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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首届”翰林院庶吉士到河南左布政使——《运甓漫稿》所见李昌祺的人生轨迹与诗风变迁

2012-04-08陈文新

关键词:吉士翰林院永乐

陈文新,李 华

(武汉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2)

在科举史上,选授“翰林院庶吉士”始于永乐二年(1404年)。在这之前,明洪武十八年(1385年),朱元璋将所取进士择优派往翰林院、承敕监等近侍衙门观政,采《尚书》“庶常吉士”之意,称为“庶吉士”,而在六部和其他衙门观政者,仍称“进士”。永乐二年,在新进士中先后选拔123人为翰林院庶吉士,“庶吉士”从此专属翰林,标志着从二、三甲进士中考选庶吉士制度的初步确立。

“进士观政”和“庶吉士”制度是明代科举制度的两个重要发展,但两者的意义并不相同。前者有助于进士在任职前熟悉政事,后者的功能主要是选拔和培养高级人才。洪武年间的“庶吉士”与一般的“观政进士”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其“观政”衙门为“近侍衙门”而已。永乐二年以后,“翰林院庶吉士”就与一般观政进士有了本质区别,不仅要经过“考选”,而且要在翰林院读书习文,设专官教习。庶吉士学成以后,其升迁比一般进士更快,即《明史·选举志》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1]1701-1702。“翰林院庶吉士”的重要性由此可见。而李昌祺正是永乐二年“翰林院庶吉士”中的一员。

一、首届翰林院“庶吉士”李昌祺

永乐皇帝在他即位之初大量考选“翰林院庶吉士”,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目的,即笼络读书人,建立较为广泛的统治基础。永乐帝的龙椅是从其侄儿建文皇帝手中夺过来的。在篡夺皇位的过程中,他不仅大量屠杀效忠于建文帝的军人,而且对效忠于建文帝的读书人也大开杀戒,“读书种子”方孝孺及其诸多门生就惨死于永乐之手。为了消解民间的怨怒之气,为了营造祥和安宁的气象,永乐帝一方面大兴“文化工程”,如编纂《永乐大典》等等,另一方面在选任官吏时特别重用那些学问渊博的人,永乐二年的庶吉士考选就是其中的一个环节。永乐帝把那些出类拔萃的读书人聚集在自己身边(即所谓“近侍衙门”),不只是为这一部分人展开了个人事业的辉煌前景,也让普天下的读书人有一种受到尊崇的感觉。这种实际的效果和象征的功能,李昌祺这些“翰林院庶吉士”当然感受得更为真切。李昌祺这些年轻庶吉士们的心态,从这一角度可以获得较为充分的理解。

我们来看看李昌祺本人。

永乐二年,李昌祺中二甲二十九名进士,并被选为庶吉士[2],与修《永乐大典》。这一年他二十九岁。书成,他被提升为礼部主客司郎中。这是李昌祺一生最为得意的一段时光,选授庶吉士更成为他人生历程的转折点和荣耀的制高点,乃至明宣宗宣德五年,他55岁时,仍对这段经历记忆犹新,“永乐初科逢此试,三场正试礼闱文”(《庚戌花朝》)。《运甓漫稿》中,不少诗歌记录了李昌祺这一阶段的生活、官宦状况和思想状态。

这一时期,与绝大多数庶吉士一样,李昌祺对未来充满憧憬,有着实现自我价值的强烈愿望。他志得意满、豪情万丈,“解缆开舟肯暂停,乘风破浪如流星”(《赋得小孤绝壁送人还乡》),相信凭借自己的学识、才干足以流芳百世、名传千古。作为一名学识渊博的读书人,他重视建功立业,时常作诗赞赏友人的文治武功。《赠某将军》、《再赠》、《蒋将军具庆歌》等诗旨在表彰攻城掠地、勇猛杀敌的将士,“羨君佳政人不如,两临百里驰芳誉。剩将此际循良迹,留待他年史馆书”(《送周大尹复任清河》)等诗句则大力宣扬友人的政绩。

