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郎妇故事的改写看观世音菩萨的中国化
2012-04-07钟志强
钟志强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从马郎妇故事的改写看观世音菩萨的中国化
钟志强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与马郎妇相关的佛教故事的流传与改写,具有广泛深远的影响,它其实还与观世音菩萨的中国化关系密切。马郎妇故事的不断被改写,无论在宗教、文学还是文化上都有重要意义。中国古代社会各阶层在接受观音信仰过程中对其形象解读的分歧是马郎妇故事不断被改写和形象演变的深层原因。中国僧人的主动适应对文化融合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使得佛教文化更加广泛传播且具有民间信仰特征。
马郎妇;观世音;文化融合
观世音菩萨是中国民众最为信奉的佛教神祗。“户户观世音”的俗语已充分说明观音菩萨广受中土民众的爱戴且家喻户晓。但稍加寻绎就会发现,这位本源于古印度的神衹在被中华民族接受的过程中,不同阶层对其形象的解读经历了一个由冲突走向融合的过程。不同文化背景、各怀不同价值观或目的论的传播者和接受者如何融合解读观音形象所产生的差异?经过怎样的改造才带给国人一个自己的观世音?这一冲突和接受的中国化过程的意义何在?笔者认为对这些问题的研究不仅耐人寻味而且很有必要性。在众多与佛教有关的故事、传说中,“马郎妇观音”相关故事的流传和改写对了解这些问题颇有帮助。本文即拟选取这则短小的故事作为理据进行考察,以期有所发现。
一
“马郎妇观音”又被称为鱼篮观音,①马郎妇观音可能是鱼篮观音的前身,但两者似不应混同。参看丁福保编《佛学大辞典》“马郎妇观音”条的注释。是观音菩萨的一个较为典型的重要形象。“马郎妇的故事”并非佛经本有,其形象的发展乃至定型实为中土自创。现存典籍中对此有详细的记载是南宋释志磐所撰初刊于咸淳七年(公元1271年)的《佛祖统纪》卷四“(唐)宪宗元和四年”目下:
(宪宗元和四年)马郎妇者,出陕右。初是此地俗习骑(《大正藏》作“踦”)射,蔑闻三宝之名。忽一少妇至,谓人曰:有人一夕通《普门品》者,则吾归(《大正藏》作“夫”)之。明旦诵彻者二十辈。复授以《般若经》,旦通指(《大正藏》作“犹”)十人。乃更授《法华经》,约三日通彻,独马氏子得通。乃具礼迎之。妇至,以疾求止它(《大正藏》作“诣他”)房,客未散而妇死,须臾坏烂,遂葬之。数日,有紫衣老僧至葬所,以锡拔其尸,挑金锁骨,谓众曰:此普贤圣者,闵(《大正藏》作“悯”)汝辈障重,故垂方便。即陵空而去。[1]
其实,《佛祖统纪》的马郎妇故事是渊源有自的,已经过志磐有选择性地改写了。该故事的分析和意义,下文将详述。为更好地探讨“马郎妇”故事的演变与观音菩萨中国化论题的关系,现将与马郎妇形象演变有关的几种早期的重要故事原文引录于下:
昔延州有妇女,白皙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数年而殁,州人莫不悲惜,共醵丧具为之葬焉。以其无家,瘗于道左。大历中,忽有胡僧自西域来,见墓,遂趺坐具,敬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曰:此一淫纵女子,人尽夫也,以其无属,故瘗于此,和尚何敬耶?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不信即后以验之。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皆如锁状,果如僧言,州人异之,为设大斋,起塔焉。[2]
在中土自创的佛教故事中,现存最早且与马郎妇故事有密切关系的是出自于中唐李复言的《续玄怪录》。李复言的《续玄怪录》应受过牛僧孺《玄怪录》的影响,而以续书自命。但相较而言,“牛作不求取信于人,故于人物或不述出处,或则径以‘元无有’为名,故示人以诡设虚构的迹象,而此书(按:指李复言的《续玄怪录》)则常具述本原以见不妄”。[3]虽“延州妇人”是否实有本事已不可知,但可看出,李复言认为此事是合于情理的。因为,佛经中就有这种以欲止欲的佛理和以色度人的故事。如龙树菩萨造、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六记有喜根、胜意二比丘……喜根比丘“语诸弟子,一切诸法,淫欲相、瞋恚相、愚痴相,此诸法相,即是诸法实相,无所罣碍。以是方便,教诸弟子入一相智”。当然,文中一些香艳描写如“淫纵”、“狎昵荐枕,一无所却”等有明显的猎艳特征。而其中令人称奇的元素有二:一是延州妇人淫纵的女子“果如僧言”,真是锁骨菩萨的化身;其二是妇人死后骨节竟“勾结如锁状”。
这则传奇小说已具备后来诸书有关马郎妇故事的许多基本元素。作者李复言可能接触过佛典,作为一名传奇小说的创作能手,他出于“搜奇猎艳”的目的并按照“随缘”的佛理创作出了“延州妇人”的故事。但这样奇艳的故事与中国传统文化观念存在很大的冲突。因为这种反伦理道德的描述不仅会引起知识阶层的道德指责,也难以在广大民众中树立端庄神圣的菩萨形象。虽后世如《太平广记》依然转载了这则故事,但其也仅能作为玄怪传奇而难登大雅之堂,无法令中国各阶层信众广泛接受。尽管如此,它仍体现了佛教文化在中国传播过程中较早期的一次探索。
虽同为文人士大夫,北宋叶廷珪在《海录碎事》卷十三上《马郎妇》条就对延州妇人的形象有过纠正。
