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在萨米尔·阿明的理解中
2012-04-08吴苑华
○吴苑华
(华侨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埃及学者萨米尔·阿明,是一位新马克思主义学者,我国学者对他并不陌生。奇怪的是,我们对阿明理论的研究却并不多见。阿明对世界体系作出过个性化的理解,尤其对马克思主义所作的反思包含了某些独特内容和意义,值得我们去关注。那么,阿明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呢?本文试对此作一探讨,求教方家,以期深入研究。
一 马克思主义是什么样的理论呢
阿明认为:“马克思主义不是‘对(资本主义)市场运行的科学分析’。马克思主义远不止是这些,而且完全是另一回事。”[1]128在他看来,那种“将马克思主义说成仅仅是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是停留在(资产阶级)经济主义的领域里”,不是对马克思主义的真正理解,它们与庸俗经济学的理解是一致的。因为“庸俗经济学的任务是发现指导市场运行的‘规律’。……对作为整个实实在在存在的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和政治体系不感兴趣,而去研究同现实毫无关系的想象中的资本主义规律。”[1]128他还说:“早在高中和大学的时候,我就开始用马克思主义来分析社会现实,并坚信社会主义是人类惟一可行的、解决资本主义各种弊端的方法。”[2]109-110换言之,马克思主义是研究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问题的学说和方法。所以,必须澄清如下两种认识:
第一,马克思主义不是进化论。阿明认为,第二、三国际理论家们把马克思主义导向了相反的理解道路上,因为他们“继承了某些进化论观点,使它不能撕下资产阶级进化论的欧洲中心论面纱”,正因此,他们把社会历史看做是“五个社会形态”的进化过程。这与马克思理论是相悖的。一方面,“对马克思来说,支配着整个资本主义的积累法则应能迅速地征服世界、把整个世界的社会条件提升到同一个水准,甚至由此为世界社会主义革命创造客观条件”[2]15;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本来是反进化论的”,“这是由于实际存在的资本主义所面临的真正历史性挑战还未被人们理解”,以及“资本主义在它的世界范围内的两极化的扩张中提出了一种它不能够实现的世界的单一化”[1]183问题;只不过,“马克思过度地估计了资产阶级革命的历史作用,他把资本积累看成了单纯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世界范围内的扩张,忽视了资本主义价值规律对市场各个层面的整体整合(产品市场、资本市场、劳动力市场)要求。”[2]15这也是马克思理论时常被人们误解为社会进化论的原因。然而,“我对马克思主义的诠释不包括进化论的观点,而是从人类行动的主观性来确定它在生产力、生产关系、社会关系中的地位。……我把两极分化理解作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中心问题,这就涉及‘超越资本主义’的过渡问题,这就与马克思主义发展的理论[注]这里的“马克思主义发展的理论”是指马克思主义理论以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亦即阿明常说的“历史马克思主义”。有所区别。”[2]323也就是说,不能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社会进化论。
第二,马克思主义不是经济决定论。马克思理论“是关系到作为历史发展阶段的资本主义的特殊性”[1]128-129的思考,这是因为马克思“将‘商品拜物教’(商品异化)置于资本主义特殊性的核心地位”[1]129,并且从异化论上解读了资本主义的本性特征。以马克思之见,“资本主义社会直接被经济所控制,经济不仅最终起决定性作用,而且占据统治地位。驾驭经济的‘规律’就像‘自然规律’一样俨然成为置身于社会之外的‘客观’规律。而过去的制度并不是这样的,因为占统治地位的不是经济。”[1]129有人据此指责马克思是经济决定论者,其实,这是对他的误解。阿明还强调道:“正如马克思本人所说的那样,‘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是社会中占统治阶级地位的意识形态。’从我的角度来看,我同别人一起将经济规律——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主要内容——同客观现实联系在一起:与其政治—意识形态框架相比,经济规律自治化更适用于从前的体系。……这不仅表现在,它为了资本总利润,要求经济服从于资本主义管理调整;还表现在,经济必要手段的限制方面(生产力的发展):它通过改变社会关系,尤其是对财产关系的根本变革,允许生产力为劳动者阶层服务。在今天,越来越趋向于,与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共同分享这一观点‘世界一体化不可逆转’。……这一社会思想的快速飞跃同样使人们明白,面对现代世界的挑战,为什么答案(怎么做?)是不一样的:服从改革调整,还是拒绝,革命式的(沿历史方向)或是被动式的(主张历史在背后起作用)。”[3]121即便从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研究来看,他也不是经济决定论者。以马克思之见,一方面,“经济自主是资本主义所特有的”[2]35;另一方面,“任何一种需求都不受它自身特有的那种逻辑支配,不管它是属于最终决定因素(经济的)或是属于支配性因素。”[2]35阿明认为,循着马克思的观点来看,政治因素是氏族社会中的主导力量,经济因素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导力量,文化因素则很可能是共产主义社会中的主导力量。关键在于存在于它们中的那些“固有的逻辑都是独立的,它们之间不是互补性的关系,也就是说,它们谁都没有必要补充谁,更无须自发地去补充对方”,正因此,它们之间不断陷入冲突,尤其是我们还“不能先验地预见它们中的哪一个将会占优越”[2]35。于是,阿明总结性地强调道:“在我看来,马克思精辟地指出了资本主义(积累)的经济逻辑是其决定性特征,也就是说,经济逻辑是渠道,通过这个渠道,经济逻辑可以支配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反过来我认为,无论是马克思本人,还是历史上的其他马克思主义都没能就其他各种需求的逻辑问题做出过这样的有力分析。”[2]35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克思主义还是不能被理解为经济决定论。
