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对方言保护与传承的影响
——以常州“口头非遗”为例
2012-04-02金丽藻
金丽藻
(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语言是文化产生和发展的关键,文化的发展也促使语言更加丰富和细密”①,方言是地方文化产生与发展的重要传承体,方言也通过文化的发展进一步“丰富和细密”自身。然而,当今社会,方言与文化的这种相互促进的功能在急遽退化,方言本身也成为了被抢救和保护的对象。一种方言的消失,就意味着一方文化的严重流失。周有光老先生给家乡人民题词“推广普通话,珍惜方言”,如何珍惜方言,已然成为社会科学界研究的紧迫课题。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先辈前人们留下的宝贵地域文化资源,其中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更与方言密切相连,巧妙利用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方言的契合点,用传承文化来保护方言不失为一种有效尝试,更是双赢之举。
一、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方言的关系
“非物质文化遗产包括以下方面:(1)口头传统,以及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表现载体的语言;(2)传统表演艺术;(3)民俗活动、礼仪、节庆;(4)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民间传统知识和实践;(5)传统技艺和经验,如传统的生产技术、医药、体育健身活动等;(6)与上述表现形式相关的文化空间。”②其中,如口头传统、语言类传统表演艺术和民俗活动等则以口头形式世代口耳相传,它们与当地方言紧密相关,是一种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方言本身更是独一无二的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方言与以方言为载体的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下文简略为“口头非遗”)相互依存,互显特质,如各地方戏与各地方言即是彼此作用的关系,锡剧与常锡吴语,越剧与绍兴方言,闽剧与福州方言,黄梅戏与安庆方言等。
江苏常州具有2 500多年悠久历史文化,钟灵毓秀,人文荟萃,至封建社会末期的清廷时代,“八邑名都”常州府更是开宗立派,独领风骚,龚自珍叹曰“东南无与常匹俦”,常州人民创造了丰富多样的历史文化。目前,常州被列入市级非遗名录的共计57项,关涉口头传承的有“常州吟诵”“天宁寺梵呗唱诵”“锡剧”“小热昏”“常州宣卷”“常州道情”“常州唱春”和“金坛啷当”8项,其中“常州宣卷”和“小热昏”已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常州吟诵”“天宁寺梵呗唱诵”“小热昏”和“锡剧”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常州“口头非遗”,纯粹以常州方言为载体传承的有“常州吟诵”“锡剧”“小热昏”“常州宣卷”“常州道情”和“常州唱春”。它们用常州方言唱诵,使之具有了独特的常州地域文化色彩,常州方言是常州“口头非遗”的区别性标记。另一方面,这些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也为常州方言提供了又一个栖身之地,这些“口头非遗”存在一天,方言就得以延续一天。在现代共同语普遍推行的社会,方言作为交际工具,其使用范围与使用人数不可逆转地呈下降趋势,在方言区长大的孩子成为“无方言族”已不鲜见。值得玩味与关注的是,许多常州“口头非遗”的传承人,如常州吟诵的代表传人赵元任、周有光、屠岸等老先生,他们常年身处海外或异乡,因而说常州方言的能力已经大为减弱,但吟诵赏诗必用地道的常州方言。在常州吟诵研习班中也发现,儿童虽然不会用常州话交谈,但在老师的指导下却学会用常州方言吟诵。常州方言成就常州吟诵,常州吟诵又以特有的形式传承常州方言,两者互为依存与表现。由此可见,方言作为交际用语有一天可能会消失,但如果我们保护好了本地的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那么本地方言也会同样得到保护。
