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李碧华的宿命论——以《生死桥》为例

戴小霞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李碧华的大部分小说具有浓郁的神秘气息，小说中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意味，又搀和着荒诞小说的艺术手法，情节的时间跨度很大。惯常的情节为生死轮回，缘定三生。注重表现人物心理、情欲、情感，并对此进行理想化，从而带有诗意。因而评论家称李碧华的小说‘为诡异言情小说’。”［1］李碧华的《生死桥》［2］以民国初年为时代背景，通过三个卖艺人在乱世中的命运和情感，表现出强烈的宿命论思想。本文试从以下三个方面来分析。

一、因缘已定

丹丹，怀玉，志高三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还只是十岁或多一点的孩子。丹丹观看雍和宫庙会“打鬼”的时候迷了路，无端来到万福阁，一只黑猫在丹丹面前掠过，丹丹遂追随了去，于是遇见了怀玉和志高。

因为一只黑猫，素不相识的三个孩子在偌大的北平相遇、相识。不带一丝杂毛的黑猫，神秘，诱惑，深不可测，象征着命运的不可知。黑猫是命运的使者，它带领着丹丹走向已经安排好的因缘。丹丹本来是可以反抗的，她明明是来看“打鬼”的，她为黄哥哥祈祷后该回去的，可是她没有，她毫不犹豫地跟随猫，于是遇见了怀玉，然后志高。这一前一后看似不经意，其实因缘早已经安排在那里。仿佛一切都是命定的，人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只能去面对、接受。丹丹最先见到的是怀玉，映入她眼帘的是怀玉，将来走进她心底的也是怀玉，怀玉如同其名将像玉一样深藏于她心，怀玉就是她宿命中的那个人。在怀玉眼里，年幼的丹丹是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孩儿，红色，炙热，浓烈，代表着生命，既可以是重生，也可以是死亡，丹丹注定要为眼前的怀玉燃烧，不是生就是死，注定要倾尽全力去温暖那不通人性的“寒玉”。玉虽为温润之物，但玉毕竟是玉，它永远是冷的，而人心再怎么炙热、滚烫，终究温暖不了玉，丹丹注定要承受这“寒玉”之苦。志高是后来才走进丹丹的眼里的，因为丹丹已经遇见怀玉，志高再怎么努力，终究走不进丹丹的心里。而怀玉和志高都是第一次见到丹丹，丹丹也同时走进他们的心灵，成为他们一生都打不开的情结。假如没有那只黑猫，丹丹也不会遇见怀玉和志高，他们的命运说不定可以改变，可是特定的时刻出现了这只黑猫，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因缘早就在那里，他们注定要相遇、纠缠。

丹丹，怀玉，志高三个人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是在阔别七年之后。当十七岁的丹丹出现在他们面前，虽然相隔甚远，志高和怀玉仍然看见了她，两人同时在心底想着她。与童年时不同，这次是他们两个人先看到丹丹，只是志高先看见丹丹，然后是怀玉。志高不需要任何介质，就能想起一个人，可见这份想念是没来由的，无边无际的，这份想念是张扬的、饱满的、外显的。怀玉是在志高指引之后才看见，继而想起的。怀玉的想念是必须依靠某种介质的作用，才能发散出来。这种想念是克制的、隐忍的、深埋的。相比之下，怀玉远不如志高用心用情之深。怀玉没有招呼丹丹，但是眼尖的丹丹一眼就认出了怀玉。由此可见，用心用情于丹丹，只是志高略胜一筹，丹丹只用心用情于怀玉，然后才是志高。

纵使地理位置、空间距离再远，光阴和时间再长，命中注定要再见、再认的人，终究会再见、再认。丹丹自幼无父无母，只能跟着师父颠沛流离，师父流浪去哪，她跟着去哪。丹丹原本可以一直在天津的，可是无意中师父来到了北平，于是她跟着来到北平。来到北平的她可以不认识志高和怀玉的，可偏偏她记得童年时的切糕哥和怀玉哥，还认得出青年的他们。志高和怀玉本来也可以不认识丹丹的，十岁的丹丹和十七岁的丹丹，应该是发生了很大变化的，可是丹丹就那样神奇地刻在了他们心里。因缘早就安排好了，三个人注定要走到一起，从此息息相关，牵绊一生。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指引着，安排着人的命运。在一种无形的力量之下，三个人将走向被预先设置好的命运。

