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中的“相反相成”与“相辅相成”

吴文治

(常州工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一、相反相成

《老子》的“相反相成”是充满睿智和哲理的辩证思想。“相反相成”的意思是：两个看起来是相反的事物(有同一性)，实际上是互相依赖，互相促进的。《老子》第二章载：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交，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老子》中的实体气象“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等具有一种交互关系：相生、相成、相交、相倾、相和、相随。《汉书·艺文志》也有记载：“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世界是“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国语·郑语》)的世界。

毛泽东提出的“矛盾”的概念，是对“相反相成”辩证法思想的继承与发展，指出事物以对立统一的方式存在。相反的因素在互相融合的时候达到和谐。“相反相成”的哲学思想，作为设计哲学的一个重要思想来源，深刻影响着设计领域的理论研究和创作实践。

(一)“人工之美”与“自然之美”

人工与自然是“相反”的两个方向，看似是一对只会互损而不能增益的矛盾。它们有“相反”的一面，但经过设计师的艺术设计也可以促成彼此的“相成”。人工与自然之协调，在建筑设计、城市规划设计、景观园林设计、室内设计等领域都是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下面以园林设计为例进行阐述。

明代著名的造园大家计成在《园冶》中提出：“园地为山林胜，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而悬，有平而坦，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工。”中国古典园林善于把“人事之工”与“自然之趣”有机地统一融糅起来，形成一种“天人谐和”的境界。他在“园说”四篇的首篇中，提出了两个设计的原则：(1)景到随机，即园林造景要适应园址的地貌和地形特点，并尽量发挥它的长处，避开它的短处；(2)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它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人工创造的山水环境，必须予人一种仿佛天造地设的感觉；二是建筑的配置必须从属、协调于山水环境，不可喧宾夺主①。

古今中外的匠师们在进行园林设计和环境设计的时候，都善于把园林建筑融糅于自然环境之中，发展、创造了许多别致的建筑形象和细节处理②。譬如，中国古典园林中的亭(四方亭、六角亭、八角亭、圆亭、扇面亭等)、台、楼、阁、廊(水廊、爬山廊、游廊等)、榭、舫、桥等都根据自然地理条件和环境地域特色设计出很多各具特色、形态丰富的形制。柳暗花明、曲径通幽、步换景移、步移景异等是诗意、园林与建筑“相反”而“相成”的结果。在中国古人看来，如果只有相同的要素或性质相遇，就无法产生“对话”，也就没有所谓的……和谐了。相同要素相遇只能产生单调、贫乏、死亡，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③。只有在设计时通过各异质要素之间相互碰撞和交融才能产生出丰富多彩的世界。

(二)“木桶理论”与“最弱一环”

著名的“木桶理论”和“链条理论”为大众所熟知，并经常用来阐释相关问题。“木桶理论”是指用木桶来装水，若制作木桶的木板参差不齐，那么它能盛下的水的容量，不是由这个木桶中最长的木板来决定的，而是由最短的木板来决定，所以它又被称为“短板效应”。“链条理论”认为，成功是由多个相互关联的环节和步骤构成的，就像一个环环相扣的链条。当每一个环节都很坚韧时，环节越多，成功越大。反之，只要有一个环节脆弱，链条就会断裂，成功等于零。

“木桶理论”中的“短板”和“链条理论”中的“最弱一环”，通常被认为是没有价值、最可牺牲的，也是系统中应该加强、替换或移除的不利条件。但是，“最弱一环”这个最弱的元素，却可以用来保护其他较为重要的元素，这样，最弱一环实际上变成系统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比如，电路是由保险丝保护的。保险丝的作用就是烧熔，以保护电路免于被突如其来的强电流损毁。保险丝就是系统中最弱的一环，也是系统中最有价值的一环。设计过程中，系统的“最弱一环”，可以通过以下两种方式使用：它可以失灵，消极地把损害减到最低；或者可以失灵，但却可以启动附加系统，积极地把损害降到最小。消极设计的例子，可以从电路的保险丝中看到。保险丝让电路中其他零件的损害降到最低。积极设计的例子可以从建筑中的自动灭火喷水装置中看到。喷水系统通常因零件无法降低热度而启动——一个会熔化的焊接环，可以启动喷水装置；或者玻璃容器中的液体，受热膨胀，打破玻璃，然后启动喷水系统。“最弱一环”理论只适用于某种失灵状况会影响到系统中其他元素的情况；如果系统中的元素分散、无关联，则无法有效使用这项法则，因为系统元素之间没有任何连接④。

