中发挥它的应有的作用,也离不开它所具有的“社会性”这个前提。因此,人们对语言的最朴素的、最直观的认识就是它的社会性。从社会性入手来理解人类的语言,也才能得出“语言是交际工具”这样最简单而又最准确的结论来。在一些研究语言的著述中,我们也会看到对语言的生理现象、语言的物理现象、语言的心理现象等等的论述。这说明语言在属于社会现象的同时,也确实存在着某些跟社会属性无关的特性,这或许可以说语言也是一种自然现象。在我国学术界的学术分类中,语言的研究一向都被列入“人文学科”,因为各种文学创作都离不开语言,语言被看作是文学创作的基础,因而通常也总是把语言和文学结合在一起来说:语言文学。大学里有语言文学系,中小学有语文课,这些一般也都是语言文学的统称。当然,有的时候说“语文”并不指“语言文学”,而是指的语言和它的书面形式——文字。在西方的学术序列中,语言学又常常和人类学联系在一块,语言的研究是人类学研究的一个内容,大学里的人类学系,是不能不研究人类的语言的。这也正好印证了我们前面所说的:语言是社会现象,是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东西。语言除了指口语外,也指口语的书面形式——文字。狭义的语言只指语言的口头形式,广义的语言却兼指语言的口头形式和它的书面形式。甚至还可以扩大到一些所谓“准语言”,涵盖了听觉语言(音乐语言及其它声响符号)、视觉语言(各种目视的表情、体态、图表以至舞蹈语言、绘画语言和其它视觉符号等)和触觉语言(盲文等)。通常人们既使用口语交际,也使用文字交际。语言文字是人类最常用的交际工具。但文字不是随社会而来,文字是语言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也是人类文明进展的一种体现。有了能够突破时空限制的书面语言,才有可能加速人类社会发展的进程。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漫长历程中,并不是每一个历史阶段,也并不是每一个人类的群体——部落、部族以至民族都有条件创造自己语言的书面形式,都能够享用属于自己的书面语言——文字的。当今世界上还存在许多没有自己书面语言的民族,但却不存在任何一个民族,哪怕是最落后的民族会没有自己的口头语言。因为如前所述,语言是社会赖以存在的不能缺少的东西,没有语言的社会是不可能存在的;而文字,并不是任何民族、任何社会都必须拥有的。今天生活在我们祖国大家庭中的五十多个民族中,没有哪个民族缺少自己的民族语言,却还存在一些民族迄今并未拥有自己民族语言的书面形式——文字。

至于文化的性质,历来有许许多多的议论。据说在上个世纪中叶,正当文化概念的争议沸沸扬扬、众说纷纭之际,西方就有人出来做过统计,发现社会上给“文化”所下的不同定义竟达一百多种之多。可见“文化”可以涵盖的内容实在是包罗万象,人们对它的认识也实在是太过悬殊,以至于无法进行规范。不过,近期我们常常听到有所谓“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这样的说法,也许这就是人们认为可以囊括所有各种文化的概念了吧!有时候,在现实生活中,又隐隐约约感到在我们这个社会中,人们总是偏向于把文化归入和“物质”范畴相对的“精神”范畴来理解的。比如我们常提到“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政府的文件和领导人的讲话又总是强调要“两手抓”,既抓物质建设,又抓精神建设。这时候,凡属被理解为“文化”的东西,大致就都被归入“精神”的范畴中来。不管怎么说,文化总不能跟“精神”划上等号,这一点应该是可以肯定的。在学术界,论及文化学,往往总要涉及社会学和人类学。因而界定“文化”这个概念,其内涵与外延的伸缩性自然也就比较大。时下从广义方面来理解“文化”还是较为普遍,也就是不把“文化”单纯看作只是精神方面的文化,而是包括精神文化和物质文化两个方面。即广泛到将“文化”看成是:人类的所作所为。因而往往在我们判断某些事情的是是非非时,动不动就会想到“是不是有不同的文化背景”?而所谓“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的区别,自然也是建立在这种包罗万象的广义文化概念之上的,跟确认两类文化的概念有关。著名语言学家邢福义教授在他主编的《文化语言学》(增订本,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中就明白宣称:“本书赞同广义的文化定义,把文化看做是为社会成员共同拥有的生活方式和为满足这些方式而共同创造的事事物物,以及基于这些方式而形成的心理和行为。”国外学者对文化的界定,影响较大的如“文化从广义上讲,就是人类创造的结果的总和……”(苏·萨哈罗夫);“整个人类环境中由人所创造的那些方面,既包含有形的也包含无形的。所谓‘一种文化’,它指的是某个人类群体独特的生活方式,他们整套的‘生存式样’”(美·克鲁柯亨)等。这些界定对文化的理解是很相似的。根据对“文化”的广义理解,《文化语言学》认为“文化”可分为以下三类,也就是三个层次: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心理文化。物质文化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各种由人类创造的物质文明。我们经常接触到的生产工具、生活用品以及各种人类行为所必需具有的物品,等等。制度文化和心理文化则是不可见的“隐性文化”,一般人们所理解的精神文化,都属于这类“无形”的文化。例如各种人类群体都有各自不同的生活制度、家庭制度和社会制度,包括婚姻礼俗、饮食习惯、娱乐方式、亲属关系,还有教育、道德、宗教、法律、警察……等等,以及为这许多制度而建立的理论体系。至于心理文化,那是更为虚化的深层次的文化,如不同族群都各有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宗教信仰等等,都属心理文化之列。

