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语词的功能及其与虚化的关系探讨
2012-04-02孙园园
孙园园
(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24;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2)
发语词是文言句首常见的语言现象,对其功能已有多位学者进行过探讨,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1)表示要发表议论或叙说事情,有引起下文的作用。张双棣、陈涛主编的《古代汉语字典》认为句首“夫”表示发端;“盖”作句首语气词,作用在于引出下文的议论或说明。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古代汉语研究室编的《古代汉语虚词词典》认为“唯”用于句首,意在引出话题,为立言行文开端;“且”用于句首,表示要发议论。段德森的《实用古汉语虚词》指出“今”用于句首,表要发议论,有引出下文的作用。
(2)统摄功能。王卫峰指出,“夫”“可以管辖一个零散、冗长而繁复的片段,使句子结构显得清晰、紧凑、均衡”①。他认为,“夫”统摄一个短语,使这个短语在句中显得紧凑。
(3)语用标记衔接语。史良富将发语词“夫”视为超句成分,置于篇章语法的范畴内进行研究。他将发语词“夫”看作语用标记衔接语,认为这类衔接语并不完全表示衔接,还保留有一定的语义信息,但信息量较低,其意义相当于“我认为”、“众所周知”等,提醒听话人下文将要发表议论。
(4)引导小句的功能。夏家驷将古汉语中位于句首的“夫”、“盖”、“是”、“故”、“彼”等称作标句词(complementizer),认为它们能够引导整个句子。梁银峰认为,位于句首和句中的“夫”无实义,它的作用在于引导名词性小句(包括主语/话题小句和宾语小句),是名词性小句的标补词,它能够将其后的成分降格为句法成分,充当主语或宾语。
学者们对发语词的归属及命名不同②,对其功能的探讨也存在差异。按音节来划分,既包括单音节发语词,如“夫”、“唯”、“盖”、“且”、“今”、“故”,也包括复音节发语词及发语成分,如“且夫”、“今夫”、“若夫”、“是故”、“至若”、“若乃夫”。以往对发语词功能的探讨多集中在使用频率最高的“夫”上,对于其他发语词,尤其是复音节发语词及发语成分,论述较少。笔者通过大量语料分析,认为发语词的功能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提示功能,一是语篇衔接功能。此外,不同的发语词存在着虚化程度的不同。虚化程度不同,功能上也会存在差异。
一、发语词功能
(一)提示功能
言语行为理论最早由英国哲学家Austin(1962年)提出。他认为,人说出的话语不仅是在提供信息,而且会使用这些话语来完成某种行为,如“请求、命令、警告、感谢和许诺”等。语言的使用实际上是一种做事行为,“说话即做事”。后来美国哲学家Searle进一步修正和发展了这一理论。言语行为理论阐释了人们如何运用语言表达言外之力,实施各种言语行为的语言功能观。
从言语行为角度来看,发语词是一种提示行为,是讯递者向受讯者提示当前交际状态的一种手段。具体来说,提示分以下两种。
1.提示受讯者,讯递者要发表议论、总结或叙述事情了(根据实际语料,提示的主要是要发表议论或总结)。如:
(1)夫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悖;有以乘舟死者,欲禁天下之船,悖;有以用兵丧其国者,欲偃天下之兵,悖。(《吕氏春秋·荡兵》)
(2)故夫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论衡·状留篇》)
(3)帝喾能序星辰以著众,尧能赏均刑法以义终,舜勤众事而野死,鲧鄣鸿水而殛死,禹能修鲧之功,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契为司徒而民成,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患,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夫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山木川谷丘陵,民所取财用也。非此族也,不在祀典。(《礼记·祭法》)
