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母微也,故为父子晚”辨
2012-04-08陈松柏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广东广州510665
陈松柏(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其母微也,故为父子晚”辨
陈松柏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柳宗元的女儿和娘年仅10岁就去世了,围绕着“其母微也,故为父子晚”,争议颇大,至今仍是一大悬案。论文从三个方面略作辨析:1.梳理和娘短暂的生命历程;2.为什么“为父子晚”;3.柳宗元的忏悔。
和娘;柳宗元;永州;龙兴寺
只要读过柳宗元的《下殇女子墓砖记》,没有人不对柳宗元的女儿和娘一掬同情之泪。她短暂的一生真是太可怜、太可怜,她的出世之谜真是太神秘、太神秘,千百年来,人云亦云,莫衷一是,至今仍是一大悬案。其实这也是揭开青年柳宗元感情世界的一把钥匙,为深入研究柳宗元打开另一扇窗户。这里且对和娘的身世之谜作一次简单的探讨。
一 和娘短暂的生命历程
我们首先梳理一下和娘短暂的生命历程:
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和娘一岁。出生于长安善和 里,因“其母微”,未为柳宗元所认。这一年柳宗元29岁,从集贤殿正字调蓝田尉,未赴,为京兆尹韦夏卿所留。
唐德宗贞元十八年(802),和娘二岁,这一年柳宗元 30岁,仍任京兆府从事。未认和娘。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和娘三岁,柳宗元31岁,调任监察御史里行,未认和娘。
唐德宗贞元二十年(804),和娘四岁,柳宗元32岁,仍在监察御史里行任。未认和娘。
唐德宗贞元二十一年,八月五日改为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和娘五岁。柳宗元33岁。
这一年正月二十三日唐德宗去世。正月二十五日,老太子李诵即位,是为唐顺宗。
唐顺宗重用王叔文、韦执谊,作为王、韦的朋友,柳宗元擢升为礼部员外郎,参与倡导与推行了系列革新。
八月四日,李诵因身体不行禅位于李纯,是为唐宪宗。王叔文与其同进者皆贬,酿成“二王八司马事件”。柳宗元初贬邵州刺史,赶赴贬所。途中(11月)加贬永州员外司马。
柳宗元在朝为官时没认和娘,贬出京城了才公开相认,和娘跟着父亲和奶奶,历尽奔波,奔赴永州。于年底到达贬所,住进永州龙兴寺西厢。
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和娘六岁,柳宗元34岁,住永州龙兴寺。
这一年,王叔文赐死。死讯传来,一直为儿子悬着一颗心的卢老夫人似乎看到了儿子的末日,急火攻心,于 5月15日不幸去世。
性命之忧、妨母之痛直接折磨着柳宗元,八月又下达“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诏命,柳宗元陷入绝望境地。
唐宪宗元和二年(807),和娘七岁,柳宗元34岁,住永州龙兴寺。
柳宗元心情不好,担惊受怕,身体状况日趋恶劣。
唐宪宗元和三年(808),和娘八岁,柳宗元35岁,住永州龙兴寺。
柳宗元进入调适阶段。吴武陵、李幼清等先后来永,给柳宗元以莫大安慰。王叔文似的遭遇也因时间的流逝而荡然无存,母亲去世的悲伤亦慢慢缓解,身体因此日益健康。然而,和娘的身体却出现不适。“既得病,乃曰:‘佛,我依也,愿以为役。’更名佛婢。既病,求去发为尼,号之为初心。”从“既得病”到“既病”,展示了一个病情逐渐加深的过程。它告诉我们,和娘不是骤然死亡,而是慢性疾病。所以还抱有一线希望,满以为献身佛祖就可以好转。
唐宪宗元和四年(809),和娘九岁,柳宗元36岁,住永州龙兴寺。