其实,一般人在言及我们未接触过或只是听说过而并未接触到的具体文化时,脑子里并没有一个很明晰的关于文化的概念,也不冀求要有一个十分确切的文化定义,总是在一种笼笼统统、模模糊糊的状况下来使用“文化”这个使用频率极高的语词的。比方说,我们常言某某人“文化程度不高”,这个“文化”你说是广义的吗?显然不是。尽管这里所说的文化比较含糊,但大家都明白,这分明是属于比较狭义的文化概念。一般而言,“文化程度”主要是着眼于一个人身上的“知识摄取量”和对事物、行为的认知程度及判断能力而言。与之相伴的就是学历和资历。如此而已。因此往往就有人直接把学历的高低、读书的多少乃至文凭的高低有无看作是衡量文化程度的标尺。又如我们经常说到“××文化”,有比较具体的,如“饮食文化”、“茶文化”、“酒文化”等,一看就明所指何物,但有的也是比较笼统、比较模糊的,推敲起来,就觉得含义有欠明晰了。说“中华文化”、“华夏文化”、“中国文化”等都好理解,说“外国文化”指的是哪个外国,哪些外国?如果只是一个标题,说话者自然会在内容中有所说明;如果不仅仅是题目,读者就难以猜测所言“外国”具体是何所指了。可见“文化”的概念不仅可宽可窄,关键的问题还在于使用起来总是有相当大的随意性和灵活性。约定俗成,含糊性往往也就寄生在这约定俗成之中。文化交流的双方有时还真得有共同的“文化背景”才较易沟通,才较能彻底明了对方的所指呢!

二 语言和文化的关系

前面我们略述了语言和文化的性质。实际上,只有把语言和文化放在一块儿来考察,从语言和文化的联系入手,把两者之间的关系弄清楚,才能更进一步地深入认识语言、认识文化。语言作为人类表达思想感情、传递信息最重要的工具,它的这些功能是随社会的产生而产生,随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的。但这只是就语言整体而言,对于每一个具有正常语言能力的个人而言,他的语言能力仍然是后天逐步学会,逐步积累而习得的。牙牙学语的小孩儿不可能掌握复杂的语言,年纪大了,才逐渐扩大、增强自己的语言应用能力。而文化呢?文化更完全是后天获得的,文化并不像语言那样随社会的诞生而诞生,而是在有了语言这个工具以后,人们才有可能认识世界,改造世界,才有可能把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成果保存下来,巩固下来。也才有可能出现反映人类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的各种文化。文化总是需要一定的符号系统来记录它、承载它的。所有文化都基本上依赖符号,而人类语言,正以其最典型的形式表现出不同人类群体经常发生的文化活动。可见语言及其书面形式——文字在记录、承载文化中发挥着多么重大的作用。因此,人们一提到语言和文化的关系时,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语言是记录文化的符号系统”,“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此外,人们也经常提到,语言是传播文化的重要工具,是文化传播交流最重要的媒介手段。尽管新的媒介手段在现代信息化社会中层出不穷,但人类语言始终是最方便,最常用的媒介手段。文化的生命力就在于传播,语言对文化的传播起着必不可少的作用。从这一点看,甚至可以说,语言是文化赖以生存的力量。没有语言,就谈不上有文化存在。