作为“近侍衙门”的一员,李昌祺自觉地与朝廷一心一德。他不满友人的隐逸之举,勉励他们早登科第、成就功名,宣称“有才勿向山林老,功名在人须及早。胡为寂寞环堵中,穷巷年年长秋草”(《送缺生还乡》)、“莫恋幽居好,功名贵壮年”(《送陈生归吉水赤岸二首》其二)。对于已经身居高位、功名显赫的友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之意和艳羡之心,如“羡尔官非贱,横经汉祖乡”(《送刘教谕还沛县》)、“身已朱幡贵,名犹粉署高”(《怀黄州滕太守》)等等。《送刘博士从征交趾并贻梁御史邓主簿》、《送周生还文江》、《送梁佥事还蜀二首》等一大批送别诗中几乎没有送别语句,全篇充斥着对所送者功名的夸赞与表彰。这种夸赞除了恭维成分,更多是自我渴求的抒发,“人生骢马贵,好是绣为衣”(《送王佥事之湖广》),此时的李昌祺将功业作为人生价值的重要评判标准。

对功业的推崇是儒家传统入世观、科举制度和世俗富贵观结合的产物。儒家关注政治,认为读书人应介入政治,以自身所学为国效力。在当时体制下,科举是读书人走上仕途的最佳途径。科举本身就带有世俗化的一面,宋真宗曾如此勉励士子:“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励学篇》)对普通士子而言,科举中试不仅有助于个人理想、抱负的实现,而且能切实改善自己和家庭的生存境遇。因此,功名富贵其实是社会、家庭和士子自身所共同设定的人生价值标准。它虽有世俗化的一面,但确实是士子最理想的人生价值实现状态。李昌祺当时正处于人生的黄金期,他对未来的憧憬明显带有理想化的光环。他不断在诗中坦诚对功名富贵的艳羡,未尝不是对自己的激励与期许。就思想、艺术而言,李昌祺的这类诗并没有多少新意,甚至有几分俗气,但我们也可经由它们洞悉李昌祺以及他所代表的“首届”翰林院庶吉士的真实心态。

在翰林院、礼部期间,李昌祺还创作了不少应制诗,如《运甓漫稿》中所存的《合欢牡丹三首应教作》、《合欢芍药二首奉教作》等作品。这些诗大体辞藻华美、格调浓艳,追求雍容华贵的台阁气象,如咏牡丹之“烂熳绚晴朝,容华若赛娇。瓣多愁露浥,干弱怯风揺。共讶晨妆淡,都缘宿酒消。更期千岁寿,岁岁赏妖娆。”学李白的《清平乐》,将牡丹化作风姿绰约、淡抹含愁的佳人贵妇。末联则未脱俗套,以颂圣作结。《驺虞歌命补作》则是400余字的七言长篇,洋洋洒洒,穷尽华藻,摹写驺虞的奇特之形和祥瑞现世、万民欣悦的盛世气象。此诗最后写道:“底须想象空摹影,幸遇升平真见形。共诧奇祥冠今昔,谁知宵旰存谦抑。所重年丰所宝贤,洛龟宛马诚何益。荡荡巍巍昌运开,熙熙皡皡似春台。永沐周南召南化,为歌为颂愧非才。”极力歌颂皇家恩泽、渲染太平盛世,纯然台阁体的路数和风貌。

永乐五年(1407),李昌祺32岁,参与编纂的《永乐大典》修成,升任礼部主客司郎中。由于主事礼部,李昌祺有不少机会随驾祭祀,他每每于祭成之后作诗抒发怀抱,如《庆成侍燕(時署礼部事)》写道:

轻霞残雪绚朝晴,又庆南郊大礼成。鹤禁弘开排列仗,鸾笙低奏度新声。金花只觉簪來重,宝篆频看袅处轻。立近红云清切地,叨恩更比去年荣。

作为礼部官员,李昌祺终年目睹的是“杂遝都人多似蚁,一时拜舞望龙颜”(《车驾南还江东驿拜迎有作》)的盛况,在他心目中,帝王是万民伏拜、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自己有幸得到青睐,自然该感戴万分、时时自勉。所以这类诗中,他的主要着墨点不过两处,一是浓墨重彩地渲染富贵宏丽的帝王气象,二是对自己充任礼部、陪驾祭祀这份殊荣感到由衷的荣耀与得意,同时念念不忘对帝王的感戴之心。“非才叨岳牧,明祀几番陪”(《春祭陪祀东书堂赐茶退归作》)、“惟有祠官最清贵,时来导驾沐恩光”(《孝陵秋日陪祀柬彭赞礼永年》)、“叨恩久在南宫里,长从銮舆幸冶亭”(《驾幸朝天宫祭星之作》)等卒章明志之语,无一不是在表露自己的得意之志与感恩之心。