世界有普遍的规律，但普遍的规律在不同领域的运用方式却相差甚远。同样的理论，其关注的重点不同，哪怕是两个“相反”的方面，在解决不同问题的时候也可能会各有所长，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设计师要擅长发现这种差别，领会这种思维智慧，并积极地运用到设计活动中去。

(三)“安全轻便”与“避免相撞”

人们习惯于把德国车与日本车的设计进行比较，并形成一种观念：日本车虽然轻盈省油却经不起撞，所以总是认为德国车更加安全。但丰田却换了一种思维方式。在丰田公司常务金田新办公桌背后的墙上，有一幅装祯精美的书法，上面写着“相反相成”四个汉字。金田从中国的《后汉书》中找到了这句话，并用毛泽东的《矛盾论》充实了它。这四个字是金田为丰田工作三十几年来的感悟，“在丰田公司里很多同时存在的东西都是相反的”。

世间的一切难事皆生于矛盾，而只要用心思把矛盾的死结打开，使看似相反的两面统一共存，再大的难题也可迎刃而解。“我们通常只想怎么在事故发生时保护自己的车，所以设计得很结实很重，但如果在某个理想的系统里，车子之间再也不会相撞，就可以设计得很小很轻了。”丰田有一个梦想，即汽车可以“像鸟、像鱼，又像风”， 汽车可以永不相撞，也能自由自在，没有堵塞也没有事故。

丰田的技术人员想到汽车也应该可以具有同样避免相撞的功能。这个技术一旦开发成功，在十字路口就不再需要红绿灯了，交叉相遇的车子会提前感知对方的走向，而方便的一方会自然地减速让行。丰田开发的下一代道路交通系统IMTS使用的道路，只不过是在普通的柏油路中间每隔几米嵌入一个磁性发射装置，与之配套的客车上安装了接收装置，这样，如果不需要拐弯时，车子就可以根据路面上发射来的电磁波指示的方向自动行驶。这是一种在中距离、中量的运输中具有弹性和高经济性的交通系统。IMTS的目的是营造一个更有秩序的社会，使车辆尽可能平稳、定量地运行，从而最大限度地平均分配路面资源。丰田正在与一些日本地方政府洽谈公路的改造与该系统的试运行。

丰田从大众对于其汽车产品“不经撞、不安全”这个与其目的“相反”的评价出发，通过提出避免汽车相撞的想法和相关的技术研究，直面这个问题，并采取“相反”的思维方式来解决它。难怪国内各种汽车厂家各个层面的人都会发出“丰田是最可怕的”喟叹。这就是丰田赢取市场和获得尊重最直接的体现。

丰田相信，虽然每个市场都那么不同，但只要用心，总能找到一种办法，使相反的事物于矛盾中相成，而后便有安全稳定的利润如期而至。

二、相辅相成

相辅相成，是指两件事物互相配合，互相辅助，缺一不可。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在《建筑十书》中提出了对建筑师的期望：“建筑师应该擅长文笔，熟悉制图，精通几何，深悉各种历史，勤听哲学，理解音乐，对医学并非茫然无知，通晓法律家的著述，具备天文学或天体理论的知识。”⑤设计本身就是一个多学科交叉、融合的专业，几何制图、历史、哲学、音乐、医学、法律法规等学科是设计相辅相成的外部学科。同时，设计本身所包含的比例与尺度、形式与功能、节奏与韵律等形式美法则皆是相辅相成的方面。

(一)比例与尺度

比例与尺度如影随形，共同构成形式美的一条重要法则。没有尺度就无法具体判断比例，而任何尺度总会在一定条件下反映出某种比例来。尺度就是以一定的尺寸与被赋予的合适比例所联系的设计产品的测定标准，可以分为三种：自然的尺度(体现观者正常的存在)；超人的尺度(强调高大与雄伟，使人感到自身的渺小，通常是由简单的行和巨大的尺寸来构成)；亲切的尺度(尺寸比常规的小，倾向于心理尺度)。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能思维的人是万物的尺度。”法国著名建筑师布隆代尔说，美产生于量度和比例。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建筑师帕拉第奥也说过，美产生于形式，产生于整体与各部分之间的协调。任何一件功能与形式完美的设计都有适当的比例与尺度关系，比例与尺度既反映结构功能又符合人的审美习惯。比例与尺度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均衡、稳定、和谐的美学关系，并涉及到线条、形状、色彩等方面。