二、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方言的特点
以当地方言为载体的“口头非遗”,保留着方言的特有风貌,方言是其鲜明突出的特点,这也是“口头非遗”地域文化价值的重要体现。比如沪剧用上海话,评弹是苏州话,不致错乱。不仅如此,“口头非遗”里还使用着日常口头方言里不常见的甚至当下方言里已经消失的方言现象,“口头非遗”中的这些方言化石显得尤为珍贵,它们使方言形象更为完整全面。
就常州“口头非遗”中的常州方言来说,以下几方面或与日常口头方言有所不同,或表现更为显著。
第一,文白异读现象突出。文白异读是汉语方言中特有的语音现象,白读是口语音,文读为读书音,常州“口头非遗”中文白异读现象突出,且使用情况复杂。口语音一般承担“说”的任务,文读音在唱诵时使用。
例如常州锡剧源自常武滩簧,“在道白方面,常滩用常白,锡滩用苏白,戏中遇有公堂戏官员出场时,常滩用中州韵,锡滩不用”③。常白就是指锡剧表演中的常州方言念白,用的是口语音,而在“戏中遇有公堂戏官员出场时,常滩用中州韵”,“中州韵”就是文读音了。
常州吟诵则全部采用文读音,因为吟诵文本古典诗词本身就是极为精致的文言,所以采用文读理所当然。赵元任先生说“在吟诗时候取文言音”④。赵元任先生吟诵遗音里还听到一个特别的文读音,现在已经没人那样说了,“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中的“肉”,口语音是[ȵiɔʔ],赵先生吟诵音为文读音[zɔʔ]⑤,文白差异很鲜明,“肉[zɔʔ ]”只有在赵先生的常州吟诵中才能听到。
常州说唱曲艺用语相对复杂,如“小热昏”从头至尾说都使用地地道道的常州土话,从发音到用词都保持着常州方言的纯正性,但唱时不但文白兼用,有时还引进其他方言,以提高表演的趣味性与可看性,常用的其他方言有上海话和扬州话。
第二,适应特定语境的特殊发音处理。常州“口头非遗”中的常州语音既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又表现出一定的灵活性,有时会随语境的需要作灵活处理,这也是继承与创新的有机结合。比如常州民歌《打麦谣》:一箩麦,二箩麦,三箩麦;打麦打到正月正,挨家门上点红灯;打麦打到二月二,茄葫菜籽齐下地;打麦打到三月三,穿件单布衫;打麦打到四月四,麦海粥搭蚕豆子;打麦打到五月五,买个猪头回来享端午;打麦打到六月六,猫狗洗冷浴。……其中“打麦打到五月五,买个猪头回来享端午”,“五”和“午”普通话是同音,在常州方言里是两个音[ŋ]和[u],为了押韵,把“午”临时音变为[ŋ]。又如在吟诵过程中带有入声的喉塞音因为吟诵拖腔的需要也会有所弱化,甚至消失。
第三,集中保留着活色生香的方言土语。常州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很多文本具有原创性,故遣词造句也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有些词现在已经很少说或不说,但在传承下来的“口头非遗”中依然保存或使用着。
在常州民间曲艺“唱春”“小热昏”“道情”“锡剧”里,保存、活跃着大量的土生土长、原汁原味的常州方言词语,从一字词到四字词,这些活色生香的常州土语词,展现出常州的社会万象与人生百态。单音节词如焐、登(为记音字:登一段时间,意为待一段时间)、团(意为圆)、详(意为揣摩)等;双音节词如清头、奴奴、师姑、活络、绢头、阶沿、门闩、问信、一络、然亏、发窠、颈根等;三音节词如头顶心、布筋头、劈硬柴、拖鞋皮、血腥气、打相打、出把戏、调龙灯、小官人、青脚鸡、淴冷浴、跷耸耸、团团床、团团转等;四字词语如螺丝壳壳、淘米虫虫、蛤蜊爿爿、瓶瓶罐罐、狗眼乌珠、斩肉师傅、烂泥菩萨、破衣落索等。因为创作的需要,这些原汁原味的词语往往会成串出现,从视觉到听觉都形成强烈的冲击力,如锡剧赋子《水车棚》⑥:住末住格团团屋,睏末睏格团团床;水车棚是团团屋,水车盘是团团床;帐末帐格团团帐,三铜钱买两盘蚊烟香。
第四,呈现出形象生动的方言修辞艺术。方言语音、方言词语和方言语法结合在一起往往会形成独特的修辞艺术效果,为“口头非遗”增添无穷魅力。如《破衣》⑦:“破衣落索自开心,浑身都有‘花样景’。头上帽子开花顶,身上衣衫补‘补钉’,厚格场化千层布,薄格地方露背心。一条裤子六条筋,腰里结根稻草绳。前头露出‘子孙钉’,后头露出‘行灶门’。鞋无头,袜无跟,好像豁鼻头牯牛啃草根。”此赋运用了比拟、夸张、比喻、对仗等多种修辞手法,形象生动地刻画出了穷人衣衫褴褛的悲惨形象,但仍不失幽默风趣,旧社会贫苦人民自嘲式的黑色幽默跃然而出。此赋唯有用常州方言唱诵才能充分体现其独特魅力。在各地“口头非遗”中,这样的精粹是异常丰富的,有待挖掘与传承。