没想到献身佛祖依然没有换来和娘的健康,病情加重,她以为自己虔诚不够,便干脆剃度为尼。
这是柳宗元在永州彻底放松、身体比较健康的一年,他开始了永州优美山水的游赏,完成了人生的几件大事:建房、乔迁、纳妾。深感遗憾的是和娘的身体竟一天不如一天。以和娘意志的坚强和从小养成的独立性,结合死后葬于“零陵东郭门外第二岗之西隅”的事实,可知她没有随柳宗元搬入愚溪新居,没有融入柳宗元建立的新家。
唐宪宗元和五年(810),和娘十岁,柳宗元37岁,和娘病情加重,于四月三日死于永州。
通过这个简表,看出三个问题:
第一,和娘是个苦命的女孩,她只短暂地活了十年,没有好好地过上一天。
第二,从和娘的年岁可推算出柳宗元青年时候的感情生活。因为“先府君重崇友道,于郎中最深”(《亡妻弘农杨氏志》),所以早年就由父亲作主,订杨凭的女儿为妻。“凡十有三岁,而二姓克合”,是为唐德宗贞元六年。唐德宗贞元九年二月柳宗元登进士第,时年21岁,杨氏16岁。事业才开头,杨氏未长成,结婚略嫌早,不料三个月后的五月十七日,其父柳镇卒,依礼得守孝三年,直到贞元十二年孝满,24岁的柳宗元才与19岁的杨氏完婚。
然而,因为是父亲作主,只重视双方家庭的相称和两位家长的友谊,并未尊重年轻人的意愿,婚前两个人从未见面,不知道对方是否适合。婚后的柳宗元相当郁闷,主因是杨氏的身体不好:“素被足疾,不能良行”(《亡妻弘农杨氏志》),据昭七年《左传》载:“孟絷之足,不能良行。注云:跛也。”是个跛子。另据唐忠元先生考证,柳宗元的相貌大致具有三大特点:“第一,他是中国北方人的模样。……第二,个头高大,举止文雅。第三,他在永州、柳州时,应是壮年汉子,略显衰老、清癯忧虑。”(第五届柳宗元国际学术研讨会《柳宗元研究论文集》第335页)一个标准的帅男形象。如果说这个推理不足以服人,另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却是显而易见的:即使柳宗元不是帅男,长相一般,进士出身的佼佼者已是不争的事实,在那个强调男才女貌的年代,自然得有个如花美眷。这如今却配了个跛子为妻,心理上的委曲自不待言。这是柳宗元之所以婚后有外遇的主要原因。
“未三岁,孕而不育,厥疾增甚。”(《亡妻弘农杨氏志》)说明杨氏身体不好,加之大户人家的小姐,许多惺惺作态,不为当时率性而又浪漫的柳宗元所喜,于是就恋上了自己喜欢的女人。那就是和娘之母。
“明年,以谒医求药之便,来归女氏永宁里之私第。八月一日甲子,至于大疾,年始二十有三。”(《亡妻弘农杨氏志》)这段话说得异常含混。按照常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哪有把病妻送到岳家的?柳家也在长安,“谒医求药”哪有不便了?为治病送回娘家的说法有点牵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儒家学说的创始人为多妻制提供了伦理依据,杨氏之所以回家治病,应该包括“未三岁,孕而不育”的愧疚,或许还有柳宗元外遇的风声。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杨氏“来归女氏永宁里之私第”之后,病体不仅没有起色,反而加剧,不久去世。更让我们想到“谒医求药之便”的不切。这里没有说明杨氏到底故于何处,试让我翻译这几句话:“第二年,为了求医买药的方便,她回到永宁里娘家。于八月一日甲子,竟因此死去,年龄只有23岁。”按照文气,好像病故于娘家。有点蹊跷,说明杨氏病重期间两家的关系不太正常。
停柩一个月之后的“九月五日庚午,克葬于万年县栖凤原,从先茔,礼也”(《亡妻弘农杨氏志》)。毕竟还能够葬于柳家祖茔万年县栖凤原,说明柳宗元并没有休妻,可能有一个协商过程,最后达到完满结果。
柳宗元继续与和娘之母交往。于贞元十七年生下和娘。和娘五岁离开长安,这场婚外恋相持时间起码有六年以上。
第三,和娘的亲生母亲的身分与柳家有太大差距,让柳宗元一直不敢父女相认。
二 “为父子晚”考
向来的柳宗元研究,没有解决“其母微也,故为父子晚”问题,柳宗元为什么不认和娘?