二、生死有命

青年的怀玉凭着扎实的功底和过硬的技艺，成为北平广和楼第一武生。年少气盛、心怀大志的怀玉，不满足在北平的成就，奔赴了上海。丹丹没有亲人没有家乡，她有的只是流离颠沛的生活。对于一个以卖艺为生、四处漂泊的女孩，能和心里的人相守在一起，过上安稳、踏实的日子就是最大的梦想。为了怀玉，她义无反顾地奔赴上海。志高，不像怀玉心怀大志，丹丹为情所动——远赴上海。志高不是圣人，可以无欲无求，他选择的是自己的方式: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对丹丹的思念伴随着他在北平重生、前进。

在上海的怀玉，为了满足情感、成就梦想，选择了明艳如花且有助于自己东山再起的段娉婷。面对怀玉的决绝和无情，丹丹报复性地选择了和金啸风在一起。当丹丹的生命有危险时，怀玉毅然铤而走险，找到丹丹劝她自保。最终这对恋人决定私奔时，命运之神伸出了它巨大的双手。段娉婷因为怀玉的背叛，金啸风因为丹丹的背叛，同时使出各自的手段。结果，怀玉双眼被刺瞎，丹丹亲手毒死了金啸风。怀玉的眼睛被刺瞎后，和段娉婷一起来到了杭州。从前北平、上海的第一武生，上海电影明星，这些都成了陈年往事。怀玉过着不知晨昏、暗无天日的日子——生不如死。丹丹面对自己爱的男人不知所踪，爱自己的男人永远不再醒来的残局，她的生命失重了。她毫不犹豫地喝下了毒死金啸风的那瓶毒药，接着毒药、鸦片吞噬着她，史仲明吞噬她，丹丹就这样急景凋年了。丹丹用她残存的躯壳践行了三年之约——看到志高的成功后，她心满意足了，于是雪夜中，毅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丹丹是死不如生。

李碧华笔下的人物常常有一种跨越生死惊世骇俗的追求和抗争，因此被评论界认为是“自由穿梭在现实和灵界之间”［3］的精灵。怀玉从小就心高气傲，他不满足于现状，他拼命地改变、挣扎，只为实现他的梦想。结果为了梦想，他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价。假若最开始他没有去上海，继续留在北平，想必他的生活一定是风光无限吧。假若他在上海没有遇见段娉婷，那么至少他还是上海凌霄大舞台的第一武生。假若后来他听师父的话回北平，重操旧业，他一定还是红透北平的唐怀玉。可是偏偏他遇见段聘婷了，还喜欢上了彼此。为此，他成了电影明星。假若最后他听段娉婷的话不去找丹丹，那么他和段娉婷在杭州必定过的是神仙眷属的生活吧。可是偏偏他放不下丹丹，义无反顾地去找丹丹。命运在召唤他，他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命运的脚步，命运早已安排好，他只需走向安排好的命运:双眼被刺瞎——生不如死的宿命。丹丹无父无母，自幼吃的是江湖饭，过的是走南闯北卖艺的生活，这样的环境和生活，练就了丹丹不畏艰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和执着的精神。正是这种倔强的精神，让她义无反顾地追求怀玉，她的极端报复，她的任性妄为，只为对怀玉的爱，最终她付出了死不如生的代价。丹丹本来是要回北平的，可是她倔强地留了下来，并且遇见了上海第一号闻人金啸风。假若没有遇见金啸风，那么她的“报复”很有可能无从实施。可是，她偏偏遇见金啸风了，金啸风在她身上找到了初恋的感觉——真心喜欢她。于是她走上了万劫不复的“复仇”道路——报复怀玉，报复金啸风，最后报复自己。命运的不可逆性就这样凸显出来了，她只能按着安排好的命运一步步走去，走向她的宿命:割腕自尽——死不如生。

