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艺术史视域中士人的“日常生活”
2012-04-08赵洪涛
赵洪涛
(湖南科技学院 中文系,湖南 永州 425100)
传统文化艺术史视域中士人的“日常生活”
赵洪涛
(湖南科技学院 中文系,湖南 永州 425100)
与西方文化传统轻视“日常生活”不同,中国文化传统非常重视“日常生活”的价值,因为中国文化中没有一个类似基督那样的宗教偶像。中国文化中人的核心价值在感性的生活中,将日常生活艺术化和审美化,一直是传统士人身体力行的传统。论文从艺术史的角度梳理士人“日常生活”在几个形态及前后的承继,以求在文化艺术史视域中把握这一重要士人传统的发展脉络。
文化艺术史;士人;日常生活
一 先秦时期:礼仪规范之下的“日常生活”
与西方文化传统轻视具体的“日常生活”,将人的终极价值建构在形而上的彼岸世界迥然各异,中国文化传统非常重视“日常生活”的价值,因为中国文化中没有一个类似基督那样的宗教偶像,也没有一个可以为之神往的天堂,中国文化中人的核心价值在感性具体的生活中,将日常生活艺术化和审美化,一直是中国传统士人身体力行的传统。儒家在“日常生活”中设置了许多礼仪的规范,其目的在于使人能 够生活得有条不紊,整个社会能够井然有序这虽然是一种伦理道德上的规定,但其中也包含着很多审美的因素,因为儒家十分注重形式上的和谐,这恰能使日常生活呈现出某种审美的面貌。如儒家提倡的“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它体现出人与人之间和谐有序的关系,虽然是道德和伦理上的规范,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和睦这本身就体现出了一种形式上的美学意义。这种基于“礼”之上的文化设置,渗透在“日常生活”之中,它是与“乐”联系在一起的,蒋孔阳先生认为,中国古代的生活美学思想体现在两个方面,即文化艺术方面的“乐”和行为规范方面的“礼”,两者融合在一起形成了“礼乐思想”。[1]宗白华先生认为:“礼乐生活上最实用的、最物质的,衣食住行及礼乐使生活日用品,升华进端庄流丽的艺术领域。”[2]p238儒家的代表人物孔子、孟子、荀子都非常重视“日常生活”。孔子考察他的弟子颜回,对他赞誉有加,原因不是颜回的建功立业,而是看他在日常生活中能甘于清贫,“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这是典型的“礼乐思想”。孔子赋予了日常生活以道德审美的价值,这几乎成为儒家一以贯之的传统。孔子谈日常生活中的饮食,也是很有讲究的,即要不失礼数,又要符合食物的审美标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噎而谒,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语,寝不言。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论语·乡党》)荀子肯定人的自然欲望,将“欲”看作是合理的事情,“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声音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荣辱》)荀子认为人的正常欲求与“礼”要相一致,“食饮,衣服、居处、动静,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生疾;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荀子·修身》)荀子以“礼”来规范日常生活中的起居饮食和交往,从而使这些日常生活行为变成了生活的艺术。如果我们将士人的日常生活艺术化可以划分为四个阶段。那么,春秋战国时期是开端。这个时期士人的日常生活的艺术化并非始于士人内心的生命意识,而是基于外在的礼仪规范。
二 魏晋到明代:士人生命意识觉醒下的“日常生活”艺术化