关于这一点,许多研究者为贤者讳:“善和里者,柳氏旧宅也。……女既生于祖遗老屋,其母应至少为柳氏婢妾,然母纵微也,何至使所生父认之晚耶?岂子厚曾起意不育此女耶?”[1]343章士钊先生对柳宗元推崇备至,这一解释却相当无力。即使“曾起意不育此女”,当造成生下来的既成事实后,还有不认女儿的?须知这是他唯一的孩子呀!还有“善和里者,柳氏旧宅”的说法也值得商榷,会造成“善和里”全为柳氏所有的误会。
“善和里”是长安的一条街,也称善和坊,应该改成“善和里有柳氏旧宅”或“柳氏旧宅在善和里”,那里还有其他房屋甚至普通百姓的住宅。辛德勇《〈冥报记〉报应故事中的隋唐西京影像》载:
经日本学者福山敏男、中国学者黄永年以及我本人的研究,始确定这两个坊从北向南,应分别是善和坊和通化坊。另外,日本学者平冈武夫,很早就曾经注意到,在《册府元龟》、《云仙杂记》和《唐国史补》诸书中,都提到过善和坊这一坊名。今案《册府元龟》述及此坊,系记述唐人郑注“居京师善和里”……
西京城内的坊里,都筑有坊墙围绕四周,而在特定的位置辟有坊门,供人出入。城市管理设有宵禁制度,夜间关闭坊门,限止诸坊居民不得相互往来;白天则按时开启坊门,通行不受约束。诸坊因其所在位置不同,所辟坊门的数目和位置也分为两种不同的类型,太平坊、善和坊这些位于皇城南面的坊里,都只辟有东、西两座坊门。曾某由太平坊去往安上门,本来可以出太平坊东门后,北趋外郭城金光门至春明门间的东西向大街(这条大街就在皇城的前面,北临安上门),东赴安上门,可是,此人却是东入与太平坊东门隔街相望的善和坊西门,这也就意味着他是要从善和坊内穿行而过。隋唐西京城内的街道以及坊里内部连通各坊门的主要街道,都呈规整的棋盘格式直交分布,曾某穿行坊内东西横街,并不会比走外面的大街更节省路程。[2]
可知这是一条寻常的街道,有大户人家,也有寻常百姓。柳家祖宅在这条街,和娘的亲生母亲也住这条街。经常相见,互生情愫,柳宗元与和娘的亲生母亲产生了感情,于不经意间有了和娘。
“和娘生在长安善和里,其母应为侍妾。”[3]P122“侍妾所生之女和娘,因子厚泥于礼,未敢公认。子厚贬永州,和娘已五岁,公方认为己女,‘故为父子晚’。”[4]P58类似这样的说法还有很多,恕不一一列举。比较有说服力的是梁鉴江先生在《柳宗元传》中所写的:“他肯定蓄有外妇,并为他生儿育女。和娘……为外妇所生。……唐代士大夫纳姬妾是很普遍的现象。”让我不理解的是,即使是侍妾、外妇所生,按照中国古代的风俗,男人广纳姬妾不仅合理合法,而且有本事。生得再多,也没有不父子相认的。而且,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视出入青楼妓馆为风流韵事,柳宗元的岳父杨凭“本是文人出身,性豪纵,善奢侈。任京尹时,曾筑第宅于永宁里,又蓄妓妾于永乐里”[5]。如果是这样公开的以妓为妾,同这个“妓、妾”生的儿女,肯定会公开承认。柳宗元之所以不认,“其母微也”透露出若干信息。
第一,所谓“其母微也”,是根据家世而言,是和娘的家庭出身,配不上柳家这样的官宦世家。
第二,柳宗元和这种身分低微的女人相互恋爱,暗中往来,偷偷地生下和娘,违背了当时的婚姻伦理。当时的伦理要求,男人可以公开嫖妓、纳妾,却不能公开恋爱,更不能因此而结合、生育。不得破坏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
第三,正是柳宗元踏进官场、前程看好的时候,他要有个好名声,以保证仕途更顺。倘有了这种绯闻,会让人说行为放荡、不检点,那些自我标榜为正义、正直的朝中大员,可能会结束对他的信任与提拔,会中断上升势头。
第四,迫于杨氏家族势力。从纵向上看,杨家历代有“高祖皇司勋郎中讳某,司勋生殿中侍御史讳某,殿中生醴泉县尉讳某”(《亡妻弘农杨氏志》),累世为官,根基深厚。当代有杨凭弟兄在朝,有权有势,杨凭时为太常少卿,杨凝时为礼部郎中。相形之下,到柳宗元这一代,柳家就显得势小力单了:父亲去世,柳宗元一脉单传,与杨氏结婚那年才考取博学宏辞科,刚刚拥有作官资格,任为集贤殿书院正字。据《新唐书·百官志》:开元十三年,改丽正修书院为集贤殿书院,贞元八年,置校书四人,正九品下,正字二人,从九品上。直到杨氏去世那年,仍是这个身分。他能以这个身分与杨家抗衡?
