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与东方文化
2012-04-01侯传文
侯 传 文
佛教与东方文化
侯 传 文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与其他宗教相比,佛教具有更多的文化属性。源于印度的佛教不仅表现了民族文化特点,而且在南亚文化圈的形成过程中起了主导作用。佛教中国化是文化过滤与文化变异的结果,汉化佛教在东亚文化圈的形成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佛教在发展过程中曾经受到西亚北非文化影响,在强盛时期又远播西亚北非地区,对后起的伊斯兰教苏非派也有一定影响。佛教沟通了东方三大文化圈,表现出鲜明的东方文化特性,是东方文化的重要代表。
佛教;东方文化;南亚文化圈;东亚文化圈;西亚北非文化圈。
佛教源于印度,南传北播,西渐东进,遍及东方三大文化圈。佛教不仅具有独特的文化基因,表现了印度文化的民族特点,而且与东方三大文化圈都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沟通了不同的文化圈,表现出鲜明的东方文化特性。①
一
宗教是社会意识形态之一,本身即是一种文化现象。宗教主要由信仰、 仪式、 道德、 经典和组织等层面构成,分别体现了人性的某些方面,其文化意义也由此表现出来。如宗教信仰表现了人的超越性;宗教仪式表现了人的符号性;宗教道德表现了人的社会性;宗教经典具有文献性,是精神文化产品,属于狭义文化的范围;宗教组织表现了人的群体性。发达的宗教一般都具备这几个要素,佛教也不例外,而且由于特殊的文化土壤,表现出更多的文化属性。佛教产生于公元前6世纪的印度,是作为婆罗门教的反对派出现的,主要反对婆罗门教的吠陀天启、 祭祀万能和婆罗门至上三大原则,属于沙门思潮中的一个流派。原始佛教的宗教性不强,创始人释迦牟尼基本上是个无神论者,他对神灵的态度是承认其存在而不承认其权威,即把神看作一种略高于人类的生物存在,也必须服从宇宙自然规律,逃不出生死轮回。释迦牟尼最初悟到并传播的思想称为四圣谛,即苦、 集、 灭、 道,可以看作人生哲学或生活方式,宗教气息并不浓厚。随着佛教的发展,到大乘佛教时期,作为世尊的释迦牟尼成为救世主,成为崇拜的对象,增强了佛教的宗教性,但其文化基因并没有泯灭。与其他宗教相比,在佛教伦理体系中赏善罚恶的仍然是自然律,佛陀主要是救度者而不是审判者和主宰者,因此信仰的力量不具有绝对性,基本上没有信则上天堂不信则下地狱的信仰主义。
佛教不仅在信仰体系中淡化对神的崇拜,而且也不强调仪式,而是着重思想,注重学理。佛教有戒、 定、 慧三学,虽然前二者中有一定的仪式成分,但佛教主张持戒入定、 由定发慧,重在后者。三学中的“戒学”是关于清规戒律的理论和实践。佛教以清规戒律多著称,一般信徒要遵守五戒,即不杀生、 不偷盗、 不邪淫、 不妄语、 不饮酒;出家但未受具足戒的沙弥和沙弥尼要守持十戒,即在前五戒基础上增加不坐高广大床、 不著香华鬘、不歌舞倡伎、 不非时食、 不蓄金银财物;受具足戒的比丘和比丘尼分别有二、 三百条戒律。大乘佛教还有菩萨戒,其“菩萨十重戒”为:杀戒、 盗戒、 淫戒、 妄语戒、 酤酒戒、 说四众过戒、 自赞毁他戒、 悭吝财物戒、 嗔不受悔戒、 谤三宝戒。这些戒律大部分具有伦理意义,如首要戒律不杀生,便体现了慈悲仁爱的积极非暴力精神和众生平等的伦理思想。清规戒律对信徒和僧侣的言行和思想起约束作用,有助于修行,也就是说,只有持戒才能实现入定。所谓“定学”即关于参禅入定的理论和实践。参禅入定作为一种修行方式起源于印度河文明,并非佛教一家所独有,而是印度各本土宗教共同的修行方式。一般认为通过参禅入定可以获得神通、 可以获得智慧、 可以达到解脱。作为过程的“定”是一种修行方式,有仪式成分;作为目标的“定”是一种“寂静”状态。从生理学的角度看,进入禅定,是一种凝思静虑的状态,有益身心健康;从人生智慧的角度看,禅定所追求的寂静境界,是解脱的标志,即摆脱内外的各种羁绊,获得身心自由。由此可以理解佛教所主张的“由定发慧”,即通过禅定启发智慧,获得开悟,从而认识世界和人生的真谛。因此,所谓“慧学”就是关于世界和人生真理的认识。广义的慧学包括各方面的佛教智慧,包括世界观、 人生观、 认识论等,属于精神文化范畴。可见,与其他宗教相比,佛教具有更为突出的文化属性。
二
