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思的融合:古代文学批评文体特征探源
2012-04-08袁文丽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广东广州510521
袁文丽(广东金融学院 财经传媒系,广东 广州 510521)
诗与思的融合:古代文学批评文体特征探源
袁文丽
(广东金融学院 财经传媒系,广东 广州 510521)
中国文学批评在思维形态和话语表达方式方面呈现出诗性、感悟、灵动的东方特色,且批评文体往往就是文学文体。批评文体的文学性特征的形成有着深刻的根源,先秦朱子典籍的文学化、散文化对文学批评的“如何说” 产生了最早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而古代批评家身份和性格的特殊性使之不由自主地选择和契合了生命化批评。
批评文体;文学性;批评家
一 引 言
文体是文本话语体式和结构方式,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词典》中认为“文体是指散文或韵文里语言的表达方式,是说话者或者作家在作品中如何说话的方式。”文学批 评文体,是指批评文本的体裁样式,是体现在批评文本中的批评家的话语方式,是指涉“如何说”的问题。
按照西方近现代学术“分科治学”的规则,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应各有其体,前者应是诗笔,后者应是议论,文学与批评各行其是,虽命脉相连却又泾渭分明的分管各自的独特领域。但是,这个“理”与中国文学批评之“实”并不相符,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批评文本之中,批评文体可能就是文学文体,“批评”可能是“文学的”或具有“文学性”,“文学”亦可能是“批评的”或具有“理论性”。纵观中国文学批评史,从先秦的对话体,两汉南北朝的骈赋体,唐时的论诗诗,宋朝的诗话、词话,元明清的曲话、小说评点等,无不是文采翩翩、形象生动、情辞激越,具有鲜明审美化特点的“美文”。如陆机《文赋》以赋体论文,铺陈论述,对仗工整,举体华美;刘勰《文心雕龙》全文用精美的四六骈体写成,在写作中追求语言的声韵、对仗和藻饰,大量使用形象的比喻、类比、典故等;钟嵘的《诗品》分明是二十四首四言诗,其取譬之奇特、意象之丰富、语言之飘逸、意境之唯美,凭借极具诗意和想象性的文字出场,勾勒和呈现了一幅幅自然清丽、哀婉幽深的优美画卷,真是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令人遐想无穷。
批评文体的文学性特征使得中国的文学理论著作与西方截然不同,它没有亚里士多德三段论式的长篇大道的逻辑说理,也不运用“甲是甲,乙是乙”的语法判断句式作严格而确切的概念界定;而总是用诗性感悟的思维方式,运用文学创作中惯用的拟人化、比兴式的言说策略,通过呈现活泼生动的形象,向读者“暗示”其所表达的思想和内涵,让听话人去“体悟”而不是“理解”他的生命哲思和意象世界。因此,古代文论呈现出随意化、感悟化、印象化、自由化的特征,这正是其优点和特色也是其缺点和局限所在。文论中所体现的可以是文人的兴会、名士的随意和智者的顿悟,是一些以阅读为基础的感性断想。这其中如吉光片羽般闪烁于历史长河中的生命碎片纷繁涌动,倘加以解读,便可直探亘于诗论中的深沉的生命之流,折射出主体强烈的生命意识。[1]总之,正是这种文学性特征滋生了独具特色的中国文学批评,形成了其诗性化、生命化感悟的言说方式。在中国古人的这些文字中,我们似乎领会到他们对于诗性领悟的珍惜、对于直觉的偏爱以及对于逻辑推导的不信任。他们在诗性思维与诗化文字之中,找到了最能直探本源的途径与方法,此外的一切似乎都是不完满的。诚然,这种文学性特征的形成又有其深刻的根源,笔者试图从先秦朱子典籍的文学化、散文化及批评家身份的特殊性来分析其对“文”“论”同体的影响,及其如何作用于文学批评的思维方式和言说方式的。