适当的比例不仅是物理属性的数的关系，也是生活经验所形成的一部分。在设计中对比例关系的运用一般要考虑以下几个因素：(1)设计对象的客观要求，指设计对象本身的功能、技术、结构等标准对比例的要求；(2)设计主体的主观要求，亦即设计师所要表现的主题、艺术追求(风格要求)；(3)文化环境及其标准的要求，不同种族、性别的人对于美的看法是有区别的，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关于好的比例的标准也是各异的。而时代不同，这些标准都会发生变化。譬如，“如果呈现一个有魅力的女性是设计的关键因素，就要利用女性的形象，其腰臀比例应该为0.7，并用该文化中的性感象征来加以强调。如果呈现一个有魅力的男性是设计的关键因素，就要利用男性的形象，其腰臀比例应约为0.9，并展示出他的财富和地位(如奢华的衣服)。”⑥

(二)形式与功能

形式与功能是设计中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在设计史上，路易·沙利文(Louis Henry Sullivan，1850—1924，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著名建筑师，芝加哥学派的得力支柱)第一个提出了著名的“形式追随功能”(form follows function)的思想，这一简明扼要的短语，几乎成为在美国所听到、看到的设计哲学的唯一陈述，也成为日后德国包豪斯所信赖的教义。沙利文说：“自然界中的一切东西都具有一种形状，也就是说有一种形式，一种外观造型，于是就告诉我们，这是些什么以及如何和别的东西区分开来”，“哪里功能不变，形式就不变”。他认为“装饰是精神上的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恰恰是为了美学利益，他要完全避免壮实的使用，一是人们高度集中于体态裸露、完美的建筑，就像那些强劲有力的体育健儿般的简单形式给我们带来梦寐以求的自然从容感。对沙利文来说，大自然通过结构和装饰而不需要人为添加就能显示出自己的艺术美来。这些观点，后来由他的学生赖特进一步发挥，成为20世纪前半叶工业设计的主流——功能主义的主要依据。

实际上，形式与功能并不能也不需要进行谁为第一谁为第二的划分。即使勉为其难地去做，也是没有太多意义的。“美观实用效应”认为：不管是不是真的实用，美观的设计看起来更好用，而且使用几率也更高。好用但不美观的设计，接受度往往不高，也就谈不到是否实用了。这些认知偏见及其带来的一系列后续反应是很难改变的。美观的设计能够激发创意、解决问题 、促进人与设计建立正面关系，使人更能够容忍设计的缺陷。

避免落入“形式主义”或“功能主义”的窠臼，而是对传统、文化、地域、装饰、共生等进行综合研究，才是设计中“形式与功能”需要建立的正确关系。只有将两者合理地协调好，才能产生更好的设计。

(三)节奏与韵律

节奏本身指音乐中，音响节拍轻重缓急的变化和重复，具有时间感。在艺术设计或美术创作当中是指同一视觉要素连续重复而产生的运动感。“韵律是诗词中的平仄格式和押韵规则。韵律在音乐中称为旋律。古代的诗词是要颂唱的，所以诗词的韵律与音乐的旋律是一脉相承的。音乐、诗词中的节奏与韵律在造型设计艺术中的应用，大大丰富了造型艺术语言中思想情感方面的表现力。”⑦

韵律美按其形式特点可以分为几种不同的类型：(1)连续的韵律，以一种或几种要素连续、重复地排列而形成，各要素之间保持着恒定的距离和关系，可以无止境地连绵延长；(2)渐变韵律，连续的要素如果在某一方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变化，故称渐变韵律；(3)起伏韵律，渐变韵律如果按照一定规律时而增加，时而减小，有如波浪之起伏，或具不规则的节奏感，即为起伏韵律，这种韵律较活泼而具有运动感；(4)交错韵律，各组成部分按一定规律交织、穿插而形成，各要素互相制约，一隐一显，表现出一种有组织的变化。以上四种形式的韵律虽然各有特点，但都体现出一种共性——具有极其明显的条理性、重复性和连续性。借助于这一点既可以加强整体的统一性，又可以求得丰富多彩的变化⑧。