前两例中的“夫”和“故夫”均处于段首,其前无上文与其后成分有明显的语义联系。因此这里的“夫”不表回指,不再是指示代词;“故夫”也不表果,不再是因果连词。它们已不含真值语义,我们将之看作完全虚化的发语词。它们的功能重心在于提示交际状态,即讯递者要开始发表议论了。例(3)谈论的是祭祀的话题,“日月星辰”、“山木川谷丘陵”是其中的子话题,使用“及夫”既体现了前后话语间的逻辑语义关系,又提示了当前的交际状态——即将开启一个新的子话题并进行议论,可以译作“至于说”。
2.提示受讯者,以下所议论、总结、叙述的是被讯递者所肯定、确信的内容。从这个意义上讲,发语词具有一定的传信功能,它表达的是讯递者对所言内容持有的肯定、确信的态度。如:
(4)对曰:“夫位,政之建也;署,位之表也;车服,表之章也;宅章之次也;禄,次之食也。”(《国语·鲁语上》)
(5)夫利天下之民者莫大于治,而治莫康于立君,立君之道莫广于胜法,胜法之务莫急于去奸,去奸之本莫深于严刑。(《商君书·开塞》)
发语词“夫”是由指示代词虚化而来,以往研究如洪成玉、刘晓梅、解惠全、郭庆林早有提及或论述。指示代词“夫”有定指功能,由它虚化而来的发语词“夫”会受其定指用法的影响,即发语词“夫”后成分所表一般是定论或被普遍认可的道理、事实,更确切地说,是被讯递者认可的道理或事实。当这一言语行为被普遍认同后,作为受讯者来说,看到发语词“夫”后,即可意识到以下话语是被讯递者肯定、确信的内容。以上两例“夫”后所跟都是议论成分,“夫”的使用传达了讯递者对所议论内容的确信态度。再如:
(6)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报任少卿书》
(7)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礼得矣。《临川集·答司马谏议书》
古汉语中的“盖”有“大概”之义,为传疑副词,由此虚化出发语词的用法。语法化的保持原则告诉我们,“实词虚化为语法成分以后,多少还保持原来实词的一些特点。”③“盖”在完全虚化为发语词后,其特征依然会受到初始词的影响,虽不具有真值语义,但却具有人际功能。发语词“盖”与“夫”一样,具有表肯定、确信的传信功能,这与“盖”由传疑副词虚化而来并不矛盾。表肯定和确信是讯递者的交际目的,使用发语词“盖”是交际手段。“交互主观性”是指:“说话人/作者用明确的语言形式表达对听话人/读者‘自我的关注’,这种关注可以体现在认识意义上,即关注听话人/读者对命题内容的态度;但更多的是体现在社会意义上,即关注听话人/读者的‘面子’或‘形象需要’。”④“盖”正是讯递者所使用的表达交互主观性的手段,它可以弱化讯递者的口气,照顾受讯者对所述话语的接受度,从而拉近与受讯者的距离,其最终目的依然是表明自己的肯定态度,使得受讯者更易于接受讯递者的观点。以上两例“盖”后的成分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此“盖”不可能表推测,已虚化为发语词。它们的作用就在于弱化讯递者的口气,从而使自己所持有的肯定、确信的态度更易于被受讯者接受。
(二)语篇衔接功能
早在刘勰《文心雕龙》中就有过对发语词语篇功用的提及,“‘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发语词为语篇的衔接连贯提供了手段。Halliday & Hasan认为,句子能否构建成语篇,主要取决于句子内和句子外的衔接关系,衔接为语篇连贯提供了系统描述。衔接与连贯的关系一直是学者讨论的热点之一,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了探讨,如胡壮麟、孙玉、苗兴伟、王全智等。尽管观点各异,但被普遍认可的是,衔接手段的使用不代表语篇的连贯,无衔接关系的语篇有时却具有连贯性。也就是说,连贯存在于语篇的底层,是一种语义范畴,它是可以通过语境、认知模式、逻辑推理等多方面来实现的。衔接不是连贯的必要条件,但是,衔接的存在的确又为连贯创造了条件,它是连贯得以体现的外显方式。
汉语是重意合的语言,往往采用零形式连接来表达逻辑语义关系,这样,比起英语等重形合的语言,汉语的受讯者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去理解话语的逻辑语义关系,需要依据语境的提示和受讯者自身的认知心理去推理。连贯并不以衔接为必要手段,但是,有衔接这种显性表现方式的语篇,会为受讯者提供更多外显的明示手段,从而减少受讯者在理解话语时所付出的努力。
发语词正是这样一种显性衔接手段。它属于词汇衔接手段,是使语篇的连贯性得以凸显的外在方式,使得语篇的内在逻辑以外显的方式体现出来。如:
(8)臣之所闻,攻战之道非师者,虽有百万之军,北之堂上;虽有阖闾、吴起之将,擒之户内;千丈之城,拔之尊俎之间;百尺之冲,折之衽席之上。百尺之冲,折之衽席之上。故钟鼓竽瑟之音不绝,地可广而欲可成;和乐倡优侏儒之笑不之,诸侯可同日而致也。故名配天地不为尊,利制海内不为厚。故夫善为王业者,在劳天下而自佚,乱天下而自安,诸侯无成谋,则其国无宿忧也。(《战国策·齐五策》)
(9)或曰:管仲雪桓公之耻于小人,而生桓公之耻于君子矣。使桓公发仓囷而赐贫穷,论囹圄而出薄恼,非义也,不可以雪耻使之而义也。桓公宿义,须遗冠而后行之,则是桓公行义,非为遗冠也。是虽雪遗冠之耻于小人,而亦遗义之耻于君子矣。且夫发囷仓而赐贫穷者,是赏无功也;论囹圄而出薄恼者,是不诛过也。(《韩非子·难二》)
例(8)“故夫”前后有因果关系,例(9)“且夫”前后有递进关系。不使用这些发语词,前后语段间的逻辑语义关系依然存在,但需要受讯者根据语境,花费更多的精力去分析和理解。它们的使用使得前后语段间的逻辑语义关系得以彰显,减少了受讯者在理解话语时付出的努力。
二、发语词的功能与虚化的关系
Halliday把语言的纯理功能分成了概念、语篇、人际三种。Traugott将这三种功能按语法化程度由低到高排成了等级:概念功能>语篇功能>人际功能。发语词按其虚化程度,可分为完全虚化、虚化程度较高和虚化程度较低三类。我们发现,虚化程度不同的三类发语词,其功能也遵循这个等级。完全虚化的发语词只具有人际功能;虚化度较高的发语词既具有人际功能,也具有语篇功能;虚化度较低的发语词,除具有人际和语篇功能外,尚保留有一定的概念功能。
(一)完全虚化的发语词
这类发语词由于自身不含信息量,因此不具有概念功能。并且,其后所跟成分无上文与之存在语义关系,因此无语篇功能,它们只具有人际功能。
根据功能语法,人际功能是指语言所具有的表达讯递者身份、地位、态度、动机及其对事物推断、判断、评价等的功能。通过人际功能,讯递者得以表达其态度和推断,并试图影响他人的态度和行为。完全虚化类发语词的主要功能在于,表达讯递者对事物的评价和态度,这种态度是讯递者对所评论事物所持有的肯定性评价的态度。它是一种人际互动标记,是讯递者向受讯者表达其评价及态度的手段。如:
(10)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荀子·劝学》)
(11)故夫天不崇大则覆帱不广,地不深厚则载物不博,人不敦庞则道数不远。(《后汉书·卷四三》)
以上两例中的“故”、“故夫”都已不含信息量。“故”、“故夫”本是连词,但它们处于段落之首,其前都无上文与之有语义上的联系,因此它们已顺着连词继续虚化,成为完全虚化的发语词。它们只具有人际功能,表达讯递者对所评价事物的肯定态度。
(二)虚化程度较高的发语词
这类发语词仍带有弱信息含量,除具有人际功能外,还具有语篇功能。语篇功能是指将语言成分组织成语篇的功能。功能语法认为,语篇属于语义范畴,因此对语篇功能的定义是在语义层进行的。语篇功能可以通过衔接的方式得以体现。衔接是指“语篇中语言成分之间的语义联系,或者说是语篇中一个成分与另一个可以与之相互解释的成分之间的关系。当语篇中一个成分的含义依赖于另一个成分的解释时,便产生衔接关系”⑤。衔接也是语义概念,它可以通过具体形式得以体现。Halliday(1976)将衔接分为语法衔接和词汇衔接。语法衔接包括照应、省略、替代、连接。虚化程度较高的发语成分尚保留有一定的语篇功能,主要是通过连接的手段,来体现语篇中的各种逻辑语义关系。如:
(12)故国离寇敌则伤,民见凶饥则亡,此皆备不具之罪也。且夫食者,圣人之所宝也。故《周书》曰:“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墨子·七患》)
(13)水浊则鱼困,令苛则民乱,城峭则必崩,岸竦则必阤。故夫治国,譬若张琴,大弦急则小弦绝矣,故曰急辔御者非千里御也。(《说苑·政理》)
“且夫”本是表递进关系的连词,“故夫”是表因果关系的连词。例(12)“且夫”前后为递进关系,例(13)“故夫”前后为因果关系,“且夫”和“故夫”可以体现这种逻辑语义关系。但是,根据语境可以看出,这种逻辑语义关系较弱,前后语段间关系松散,“且夫”和“故夫”已发生虚化,它们除了能较弱地体现前后语言片段的逻辑语义关系外,更多发挥的是人际功能。但“且夫”和“故夫”又未完全虚化,实际上是介于虚化程度较低的发语词和完全虚化发语词的中间状态,因此,表现在翻译上,可译可不译。如例(12)中的“且夫”,可以译作“并且”,也可不作翻译。
(三)虚化程度较低的发语词