既然如此,那么马克思主义到底是什么样的理论呢?阿明认为,马克思在“对商品约束理论(拒绝将资本主义看做历史终结)加以研究(及揭露)”时,创见性地“提议建立历史唯物主义”[3]125。这就是说,马克思主义是历史唯物主义。问题在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又是什么样的理论呢?
阿明首先申明道:“马克思主义既是启蒙运动哲学的继续,又是与这一哲学的决裂,它构成了这个矛盾运动的一部分。值得称赞的是,马克思主义揭开了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的基本经济理论谜团,并达到了这样的高度,致使马克思以后的人们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进行思考。”[1]183因而,“我反对把历史唯物主义看做是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一部分”,因为后者“是以支配社会和自然的普遍规律为基础的”[2]317,不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性研究,或者说,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其实是一种“现代性之批判现代性”[1]83的学说和方法。马克思主义批判了启蒙运动的资产阶级解放理性,它“开创了现代性的新篇章”,创立了一种“解放的理性”,即不再以“‘自由、平等、产权’的三联思想来表示其分析和主张”,当“资本主义的产权与普及人类平等之间的冲突”无法解决之时,解放理性则放弃自由、平等、产权三联思想,而高举自由、平等、博爱,以“消灭资本主义所有制”为目的,“用一种新的、由全体社会成员执行并为其自身利益服务的社会所有制形式来替代这种特有的、排他的所有制形式”[1]83-84,“在这种情况下,社会的整合由民主来操作,民主不再仅仅是狭义上的对政治生活管理上的需要,而是管理社会所有制的需要。民主整合将代替在尊重资本主义所有制范围内进行的本质上是局部和不平等的整合——套用一句当今最经典的话来说,也就是仅仅通过‘市场’进行的整合。”[1]84可以说,“如果没有马克思,也肯定不会有以上我写到的对启蒙运动解放理性的批判……马克思是无法绕开的。”[1]83
二 马克思主义在当代还具有价值吗
阿明在《自由主义病毒/欧洲中心论批判》一书中说过:“今天,埋葬马克思主义的说法在西方很时髦。啊,那些宣布马克思主义死亡的人们不仅没有超越马克思主义对世界理解的贡献,而且换上了倒车档,以便能够不加批判地回到使资本主义合法化的构念的舒服怀抱里去。”[1]213尽管如此,马克思主义的当代价值仍然是不可否定的。“事实是,……人们首先把马克思主义归结为苏联的表现样式,然后指责它犯有‘解释的滥杀’。所谓‘解释的滥杀’,是指这样一种在决定论框架内解释现实的倾向,该决定论框架使得每一事件不仅能够被解释,而且是资本主义发展客观规律的必然结果。许多马克思主义者或许应该受到这种指责。但以此来衡量马克思本人,也对他进行指责,那显然是不公平的。”[4]122马克思主义在当代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这也是确定无疑的。
首先,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马克思主义要比其他理论深刻得多。其一,要比“纯”经济学理论深刻得多。阿明宣称道:“我只想说,反对资本主义的言论,只有击中资本主义的要害,也就是说,击中它永恒的、本质的特点,就是经济学主义的异化,这样的批判才是真正的和彻底的。在我看来,马克思构想的意义即在于此。”[2]33其二,要比后现代主义更具有洞见。他认为,历史地看,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早于今天后现代主义理论家为我们提供的风行一时的批判”[4]122。关键在于“后现代主义并没能提出超越资本主义框架的概念工具,在此意义上,我认为,后现代主义并非富有见识的开创者,后现代主义也没有展示出能激发人们对社会变革进行创造性设计的能力。简而言之,与马克思著作中表达过核心思想的那些批判相比,后现代主义批判的彻底性要逊色一些。”[4]120因此,“我认为,在这一旅途上,马克思是真正的开拓者。”[4]121
其次,马克思主义的方法仍然具有生命力。阿明曾提出:“我总是认为马克思的方法更好,因为它的抽象程度刚好。生产方式这一观点还给了历史一个真正具体的空间。在这一抽象程度上,我们发现了资本主义质的飞跃的重要性和本质。这个质的飞跃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我认为无法同等看待过去社会中的竞争和现代全球体系内部的竞争。”[3]19
再次,马克思主义是我们生活的向导。阿明宣称道:“我一直受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影响”[2]153,这是因为“马克思的‘不是理解世界,而是改变世界’的论点永远都是我生活的方向指导”[2]111,因此,“要想实现我的‘野心’,就要走出经济学的狭窄框架,而上升到一个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2]153。
