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庭的光景”
——徐志摩诗文中的坟墓意象解读
2012-04-02杨俊国
杨俊国
(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徐志摩的诗文中,常有坟墓的意象。在致凌叔华的信中,他说:“我的想象总脱不了两样货色,一是梦,一是坟墓,似乎不大健康,更不是吉利,我这常在黑地里构造意境,其实是太晦色了……”[1]一个“崇拜青春,欢乐与光明的灵魂”(《默境》),为什么死亡和坟墓的意象却频频出现于他的作品中?热情地写诗的是徐志摩,冷静地阅世的也是徐志摩。“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是徐志摩;内心里竖着几座“拦路的墓碑”,也是徐志摩。“坟墓”,这个关涉着生命和死亡的“终极性意象”,显露出徐志摩灵魂深处发生的断裂,是理解诗人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切入点。
一
在徐志摩的诗文中,“坟墓”和“死亡”作为核心意象的篇什就有《为谁》、《问谁》、《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去吧》、《一星弱火》、《为要寻一个明星》、《残诗》、《卡尔佛里》、《灰色的人生》、《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毒药》、《半夜深巷琵琶》、《再不见雷峰》、《苏苏》、《一块晦色的路碑》、《残春》、《残破》、《哀曼殊斐儿》、《默境》、《希望的埋葬》、《冢中的岁月》、《送他的葬》、《悲观》、《契诃夫的墓园》、《我的彼得》等等。如果是如黑格尔所言,在物象内蕴的“暗寓意”[2]中流露出的死亡意绪,譬如与死亡相关的客观对应物:春朝、秋月、落叶、飞花、昏夜、秋虫、鸱枭等等,在徐志摩的诗文中那就更多了。
废名说他喜欢六朝诗人庾信的诗句“霜随柳白,月逐坟圆”,欣赏杜甫的诗“独留青冢向黄昏”,徐志摩似乎也酷爱这样的意象和景致,在他眼中,“墓庭的光景,却别是一味”(《默境》)。鲁迅在《坟·题记》中说,他之所以“造成一座小小的坟”,“一面是埋葬,一面也是留恋”[3]。“埋葬”和“留恋”,从两个心理向度透辟地诠释了“坟”的意涵。徐志摩的诗文中的坟墓意象,亦当如是解。不知死,焉知生?只有死才能反照出生。一个没有死亡意识的人,不可能对人生有那么强烈的感受;换言之,一个没有生命意识的人,对死亡也没有那么深刻的体认。
只要走进徐志摩的诗歌世界,读者的眼帘就会摇动着一座座坟墓的镜头。《冢中的岁月》可谓之典型:“白杨树上一阵鸦啼/白杨树上叶落纷披/白杨树下有荒土一堆/亦无有青草/亦无有墓碑//亦无有蛱蝶双飞/亦无有过客依违/有时点缀荒野的暮霭/土堆邻近有青磷闪闪”。白杨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典型的墓树,白杨、松柏等乔木都是埋葬死者时种植以识别坟墓的。汉代古诗中就已出现“白杨”意象,《古诗十九首》中即有“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等诗句,并且都与坟墓相伴。“青草”“墓碑”“蛱蝶”“过客”,皆与此在的生命世界相关联。亦无青草,亦无墓碑,亦无蛱蝶,亦无过客,只有荒野中的这座孤冢,“白杨在西风里无语,摇曳/孤魂在墓窟的凄凉里寻味”。这简直就是一种地老天荒的孤独。谁能感知墓主前世今生的恋与怨?