魏晋时期是士人有意识地使日常生活艺术化的肇始。这一时期的士人生活在一个特别的时期,这一时期政治黑暗,司马氏篡位之后与曹氏集团展开数十年的政治斗争,时局纷乱,士人的生存状况堪忧,因此,士人选择了在避开杀戮无常的日常生活中实现自己的价值,宗白华先生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指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3]p177其中备受后人推崇的是“竹林七贤”,他们逍遥林间,寄情山水,清谈玄学,营造出一幅日常生活的艺术图景。宗白华先生指出:“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陶渊明、谢灵运这般人的山水诗那样的好,是由于他们对于自然有那一股新鲜发现时身入化境浓酣忘我的趣味。”[3]p183魏晋士人在客观方面是发现了外在自然的美,从主体方面来说是催生萌发了自己的生命意识,二者是魏晋士人生活艺术形成的根本。需要指出的是,魏晋士人的生活艺术所涉及的范围还不是那么开阔,局限在艺术和自然之中,远不及后来的时代。第三个阶段是唐宋时期。唐宋时期禅宗流行于士人阶层,禅宗强调主体内心世界的修养,认为物我同一、梵我同一、一切皆空,世界只存在于心中。禅宗自我解脱的方式渗入到了士人的生活之中,“玄学之风把儒家精神从士大夫的心灵正中挤到了角落,给士大夫重新组合了一个较开放的心理结构,但也给佛教中的禅学、般若学敞开了大门”[4]p13。禅宗中讲究苦修禁欲的思想被玄学的自然适意的思想置换,禅宗对士人生活和人生观念的影响是使士人的生活由禁欲走向了适意,“于是,从佛教与老庄思想、魏晋玄学的结合开始,到中国式的佛教——禅宗正式建立,宗教与哲学含力更新,不仅建立了一个新的、适合士大夫口味的宗教,而且也日益士大夫心中确立了以自然、适意、清净、澹泊为特征的人生哲学与生活情趣”[4]p93。唐代与宋代之所以被相提并论,除了二者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类似,还有生活层面的类似。唐宋时期的士人的日常生活在节制与放纵,理性与感性之间维系平衡,体现出一种和谐的面貌。唐宋时期的士人既没有像魏晋时期士人那样体会到生命的苦涩,也没有像中晚明的士人那样面临声色犬马生活的蛊惑,他们的日常生活是因循守旧,相对规矩的。第四个阶段是中晚明。这一时期历史发生很大的变化,不管是经济还是思想上都较先前不同。经济上是商品经济获得了长足的发展,物资丰富,生活也变得充盈,思想上王阳明的“心学”使士人们获得了心灵上的解放,回归自我,士人们在俗世中高蹈狂欢,将日常生活变作了审美舞台,在这个舞台上尽情释放着自己的欲求,争分夺秒地寻找享乐的资源。中晚明时期的士人是很会生活的,他们不沿袭故旧,敢于打破成规旧律,将日常生活用自己的才情点缀得丰饶多姿。
三 近代:“日常生活”艺术精神的延续
这种重视日常生活艺术的思想在近代的林语堂、周作人、朱光潜等人身上也得到体现。林语堂在《悠闲生活的崇尚》中指出,中国人崇尚悠闲的生活方式,它是哲学和文学熏陶的结果,悠闲是智慧和文化的象征,有文化的人才会有时间去享受悠闲的生活。这种悠闲的生活其实就是一种生活艺术,它尤为传统士人所青睐,即便是一名不文,饔飧不继的文人,骨子里也向往着悠闲的生活方式。这种悠闲的生活态度使他们能够将生活看作是一种享之不尽的快乐源泉,“生之享受包括许多东西:我们自己的享受,家庭生活的享受,树、花、云、歪曲的河流瀑布,和大自然形形色色的享受,此外又有诗歌、艺术、沉思、友情、谈话和读书的享受,后者这些享受都是心灵沟通的不同表现。有些享受是显而易见的,如食物的享受,欢乐的社交会或家庭团聚,天气晴朗的春日野游”[5]p97。假如不能使生活变得有趣,是对人生的辜负,“我们是属于这尘世的,而且和这尘世是一日不可离的……况且我们并不是住在地牢里,而是在这个美丽的尘世上,而且是要过着七八十年的生活,假如我们不能尽力使生活美满,那就是忘恩负义了”[5]p37。正基于这种生活的态度,林语堂笔下的日常生活充满了趣味和审美的情调,饮茶、睡觉、赏花、布置房子、钓鱼、读书、作画等等日常生活中的琐事,经他一道来,就亹亹风生,趣味俨然。
周作人也标榜艺术的生活方式。他的散文充满了传统士大夫的冲淡雍和的气息,勾勒出一个具有艺术色调的日常生活世界。周作人对日常生活琐事的把握是仔细而又满怀情思的,他将趣味和见识视为评判人和文章的两个重要尺度,“大抵作者的趣味与见识乃是必要的两重基本,即态度之所从出”[6]p45。梁漱溟认为文明是生活的结晶,文化就是人类的活法。周作人在这方面堪称独步,他的日常生活就是一部生活文化字典,周以自己不同的态度给予了原该平平淡淡的生活以另一种面貌。在周作人的散文出时时流露出生活满足的余韵。比如他在香山闲居的时候在碑亭上读到乾隆皇帝的诗句,想到却是皇帝也逃不过押韵、平仄、格律的束缚,因而感觉到一种趣味。[6]p23看到妻子从菜场买回荠菜,便会生出许多追昔忆旧的情绪,将浙东生活的民俗和情调掺和进去,使简简单单的野菜变得饶有意味。在乌篷船中卧听雨打声,领略到“梦似的诗境”[6]p85。见到簇成一团红的金鱼会想到身穿红妆小脚伶俜的新娘。[6]p60甚至对人们对待死亡的虚幻想象也能感觉到“人情之美”。周作人认为,生活应该是有一些乐子的,“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仍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6]p45。