当然,我们承认马克思主义在当代的价值,并不意味着要“把马克思主义当做《圣经》来读”[2]41。马克思主义理论也有不完善的地方,需要人们理性地对待马克思主义,不需要人们片面地把它归结为前苏联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而加以崇拜或批判,也不需要人们把它抽象为某种纯而又纯的超现实的理论而加以概念化、神秘化,人们需要警惕重蹈教条主义覆辙。在全球化时代,关键的问题不是要不要马克思主义,而是如何运用和推进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为此,人们需要做好以下工作:
其一,要有一个合情合理的态度。阿明在《自由主义病毒/欧洲中心论批判》一书中提出:马克思主义“既是分析挑战,也是根据既定方向制定改造世界的战略的有效工具”,但是,这“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承认,在这方面马克思只是从思想和行动上开了个头。换句话说,人们要以马克思为基础进行发展,而不是到此为止”[1]89,因而,要清除那些拘泥于马克思的现成结论及其字面意思的教条主义态度,也要拒绝那些对马克思理论的“过度性地阐释”,在客观的理解和实践的发展中理解马克思理论,只有如此,才能合情合理地对待马克思理论的优势与劣势。
其二,应当广泛地阅读马克思主义著作。阿明在《世界一体化的挑战》一书中说过:“我是通过阅读马克思主义作品来做到这点的——但同时我也在读其他人的书。”[3]121在另一处又说道:“马克思的著作没有完成,正如一切人类作品,都是不完整的。”[3]126这就清楚地说出了:阅读马克思本人的著作是必要的和重要的,还不是惟一的,只有把马克思的著作作为基础性读本,同时又广泛地阅读其他人的作品,才是可取的选择。
其三,在理论上讲,我们不能把众多特定的马克思主义当做马克思主义的“异端学说”干脆弃之不理,应当把它们看做“解读马克思主义的一种方法”。历史地看,马克思主义有过多种特定的理论形态,比如前苏联马克思主义、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第三国际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学院式马克思主义等,它们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是个别与一般的关系,因而,“无论怎么看,……完全把马克思主义等同于它的某种特定的形态,比方说苏联意识形态,这完全是不公平的。……相比于同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关系,苏联意识形态更为接近资产阶级的思潮”[4]120。这就意味着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是不能被归结为某种特定形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正由于后者是某种特定形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因此它们在理解和维护马克思主义的本真内容和真精神上往往充当了“引路人”的角色,为我们理解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内涵和真精神提供了某种媒介和手段,乃至资源。
其四,从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视野中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在全球化时代,所谓“欠发达”、“依附性发展”、“贫困化”、“两极化”等问题都不是逐渐被消灭,而是越来越严重了。阿明认为,理解和解决这些全球性问题就不能没有马克思主义。全球性问题亦即世界的发展危机,实质上是世界管理的危机,表现为世界的不平等发展,根源于资本主义世界规模积累,亦即中心区国家对外围区国家和地区的长期剥削和掠夺所致的后果,因此,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开展社会主义革命,是一条不错的解决方案。西方右翼学者们所推崇的“通过市场实现的全球化”实质上“是一个反动的乌托邦”,它不可能解决世界范围的危机问题。从马克思主义角度看,或者说,从马克思的社会主义角度看,“我们必须提出一个人道主义的全球化方案来反击它。实现这样的计划意味着要构建一个全球政治体系,这个体系并不服务于全球市场,而是规定市场参数,……在下列四个领域中都负有主要责任:(1)在适当层次上,在全球范围进行裁军,消除军备,将人类从核威胁和其他大屠杀中解放出来。(2)以平等的方式利用全球的资源,减少不平等现象。……(3)通过协商在世界主要区域之间建立开放而灵活的经济联系,而这些区域目前的发展是不平等的。这将需要逐步减小中心区国家对技术和金融的垄断。……(4)为了正确控制全球或国家通讯、文化和政治政策领域的规则,应该进行协商活动。这意味着在全球范围内建立代表社会利益的政治组织——也就是创建一个‘世界议会’,而它将超越联合国体系现存的国家间的机制。”[4]5这就是社会主义世界政府及其管理下的社会主义世界体系.
三 阿明的马克思主义观的学术意义
从以上分析看,阿明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蕴含了一些独特的思考成分,这对于我们理解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品质以及阿明自己的理论特质都是十分有益的。我们以为,如下几个方面尤其值得注意:
第一,明确声称马克思主义是历史唯物主义而不是辩证唯物主义,这不是仅仅反对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理解范式,而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内涵的还原性理解。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传统中,历史唯物主义成为一种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范式,早在青年卢卡奇那里就开始了。他把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历史唯物主义等同起来,互换使用,这是把马克思主义视为历史唯物主义。