二 “润物细无声”——先秦诸子典籍的文学化、审美喻象化的影响
文学寄生于文化之中,吮吸着文化的营养;同样,批评也寄生于文化或文学之中并吮吸着它们的营养。中国传统文论的批评文体,即其“如何说”的问题,深受先秦诸子以来的诗性思维方式和言说方式的影响。试看先秦诸子时期的中国文化典籍,无论对话体的《论语》和《孟子》,诗歌体的《道德经》,还是寓言体的《庄子》,其内容是关于自然、人事、社会、政治以及文化和文学的理性思考,而他们所选择的言说方式却是文学化、散文化的。先秦诸子典籍的文学化、散文化对文学批评的“如何说”,对其挪用文学文体进行批评理论的言说(即“文”“论”同体的现象)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面就以最具文学性和审美化的《庄子》为例进行分析。
首先,表现在其对生命哲思的诗性言说。在庄子的哲学美学体系中,对个体生命的永恒探索既是思想的出发点,又是其终极追求和最终归宿。然而,庄子对这一命题的追问不是凭借着严谨的逻辑思维和缜密的推理方式,而是借助于随意、感性的形象思维和充满跳跃性和联想性的想象方式进行的;关于其探索成果和思维结晶的记录表述,也不是借用于抽象、枯涩、难懂的哲学语言和理论话语,而是运用散文的手笔、寓言的形式、抒情的方式形象的演绎出来,从而引发人们进行感悟、思索。这就是庄子典籍的妙处。在其看来,“言不尽意”的矛盾是难以避免的事,语言理解的最佳妙处在于“得鱼而忘荃”,“得意而忘言”,那为何不让人在丰富可感的艺术形象中体悟宇宙万物的真谛呢?因而,其谈经论道,并不从事物抽象的概念和范畴出发,也不喜好先摆事例再进行总结和归纳,而是一开篇就以文学的笔法、寓言和神话的描摹方式,通过刻画扶摇直上、遨游云海的鲲鹏形象来表述一种对自由向往的理念和不断追求的精神。在《庄子》各篇中,我们看不到直接的说理论述,却可以直观到包罗万象、无奇不有的艺术形象的呈现:硕大无比的鲲鹏、御风而行的列子、目光短浅的蜩与学鸠(《逍遥游》),三心二意的众狙、羽化成蝶的庄周(《齐物论》),巧手为锯的梓庆、自不量力的蝗螂(《达生》),啄饮自如的泽雉、“技进乎道”的庖丁(《养生主》)等等。这些遍及自然万物的丰富艺术形象,通过具象的诗意表达,以一种貌似简单、漫不经心的对话和喻示,向世人启示了形而上的生命本真的自由存在。在庄子这里,抽象的哲思与具体的艺术形象达到了完美的融合,人们在诗意的徜徉和无限的想象中一步一步的叩问生命的真谛,更彰显了“形象大于思想”的庄子式的智慧和高明之处。
其次,表现在其对哲学概念的生命化与境界化展现。在《庄子》一书中,不仅深奥的思辨理论和玄虚的思想义旨是借助寓言的形式传达出来的,就连一些本来是十分抽象、极具概括力的概念和范畴,也能用文学的笔法把它们描绘成具有丰富思想感情、富有生命活力和灵动感的人与物,从而使抽象的概念获得了生命化的展现。[2]在这方面最富有代表性意义的是在庄子对其处于核心要义的“道”这一范畴的一系列探讨和描述。
在《知北游》一篇中,庄子借助于“无知”、“无能”、“去言”、“去为”、“太虚”等形象的词语,指出了“道”的玄乎性——高深莫测,不可言说。通过生活中普通化的语词,“在蝼蚁”、“在瓦甓”、“在稊稗”、“在屎溺”的形象化譬喻,又暗示了道的普遍共通性,它生活在自然万物之中,给人形象生动之感。在《大宗师》和《齐物论》中,庄子又采用拟人的笔法,将一个本来是冰冷枯燥的哲学概念描绘成一个充满神奇功能、富有人性甚至神性的生命个体。如以“真宰”、“真君”、“造化”、“神”、“宗师”等富有形象性和人格化的称谓来指称“道”的内涵和本质,以“圣人”、“真人”、“神人”、“至人”等人化名词来称谓具体化的“道”,以及“体道”和“达道”的过程。同时,庄子让一些近乎“道”的概念相互对话,进一步澄清“道”的本质,在《知北游》中,庄子让“泰清”、“无穷”、“无为”、“无始”等互相诘问;在《盗跖》中,让“无足”和“知和”进行争辩,《齐物论》中“罔两问景”的例子……都是把哲学概念拟人化,从而使其带上鲜明的生命体悟色彩。中国文学批评中就有很多把文学概念和范畴人化或拟人化的例子,如形、气、神、筋、骨、主脑、童心、首联、尾联等,这种契合多少反映了先秦诸子的言说方式对批评文体的影响。