朱光潜先生也是提倡生活趣味的人,在《谈休息》一文中,他说:“人须有生趣才能有生机。生趣是在生活中所领略得的快乐。”[7]p156这种快乐不是建立在物质享受上,而是对于生活独到的心理体验,它是一种审美的心理,朱光潜认为人生的几个部分,既有务实的部分,又有艺术的部分,几个部分之间是均等发展的,不可厚此薄彼,艺术与务实的生活之间并无泾渭之分,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也可以是一种艺术。朱光潜将生活等同于一种审美的形式,生活的具体内容外化为一种具有趣味的形式感,因此人生无处不是趣味和审美了。在《谈人生与我》中他说:“但是我平时很欢喜站在后台看人生……我站在后台时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嫫母、秦桧、岳飞也和我看八哥、鹦鹉、甘草、黄连一样,我看匠人盖屋也和我看鸟鹊营巢、蚂蚁打洞一样,我看战争也和我看斗鸡一样,我看恋爱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样。因此,是非善恶对我都无意义,我只觉得对着这些纷纭扰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图画,好比看小说,件件都很有趣味。”[8]p57朱光潜先生那句名言“慢慢走,欣赏啊”后来在李泽厚的文章中也被提及,可见他的生活美学观念的影响。
宗白华与朱光潜先生在生活美学方面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都有具体的美学主张,希望能将日常生活注入审美的意蕴,使它变得更加完满,刘小枫在《湖畔漫步者的身影——怀念宗白华教授》中说:“作为美学家,宗白华的基本立场是探寻使人生的生活成为艺术品似的创造……在宗白华那里,艺术问题首先是人生问题,艺术是一种人生观,‘艺术式的人生’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9]p83-84宗白华认为,生活世界有其不足,需要以“情”和“热”来补救之,同情方有社会的进步,哲学主要关注人的思想,伦理关注人的意志,艺术关注人的情绪感觉。艺术能使人的情绪感觉趋向一致,好的艺术作品,能够感染人的情感,艺术就是要使人的感情趋同一致,产生共鸣。宗白华的这种观念有点类似于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不同的地方在于哈贝马斯的理论偏向于人的语言符号的交往,通过理解来建立一种和谐的关系,这是对社会交往异化现实的一种补救。宗白华的凭借是艺术,通过艺术的精神感化作用来使人与人之间产生共鸣。艺术谋求人与人之间的同情,人们在艺术中感受别人生活的痛苦与喜悦,进而由“小我”变为“大我”,以全人类的情感化为我的一己之感。进一步,人可以在自然界中感受生命的脉动,将心中的情感化为自然的情感,人与自然之间融为一体,物我两忘。因此,世界变成了一个充满情感的整体,这是一种和谐审美的生活哲学。宗白华说:“诸君!艺术的生活就是同情的生活呀!无限的同情对于自然,无限的同情对于人生,无限的同情对于星天云月、鸟语泉鸣。无限的同情对于死生离合,喜笑悲啼。”[10]p14美并不玄奥,它不是形而在上的高不可攀,就在具体而平常的生活之中,“美的踪迹要到自然、人生、社会的具体形象里去找”[10]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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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2)10-0054-03
2012-09-08
赵洪涛(1974-),男,湖南永州人,文艺学博士,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与文化研究。
(责任编校:张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