值得注意的是,青年卢卡奇的这种理解还强调了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主要研究对象是资本主义社会,甚至提出了这样的论断:前资本主义社会不是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对象,虽然他的这一指认被他自己后来所推翻了,但客观上极大地影响了西方新马克思主义者。以青年卢卡奇和阿明为代表的一部分学者强调作为研究对象的资本主义社会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核心地位,而以哈贝马斯、沃勒斯坦为代表的一部分学者强调作为研究对象的人类社会历史演变问题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核心地位,不过,他们都拒绝把自然和纯粹的思维问题作为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对象,拒绝用辩证唯物主义来指认马克思主义,虽然他们有过对自然和思维问题的讨论,但并不等于说他们既支持历史唯物主义又支持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解,事实上,他们在马克思主义是什么的问题上往往倾向于用历史唯物主义指认。实际上,问题要比这复杂得多。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语境中,一方面某些学者并没有完全拒绝辩证唯物主义,当他们讨论自然和思维问题时,辩证唯物主义就成了主导性的理解视域;当他们讨论社会历史问题时,历史唯物主义就成了他们的主导性思维范式,比如哈贝马斯就是这样的学者。另一方面,青年卢卡奇和施密特都讨论了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问题,但是,前者在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讨论,后者倾向于辩证唯物主义视域,但也有过历史唯物主义指认。不管怎么说,历史唯物主义在西方马克思主义中存在的历史最久,也是被接受最广的一种视域。然而,学者们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是不同的,因而,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本质性指认是不同的。总之,青年卢卡奇和阿明用历史唯物主义指认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是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学说,这就像我国一些学者所说的“广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而更多的西方学者则在我们所说的“狭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意义上指认了马克思主义,将马克思主义安置在社会历史领域,一旦在社会历史领域之外思考和理解马克思主义就不再用历史唯物主义,而转向辩证唯物主义。从这个意义上看,阿明在20世纪后半叶恢复了青年卢卡奇的指认。显然,这种恢复的学术意义是明显的。一方面表明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不再纠缠于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之间的较量,而是一锤定音地明确了马克思主义的本真维度是历史唯物主义;另一方面重新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解范式中的主导性地位,由此,使得新马克思主义继续研究和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问题,避免了人们在辩证唯物主义视域中继续把马克思主义概念化、抽象化,也为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回击西方右翼思潮的“过时论”提供了某种理论资源。所以说,阿明对马克思主义所作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解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这就启示我们,不仅要坚持对马克思主义作出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而且应当在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创新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梳理我国学者关于历史唯物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关系的争论,统一认识,明确历史唯物主义才是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内涵和本真精神,也是马克思主义区别于其他社会科学理论的本质维度。
第二,强调马克思主义是方法,不仅继承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传统,而且抓住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实质。其实,从方法上理解马克思主义也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个研究传统。青年卢卡奇在其成名作《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就曾竭力主张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是方法,马克思主义的本质维度就是作为一种方法的马克思主义,作为方法的马克思主义是总体性辩证法。法兰克福学派也有学者从方法上理解马克思主义,比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他们曾经都明确地提出马克思主义的本质是批判性,马克思主义本质上是一种批判性方法,如果说马克思主义还是一种社会理论,那么她应当就是社会批判理论。