最终怀玉娶的是段娉婷，志高娶的是自己的师妹“水泡眼”，而丹丹香消玉殒。一切都早已经命定。命运之神早就通过王老公，预知了三个年轻人将来的命运。第一次是童年，一个生不如死，一个死不如生，还有一个是先死后生;第二次是青年，他们将来都不是和心里人在一起;第三次，是距离第二次之后的一年，王老公已不在人世——他们的命运和情感已经被安排，命运之神已在前方召唤，等着年轻人走向自己的宿命。最终，三个人的命运和情感都一一被证实。由此可见，生死有命，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脱命运的安排。

三、生死轮回

怀玉和志高也是卖艺，与怀玉不同的是，志高不务正业，只求“捷径”。志高只是一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愿望:填饱肚子，过上安稳的日子。因为梦想，怀玉曾经是北平广和楼的第一武生，上海凌霄大舞台的第一武生，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的男主角。因为梦想，怀玉对感情有着绝对的理性和克制，隐忍和掩埋，怀玉先是背叛了丹丹的爱情，接着彻底失去丹丹，失去用以观看世事的明亮的双眼。梦想成就了怀玉，却也毁了怀玉，让怀玉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生不如死的怀玉回到北平，借妻子的眼，用自己的耳，见证了志高的成功后，悄然离去。他奔赴那个也有着无数桥的城市，在那里掩埋他一生道不尽的苍凉与沧桑。志高没有怀玉那样灿烂的梦想，他的感情只能在平凡琐碎的日子里，要么疯狂增长，要么悄悄消亡。在丹丹离去的日子里，他开始发愤图强，他的戏在第二天竟唱得特别的好，志高就在爱情失意，事业渐渐高升中，走上了人生的正轨。后来他悉得龙师傅的栽植，在北平也算是小有名气，并且和师妹“水泡眼”一起过上了安稳踏实的日子。从前志高不是这样的，从前的志高不务正业，一心想着用雕虫小技来瞒天过海。从前的志高连自己都养不活，有时还会去胭脂红胡同，拿取亲娘用皮肉换来的钱。可是丹丹走后，志高彻底地脱胎换骨了，志高是“先死后生”。怀玉是生在北平，然后以北平为出发点，走向他的宿命。志高先是“死”在北平，然后以北平为起点，重生于北平，北平有着他先死后生的宿命。丹丹不知生在何方，但她选择死在北平，死在北平的天桥。丹丹走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情生于桥又死于桥。三年前，他们相认于天桥，多么的惊喜，欢欣。切糕哥还是童年那时的猴面人样，怀玉哥也一如既往的腼腆、羞怯，而丹丹又是多么的青春逼人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时的他们能一眼就认出人群中的丹丹，丹丹也能一眼认出他们。三年后，物是人非。怀玉眼睛瞎了，匆匆来了又匆匆去了;丹丹重病缠身，残存躯壳，来了就死了;只有志高，在去和死的中间生。天桥上，有的人去，有的人死，有的人生。丹丹临死的时候，一只不带任何杂色的黑猫，碰上丹丹，从丹丹身上一跳而过，朝北，朝雍和宫去。一切又都回到起点，那是丹丹童年时遇见的黑猫，在黑猫的指引下，丹丹遇见了怀玉和志高——三人的宿命。当圆心划出一个圆的时候，圆心就面临着死亡，失去存在的意义。个体就是在自己预先设置好的位置，以生命为圆心，划出生命之圆，当生命之圆的终点回到起点上，与起点重叠交合时，个体的生命也就陷入死亡。死亡意味着新生，而新生意味着轮回。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命就在这象征着命运之桥的“天桥”上轮回。

四、结语

李碧华在《生死桥》中有着强烈的宿命论思想，冥冥之中，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被安排好了的，生命的过程正是走向宿命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无论人怎么挣扎、努力，最终都超脱不了自己的命运，这就是宿命的力量。命运是可知性却又是不可逆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只能按着命运之神的旨意，完成自己的宿命，生与死就这样轮回。

［1］ 曹惠民．台港澳文学教程［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

［2］ 李碧华．生死桥［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

［3］ 陈熙涵．香港女作家李碧华:不做苦海明灯［N］．文汇报，2002－0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