佛教产生于南亚文化圈的中心印度,体现了南亚文化的基本特点。一是仙人文化。泰戈尔曾经指出: “印度有贤才,有智者,有勇士,有政治家,有国王,有皇帝,但是这么多不同类别的人,她究竟选择了谁作为它的代表呢?是那些仙人。”[1](P11)印度的仙人群体崛起于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前6世纪,包括婆罗门教的修道士和反婆罗门教的沙门,都属于仙人行列。他们或著书立说创立学派,或招收徒众组建僧团,或游行教化宣传推销,进行文化创造和传播活动。他们的活动和他们之间的争鸣对话创造了印度文化的辉煌时代。他们热爱自然,珍惜生命,喜欢宁静,追求解脱,形成了印度文化人独特的精神品格。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就是这样一位大仙人,因而佛教深刻地体现了这样的仙人文化特点。二是出世文化。佛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中唯一以出世离欲为特征的宗教,体现了南亚文化的出世精神。出世现象在印度源远流长,在公元前3000年前后的古印度河文明时代已经存在,并影响了后来的雅利安人,出现了一些远离社会人群的出家人。他们舍弃家庭,脱离世俗生活,专心学道,追求解脱。印度各宗教教派之间存在很深的差异和矛盾,但在出世离欲方面却有着深刻的一致性。虽然出家求道非佛教一家所独有,但由于其世界范围的巨大影响,出家人成了佛教和尚的专用名称。三是想象型文化。其标志一是印度神话极为发达,“怪力乱神”之多堪称世界之最。虽然说原始佛教具有无神论色彩,但佛陀和他的继承人都没有完全摆脱神话思维,印度传统神话中的神灵大部分都进入了佛教经典。后来佛教发展出“天龙八部”,包括天众、 龙众、 乾达婆、 夜叉、 阿修罗、 紧那罗、 迦楼罗和摩喉罗迦,又称“八部众”,作为佛教的护法大军。二是对死亡的象征性超越。佛教继承了印度传统的轮回转生观念,认为生命主体在不同的生命个体之间流转,生生不息,死亡不过是生命形式的转换而不是生命的结束。轮回转生是基于自然节律和宇宙循环的想象,是典型的印度式的对死亡悲剧的超越方式,表现了印度人喜欢而又善于想象的文化心理。当然,在佛教看来,对死亡悲剧的最终也是最高的超越是通过宗教修行断绝轮回,因为有轮回就有生死,只有断绝轮回,才能与死亡彻底绝缘。这样的超越都是基于想象,既不能证实,也难以证伪。
佛教传播对南亚文化圈的形成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南亚文化圈是以印度文化为中心,印度与周边国家民族文化互动而形成的。在印度文化向周边地区辐射与扩散的过程中,佛教起了主导作用。印度的主流宗教是婆罗门教—印度教,佛教在与婆罗门教—印度教的斗争中多数时间处于劣势,甚至最后失去印度。然而由于婆罗门教—印度教实行严格的种姓制度,缺乏普世精神,虽然也有对外影响,但难以大规模对外传播。佛教则不然,强调众生平等,具有很强的普世性,一旦时机条件成熟,很容易进行世界性传播。公元前3世纪摩羯陀国的孔雀王朝成为印度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大帝国,国王阿育王具有雄才大略,他靠武力统一天下之后,皈依佛门,又试图用佛法凝聚人心,治理天下。在他的赞助支持下,佛教举行了第三次佛典结集。据说在这次结集之后,佛典才抄录成文。然后,阿育王派遣僧团分九路到周边国家传教,其中去往斯里兰卡的一路由阿育王的弟弟(一说儿子)摩哂陀长老率领,留传下一部完整的巴利文佛典,使斯里兰卡成为南传佛教的中心。其他几路据说分别到了缅甸、马来西亚、 克什米尔、 大夏等地及印度境内的边远王国。到公元4世纪芨多王朝时期,南亚文化圈基本形成,其标志是南亚和东南亚的许多国家,包括缅甸、 泰国、 柬埔寨、 斯里兰卡、 尼泊尔等,都确立佛教作为自己的正统意识形态。可见佛教传播对南亚文化圈的形成起了非常重要的甚至决定性的作用。
三