语言记录文化,但并非只是客观记录文化,在记录文化的过程中,语言还可能会影响文化;而文化呢?文化是需要语言来记录、来表现的,但文化也不只是被动地让语言来记录它、表现它,在语言记录文化的过程中,文化同样也是会影响语言的。因此,我们在看待语言和文化的关系时,还应该看到语言与文化存在的这种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的双向关系。对这种相互制约、相互影响关系的考察和认识,必然会促使我们从更深的层次来理解语言与文化之间的关系。相互制约在很多场合实际上就表现为一种“互限”,这种“互限”体现在人们的社会语言生活中是非常普遍的。拿语言影响文化来说,在我们的汉语中,有一些同音的语词,它们的应用就往往会影响一些特殊的生活习俗、文化心态的产生和发展。“人生自古伤离别”,由于作为水果的“梨”和离别的“离”同音,影响到有的地方在某种和睦欢聚的场合,就不大愿意以“梨”飨客,甚至忌讳把“梨”切开来吃;同样的心态,由于“苹果”的“苹”与“平安”的“平”同音,人们在上医院探视病人时,送上的水果又总是首选苹果。在当今语言(或方言)应用多元化的社会中,我们强调必须有一种大家共同掌握、共同使用的社会通用语,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共同的语言会带来共同的文化,共同的凝聚力。同一个民族、同一个国家的人民,在使用同一民族共同语的过程中,总是会不断赋予该民族语言以独特的民族文化特征,使之能够更好地适应于本民族人民的风情习俗和心理状态。与此同时,共同的语言又约束着、影响着使用该语言(或方言)的每一个成员,形成一种维系民族统一的凝聚力和归宿感,从而形成一种共同的思维模式和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共同方式,促进了独具特色民族文化的产生和发展。可见语言对于文化的制约和影响,是不能等闲视之的。另一方面,文化对于语言的影响和制约,更是处处可见,不胜枚举。拿我们历史悠久的汉语来说,从古代汉语发展到今天的现代汉语,记录着和反映着不断发展的中华文化,在记录文化、反映文化中, 语言同样在接受着文化的影响和文化的制约。使不同语言(或方言)深深刻印着不同文化的烙印。例如在我们汉语丰富多彩的词库中,各种不同类型的词汇,都不难看到文化影响语言的影子。中古时期佛教文化东传来华时,我们的汉语就增添了不少反映佛教文化的词语;近代我国海禁大开,对外贸易和文化交往日渐增强之际,大批反映域外文化的外来语词蜂拥而来、使汉语词汇中出现了不少新的面孔。当今语言研究中的比较语言学,无论是拿同一时期的不同语言作共时的比较,还是拿不同时期的同一语言作历时的比较,实质上语言的比较都包含着文化的比较。外国学生到中国来学习,首先必须过的是语言关。而在学习汉语时,往往遇到一些不容易理解的问题,恰恰就是文化上的差异在语言上的反映。如果不考虑中华文化对中国语言的影响和制约,语言的教学就难以收到理想的效果。因此,我们在给跟我们在文化上有较大差别的外国学生教授汉语时,就非把中华文化在汉语这一载体中刻下的烙印作必要的阐述不可。近期我国在海外兴办了许多孔子学院,其目的自然是传播、弘扬中华文化,而中华文化是通过汉语来传播的。在孔子学院的入门课程——基础汉语的教学中,更非特别注意汉语接受中华文化的制约与影响不可。实践证明,在文化对语言的制约与影响的问题上认识越深刻的教师,就越有把握能够在孔子学院的入门教育——汉语的教学中取得更好的教学效果。