凭着杨家的势力,一旦知道柳宗元负了他们的姑娘,稍作理会就会扼杀其政治前途。有慑于此,他只能对杨氏赞誉有加:“夫人既归,事太夫人,备敬养之道,敦睦夫党,致肃雍之美。主中馈,佐烝尝,怵惕之义,表于宗门。太夫人尝曰:‘自吾得新妇,增一孝女。’况又通家,爱之如己子,崔氏、裴氏姊视之如兄弟。故二族之好,异于他门。”(《亡妻弘农杨氏志》)完全是违心之言,是典型的写给杨氏家族看、念给杨氏家族听的谀墓。以杨氏残疾而又羸弱的身体,长期娇养的身分,她能“主中馈,佐烝尝”讨得婆婆欢心吗!
第五,柳宗元心虚。无论是杨氏生前就恋上了和娘之母,或者是杨氏亡故后才开始往来,前者属讨厌发妻,另有新欢;后者属尸骨未寒,寻花问柳。怎样说都对不住自己的妻子和她的亲人。如果再把他们的私生女领回来,众怒难犯,他的一切全都完了。
这是柳宗元不敢与和娘相认的全部理由。就这样一拖五年,及至贬官外放,这才公开认女,随即南下,来到永州。柳宗元为什么这个时候与女儿相认,带着她承受长途颠簸之苦,到那个想像中不知多苦、描绘中特别可怕的“瘴疠之地”呢?以下四点似可成立:
第一,安全保护的考虑。这之前,柳宗元虽然没直接相认,间接的保护是少不了的。那是柳宗元人生最为得意的阶段,受到皇帝、权臣的器重,只要打个招呼,说是自己什么朋友的亲眷,恁谁都投鼠忌器,那些想打和娘母女主意的人,不敢起什么坏心,有力地保证了她们的人身安全。柳宗元被贬之后就不一样了,朝中已是敌对势力的天下,见风使舵的流氓地痞,还有不乘机而上的?只有带走和娘才会减轻其母的麻烦。
第二,经济接济的考虑。在京城,柳宗元随时都可以接济身边的女人。到了偏远的外地就不一样了,哪能及时把钱送到她们手上呢?一时接济不上怎么办?带走了和娘就减少了开支,减轻了其母的经济负担。
第三,无须考虑前途。贬离京城,柳宗元已无须考虑近期的政治前途,既然已经降罪,多条少条又能怎样?再也不怕人家在他与和娘母女的关系上做什么文章了。
第四,亲情的需要。这一年柳宗元33岁,按照古人的早婚习惯,应该已儿女成群。柳宗元膝下尚无儿女,多个女儿就多了一份亲情的安慰。母亲卢氏年过六十,随儿子贬到南方一隅,身边没有小儿女相伴,有个孙女正可解除寂寞,添一份热闹,以充实这个家庭。
有了以上先后9条,“为父子晚”也就有了充分的注脚。柳宗元在永州所纳的妾就不一样了,他们的子女,决没有“为父子晚”问题,生下来就父子、父女相认。
就因为有了这一层“为父子晚”的原因,和娘的命运才是那样太不幸、太悲惨!她生命的头五年,正是父亲青云直上、大权在握的时候,她不但沾不上半点光,还是一个父亲不敢相认的私生女,遭受着人们的白眼与唾弃,饱罹忧患,比之同龄人,更早地体会了世态炎凉。
直到父亲敢于相认,业已陷入“壮心瓦解空缧囚”的境地,她却别无选择,离开了亲生母亲,来到了这个新家,跟着这位贬谪的“新父”,日夜兼程,不远万里,来到永州。所幸还有个慈祥的奶奶,给予了相应的关怀。不道相处半年,彼此已逐渐适应,奶奶又意外去世。她伴随父亲度过了头两年悲伤(奶奶的死)、惊恐(父亲的性命之忧)、绝望(仕进之路已断)的岁月。两年之后,父亲的心情稍为开朗,可以借永州的山水之美、南来的朋友之聚稍舒愁怀了,自己本可以开心轻松了,却不幸得病,以致不得不遁入空门,拜倒在泥塑的佛相前。满以为借助佛门的保佑可换来平安与寿命,却不料十岁已是人生的极限。回顾她短暂的十年,可曾有一天安逸与舒心?