以《庄子》为代表的先秦诸子文献,常常表现出以自然喻人事和由自然到人事的叙述模式和过程。前文庄子对生命哲思的诗性言说、对哲学概念的生命化处理都是这种隐喻、类比手法的具体运用,又如古人常以“水”为意象,来隐喻人类社会中的现实情况,“水”意象在各诸子散文中都有体现。“中国早期哲人总是对水沉思冥想,因为他们假定,由水的各种现象传达出来的规律原则亦适用于整个宇宙。”[3]P63这种由自然到人事和以自然喻人事的致思路径是东方
天人合一宇宙观的体现,往往归因于中国文化之根《周易》大生命宇宙观的深刻影响。《周易》把天地看作生命的来源,认为万物产生于天地,人类则产生于万物,因此,人和天地万物有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周易》六十四卦作的每一卦不过是有机整体中的一个要素,却同时包含着人和自然界的两个方面,二者不仅是同构对应的,而且是统一的。如乾卦,从初爻到六爻,客观地说,是讲“龙”的活动状态,表现自然界的生命运动;主观地说,则指出“君子”所应遵循的生命原则。二者表现了同一个生命过程。这种寓意或隐含的意义,说明人和自然界的生命过程具有内在统一性。具有诗性化、文学化、生命化的中国文学批评的撰写也深受这种大宇宙生命观的影响,并常常表现出自然与人事互相比譬的叙述模式和思维方式。如韩愈《答李翊书》云:“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4]P245气运行的形态、性质推导出诗歌创作的道理。宋代苏氏父子以《易经》的“涣卦”理论为指导,推崇行云流水,文章天成。宋代苏洵在《仲兄字文甫说》一文中说:“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与论乎自然,故天下之无营而文生者,唯水与风而已。”[5]P528-529苏轼对此深有同感:“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6]P2069[7]P2作文如“风行水上”,自然而然,不期而遇,方为“至文”。这不仅是比喻或类推,而且是直接以天地万物的自然运行之理,向艺术创作提出相应的法则和要求,文学艺术的最高境界应符合自然自身的状貌和自然所蕴含的规律,也就是“合乎自然”。这里,文学与万物齐一,文学性与自然性无二,艺术本体与大宇宙生命本体融通。
三 古代批评家的选择与接受
中国古人向来重视取象比类的感性思维,中国也是个名副其实的诗的国度,这样的文化氛围氤氲了一大批古代诗人和文学家,却很少出现专职的文论家,大多的批评家都是以诗人身份来从事文学批评,而且常常是在书信札记、文学随笔中夹杂对文学创作和批评标准的零星散见的观点和看法。对照西方古典文论,作家与批评家基本上是两个不同的职业。批评家通过科学的眼光与手段审视和剖析文学艺术,进而构建出科学、准确、严密的批评体系。中国古代却没有职业批评家,文学批评的任务常由作家来承担。诸如《典论·论文》的作者曹丕、《文赋》的作者陆机,《二十四诗品》的司空图,《沧浪诗话》的严羽,《人间词话》的王国维,无一不是作家型的批评家。他们的初衷大都是秉着孔子“立功、立功、立言”的想法,或是为官之余谈诗论道,或是官场失意,退而求其次。从先秦的知识分子“士”起,批评家、作家、政治家三位一体便是知识分子社会身份的自我定位。
大部分中国知识分子有着双重人格、双重的精神世界:一方面,在儒家思想兼济天下的影响下,中国文人们内心都树立起积极入世、建功立业的宏伟目标;另一方面,在老庄“天地与我为一”,“万物与我一体”的超迈的逍遥游境界中,他们又苦苦寻觅心灵世界的诗意的理想家园。当知识分子们远离官场、忘却其政治欲望、脱去政客身份之后,除却“文”的功利性,这时以“立言”为目的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成了他们安身立命、慰藉心灵的理想载体,这种伟大的使命更使得批评家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审美化、艺术化的文学文体。在文学批评的这个审美世界里,远离了纷纷扰扰的是非争斗,多了一份恬静、轻松和随意,批评家可以自由忘情地陶醉于艺术的魅影当中,尽情抒发和建构自然本真的理想世界,在此种意义上,批评成为文人自我关照、书写、寄托,以及欲求得以释放和升华的一种媒介方式,成为其诗意栖居的场所,折射出强烈的个体生命意识。