释氏书:昔有贤女马郎妇,于金沙滩上施一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其淫。死葬,后一梵僧来,云:“求我侣。”掘开,乃锁子骨。梵僧以杖挑起,升云而去。[4]
在叶廷珪笔下,故事中的“延州妇人”的称谓变成马郎妇。其改写有两处值得注意:一是将“马郎妇”(延州妇人)明确定为“贤女”;二是虽仍有“施一切人淫”的描写,但目的明确:“凡与交者,永绝其淫。”可见称奇道艳并非包括知识阶层在内的中土世俗的观音信仰的主流。叶廷珪等传统文士对“马郎妇”形象在道德上予以肯定判断,体现了以儒家伦理社会观为主的正统观念已融入佛教文化的传播。在士人思想被程朱理学牢牢控制的宋代,妇女的贞节观是被突出强调的。程颐关于妇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5]之论,以及其他理学家的类似言论,都说明唐代曾有过的“放荡无忌,尽决藩篱”士风,到了宋代,特别是南宋已被礼教所不容。这可从志磐笔下“马郎妇”故事的描写得到回答。
应该看到,这种改写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当然,文人士大夫对故事的改写并不一定是以传播释教菩萨信仰为目的,更多是由于文化伦理观念或为政权服务。
二
中国佛教传播中出力最大的无疑还是僧人,并且某种程度上他们对菩萨形象的定型有更大的话语权。南宋天台宗山家派僧的志磐所撰《佛祖统纪》就具有这样的作用。理由有二:第一,僧人对佛教故事的记载有可信之处。僧人有五戒,其中相当重要的一条叫“妄语”即虚诳语,对出家人来说这是绝不可犯的。其二是《佛祖统纪》的写作态度极其严谨认真。它按《史记》的体例撰作,内分本纪、世家、列传、表、志等五科。可见,释志磐撰写《佛祖统纪》并非像一些宗教传说或坊间故事一样,仅以向劳动人民宣扬灵异为目的。争取具备一定文化素质的知识阶层的相信和认可似乎才是其更重要目的。基于此,除了模仿信史的体例外,自然要有史家“不虚美、不隐恶”的求实笔法。第二,身份特殊。中国的文化伦理是有自身特点的,在弘法布道之时,中国僧人的特殊身份有着先天的优势。与外籍僧人相比,中国土生土长的僧人对佛教与中国传统伦理社会观都较为了解。这样就比较容易找到佛教和中国伦理观念的折中点,更好地在中土施教布信。因此,其保有了佛理顺缘“以欲止欲”的观念,仍以大致的故事情节如菩萨化为马郎妇,以嫁马郎等方式传播佛法,度化众人,但故事情节已经有中国儒家礼教文化深深的烙印。表现有二:其一,并非“一无所却”而需具礼迎之;其二是“客未散而妇死,须臾便烂”——南宋理学的“禁欲主义”特征明显。中国僧人志磐增加这些细节正是欲使马郎妇形象能得到儒家礼教思想大行其道的中国的接受,以减少人们接受佛教文化的阻力。
这是一次佛教徒为了最大限度地争取中国不同阶层的信众而以传播佛法为目的的主动改写。从佛教徒的主动改写可以看出,由于辅教动机,有时僧人会通过书写佛史,或是结合中国伦理文化对一些佛教故事作适当修改,以备后人查阅和广弘佛法。马郎妇相关故事的改写与再传播就是中国僧人这一举措的缩影。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三则故事中的马郎妇形象均未点明为“观世音菩萨”而分别为“锁骨菩萨、我侣、普贤尊者”。但黄庭坚(公元1045-1105年)《山谷集》卷一四《观世音赞六首》第一首结尾却云:“设欲真见观世音,金沙滩头马郎妇。”[6]那么则马郎妇为观世音化身至少在北宋时已经确定。同处北宋的寿涯禅师也有词作《渔家傲·咏鱼篮观音》:“勘笑马郎来纳败。”[7]“纳败”之语,当指最后妇人身死坏烂一事。南宋志磐的《佛祖统纪》称马郎妇实为普贤尊者,可能与其天台宗僧的身份背景有关。由此可见,马郎妇与观世音菩萨的密切联系,在《佛祖统纪》的马郎妇故事产生之前就一直存在于中国俗释两派心中。经过中国僧人对该故事主动加以修改和润色,中外文化的融合自然得以消解中国释俗两派彼此在理解上的鸿沟。
三
马郎妇故事在流传过程中被中国不同社会阶层不同文化背景的叙述者根据需要改写。这样的改写本身就是中国文化内各个小文化圈对这则佛教故事是否符合内心标准的一种反映。各阶层文化的冲突历经不同时代、不同伦理思想、不同社会心理、不同宗教等诸方面的变迁而错综复杂地影响着佛教故事的传播。笔者以为,观世音菩萨中国化有以下几个最为明显的特征:其一是形象的女性化,其二是封建礼教化,其三是世俗化。
学界对观世音菩萨传入中土后的女性化问题多有论述,在此不再赘述。但补充一点,与印度社会的男权绝对强势地位不同,中国的社会形态和民众心理有微妙的差异。中国虽然也较早进入父权社会,但女性的实际地位要远高于印度的女性。古印度的妇女无论属于哪个种姓,都处于与首陀罗同样的地位,属于最低贱的一类公民。《摩奴法典》说:“诱使男人堕落,是女人的天性……因为在人世间,妇女不但可以诱使愚者,而且也可以诱使贤者堕落,使之成为情欲和愤怒的奴隶。”[8]而在提倡“柔弱胜刚强“的中国社会,即便不论唐代这样的特殊朝代,女性的实际地位也要高于印度妇女。这与中国忠孝礼义观念有关。两种不同文化形态的社会自然对观音信仰的传播会因各自的理解产生差距。
观音菩萨的封建礼教化除了上文所述外,在中国化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与其他神衹一样,被封建统治阶层利用成为宣传、维护其统治的重要工具。在封建统治者、正统文人的有意倡导下,观音崇拜中对“忠”的褒扬大大加强。以《南海观音菩萨出身修行传》为例,该故事在民间流传的妙善公主事迹基础上增加了观音平乱伏妖、帮助父王恢复被叛臣篡夺的王位等情节,是要突出妙善观音的有助于国、有德于民、忠孝两全的品质。