《问谁》:“在这冻沉沉的深夜,凄风/吹拂她的新墓”,“不久,这严冬过去,东风/又来催促青条/便妆缀这冷落的墓宫/亦不无花草飘飖”。无论是在严冬的凄风中,还是在花草飘飖的春天,画面的主体——这座新墓都是那样的寂寞。它的主人是谁?在志摩的诗中,这样的坟前诉说或自语很多。《一块晦色的路碑》仍是一个“死”的主题:“脚步轻些,过路人!/休惊动那最可爱的灵魂/如今安眠在这地下/有绛色的野草花掩护她的余烬”。《希望的埋葬》:“埋你在秋林之中/幽涧之边,你愿否/朝餐泉乐的琤琮/暮偎着松茵香柔?//我收拾一筐的红叶/露凋秋伤的枫叶/铺盖在你新坟之上——/长眠着美丽的希望!”《去吧》:“去吧,青年,去吧!/与幽谷的香草同埋/去吧,青年,去吧!/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上引诗中,“余烬”“秋林”“新坟”“暮天的群鸦”,都具象地注释着诗人自己的心境。《苏苏》写一个名叫“苏苏”的姑娘的生前和死后:“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苏苏生前纯情美丽,死后精魂化作“血染的蔷薇”。然而,这灵魂还是不能安宁,“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残春》中,“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徐志摩的心里总有一个“明星”。然而,黑绵绵的昏夜,黑茫茫的荒野与胯下拐腿的瞎马,就注定了宿命的悲剧性结局。向着黑夜→冲入荒野→无望在荒野→倒毙在荒野,《为要寻一个明星》中的符号结构,投射着诗人内心的隐秘,似乎就是诗人自己生命轨迹的谶语。“化一朵彩云,它飞了,不见了,没了”(《黄鹂》),“没了,全没了:生命,颜色,美丽!”(《为谁》)什么也没有了,“Nothing”,这是一种康拉德式的故事结局。希望与绝望无时无刻不在搅扰着他:“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是谁的悲思/是谁的手指/象一阵凄风,象一阵惨雨,象一阵落花/在这夜深深时/在这睡昏昏时/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半夜深巷琵琶》)。这里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喟,但这首“琵琶曲”比白居易的《琵琶行》苦涩得多!因为这不是一个士大夫官场失意的悲哀,而是对于生命的快乐与苦厄两种倾向的极致表达。理想总被现实阻隔:“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墓道中的回声令人骇异!甜蜜的亲吻却隔着阴阳两世的坟墓,“坟墓”与“亲吻”构成一种巨大的审美反差,将爱情、希望与其追寻者一同纳入寂灭。《再不见雷峰》:“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那是一个中国人妇孺皆知的传说,雷峰塔下镇压着因追求爱情自由的白蛇仙女。与鲁迅“我唯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4]不同,在徐志摩看来,镇压爱情与自由的“塔”倒掉了,然而坍成“大荒冢”也依旧是“掩埋”。他与林徽因恋爱的破灭,与陆小曼恋爱的困窘,以及当时中国丑陋蛮肿的社会现实,都使诗人脆弱的心灵遭受一次次雷峰塔式的坍塌。“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二
徐志摩喜欢上坟。他在《欧游漫录》中记载过他“上坟”的经历:“他不仅上知名的或与他有关系的坟,每过不知名的墓园,他也往往进去留恋。”[5]徐志摩说自己:“我这次到来倒象是专做清明来的。”不难理解,他是在凭吊那些死去的人,也是在凭吊自己。《契诃夫的墓园》中的一段,读后让人难以忘怀:
吊古——尤其是上坟——是中国文人的一个癖好。这癖好想是遗传的,因为就我自己说,不仅每到一处地方爱去郊外冷落处寻墓园消遣,那坟墓的意象竟彷佛在我每一个思想的后背关著——单这馒形的一块黄土,在我就有无穷的意趣——更无须蔓草、凉风、白杨、青磷等等的附带。坟的意象与死的概念当然不能差离多远,但在我坟与死的关系却并不密切:死彷佛有附著或有实质的一个现象,坟墓只是一个美丽的虚无,在这静定的意境里,光阴彷佛止息了波动,你自己的思感也收敛了震悸,那时你的性灵便可感到最纯净的慰安,你再不要什么。
“美丽的虚无”,与其说是坟墓,不如说是心境;更准确地说,是现实映照下的心境。坟墓,能使诗人感到“最纯净的慰安”,正指证着现实的烦扰。胡适认为徐志摩的人生观是一种“单纯的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6]然而,在现实面前,这类“单纯的信仰”是注定要破灭的。不要忘了,徐志摩早先是攻读政治经济学的,崇拜罗素,对社会的认知冷静透辟。在《秋》中,徐志摩写道:“那一大堆丑陋的蛮肿的沉闷,压得瘪人的沉闷,笼盖着我的思想,我的生命。”“不论你思想的起点是星光是月是蝴蝶,只一转身,又逢着了人生的基本问题,冷森森的竖着像是几座拦路的墓碑。”[7]“我的声调是象坟堆里的夜枭,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毒药》)他守候着,但最终也未能迎到他梦想的那个“馨香的婴儿”。一个写诗的徐志摩,与一个读社会学的徐志摩,扞格牴牾,使他感受到一种走不出的巨大悖谬。热情太高突遇冷压,热情便会突变成阴雨。