在设计的形式美规律中，节奏与韵律相辅相成，是十分重要的设计法则。人类在长期的生活实践和设计思考中通过对大自然的观察发现，很多事物和现象通过有规律的重复出现或者有秩序的变化可以形成一种美感。如树叶、花瓣的单片构成和整体形式，都是通过一定形式的组合、排列，通过有规律的变化形成具有节奏感的图案和纹理。人造物很多都是通过对自然物的模仿或者是受其启发而发明的。如，衣服上的很多图案，人工织物沿经纬两个方向相互交错、穿插，通过图案色彩及凹凸变化，也会产生一种韵律感。

韵律中跳动着节奏，节奏中包含着韵律。在设计中处理好节奏与韵律，能让设计更具美感也更易于让人接受，这对于消费主义时代的设计师而言无疑是举足轻重的。

三、异曲同工

无论是相反相成还是相辅相成，都是一种设计思维和方法，它们所包含的设计思想是辩证统一的，虽然采取不同的思维方法但得到了相同的效果。规划与“反规划”(俞孔坚)、建筑与“负建筑”(隈研吾)等学说和概念的提出，都是通向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天人谐和”，在宇宙的各种关系法则中找对各自的位置，处理好相互关系。

美国著名物理学家阿·热在其《可怕的对称》中说，大自然在最基础的水平上，是按美来设计的。所有图形按一定比例关系排列和组合，最容易产生美感，三角形、圆形、方形和流线型等，各有自身的艺术审美功能。如圆具有很高的对称性，自然中的许多形态都是圆形的。圆既是美的，又是善的，故有完美、圆满、完善之类的说法。但是，这种美感又是在对立统一中实现的。直升飞机在空中飞行，像雄鹰在空中盘旋，十分美丽，但是，能够使它在空中美丽盘旋的两组叶轮圆，则必须同时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旋转，否则直升飞机就不会在空中盘旋。

设计的发展是无限的，设计的方法也是无穷的，因此设计创作合乎逻辑地走向了多样性，形成相异并存、互为补充的格局。相反相成与相辅相成的设计思想是每个设计师都试图充分理解、灵活运用的设计思维方法。从艺术角度来看，各领域的设计都和音乐有类似的关系，是人类特有的抽象思维和创造力的表达，是对各种“相反”和“相成”的要素等宇宙规则的重新编织，尽管人类进行造物设计之初也是对自然物的模仿，但这种模仿是高级的抽象和创造，本身即具有“相反相成”与“相辅相成”的辩证思想内涵。

必须注意的一点是，“相反相成”与“相辅相成”之间并不存在天然的鸿沟，而是相互交融和互为存在的。因此，文中所作的章节划分，只是从谋篇布局考虑，而不是在内涵上将其对立分开。从哲学层面和事理角度看，将两者分开是不明智的，这也非笔者用意。

四、结语

设计是艺术的狂想与科学的实证相结合的产物。艺术崇尚感性直觉，而科学尊崇理性逻辑，但这两个“相反”的要素正是其“相成”的依据，将艺术的狂想和科学的实证相结合是设计出既充满创意又符合生活实际产品的前提。在设计实践中辩证地来看待设计师与甲方、市场、规范等客观因素以及设计本身所包含的形式与功能、比例与尺度、节奏与韵律等之间的关系，利用相反相成与相辅相成的设计思想将这些客观的“要求”“规律”转化为积极的创意着手点，创造出形式多样、内涵丰富、充满智慧和情感要素的设计，应该成为每个设计师所追求的一种境界。

注释：

①②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16页，第15页。

③(美)苏珊·朗格著，滕守尧译：《艺术问题》，南京出版社，2006年，丛书总序，第2页。

④⑥(美)威廉·立德威尔、克里蒂娜·霍顿、吉尔·巴特勒著， 李婵译：《设计的法则》，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年，第210页，第26页。

⑤郑时龄：《建筑批评学》，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年，第148页。

⑦贺文奇：《钧瓷造型设计艺术语言的运用——节奏与韵律之美》，http://www.juncihun.cn/view.asp?news_id=691,2009年7月4日。

⑧彭一刚：《建筑空间组合论》，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8年，第3版，第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