身处翰林院、礼部之中,李昌祺追慕、效法的是雍容典雅的台阁诗风。作为朝廷的代言人,他必须遵循儒家“温柔敦厚”的诗学传统,讲究中正平和,内容以颂为主,或歌功颂德、描写繁华,或表露忠心、宣扬教化,大体不离儒家教义。为了炫耀文才、渲染繁华,他的诗篇多采用古体或律体长篇,极尽铺陈、华美之至。同时,李昌祺熟知经典,无论先贤典籍还是前人诗文都能手到擒来,前代名家司马相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名作更是出口成诵。这也导致他作诗时喜欢模仿前人,或者不自觉地带有前人诗作的影子。他经常化用前人名句,如《赏牡丹听琵琶歌》之“小莺学语泉出窦,湖面跳珠飞雨骤”、“花前众乐才收响,一匹缠头锦先赏”,明显模仿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诗句。总之,作为庶吉士和礼部官员,李昌祺早年生活在相对封闭的翰林院、礼部之中,以杨荣、杨士奇等人为师长,以同年庶吉士、同僚官员为友,是台阁群体的一员。他早期的诗歌风格与台阁要员并无二致。

二、河南左布政使李昌祺

从礼部主客司郎中到长期担任河南左布政使,正值李昌祺人生的中年。

永乐十年(1412年),时年37岁的李昌祺从礼部主客司任上被外放至江宁督建长干寺,历时三年,实际相当于贬官下放。永乐十三年(1415),李昌祺官复原职。永乐十五年(1417),李昌祺升任广西左布政使,成为地方大员,仕途又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好景不长,永乐十七年(1419)李昌祺又因小过谪役房山。永乐十九年(1421),父亲李揆去世,李昌祺从房山回到江西老家守丧。永乐二十一年(1423),丧满回京。明仁宗洪熙元年(1425),河南大旱,李昌祺被起用为河南左布政使,前往河南救灾抚民。宣德五年(1430),昌祺又逢母丧,赶赴江西守丧。不久,因灾情严重,且昌祺“廉洁宽厚,河南民怀之”[1]4376,仁宗命他夺情继续救灾。至明英宗正统四年(1439)致仕,李昌祺在河南布政使任上长达十余年之久。

从1412年到1439年,两次罚役,两度外任,李昌祺走出了台阁,走向了远离朝廷的社会生活。民间种种景象和下层百姓的真实生活场景开始进入这位当年的庶吉士的视野。尤其是在河南任上,李昌祺四处奔走赈灾,灾区种种惨象和百姓的重重苦难不断冲击着他的心灵,使他深刻认识到下层百姓的民生疾苦,继而激发出强烈的仁民爱物之心。他在河南布政使任上的不少诗歌都旨在记录、描摹下层百姓的惨象。如七绝《过张茅镇见饥民》:“土洞深沈土坑欹,田园枯旱废耕犁。一身馁困浑无力,犹上高梯剥树皮。”严重的旱情让田园荒芜,百姓无力耕耘,饱受饥饿之苦,而饥民们迫于生计,纵然浑身无力仍不得不上高梯去剥树皮充饥。

本着儒家的仁爱精神和人本关怀情怀,李昌祺对身处困境的农民无比同情。身为地方大员,他竭力改善百姓的生活状况,希望能救民于倒悬。如《蝻塜》、《雨中督民捕蝗》等诗中所写,他积极消灭害虫,改善农业环境,希望百姓能“从今乐耕凿,岁岁歌丰穰”(《蝻塜》)。

李昌祺发现,使百姓陷于困苦的不仅有天灾,还有人祸。旱灾的侵袭使百姓饥饿、贫困,不合理的徭役制度和贪婪、平庸的官员则让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如《重涖汴藩示流民》所展现的:

汴藩控西北,水陆咸此会。太行如长城,嶻嶪壮藩卫。黄流自天來,荡潏势何锐。土壤多肥美,风俗寡浮伪。云胡遽凋弊,徵调靡宁岁。富者化贫窘,窭者填沟浍。十室数口存,一户百徭萃。妇人废蚕绩,杼轴悉空匮。丁男应夫匠,累载负租税。偷生既难期,逃竄非所畏。嗟我忝旬宣,重临益惊悸。劳來固乃职,夙夕思尽瘁。庶几解倒悬,疲瘵少苏遂。矧兹圣明朝,屡下宽恤惠。苦语示群氓,归哉理荒秽。