与他们有所不同,哈贝马斯则明确地提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新社会进化理论,而极力反对把马克思主义当作一门启迪学,虽然哈贝马斯的理论影响了不少新马克思主义者,但是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者们则更多地从方法上重新理解了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内涵和真精神,比如沃勒斯坦、阿明、阿瑞吉等。与其他学者相比较,阿明的理解则显得更鲜明,他不仅强调了作为方法的马克思主义仍然具有生命力,而且强调了马克思的生产方式分析法在当代仍然具有生命力,正如他所说的,“对资本主义的任何根本性的批判都要求对它的消费和生活方式进行重新评价,它们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物。”[1]230重新强调生产方式的分析意义,不仅为恢复历史唯物主义在马克思主义中的中心地位和主导性作用提供了方法论基础,而且也为恢复和重新确立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理论的真理性提供了很好的契机。比如,阿明曾提出:“马克思主义确实对资本主义的起源提出了新的解释,这种解释既不与种族相关联,也不与基督教相关联,而是建立在生产方式、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概念的基础上。马克思主义与资产阶级的折中主义不同,它把一般社会动力问题放在中心地位,而且同时提出了一种把社会现实(物质基础和政治的、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的各种成分联系起来的总办法。”[1]214-215相比较而言,阿明的理解更接近马克思。由此可见,他所恢复的历史唯物主义,俨然不同于哈贝马斯的重建历史唯物主义,因为后者明确地否定了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的方法论意义,同时也广泛地否定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以及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原理,指责马克思的这些理论中包含了工具理性主义成分。因此,阿明对生产方式的方法论意义的肯定,不仅为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作了申辩,而且也为一些关键的基本理论作了申辩,还在一定意义上彰显了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真诚维护。所以说,阿明指认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在于她的方法,这并非出于否定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之目的,而是出于维护其理论的。阿明虽然没有高呼重建历史唯物主义,但他却实际地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精神上重建了历史唯物主义,因为他不仅强调了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富有生命力的方法,而且为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确立了一个平台、视域,尤其把马克思主义视为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问题的好方法。可见,阿明的指认并非抓住一点不及其余,也并非抓住一点而去攻击其他。阿明对马克思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重新理解具有一定积极的意义。阿明的这一理解也符合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本义,他们都曾一再申言过:我们的理论不是一成不变的教条,而是行动的指南。
第三,重申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问题始终是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对象,突出地强调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平等发展问题是新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中心问题。我们知道,在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中,绝大多数学者都将资本主义视为马克思主义的当然的研究对象,这几乎可以说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传统。当青年卢卡奇将马克思主义定义为一种社会理论,并将马克思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等同起来理解之时,他就提出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之所以着眼于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是因为她本身就是无产阶级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的自觉意识。不过,青年卢卡奇仍然在讨论中将辩证唯物主义掺进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中,更由于他没有讨论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之间的理论关系,因而正如前文分析的那样,一旦将辩证唯物主义掺进他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之中,那在理论上必将造成某种潜在的矛盾和冲突,仅此而言,青年卢卡奇不比阿明高明。