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存与的治经特征及传承
2012-04-02邵鹏宇
邵鹏宇
(华东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历史学系,上海 200241)
庄存与(1719—1788年)是清代经学史上的代表人物,他以《春秋》三传为研究基础,复兴了沉寂千年的今文经学,并以血缘、学缘和地缘的方式创立了常州学派。他在振兴清代公羊学的同时也奠定了常州作为中国学术重镇的历史地位。庄存与在学术中往往体现了他的政治抱负,而在政界中他也笃行了作为一个学者的清高与孤僻。自从庄存与的公羊学说问世后,乾嘉后期的今文经学已经不可阻挡地和当时的时代潮流融为一体。不管后起的学者们是否认同公羊学说,至少没有人会否认今文经学是当时唯一的济世之方。
庄存与所创立的公羊学说在他去世后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在一定程度上促发了社会的变革,他对后世的影响也激起了当代学者对庄存与个人的好奇心。庄存与生活在乾嘉年间,而乾嘉时期禁锢的政治和社会风气在整个中国史当中也是登峰造极的,当时汉宋、吴皖之争几乎让别派学人无立锥之地。庄存与在当时不仅是一个独善其身的学者,更是一个身居高位的重臣,这使得他在很多方面都要谨言慎行。但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最压抑时代的学者却迸发出最热烈的思想,这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撇去庄存与所有的学术和政治光环之后,再来探究常州学派独树学林的原因,这样就能还原庄存与公羊学说的真实面貌。经学在整个学术思想史中都是最讳莫高深的一门,能够擅经的学者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学问家。自从两汉儒经独尊之后,经学就成为济世的法则,也成为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所以经学家历来和政治有着密切的联系。但是不管身上的光环有多耀眼,学者治经的方法还是最能影响到后世的,或笔著口述,或身体力行,这样经学家的思想才能流传后人。一千个经学家有一千种治经方法,这些方法传承了经学史。
治经方法中最基础和最艰深的就要属“解经”了。“解经”是经学家的入门,也是创立自己学说的开端。经学不同于其他学问,其研究对象是大音若讷的经学典籍。无论是古文经还是今文经,都已经存在上千年,同时历朝历代的学者对它进行了注疏和义理,到了清代中后期已经是成篇累牍,汗牛充栋了。所以从哪里开始解经,这是摆在还未入门的庄存与面前的首要问题。庄存与后来的博学是知名的,他在几乎所有的经典面前都游刃有余,著述颇丰,但真正使他扬名后世的还是他的春秋公羊学。
《春秋》流行到西汉时出现了许多种传疏,除原有的古文《左氏传》外流传至今的仅有今文《公羊传》和《谷梁传》。晋代范宁评价“春秋三传”的特色说:“《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谷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1]这虽然只是一家之言,但也从一个侧面精辟地点出了三传的异同。《公羊传》的特色就在于“义理”二字。西汉时董仲舒用“即事取义”[2]23来治公羊学,只用“义理”来诠释“微言”,排斥一切史家的因素,主张“春秋无达辞”[2]56;而到了后汉,章句注疏成为学术主流,学者们用抠字眼的方式来对行文遣词进行归纳,最终形成“凡例”,从“微言”入手来寻求“大义”。这种方法就来源于何休的注解。
从魏晋开始,整理《公羊传》经文条例,逐字注经的方法盛行,成为后世治公羊的主要入门方法,反而首倡公羊学说的春秋董氏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形成了一股潜流。董仲舒治经时得出“兼采三传”的结论:“从变从义,而一以奉人”、“不任其辞,可与适道”[2]127。这其实是在告诫后人千万不要把三传作为单独的个体来研究。虽然今古文从来就不是有着鲜明的差异,但是后世学者大多还是偏执于自己的门户之见,不敢也不愿意越雷池半步。但在庄存与的公羊学著述中,“凡例”法仍旧是重要的方法,这隐隐体现出董氏公羊学提倡的治经方法,简单说来也就是借助于《春秋》记事的思路,经常从事例的展开讲述,用格言式的简短词句来概括,继而进行思考和论证。最终要得出结论判断时事是否符合历史上的价值观。这就是“即事取义”的真正含义,也是“兼采三传”,择善从之的治经方法。
众所周知,庄存与格外推崇元代赵汸的《春秋属辞》,把自己的公羊学结晶也命名为《春秋正辞》,但实际上他在接触赵汸学说的同时就已经和春秋董氏学的暗流联系在了一起。陈其泰曾这样评价:“庄存与是清代公羊学复兴的代表人物。由于他的成就,一下子打破了千余年的消沉,接续了西汉董仲舒和东汉何休的公羊学说统绪,使这一独特的儒家古代学说重新获得生命。他的著作,为清代公羊学开辟了得以继续前进的基地。”[3]这段描述不但中肯,而且也体现了庄存与的治经特点。其实春秋董氏学由于发明较早,自然不像日后“凡例”的“三科九旨”那样规整,但是在“微言大义”方面实际上却和董仲舒的经世抱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实际上,何休所定的“三科九旨”也无非是用一种成型的体系来搭建自己的理论,便于后人理解公羊传的深意,而后代公羊学者其实大可不必盲从。