在《悼沈叔薇》中,读者即可感受到他心中的阴雨:“我每次想到生与死的究竟时,我不定觉得生是可欲,死是可悲。我自己的经验与默察只使我相信生的底质是苦不是乐,是悲哀不是幸福,是泪不是笑,是拘束不是自由;因此从生入死,在我有时看来,只是解化了实体的存在,脱离了现象的世界。”[8]1930年12月徐志摩的长诗《爱的灵感》的结尾,仿佛就是弥留之际与这个世界的诀别词,令人惊骇:“死,我是早已望见了的/那天爱的结打上我的/心头,我就望见死,那个/美丽的永恒的世界/……现在,我/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直到我的眼再也不睁开/直到我飞,飞,飞向太空/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爱是不死的/我,我要睡……”
美国汉学家西里尔·伯奇曾指出徐志摩对哈代的崇敬和仰慕。在志摩的译诗中,哈代的诗最多。一个人喜欢什么样的作品,对什么样的景观情有独钟,往往根源于他的人生阅历和生命感悟。哈代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的作品洋溢着浓重的悲剧色彩与感伤情调。在哈代的世界里,时间将青春、爱情、梦想、才华、美丽慢慢侵蚀干净,在“希望虽在,但与我无缘”的心境中,死亡实在是一种解脱。徐志摩似乎与生俱来的忧郁与任情任性的天性与哈代心有灵犀,渴望飞翔的梦,已经成为“烂在树枝上的风筝”,自己手里只“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毒药》)。
人是唯一知道自己必死的生物。因此,对死亡的体验——“畏”也就成了一种伴随此在之始终的,挥之不去、驱之还来的心理体验。海德格尔对“畏”的生存状态的分析非常透辟:“畏”是此在的基本状态,是对死的体验,而“死”并非停止呼吸或停止思维的那一刻(这只是狭义的死概念),而是伴随着人的一生的过程。人无时不在迈向死,所以海氏称“此在”为“向死而在”。人生就是这样一个单行道的旅行,死始终伴随着萦绕着“此在”,成为一种“悬临”(Bevorstand)[9]状态。这样,我们就能理解这个小故事:林徽因邀徐志摩游香山时,看到一块生满了苍苔的墓碑,林徽因说:“也不知道这青石底下埋的是谁?”徐志摩说:“是我,我从上个世纪已经埋在这里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躯壳,我的心,我的爱,我的希望早就埋进这青石板下了。你从这块墓碑上读不出年代,读不出心里渗出的血,那不应该是写在石头上的。”[10]
叔本华说:“死亡是给予哲学灵感的守护神和它的美神,苏格拉底所以说哲学的定义是‘死亡的准备’,即是如此。诚然,如果没有死亡的问题,恐怕哲学也就不成其为哲学了。”[11]读徐志摩的诗,完全可以感觉得到,死亡就是他诗的灵感的守护神和它的美神。美国文艺理论家苏珊·朗格说:“艺术符号却是一种终极的意象——一种非理性的和不可用言语表达的意象,一种诉诸于直接的知觉的意象,一种充满了情感、生命和富有个性的意象,一种诉诸于感受的活的东西。”[12]134苏珊还睿智地指出艺术形式与人的生命形式之间存在着相似性:“艺术形式与我们的感觉、理智和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动态形式是同构的形式。”[12]52这个与诗人生命“同构”,且由此可洞悉诗人灵魂隐秘的意象,对徐志摩来说,就是坟墓。这个意象蛰伏在诗人内心深处,一旦物我交感,即会在他的心里隆起一座新坟。套用叔本华的话,如果没有坟墓和死亡,恐怕徐志摩也就不是徐志摩了。
[1] 徐志摩.志摩的信[M].虞坤林,编.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352.
[2] 黑格尔.美学:第二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13.
[3] 鲁迅.坟·题记[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
[4] 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92.
[5] 赵遐秋.徐志摩传[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155.
[6] 胡适.追忆志摩[J].新月,(四卷一期),志摩纪念号.
[7] 徐志摩.秋,落叶[M].抒忱,编.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131-132.
[8] 徐志摩.悼沈叔薇,落叶[M].抒忱,编.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269.
[9] 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300.
[10] 林杉.林徽因传[M].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1998:36.
[11] 叔本华.爱与生的苦恼[M].陈晓南,译.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86:149.
[12] (美)苏珊·朗格.艺术问题[M].滕守尧,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