文化对语言的影响是多方面、多层次的。它既反映在文化对语言体系的影响方面,也反映在文化对语言应用的影响方面。就文化对语言体系的影响而言,在语言三大要素——语音、词汇和语法各方面都有所表现:拿我国今天通行于全国的汉民族共同语来说,它的基础方言之所以是北方方言,它的标准音之所以是北京语音而不是其它任何地方的语音,只要回顾一下这个民族共同语及其标准音的漫长发展历程,就不难清楚地看到,社会文化始终是影响汉民族共同语从萌芽到成熟、定型的重要因素。从春秋时代出现的初步具有共同语性质的“雅言”到经历四百年南北分裂、“正音”一时无所适从再到隋唐以后以至宋元明清,民族共同语始终沿着既定的轨道不断的发展。值得注意的是,每一个历史阶段,共同语都是在作为华夏文化发源地的北方方言的基础上向前发展的。尤其是自公元1153年以后的八百年间,北京一直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更扩大了北京话的影响,逐步奠定了北京语音成为共同语标准音的地位。经历了几千年的不断发展演变,新中国建立以后,国家更明文正式确立了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的民族共同语作为全国通行的普通话,并且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普及,迅速取得显著的效果。从这里也可以看到,社会文化的因素在确立和推广汉语标准音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文化对语音体系的影响表现在因语言接触产生语言借用,导致影响语音体系的变异上也是十分显著的。例如在广西壮语的声调中,有33、31、53、55四个声调就是因为借入汉语语词后才出现的,没有两种语言的接触和交融,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改变音系构成的现象的。仔细观察语言中词汇语法的表现,文化影响的影子也常可发现。在运用带有表区别成分的“有标式”和没带表区别成分的“无标式”时,例如在表达男人和女人方面,文化取向就影响着语言的表达。在表示同一身份的男人和女人之间,表男人的一般都用“无标式”,用不着加上“男”字,可是,在表女人时,却往往要用“有标式”,加上一个“女”字:教师——女教师,运动员——女运动员,司机——女司机,作家——女作家……但也有一种情况,在医院里,女护士用不着加上“女”字,而男性的护士,人们却常说“男护士”,这同样是文化取向的影响,因为护士一般都是女的充当,所以不必用“有标式”,偶尔出现了男性的护士,人们自然就想到要加上“男”字来表示了。再如我们的语言很重视语序,在比较不同语言的语序差异时,也不免存在着文化心理上的因素。计算时间我们习惯于从年到月到日,这跟中国传统文化“从大到小”的观念是相联系的。我们总是说:没有国哪有家,没有家哪有我。这种观念也就是从大到小的心态。西方的时间排序是日——月——年,这大概又是另外一种从小到大的文化心理的反映吧!

文化对语言应用的影响无处不在。最明显的是语言使用者存在着不同的社会特征,包括性别、年龄、职业、经历、修养、性格等等,这些反映不同文化素养、不同社会心态的因素,时刻制约着、影响着语言的运用。同一个概念的表达,在不同人(或人群)的嘴里说出来,所用的语言形式可以有很大的差别,人们往往可以从中得出说话者是文化程度高的人还是缺乏文化的人,是城市人还是乡下人,是知识分子还是普通市民。言语形式的选择应用多少也能反映出说话者的社会地位和职业,以至于脾气好坏、道德高低、性格类型等等,因为正是每个言语使用者的社会文化特征左右着他在言语交际中对语言形式的选择,这些都是文化制约语言应用的明证。此外,长期积淀形成的思想意识,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种种社会制度、宗法制度等对人们的社会心理、价值取向关系至大,这些也都是直接影响到语言应用的文化因素。拿我国来说,在长期的封建社会制度下,以儒家思想为主宰而形成的一整套忠孝仁爱道德礼教几千年来深入人心,成为人们根深蒂固的社会心态,也必然直接影响着语言的应用。一些所谓避讳语、敬语和谦语的出现,都是这类基于儒家思想而产生的社会文化心理在语言中的反映。