虽然官方和知识阶层将其神圣化、礼教化,但在一部分以世俗民众为读者的下层知识分子和广大底层民众心中,观世音菩萨的形象与官方的宣扬仍是有一定距离的。有两点表现较为突出:首先,观音菩萨本来就是为了度一切众生,她以有力的臂膀温暖着饱受苦难的民众的心灵。她因救济等现实功能如送子和信奉仪式简单易行而深受世俗大众的爱戴。某种程度上她作为家庭守护神、福神、善神而受到广大民众的亲近、依靠并影响着他们精神情感的深层。其次,一些下层知识分子为了吸引部分民众,顺从甚至宣扬世俗人搜奇猎艳、财色兼得心理的状况依然存在。如明冯梦龙《古今小说》第二十卷《月明和尚度柳翠》和明周清原《西湖二集》卷二十“巧妓佐夫成名”等作品中都提及化身为妓的锁骨观音传说。这种“以神为戏”的文学创作实际体现出部分文人知识分子宗教意识淡薄而导致的神灵形象的世俗化。
总的来说,马郎妇故事及其所塑造出的不同形象的变化,是华夏民族吸收佛教文化并结合自身文化渊源所做出的再创造。由于各阶层文化解读的不同,故事与形象自然会被不断改写。而对文化走向最终融合起重要作用的应该是中国僧人的主动适应,这使得佛教文化的更广泛传播具有民间信仰的特征。观世音菩萨也就被中国人广泛接受,成为了母亲般的神衹,靠她来沟通天人。①笔者以为,观音就如同其法号一样,以其无私的救济能力代表了母亲而不是父亲的角色。即是沟通普通中国人与宇宙最高权威的纽带。即便研究马郎妇这样短小的传奇故事的流传、改写和被接受过程,也能使我们管中窥豹,发现其别有洞天的一面,而再不会一叶障目。
[1]《中华大藏经》编辑局.《中华大藏经》汉文部分:第8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7:703.
[2]牛僧孺,李复言.玄怪录 续玄怪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12.
[3]李宗为.唐人传奇[M].北京:中华书局,1985:97-98.
[4]叶廷珪.海录碎事[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2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645.
[5]程颢.河南程氏遗书:卷 22下[M].北京:中华书局1981:303.
[6]黄庭坚.山谷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118.
[7]唐圭璋.全宋词: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5:213.
[8]摩奴法典[M].[法]迭朗善,译.马香雪,转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50.
A New Look on the Goddess of Mercy in China from Recomposing the Story of Ma Lang’s Wife
ZHONG Zhi-qiang
(School of L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Some Buddhist stories related to the image of Ma Lang’s wife have been circulated and recomposed,with a widespread and far-reaching impact.And the literary phenomenon is closely related to goddess of mercy in China.The story’s constant recomposing is of significance in religion,literature and culture.The differences in her images interpretation in the process of accepting beliefs of goddess of mercy by social stratums of Chinese ancient society is the underlying reasons for constant recomposing and images changes of the story of Ma Lang’s wife.Chinese monks actively adapting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cultural integration,which is conducive to more wide diffusion of Buddhist culture with characteristics of folk beliefs.
Ma Lang’s wife;Goddess of Mercy;culture integration
I059.9
A
1672-3910(2012)01-0029-04
2011-08-18
钟志强(1983-),男,福建明溪人,博士生,主要从事先唐文学与文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