“微言大义”、“兼采三传”和“未尽守何休所定三科九旨”是庄存与治经解经的关键方法,也是他在传统与现实的矛盾中找到的一条最温和的道路,这也使得他不似同时期古文经学家那样顽固,也不似后世一部分今文经学家那样激进。纵观他一生的经学著作,除了《春秋正辞》、《春秋举例》、《春秋要指》外,也不乏对古文经《周礼》和《毛诗》的研究,这说明他也的确有很好的古文今文经学基础。
所以从庄存与的学术特征来分析,他的确在当时算得上是一个异类,好在他为人低调,在官场和学界都安守本分。但的确有些作品都是在他去世后多年才得以刊行,这更加体现出庄存与治经方法的独特。但是,他也仅仅是常州学派的开创者和奠基者,真正的发扬光大还要靠后代的传承。长江后浪推前浪,庄存与有生之年绝对不会想到自己将公羊学说延续下来的这一善举会演变成更加激烈的社会思想变革。
庄存与之后的常州学派学人仍旧以公羊学作为主要的治经对象,虽然每个学人都各有特点,但基本的治经解经方法还是继承了春秋董氏学和何休公羊注的基本思路。但是从这里开始,学派内部也因为解经方法的各异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李新霖认为:“清代经今文学,自庄存与以微言大义始治《公羊》,因研治内容之扩增,学者思想之与时变迁,言其发展,可大别为三:一则止于经生之业,以西汉经师之意说经,此期专言《公羊》,间及他经,著者有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等。二则承公羊之学,以论时政,此期由于笃信《公羊》,而兼信今文,疑及古文,著者有龚自珍、魏源等。三则本《公羊》之学,以言变法改制,此期疑古之风大炽,经今古文壁垒鲜明,学术不过为抒发己见之凭藉耳。”[4]这种说法的确有些太过了。事实上,今古文经学之争在清代中后期已经演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的对峙,超出了学术的范畴,而这种鲜明的对立其实从庄存与思想创立之后就开始了。
庄氏后学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即直系的庄姓子孙的研究方向几乎都在庄存与的公羊学著作问世之后集体转向,埋首研究当时已经不太流行的汉学小学,尽管族人著述也颇丰,但实在和常州学派扯不上太大的关系。尽管庄述祖、庄绶甲等人也被纳入常州学派,但他们的主要方向还是和庄存与偏离了。
真正使得常州学派达到鼎盛并享誉全国的两位学者都不是庄姓子孙,但也和庄存与有着很直接的联系:刘逢禄是庄存与的外孙,孔广森则是和庄存与十分亲密的皖派学人和孔子后裔。他们两人基本是同时代,但是治经方法却大相径庭。从他们二人的治经解经方法中我们可以发现庄存与的影响以及他们对庄存与的发展。
孔广森被人称为“清代公羊学异议”,他无论是生活还是学术上都是一个异类。他在治经时极度推崇董仲舒的“春秋无达辞”,几乎到了神话的地步。但他的出发点和庄存与截然不同,因为他并非是为了摆脱“凡例”的家法束缚,而是因为他骨子里是一个汉学家。他心仪郑玄,妄图重回汉晋“通经学古”的传统,这使得他在研究中秉承从董氏到庄存与“会通三传以解春秋”的相同理念,而实际上他对古文今文是否有对立是毫不在乎的,这就使得他成为一个“不守家法”的“歧出”。尽管有很多史料表明庄存与并非是一个善于交流的学者,但孔广森至少在治经解经方法上得到了真传,而这种兼采三传的方法到了孔广森这里因为他的早逝了而成为了“孤学”。
刘逢禄的治经方法不但与孔广森相悖,而且对他外祖父治经解经的方法有了更深的理解。杨向奎在《顨轩学案》中生动地概括为:“庄存与首先发现《公羊》,但没有发现何休,孔广森发现了何休,又偏离了何休,自有其三科九旨,遂使多变的《公羊》变作保守落后的《公羊》。”[5]而刘逢禄在这种说法中扮演的无疑是一个正面角色。他既继承了外祖父的公羊家学,又将“凡例”的三科九旨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在何休的基础上自己又制订了一套家法,他和孔广森的论战为时人所津津乐道。他是何休的忠实拥趸,也把常州学派的声望推向了一个高峰。但如果回到庄存与所身处的时代考量,与其说他没有发现何休,还不如说他无法选择。刘逢禄的时代已经在今文经学的冲击下风云突变,他如果不用何休的“凡例”来代替董氏的“义理”,今文经学很可能也会演变为乾嘉学派的汉宋之争,一个社会必须要有统一的思想来贯彻,究其实际行为和著述来说,刘逢禄其实正是董仲舒再世,尽管这也并不是他的学术初衷。
而孔广森、刘逢禄之后的常州学派学人,正如李新霖所说,尽管都勉强算在常州学派名下,但究其思想本源杂糅,已经与庄存与的治经解经思想相去甚远,而且今文经学也就在一个巅峰过后又趋于平缓,“六经皆史”彻底宣判了经学的缓刑。经学在清末尽管还是礼仪、科举等国家大事的重要借鉴,但终究还是走下了神坛。不过庄存与所传承的公羊学以及治经解经方法还是补全了断裂近两千年的学术链条,他在方法的思辨和选择上的确影响了后世学术的发展走向。
[参考文献]
[1](晋)范宁,注.春秋谷梁传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3.
[2](清)苏舆.春秋繁露义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2.
[3]陈其泰.清代公羊学[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60.
[4]李新霖.清代经今文学述[D].台北:台湾师大国文研究所,1977:58.
[5]杨向奎.清儒学案新编[M].济南:齐鲁书社,1985: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