语言是发展的,文化也在不断发展。随着语言和文化的发展,语言与文化间的关系日益多样化,我们必须不断跟进语言与文化的发展,从动态中来认识语言与文化,剖析语言与文化。

三 汉语言文字的发展与中华文化的发展

如前所述,中华文化的主要载体是汉语言文字,汉语言文字的发展,必然也就反映出中华文化的发展。就语言而言,汉语从上古阶段经过漫长的历程发展到当今的现代汉语;就汉字而言,我们要认识古代的文化,要领略古代文化的精髓,有效途径之一就是剖析汉字,研究汉字。我国是世界上仅有的几个有几千年传统的古老文字的国家,古老的汉字绵延发展了好几千年,始终保持它的表意文字的体系。这种表意文字具有超越不同方言的特点,这对于自古存在方言分歧的社会,更有其增进社会联系,突破语言交流障碍的特殊功能。表意文字以形表意,传达出深厚的民族文化信息,从中可以看到古代人民所特具的社会背景及其心理状态。因此,历代学者往往通过剖析汉字的形体结构来阐释蕴含在字形中的人生哲理、生活经验以至文化心态和道德取向等等。汉字这种借助表意形体诱发人们的联想活动,从而达到对人潜移默化的功能,在焕发汉民族传统意识,增强民族凝聚力方面,产生了不容忽视的作用。与此同时,我们通过对汉字形体的分析,也可以看到古代物质生产方式发展进步的情景。了解到我们的先民如何从最早的狩猎活动——从以猎取大型动物作为主要活动方式逐渐过渡到产生畜牧业。早期的古文字——商代的甲骨文,在这方面就有不少生动的例子。例如甲骨文的“逐”字,字形就像一个猎人在追赶奔逃的野猪或野鹿;“狩”字从犬,说明在家畜中,“犬”已用于狩猎。又如“罗”字,甲骨文的字形就像张网捕鸟。再如商代畜牧业的发展导致祭祀所用多为家畜,因为牛羊皆为家畜,甲骨文中“牢”字意为牛羊之圈,因而字形就像牛羊等在圈中畜养的形状。种种迹象表明,汉字的产生对于中国古代文化的发展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从汉字的内涵和汉字发展的历史、可以看到古代文化的特色,历代学者正是通过汉字这扇橱窗来窥视它所承载的、所反映的中华古代文化的面貌。

不过,表意汉字的使用,在战国时期并没有统一,所谓“言语异声,文字异形”,只是到了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才进行“书同文”的重大改革,“罢其不与秦文同者”、实施以小篆作为全国标准文字,以简易的隶书为全民通用文字的政策。这一文字应用规范化的措施反映出秦始皇高度重视文字在治国安邦中的重要性,后人评价秦始皇的丰功伟绩时,往往把修筑万里长城和统一文字并列,汉代许慎编撰《说文解字》,提出文字的产生为“王政之始”,可以说是对秦始皇统一文字的极高评价。汉字从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发展到当今的现代汉字。只要我们对每个时期的语言文字及其所记录的文献做认真的分析研究,包括口头语言中的种种历时变异和书面语言中种种从形体到内容的变化,特别是仔细观察以汉字书写的大量文献数据,必然会看到许许多多显示中华文化发展的现象。事实证明,汉语言文字的发展和中华文化的发展是相伴而行,相得益彰的。汉语言文字的发展刻印着中华文化发展的烙印,中华文化的发展又制约着汉语言文字的发展轨迹。总的来说,汉语言文字的发展路向总是要反映中华文化发展的路向的。