汴藩指河南开封一带,历来地势险要、土地肥美,然而残酷的徭役制度却使这里的百姓纷纷陷入贫困潦倒、流离失所的境地。李昌祺极为震惊,他同情百姓的遭遇,批判极具破坏性的徭役制度,鞭策自己为民效力,更希望君主能以仁爱为本,施惠于民,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迁徙流离。另如五律《除日早飯田家》:“田家无节序,除日亦寻常。破釡初炊黍,空槽旋压浆。甕寒虀结凌,窓湿纸粘霜。远役如堪免,长贫不敢伤。”道出了农民的生活苦状。他们终日劳作,连春节都无法休息,却不仅物质匮乏、生活贫困,还要忍受远役的折磨。《新安谣三首》直指贪婪的地方官员给百姓带去的伤害,“昨日迤西蕃使过,尽驱妇女赶牛羊”(其三)。

天灾人祸之下,百姓形同草芥,不得其所。李昌祺痛心于此,他时刻提醒自己为官当以清廉、清正为本,以仁爱、宽悯为怀,以轻徭薄赋为务,不断改善百姓的生存环境。他的《昔年谣示七郡父老》以歌谣的形式宣传自己的政治措施,告诫百姓“勿为盗,休赌钱。男子务稼穑,女子治丝绵。俗皆淳美人晏然,我亦思如召伯贤。”闻知仁政后,他喜极不已,作《除夕宿汝宁僧舍闻停止夫役喜而有作》,“明晨呼万岁,顿首玉堦前”,末句虽有歌功颂德的嫌疑,但也未尝不是诚心为民、喜不自禁的一种表达方式。对于友人,他勉励、夸赞的内容也由早期的功名富贵转为对百姓的仁爱、关怀之心。他勉励友人“平易遵前训,烦苛革旧条。更应持洁慎,玉帛此乡饶”(《送曹判官苏州治水二首》其二);赞赏他们“深体尧舜心,推仁悯凋丧”,“竭力奉宽条,庶减疲癃恙”(《送杨郎中催馬草还京》)。

“两涉忧患”[3]的经历也使李昌祺这位当年的庶吉士深切体验到仕途的险恶。“人心变幻几千般,带砺盟深亦易寒。秦网逃來逃汉网,谁将此意语萧韩?”(《舞阳留侯庙二首》其二)无论朝代如何变更,官场始终充满风险。“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4],韩信临死才发现自己不过刘邦的一颗棋子,君臣之间何曾有所谓的平等与尊重,一切到头来不过是利益的计算。臣子的命运牢牢掌控在君主手中,一旦失去利用价值或对君主的统治构成威胁,便将面临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危险。同僚之间也难有真正的友谊,面对权势、利益、保身的抉择,昔日好友也可能暗加构陷、背信忘义,成败萧何的故事就是最好的历史证明。除此之外,为官清廉者不仅需要忍受物质生活的匮乏,还得时刻提防小人构陷。“直道乖流俗,余生任化钧。时无邹孟氏,枉直向谁询?”(《偶然作》)在一个世风日下、举世皆浊的大环境中,少数清正者必然很难为大众所接受、理解,甚至可能遭受小人的围攻。李昌祺“生平刚严方正,居官所至有风裁”[5],但是身在官场,他除了表达愤懑、悲慨之外别无他法。经历过现实的重重磨难之后,他看透了官场的真相,不再如青年时那般满怀理想的憧憬,而是怀揣惊惧、警惕之心,提心吊胆地走着每一步。“财丰真为累,官达仍贻惊”(《题张教授居易轩》),官宦之路步步惊心、举步维艰,即便官运平顺,他仍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官宦生涯带给李昌祺的除了恐惧,还有失落与孤寂。昔日的同年“庶吉士”大多已官居要位,供职于政府核心部门,自己却常年远宦,两相对比之下,他内心终究是失落难平的。所以他不断感叹“关河远道同为客,风雪残年独宦遊”(《送阳生之北京听选》),“政羡诸公当要路,独怜十口在他乡”(《送周编修考满赴北二首》其二),“同榜故人皆要路,离群倦客尚他乡”(《送曾行人还京》其四)。境遇的落差让他喟叹于自己的怀才不遇、落魄不群,常年远宦、异乡飘零又不时勾起他的思乡之情。“数行清泪不禁挥,北去南來计总违。梦里不知今又别,对人犹自说初归”(《重之京舟中梦觉作》)。担任布政使期间,李昌祺常年四处奔走。异乡宦游,年岁越长越感寂寞,对故乡、亲人的依恋也越加浓烈。迫于官务繁忙,他难得回乡,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时光却稍纵即逝,匆匆已是离别之时,纵有万千不舍也只能化作相思寂寞。每当夜深人静,他的内心总是被孤寂填满,他试图通过思乡化解孤寂,反而惹得孤寂之情更加浓烈、绵长,“白月纷纷照屋梁,羁怀无寐对清光。浮云不掩团团影,只与离人照夜长。”(《广西公廨夜宿》)