也正因为有了青年卢卡奇的教训,阿明理论才避免了卢卡奇的矛盾,能够既明确地将马克思主义定义为历史唯物主义,也坚定地反对用辩证唯物主义来定义马克思主义。这样一来,阿明就有了如下的论断:研究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问题乃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任务。正如他的《自由主义病毒/欧洲中心论批判》的《出版者的话》写道的那样:“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经过经验的总结和理论的反思,西方的左翼理论家们进一步加深了对于马克思主义及其社会批判使命的本质的认识和信念,以犀利的文笔剖析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历史和现实境遇,揭示了在当代资本主义繁荣背后的种种严重危机和异化现象,深刻地指出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的主要论断非但没有过时,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清晰地显示出其真理性和有效性。”[5]《出版者的话》第3页这段话虽然指向所有新马克思主义理论,但是我们却认为,它恰到好处地描绘出阿明的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脸谱。阿明之所以竭力强调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问题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研究任务,至少出于两个目的(或原因)。一是反击传统马克思主义长期以来将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化。阿明认为,其实,这是将马克思主义抽象化、概念化,这种倾向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的本质维度,将马克思主义从研究现实问题和人的解放问题中带离开来,拉回到前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化、抽象化和概念化状态中去,使得马克思主义也像其他西方哲学那样追求纯粹的思辨性,这显然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宗旨和思想精神,因而,必然遭遇被放弃之命运。二是回击当代西方学者的种种“过时论”对马克思主义的攻击、污蔑和曲解,尤其反击某些学者依据当代资本主义的新发展所提出的马克思主义不再研究当代资本主义之错误断言。阿明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仍然是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对象,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问题比马克思时代更趋严重、普遍、深刻,尤其是现代世界体系(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现代形态)中的不平等发展问题已经成为全球性问题,成了阻碍世界人民平等发展、和谐生活的最大障碍,这就决定了当代资本主义仍然是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对象,也由于现代世界体系的两极化日趋严重,当代新马克思主义者必须倾注极大的力量去思考这一问题,合理地揭示这一问题的危害、实质、根源和解决之道。而要这样做,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所做的批判性分析不仅为我们提供了十分有益的方法论意义,而且警示我们如果不去研究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问题,那么这样的研究就不能称之为马克思主义的。换言之,批判地研究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问题是任何时代的马克思主义研究都不能回避的核心任务,如果没有对资本主义的某种批判性研究,就不能算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研究。我们必须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努力揭示资本主义在当代的表现特征及其以后的发展趋势,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预测未来世界的发展方向,才能实现人类的平等发展和和谐生活。
然而,阿明的新马克思主义理论也存在某些困境。从总体上看,这类困境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从问题域上看。所谓问题域就是问题框架,这是阿尔都塞的一个发明,意指一种理论总会包含特定的研究对象,它们往往都是由一套问题组成的,换言之,一种理论就是对一组问题的言说。那么,马克思主义问题域是不是就像阿明所说的那样呢?我们的回答是否定的。阿明仅仅强调资本主义社会问题是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对象,这是不够的,因为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对象涵盖很广,还包括资本主义的历史进程和变化规律、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问题、人类社会历史的演变特征和规律问题以及自然和思维领域的问题、人的解放问题等等。