拥有几千年悠久历史的中华文化,在早期的古汉语古文字就开始有所反映了。古文字学的研究告诉我们,古文字显示古文化的事实是十分明显的。在出土的古文字中,其内容不少都是关于祭祀活动的记载。而祭祀的方式往往又以巫术的礼仪活动来表现。祭祀活动反映古代人民力图与超自然的神灵进行交际、以至对话的意愿。实际上就是先民对神灵产生敬畏,担心未能和神灵建立良好关系而采取呈献供品的行为,这种行为在当时逐渐形成为一种带有制度性、规范性的风俗文化。由对神灵的敬畏进而发展到对逝去先人——祖先的追念之情。我国这一古代的祭祀文化,包括祭祀的仪式、祭祀的方式,祭祀的供品等等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内容,代代相传,而早在古老的汉字——甲骨文中就已经有一系列的文字形体加以生动的表现了。例如“示”字,甲骨文的字形就像为先人制作的神主牌,“祭”字从手从肉从示,像是手持肉类供品搁在神主牌前以祭祀神灵。看看甲骨文中有关祭祀的系列文字形体,我们不难领略到那时候人们乞求神灵恩眷保佑的思想和为此而形成的具有特色的祭祀活动方式。中国远古时期这种以祭祀活动为主的、寄托广大人民的情感和期望的社会礼俗文化,可以说是当时全民关注、全民参与的,直接影响到社会群体的大小事务的一种“祭祀文化”,也堪称是当时最大的政治。

汉语言文字的历史发展始终离不开传统文化的发展,每当古老的文化出现明显的发展,我们的汉语汉字,总会跟着有所发展,跟着呈现新的面貌。表意的汉字从秦始皇统一文字以后,其形体就一直保持着,经久未衰。通过这些长期稳定地保存下来的汉字形体,远古时期就已形成的中华文化自然就会栩栩如生地展现眼前,并且绵延发展下来。就拿传统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自古形成的哲学观来说,由于这些哲学观念根深蒂固,在它的载体——汉语汉字中也就必然有所反映,绵延至今也没有消失。中国人自古就对人和自然、人和神仙鬼怪的关系存在着跟西方完全不同的观念,形成了以人为世界中心,大自然和神仙鬼怪跟人平等相处的“天人合一 ”思想,这种思想长期占据中国人的心灵,体现出与西方哲学完全不同的哲学观。西方的哲学观认为世界是由神——上帝来主宰的,人只不过是带着与生俱来的“原罪”来到世界上向上帝赎罪。因此,对于芸芸众生来说,上帝就成为至高无上的神明了。这种人神有别、泾渭分明的神权思想,直到西方进入现代文明社会,仍然是神圣不可逾越。而作为我们中国古代“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标志,则早在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字书——2000多年前许慎所纂的《说文解字》中,就有了明确的诠释。例如:“三”字所代表的并非仅仅是简单的数字,而有它更为丰富的文化内涵。《说文解字》说它是“天地人之道也”;许慎这一对“三”字的解释反映了古人对天、地、人三者并列的认识;又如“王”字,许慎解作“天下所归往也”,这个字是将代表天、地、人的“三”字贯穿起来,也就是孔子所说的“一贯三为王”。意思是倘能三者贯通一体,就应该是王者了。与此相关的还有汉字中“大”字由“人”而来,天大地大人亦大,所以“大”字像人形;而“天”字的解释是“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天中有人,人在天中,人与天地一样,均为大者。汉语通过其书面形体显示出中华文化中自古视天地人为等量齐观的“三大”哲学思想,再清楚不过了。这一天人合一的思想,在不断丰富发展的汉语词汇中,还不断有所反映。这就进一步印证了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在华夏人民心中早已深深扎下了根,世世代代传承下来。例如我们使用的汉语及其方言,在称呼一些自然界的现象,特别是涉及天上的一些事物时,往往喜欢人性化,在这类语词前加入表示性别或表示亲属称谓的字眼,给人一种天人融合的感觉。例如天公、老天爷、月娘、月亮姑娘、牛郎星、织女星、雷公、春姑娘等等;在表示人的时候,有时人们又会想到天来,例如把一国之君称为“天子”,把生活美满、春风得意的人形容为“天之骄子”;等等。在人和神仙鬼怪的关系方面,汉语中也用了一些具有人性化特点的字眼来称呼,甚至还干脆采用人间的姓名来称呼的,这同样显示出神仙鬼怪与人并列,融为一体的思想。例如土地公、城隍爷、财神爷、观音娘娘、灶君爷、阎王爷、河伯、龙母、妈祖、嫦娥、吕洞宾等等。