无论是文学作品的赏玩,还是创作理论的探讨,在很多时候,成了文人们兴会闲谈、附庸风雅的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以及自我价值的体认方式。这种开放自由的批评环境,更容易使得批评者采取开放无拘的言说姿态。方孝岳在《中国文学批评》中谈及了此问题:“我们翻开我国所有的论文的书来一看,觉得他们都是兴到而言,无所拘束的。或友朋间的商讨,或师弟间的指点,或直说自己的特别见解,都是兴会上的事体。”[7]在这特殊背景之下,文学研究的理性表达采取了诗性的审美方式,他们以直觉体悟作为认知文学对象的思维路径,以自由任性的姿态标榜着自我的审美态度和兴趣偏好,甚至把文论写作当作了自我人生趣味和理想人格的象征和寄托。中国古代文论中众多的诗话之作,作为极具文学性的批评文体,就是批评主体生命和生存方式的载体。此外,诗话的作者大多谈及的是从事创作时的体验和经验归纳,故而,好的评论者,必需先是好的作者。
此外,中国文化性格和社会中的文学崇拜也是批评家选择文学性文字的一个重要原因。龚鹏程先生在《文化符号学》一书中曾谈到中国文化有非常强大的“主文”传统:整个“文化”,又落到文字书写上,成为文章文学的文化。由文化的内容来说,所谓文化,基本上是道沿圣以垂文的文学性文化,我们整个社会“自成童就傅以及考终命,解巾筮仕,以及钩衡师保,造次必于文,视听必于文。”文学不只是文人的专利包办,而是弥漫贯穿于一切社会之中的存在与活动。文化,其实就是文学,就是文。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人生态度,也都体现为一文学艺术的性质。唯其如此,整个文化展布的历史才能说是文。[8]P71同样,作为文人和作家的批评家,自觉的选择自己所擅长的文学文体进行批评的诗性言说,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在使用文学文体进行批评时,批评者在批评中完成作家角色的转换,满足其作为作家运用诗文进行批评的愿望,同时,作为诗人或作家的批评家往往在不自觉中对批评又会有诗性的审美追求和话语言说,他们具有比一般人更为敏锐、细腻的艺术感悟能力和体味能力,而其情绪、情感之表达也更多带有人格化、诗意化的审美倾向。在批评主体双重身份的转换中,文学文体成为一种有效的批评样式。
总之,批评家与诗人的一身兼二职,使得批评家们不由自主地用诗性的思维方式去品评、鉴赏诗歌,用审美化、文学性的文学文体去抒写批评理论,用批评理论承载其激越的生命意识和生存体验,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文学批评理论更倾向于生命感悟的境地和运用诗意化的言说方式,走向“诗”与“思”的融合,充满着诗意的人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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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2)06-0016-03
2012-03-28
袁文丽(1981-),女,湖南娄底人,文学博士,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化与诗学。
(责任编校:王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