马克思主义之所以不是进化论,也不是经济决定论,并不是主要得益于对纯粹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平等问题的思考,而在于将这一问题置于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进程逻辑上思考,从揭示人类社会历史的演变特征和规律上揭示资本主义的本质及其历史趋势以及这个社会的各种现实问题的实质和总根源。当然,那种不承认资本主义社会是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对象的认识是错误的,尤其那些把当代资本主义置于马克思主义研究之外的做法和认识更是错误的;同样,像阿明那样,把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对象仅仅安置在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问题的思考上,这也是有害的,不仅限制了新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域,而且阻断了马克思主义在当代理论创新的活水源头。
其二,从理解语境和方法上看。一般说来,理解马克思主义不能没有哲学语境和方法,尤其不能脱离马克思主义哲学语境和方法的指导,由此可见,我们所说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首先是一个哲学话题。可是,阿明侧重经济学语境和方法来重新阐释马克思主义。虽然他在讨论中也偶尔谈论哲学,甚至把马克思主义归结为对启蒙哲学的另一种书写,但是支配他思考的主导性语境和方法始终是经济学的。这样一来,他所说的历史唯物主义首先是一种经济学话题,其次是社会学话题,再次才可能是哲学的。正因此,他不满意传统马克思主义和现实生活中还有人继续用辩证唯物主义来解释马克思主义,而是坚称马克思主义是历史唯物主义。阿明的理解带有二分对立思维。在他的视野中,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是对立的、区别开来的,要承认马克思主义是历史唯物主义,就不能再说马克思主义是辩证唯物主义,反之,要承认马克思主义是辩证唯物主义,就不能再说它也是历史唯物主义。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承认,马克思主义在本质上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但没有拒绝辩证唯物主义在其中的存在,辩证唯物主义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仍然具有自身的合法地位和重要作用。事实上,辩证唯物主义也是马克思主义的一种理论维度,没有它,马克思主义本身也是不完整的。我们讲马克思主义既是历史唯物主义也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学说,并不是指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平分秋色,等量齐观,实际情况是,前者大于后者,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区别于其他理论的独特性所在。如果我们仅仅像阿明那样只承认历史唯物主义而绝然地放弃了辩证唯物主义,那么这样的马克思主义就只能龟缩在对资本主义社会问题的经济学解读上,不仅谈不上去思考人类社会历史问题、自然和思维以及人的解放问题,谈不上对自然科学的优秀成果的总结与汲取,而且谈不上创造性地发挥马克思主义的“改变世界”的指导功能。这样的马克思主义至多是一种像哈贝马斯所说的“社会进化理论”,而不是我们所理解的“无产阶级的思想体系”。一句话,阿明对马克思主义所作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解是有严重偏颇的。
其三,从理论形态上看。一般说来,马克思主义是各种各样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总称,因而,我们不能把马克思主义仅仅理解为马克思一个人的学说,而应当视之为无产阶级的集体智慧的结晶,是由各个时代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中马克思主义者们总结出来的革命理论和科学思想体系。阿明强调多读马克思著作和其他马克思主义者的著作,这是正确的。可是,问题在于他把其他马克思主义者的著作不是当作马克思主义著作来解读的,而是作为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窗口来对待的。这意味着阿明把马克思主义与其他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区别开来了,但是,他又没有像其他学者那样把它们对立起来。阿明不仅否认马克思主义是一个与时俱进、不断进行理论创新的学说,否认马克思主义发展史,而且否定马克思主义各种理论之间的“一脉相承”的本质属性。更何况,阿明不是将马克思主义视为无产阶级实现自身解放的学说,而是视之为马克思本人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问题所作的个人体验,这在本质上割裂了马克思主义与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之间的紧密联系,将马克思主义导向纯粹的学术层面,同时也在实际的研究中清除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和实践性,因而,最坏的后果是将马克思主义还原为某种知识库。如此,阿明所说的马克思主义当代价值也只能是马克思学说的某些理论和方法在当代的启示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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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转引自)阿 明.自由主义病毒/欧洲中心论批判[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