“口头非遗”中有如此丰富的方言营养,因此传承了文化也就传承了方言。
三、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显示方言历时变化的轨迹
方言是鲜活的语言,它随着岁月的流逝、社会的变迁、人口的流动等不断发生变化,在代代相传中,“口头非遗”在变,其语言载体——方言也在变,虽然“口头非遗”里的方言与日常方言不完全一致,但其变化轨迹却隐藏其中,不同年代“口头非遗”的方言会鲜明地打上时代的烙印。
常州方言的变化同样能从“口头非遗”中表现出来。
第一,语音的变化。以常州吟诵为例,不同年代的人吟诵的韵味很不一样,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由于方言发音变化而形成的,赵元任先生常州吟诵里的方言与现在的常州方言相比较,有明显不同,反映出常州方言的变化。
赵先生的常州方言有街谈与绅谈之分,赵先生吟诵时用的是绅谈,但现代常州方言已经没有街谈与绅谈之分,它们离合融变为一体了;赵先生吟诵里保留着鲜明的尖团音之分,现代常州方言尖音已消失,吟诵里也不用尖音;赵先生吟诵里有鼻化韵母,现代常州方言鼻化韵已消失;赵先生吟诵里保留鲜明的入声和浊音,现代常州方言入声与浊音都趋向弱化。赵元任曾对入声有精辟的见解,他以《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前四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为例,认为用官话念韵脚没有特别之处,“可是用属于吴语的我家乡方言常州话来念,由于古代的调类保持得比较分明,头两句收迫促的入声 tzəʔ(5:)和 süeʔ(5:),后两句收流畅的平声lai(21:)和kai(21:),这种变化暗示着从冰天雪地到春暖花开两个世界。换句话说,这就是韵律象征着内容”⑧。那时常州话里的入声顿挫分明,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审美效果。现在的常州方言,入声变温和了,节律没有那么强烈,顿挫感也就会弱一点。
第二,词语的变化。词语是语言里最活跃、最多变的元素,旧词消失,新词出现,词语始终处于吞吐吸纳中,这种变化也必定会出现在“口头非遗”中,民间艺人和传人们把最鲜活的词语运用到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比如在《锡剧赋子集》和清末民初的常州宝卷(宣卷用的本子)手抄本中运用了大量原汁原味的常州方言词语,特别是日常生活用语现在仍在使用,如布筋头、阶沿、调龙灯、小官人、颈根、打相打、破衣落索、狗眼乌珠等,只有少数词现在已经不用或很少用,如师姑(尼姑)、起课(算卦)等一些旧时代的说法。这些大量传承下来的词语是常州方言的过去和现在,也是常州文化的过去与现在。但在如今文化大融合的时代,新产生的具有地方特色的词语明显减少了,词语的地域性特色逐渐淡化。
第三,方言文化的变迁。“口头非遗”用方言传承,“口头非遗”本身也就成为一种方言文化,比如与方言有关的谐音文化,秘密语文化,秘密语是地方民俗文化的一部分。赵元任先生在《反切语八种》里说“最有系统,在音韵上也最有意思的是用反切的秘密语”⑨,这种秘密语用各地方言音反切,具有很强的地域性和封闭性,赵先生在该文中详细介绍了北平、常州、昆山、上海浦东、苏州、广州、东莞和福州八地的反切秘密语。这些秘密语至今也许没有多少留存于方言中了,它们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常州反切秘密语尚有少数老年人能说,若不传承给年轻人的话将很快会消失。