可以想象,面对这样一个负她太多、早夭的女儿,柳宗元的愧疚是深重的,其悲痛也是加倍强烈的。
三 灵与肉的折磨
本来,搬出充满压抑氛围的龙兴寺,在愚溪新居度过元和四年的春节应该是一件特别惬意的事,而且纳了妾,有了相对稳定的生活与家庭。然而,柳宗元的心头一直有一个阴影,那就是和娘并没有随他们一道搬入新居,没有融入这个新家。她下定了“去发为尼”的决心,脱离了家庭,脱离了世俗的生活,与青灯古佛相伴。而且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终于油尽灯灭,于元和五年四月三日悄然去世。
和娘去世了,柳宗元的悲痛可想而知。这是一个多么可怜可爱、善解人意而又有着顽强求生愿望的姑娘啊!“性柔惠”!三个字绘出一个温柔、善良、贤惠、宽厚的乖女儿的素描。这种性格的女儿,是大可让人放心的,属于“可以为成人”那一类,少有短命的。却不料,病魔竟找上了她。在人力不可及的情况下,她乖巧地寄希望于佛门,一个不满十岁的弱女,拖着病弱的身体,对着宝相庄严的佛门权威,虔诚地礼拜与祷告,谁都会一鞠同情之泪,谁都会竭尽全力保护她。可是,庙堂里供奉的全都是泥塑的金身,只能漠视这位献身于门下的小尼,让她的病情日益沉重,身体日益衰弱,直至枯竭死亡。尽管柳宗元对和娘及其病后情况描写不多,通过她自愿礼佛、为尼的简介,已足以表达这位年方十岁的小姑娘顽强的求生意志,足以引起读者的同情与惋惜。间接地体现了作为亲生父亲的他,所承受的打击之沉重,痛苦之强烈。
这还不算,同时袭上心头并深深自责的是感情的亏欠太多,是给予这位女儿的太少。只因“其母微”,“故为父子晚”,如此白纸黑字,向社会、向历史公开承认自己当年的过失,把个人隐私公之于众,该需要多少勇气,需要多大的责任意识啊?是莫大的对爱女的愧悔之情给了柳宗元这种勇气,他要用真情的披露向死去的女儿表示自己深重的愧悔。让我们读读后面的几句铭文,以感知柳宗元强烈的愧疚与怜爱之情:
“孰致也而生”,这一问难道是真的向别人讨教?还有谁比柳宗元自己更加明白和娘是怎样出生!这是他对自己过来一段的审视,蕴含着深深的自责:和娘是怎么出生的?不分明是自己造孽的结果吗!
“孰召也而死”,同样是自我审视,同样包含深刻的反省:稀里糊涂地把你生下来,没有尽到善加养育的责任,又稀里糊涂地任你这样轻易地被病魔掳去。
“焉从而来?焉往而止?”这是向亡女发出亲切呼唤,有如我们后来广为传诵的那句感人至深的怀念:“你在哪里!”这位伟大的文豪,深怀愧疚的父亲,对亡女的追思与缅怀,同样热烈而深沉:和娘啊!你从哪里走来,又到哪里去了呢?
“魂气无不之也,骨肉归复于此。”寄托了深深的追思与祝愿:对于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你的灵魂无处不在,经常萦绕在我的身边,你就在我居住的永州安息吧!
由此,也我们看到了柳宗元的真性情:面对死去的爱女,面对世人,毫不忌讳地亮出了曾经的荒唐,表达了真诚的忏悔。这是那些文过饰非的官僚文人永远也无法比拟的。
[1]章士钊.柳文指要[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
[2]辛德勇.《冥报记》报应故事中的隋唐西京影像[J/OL].中国民俗学网,http://www.chinesefolklore.org.cn.
[3]孙昌武.柳宗元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何书置.柳宗元研究[M].长沙:岳麓书社,1994.
[5]梁鉴江.柳宗元传[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I209
A
1673-2219(2012)06-0009-04
2012-05-10
陈松柏(1954-),男,湖南东安人,文学博士,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校:张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