这类发语词保留较多信息含量,除具有人际和语篇功能外,尚保留有一定的概念功能。概念功能包括经验功能和逻辑功能。其中,逻辑功能是指语言反映两个或两个以上语言单位间逻辑语义关系的功能。连接词是逻辑功能最典型的表现形式,包括连词、副词、短语类等。虚化程度较低的发语词正是能够表达逻辑语义关系的连接词,它们以显在的衔接形式来表现这些关系,从而使语篇的连贯以外显的形式表现出来。如:
(14)子墨子曰:“方今之时,复古之民始生,未有正长之时,盖其语曰‘天下之人异义’。是以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百义,其人数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而非人之义,故相交非也。内之父子兄弟作怨雠,皆有离散之心,不能相和合。至乎舍余力不以相劳,隐匿良道不以相教,腐臭余财不以相分,天下之乱也,至如禽兽然,无君臣上下长幼之节,父子兄弟之礼,是以天下乱焉。(《墨子·卷三》)
(15)故君臣共道则乱,专授则失,夫国有四亡:令求不出,谓之灭。出而道留,谓之拥。下情求而不上通,谓之塞。下情上而道止,谓之侵。故夫灭侵塞拥之所生,从法之不立也。(《管子·明法》)
例(14)中的“至乎”用于承接上文,转而开启另一个与上文相关的话题时,将话题引出。例(15)中的“故夫”,其后的“灭侵塞拥”在上文均已出现,“故夫”前后有较为明显的因果关系。以上两例中的“至乎”和“故夫”尚保留较多信息含量,具有一定的概念功能。同时,它们都可以凸显前后语段间的逻辑语义关系,增强语篇的连贯性,具有语篇功能。此外,它们还具有提示话语状态,表达评价及态度的人际功能。虚化程度较低的发语词一般需要译出。如例(14)的“至乎”译作“至于说”;例(15)的“故夫”译作“因此”。
三、结语
本文从言语行为和语篇的角度探讨了发语词的功能。从言语行为的角度看,发语词的使用是一种提示行为,是讯递者在向受讯者提示当前交际状态的一种手段。具体来说,提示分两种:一是提示受讯者,讯递者要发表议论、总结或叙述事情了(主要是发表议论或总结);二是提示受讯者,以下所议论、总结、叙述的是讯递者肯定、确信的内容。从语篇的角度看,发语词是一种显性衔接手段,是使语篇的连贯性得以凸显的外在方式,它使语篇的内在逻辑以外显的方式体现出来。
发语词的功能与其虚化程度关系密切。从语言的概念、语篇、人际三大元功能的角度,并结合虚化程度来看,完全虚化的发语词只具有人际功能;虚化程度较高的发语词既具有人际功能,同时也具有语篇功能;虚化程度较低的发语词,除具有人际和语篇功能外,尚保留有一定的概念功能。
注释:
①王卫峰:《“夫”的统摄连接功能论》,《古汉语研究》,2009年第2期,第63页。
②本文不对其名称做过多探讨,仍以“发语词”称之。
③沈家煊:《“语法化”研究综观》,《外语教学与研究》,1994年第4期,第19页。
④吴福祥:《近年来语法化研究的进展》,《外语教学与研究》,2007年第1期,第22页。
⑤胡壮麟、朱永生、张德禄等:《系统功能语言学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79页。
[参考文献]
[1]张双棣,陈涛.古代汉语字典[K].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323.
[2]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古代汉语研究室.古代汉语虚词词典[K].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596.
[3]段德森.实用古汉语虚词[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6:193.
[4]王卫峰.“夫”的统摄连接功能论[J].古汉语研究,2009(2):63-68.
[5]史良富.古代汉语虚词“夫”[D].北京:中国传媒大学,2009:39-41.
[6]夏家驷.论汉语标句词[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1):79-83.
[7]梁银峰.古汉语中的标补词“夫”初探[J].古汉语研究,2011(2):59-68.
[8]刘晓梅.从《孟子》看“夫”的语法化[J].安庆师范学院学报,2004(2):9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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