中年之后,李昌祺风疾加剧,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却不得不长年奔走。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他逐渐感到不堪其苦、力不从心。他渴望消解痛苦,却又苦于无人倾诉,只能借诗歌吟叹自己的孤独、辛酸与困苦。“贫”、“病”、“孤”成为他诗中常用的字眼。如“衣染缁尘鬓欲华,病身漂泊在天涯”(《北京送人南歸二首》其一)、“荒城晏岁野僧房,迢递他乡忆故乡。病骨不禁风雪冷,一更浑似一旬长”(《重宿僧寺三首》其二)、“病身堪叹复堪怜,一盏寒灯照客眠。雨滴芭蕉风撼竹,萧萧瑟瑟破窗前”(《光州公馆夜宿》)、“病來成懒惰,兀兀惟孤坐。火冷篆烟消,风簾柳花堕”(《独坐》)等。这些诗歌仿佛出自一位困处幽室的老人,他喃喃自语地叹息着岁月、贫病的摧残,生命于他已失去鲜活的色彩,只余下漫长的挣扎与煎熬。他笔下的景物一律颓败、阴冷、灰暗,彰显着他的心境,凄清、荒凉一如死灰。

大约中年贬谪之际,李昌祺便对佛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谪官后崇上人房话禅》一诗中,他就表示“亦欲断缘依法住,经函茗椀了余生”,希望皈依佛门以了此余生。当然,这是他在遭遇贬谪之后由内心强烈的挫败感、幻灭感所引发的决绝之语,只是一时心境的表达,不足以构成他是佛教徒的论断。类似的表白在李昌祺诗中并不少见,如“安得此身无系累,蒲团共坐阅空诠”(《峽山寺》)、“阎浮俱苦海,何处可安禅”(《郭外野寺》)、“只应输野衲,长此卧烟岚”(《彭泽县石崖僧房》)、“我欲归投选佛场,蒲团贝叶共禅床”(《题意上人卷》)、“拟学无生消世念,惟应禅寂共襟期”(《病中酬周吉士忱見赠二首》其一)等等。通过这些诗句可以发现,李昌祺经常在困境之中表达逃离世事、皈依佛门的愿望。究其原因,主要在于他被现世的苦恼所纠缠、困扰,将佛教作为了逃避现实人生的一种希冀和寄托。

明英宗正统四年(1439),李昌祺以病痛为由,“不待引年坚乞致仕”[6],此后居于江西老家十余载,直至明代宗景泰三年(1452)辞世。这位当年豪情万丈的“庶吉士”当然不会料到人生会以这样的方式打上句号。

三、李昌祺的人生轨迹与诗风变迁

从“首届”翰林院庶吉士到长期担任河南左布政使,李昌祺的人生轨迹和诗风经历了重大转折。早年选授庶吉士、升任礼部主客司郎中,豪情万丈,对人生充满了美丽的憧憬,对朝廷也不乏亲近之意,其诗烙有浓重的台阁印记。中年两遭贬抑、两度外任,饱经忧患,对社会苦难的关注和对个体苦难的咀嚼,使其诗风转向杜甫、白居易一路:就语言而言,由浓艳华丽转为质朴直白;就诗歌体式而言,歌行、排律有所较少,律诗、绝句大幅增多。李昌祺已不再是那个在台阁优渥生活下充满幻想的庶吉士、礼部郎中,而是一位经历过世事盛衰,见识过社会万象的“士”;他不再仅仅沉迷于个人的功业,而将更多心思放在社会大众尤其是饱受苦难的下层百姓身上,他在较高境界上领悟并践履了儒家的仁爱之道。其人生轨迹和诗风变迁在其诗词集《运甓漫稿》中有鲜明体现。

[1]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谈迁.国榷[M].北京:中华书局,1958:931.

[3]李昌祺.剪灯余话[M].台北:天一出版社,1985:2.

[4]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2627.

[5]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91-192.

[6]钱习礼.河南布政李公祯墓碑[G]//焦竑.国朝献征录.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65:3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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