四、利用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方言的对策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方言的关系就是毛与皮的关系,保护与发展了“口头非遗”,对方言的保护就多一分力度,对方言的传承就多一份保险;而如果地方方言得到有效保护与传承,也必将会促进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稳定继承与发展。当地政府除了在政策扶持、加大宣传、组建和推进传承人团队培养等宏观方面给予积极建设外,还要处理好两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立足传统,传承精髓,使“口头非遗”努力保持方言的原有风貌。以常州为例,常州“口头非遗”是常州地方传统文化的集中展现,常州方言是其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常州方言地道了,常州“口头非遗”也才会具有浓郁的常州特色。尤其是现在,方言很容易受到普通话的影响,使许多珍贵的方言元素流失。因此需要传承人有扎实的方言功底,能传承最地道的方言文化。比如运用常州方言进行常州吟诵时,必须把握“平长仄短、平低仄高、平直仄曲”的基本原则,坚持使用文读音,尽量保持尖团音的区分,依着常州方言的特点吟诵,这样的吟诵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常州吟诵,如果失去这个基本原则,随心所欲,就会变成吟诵大杂烩。又如锡剧的唱词念白,现在听起来根本不是常州方言,但是它确确实实是常州锡剧的“原生态”语音,所以必须坚守。在词汇方面要有意识地挖掘和使用常州方言里本有的特征词、本色词、土语词,注意选择和使用,常州方言的纯洁性才能得以维护,“口头非遗”的本土性才能得以保存。
第二,力求创新,激发活力,给“口头非遗”注入新的能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中说:“各个群体和团体随着其所处环境、与自然界的相互关系和历史条件的变化不断使这种代代相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创新,同时使他们自己具有一种认同感和历史感,从而促进了文化多样性和激发人类的创造力。”由此可见,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的最好方法是创新,而不是因循守旧地让其成为被遗忘之产。因而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必须寻求新的活力增长点,给传统文化插上飞跃的翅膀。目前,常州在这方面已经有了一些探索,比如电视台举办方言大赛传播“口头非遗”,文化部门组建常州吟诵研习班和吟诵艺术协会,努力使小众文化大众化,民俗文化协会组织常州曲艺说唱团。但还相当不够,一方面,“口头非遗”在内容和形式上与现代社会严重脱节,只有一些老年人感兴趣,传承人也都是老年人;另一方面,会说地道常州方言的人也越来越少,不会说方言学习“口头非遗”是一种先天性缺憾,像赵元任等老一辈小时候都会说方言,只是后来一直不说生疏而已,但当他们吟诵时方言就自然而然流淌出来。在两方面都式微的状况下,要找办法自救与互救。首先要在“口头非遗”的文本创作方面多下功夫,内容要紧跟时代步伐,体现时代风貌,不能总是《孟姜女哭长城》《珍珠塔》《十二月花名》等,要创作出新的经典名作,供人们学习传唱。其次要重视对孩子的方言教育。孩子是传承的希望,在教学方法上要把握孩子的心智特点和认知能力,由易到难,由简到繁,循序渐进,从琅琅上口的儿歌开始,激发孩子的积极性,让孩子们在寓教于乐中掌握基本的方言发音,然后再教学常州吟诵等“口头非遗”,掌握更为复杂精细的常州方言。再次要采用分群分类传承法,不同对象学习不同的“口头非遗”,根据各人兴趣开设培训班、研习班,对这些小众文化应该不求数量保证质量,逐步拓展,次第开花,这样才能使方言得到科学的持续的保护与传承。
注释:
①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页。
②颜峰、姚桂芳:《试论方言对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影响》,《文化学刊》,2009年第3期,第176页。
③李祺:《锡剧史话》,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第14页。
④⑧⑨赵元任:《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548页,第877-878页,第364页。
⑤秦德祥、钟敏、柳飞、金丽藻:《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38页。
⑥⑦夏庐庆:《锡剧赋子集》,常州市戏曲研究所编,1988年,第199页,第1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