汉语发展的历程跟中华文化的发展历程相伴而行。在每一个汉语发展阶段中出现的语言现象,总会在文化发展中有所反映。就以在华夏文化中最受瞩目的中国文学来说,每一个历史时期的中国文学,都具有它的独特之处。而这些独特之处,又总是跟当时的语言发展情况相配合,受当时用来创作的语言文字所制约。因为文学作品是语言艺术的体现,文学的第一要素毕竟是语言。汉语史学者告诉我们,要了解、研究上古时期的汉语音韵,一般得从《诗经》、《楚辞》的语言研究入手,《诗经》的语言被看作能够反映上古时期的汉语音韵。而这两部不朽的上古时代文学佳作,又被公认为是当时最具代表性的中华优秀文化精品。中国文学发展到了唐诗宋词以至元曲等文学形式依次先后盛行,更是离不开汉语音韵的发展及记录汉语音韵的韵书的陆续出现。没有记载汉语音韵的系列韵书出现,中国文学的发展不可能进入到以讲究平仄押韵的诗词曲等诗歌发展的时代。我们现在提到传承中华优秀文化,少不了要触及唐诗宋词的杰出篇章。而这些诗词名作,也都是汉语发展到了中古时期,出现了可供诗词创作用韵依据的韵书出现以后才产生的。后来明清小说的再创辉煌,同样也离不开汉语进一步从古代汉语向着近代汉语发展,进而逐渐形成以北方官话为基础的民族共同语这一前提。到了中国文学发展进入现代文学兴起的阶段,能够产生像鲁迅这样优秀文化巨匠,并且持续不断地出现繁花似锦的文学繁荣局面,那就不能不归功于“五四运动”提倡的白话文,让文学创作建立在以汉语发展的最新阶段——现代汉民族共同语的基础之上了。通过对中国文学发展漫长历程的简略回顾,我们更进一步深深体会到:汉语的不断发展是中华文化不断发展的前提,而中华文化的发展又折射出汉语历史发展的轨迹。汉语发展和中华文化的发展,就是这样相依相伴地从古代走到现代来的。

四 地域文化在汉语方言中的反映

方言是通行于某一地点或某一地区的社会交际工具,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地方话”。语言学家们通常把方言看作是“语言的地域性变体”,正是着眼于它的地域性。社会语言学的研究也涉及方言。认为方言有地域性也有社会性,因此把属于社会性的方言叫做“社会方言”以区别于地域性的方言。时下人们对待方言这个术语时,只要它的前面未加“社会”字眼,在单说“方言”的情况下,这个“方言”自然就是指的地域性方言了。

汉语一般可分七大方言,近十多年来,也有主张划分为十大方言区的。汉语各方言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们都是古老汉语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先后形成的。汉民族共同语是在北方方言的基础上形成的,并非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但是,汉民族共同语一旦形成,就在整个民族的社会语言生活中占主导地位,而使其它方言从属于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汉民族共同语既在汉语方言之中,又在汉语方言之上。汉语方言之间的差别表现在三大语言要素——语音、词汇、语法之中。其中尤以词汇的差别最为显著。究其原因,一是由于词汇是语言中最活跃、最易变的部分,我们说语言随社会的发展变化而发展变化,反映在语言的词汇上最为直接、最为敏感。社会上一出现新的事物、新的现象,作为这个社会交际工具的语言或方言,很快就会在它的词汇中反映出来,可以说毫无例外。我们身边的例子俯拾即是,不胜枚举。二是由于地域文化依靠地域方言来表现,来承载,地域文化中种种具有特色的东西,从物质文化到精神文化,从有形文化到无形文化,自然都会在地域方言中反映出来。而反映的方式,最直接,最明显的也就是通过方言词汇来反映了。因此,我们在比较汉语各种方言的词汇时,表面上是词汇的差别,实际上也是文化的差别。例如同时形容人的外貌“美”,在不同方言中就有种种不同的词汇:好看、标致、受看、好瞧、俊俏、袭人、俏、雅、靓、俊、水……;同是称呼父亲,不同地域方言中就出现好几十种不同的词汇:爸爸、爸、爹、爹爹、伯、伯伯、爷、阿爷、叔、阿叔、大、阿大、大大、伯爷、阿哥、老豆、老父、依爷等等,地域方言词汇上的差别,其中不乏表现出文化差异的内容。下面不妨略举数例,以见一斑。

各地方言都有一些反映不同地理环境的词语,体现地理文化特色。例如广东的粤方言中,就有一些与水相关的词:涌、滘、沥、凼等,用在地名上就显示出粤语地区的水乡特色。光是广州市,就有好些帯“滘”的地名,如新滘、厦滘、沥滘等等。同样是用于地名的词汇,闽语中常见“厝”字,北方话中常见“堡”字、“庄”字;在农村里,到定期定点进行买卖交易的街市逛逛,北方话叫“赶集”,南方粤方言却叫“趁墟”,这类不同的用词,无疑都有一定的历史地理文化背景;众所周知,北京城里有无数“胡同”,上海市内有许多“弄堂”,广州市里又有不少“小巷”,这属于同一事物的“胡同”、“弄”和“巷”,不同叫法也必有不同的缘由。再说,有些地名,一看就是赤裸裸地明摆着有一定的来历:拿香港的地名来说,新界的“火炭”、“沙田”,“马尿水”,九龙城内的“界限街”、“宋王台”,“天光墟”,以至鼎鼎大名的繁华地带“旺角”、“尖沙咀”,这些香港粤语承载下来的本地地名,要问起老香港来,准会给你道出饱含地域历史文化的答案。我们不是把清明扫墓叫做“拜山”吗?这也是一个因应南方多山,祖坟都安葬在山上而产生的方言词,北方的祖坟没条件都上山找个坟地,往往就在田头屋角找块地方下葬,也就不会有“拜山”一词出现了。

地域文化中大量属于不同地区人们在长期的社会生活实践中积累下来的对世界、对自然、对事物的不同认识,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不同心理状态和风土习俗。这些都必然会在地域方言中得到反映。例如人们常常谈到语言中的忌讳问题,有的方言忌讳的词语较多,有的方言却很少,同样的忌讳各地方言又有不同的用词,这些都是不同心理文化的体现:例如粤语中忌“血”用“红”,把家畜家禽的血都改叫“红”,这在别的方言就没听到;而粤语把“舌头”改称“脷”,北方话却改叫“口条”,这倒是用不同的方式表示同一避讳的例子。由于我国大多数人民长期以来没能过上富裕幸福的日子,渴望美好生活的愿望特别强烈,因而各地方言中,都会有一些当地人民习用的、代代相传下来的吉祥词语,反映出他们祈求吉祥如意,发财接福的的心态。有的本是地域性的吉祥词语,也可以发展成为超越地域的、大家共享的吉祥语。例如山东有的方言地区,在婚礼上一定要吃豆腐,因为“豆腐”的“腐”与“富”同音。又如粤语区过年兴吃“发菜”与“蚝豉”,就因为“发菜”与“发财”同音,“蚝豉”与“好事”同音。当今在数目字中。“八”字格外吃香,也是因为粤语中“八”“发”音近,电话号码、车牌号码中能多用几个“八”,也就经常满嘴“发发发”,发财发个够了。这个本是来源于“八”、“发”音近的粤语词,由于在其它方言、以至共同语中也都音近,已在全国范围内被广泛应用了。上面略举的一些例子,足见地域文化在地域方言中处处可见,近期出版的《香港社区词词典》,许多“小区词”就反映出香港这个中西文化交融,富有独特文化色彩的特区,在它全社会通用的粤语中,蕴含着许多引人瞩目的特色词语,对于研究香港社会历史地理文化的人来说,实在是不可或缺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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