佛教于东汉时期传入中国,汉末的社会动乱让人民对佛教的苦谛有了深切的体会,佛教因此在中国获得了大发展的机会,以至于出现了“佛教征服中国”的局面。①参阅许理和: 《佛教征服中国》, 李四龙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另外,由于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务实性的特点,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家不关心死后世界和死后生活,其奠基人孔子在回答学生关于鬼神和死亡的问题时强调: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2](P2499)表现出强烈的务实性,致使中国传统文化中缺乏灵魂管理和终极关怀。然而,灵魂管理和终极关怀又是人性中不可缺少的因素,佛教传入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白,故能生根开花。公元7世纪以后,佛教在印度趋于衰落,其原因一是佛教与印度教斗争中处于劣势,而且佛教发展到密宗阶段逐渐与印度教的神秘主义宗派合流;二是穆斯林侵入印度,为毁灭异教而破坏寺庙。由于佛教的根基在寺庙,寺庙被毁,佛教也荡然无存。此后佛教中心由印度转移到中国。
中国佛教化与佛教中国化同时进行,期间伴随着文化过滤和文化变异现象。虽然印度佛教的大小密三乘和印度佛学的中观、 瑜伽等学派都传入中土,但其接受程度却有很大的差异。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本主义和人文精神,使中国人比较能够接受普度众生的大乘佛教,而不容易接受主张自我解脱的小乘佛教;中国传统思想的中庸之道和思维方式的整体综合,使中国人比较容易接受中观派的真空幻有和不落边见的“中道”思想,而对瑜伽派繁琐的名相分析和抽象的因明逻辑难以认同。由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士人化、 入世化、 务实化,主张入世住世的人间佛教的《维摩诘经》, 调和矛盾、 主张三乘归一的《法华经》, 主张圆融无碍的《华严经》等在中国流传最广最受欢迎,这就是文化过滤现象。佛教中国化最终表现为文化变异,而变异又是在文化误读的基础上发生的。早期佛典翻译家经常采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概念术语去翻译佛教的概念术语,容易引起误解,对此前人早有论及,如梁启超: “盖彼时译家,大率渐染老庄,采其说以文饰佛言。……此类经典,搀杂我国固有之虚无思想,致佛教变质。”[3](P167)魏晋时期对佛教的误读现象仍非常普遍,表现最突出的是佛学研究中的“格义”之学,就是把佛经中的名相同中国固有的类似概念相匹配。因为文化不同,观念有异,所以这种方法最容易产生误读。如以“无”解“空”,便很牵强,佛教的“空”是说万物因缘合和而生,皆无自性,其实质是“非有非无”,与中国道家所说的“无”有很大的差异。误读只是一种接受现象,变异则具有发展和创造的意义。佛教中国化的重要标志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宗派的出现,如天台宗、 华严宗、 禅宗、 净土宗等,都是典型的中国佛教宗派。特别是禅宗,一方面反对传统佛教的烦琐思辩和仪规,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另一方面反对传统佛教的出世主义,提倡人间佛教,主张禅耕一致。净土宗反对传统佛教的烦琐思辩和出世主义,主张通过念佛死后往生佛国净土,其实质也是适应中国文化的入世性和务实性,对传统佛教的简化和改革。
汉化佛教传播对东亚文化圈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东亚文化圈是以汉文化为中心,由汉文化与周边的日本文化、 朝鲜文化、 越南文化和中国境内的边疆少数民族文化之间的互动而形成的,因此又称为汉文化圈。公元8世纪前后即中国盛唐时期,东亚文化圈基本形成,汉化佛教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其标志一是具有中国特点的佛教宗派在东亚各国的传播和发展,如禅宗、 净土宗、 天台宗、 华严宗等,在朝鲜半岛和日本都有流传,特别是最具中国化的禅宗,成为东亚地区佛教的主流。朝鲜半岛三国时期佛教由中国传入,经过数百年的传播和发展,到高丽王朝出现了佛教的黄金时代,其主要标志就是汉化佛教各宗派的传入和具有民族特点的佛教宗派的形成,出现了显、 密、 禅、 教并弘共进的局面。公元552年佛教由百济正式传入日本,之后佛教在日本的发展史基本上是汉化佛教各宗派的传入和消长变化的历史。①①如村上专精将日本佛教史分为:第一期三论宗和法相宗时代,第二期天台宗和真言宗时代,第三期净土宗、 禅宗和日莲宗时代,第四期诸宗持续时代。其中只有日莲宗属于日本佛教宗派,也是由汉化佛教天台宗演变而来。见村上专精: 《日本佛教史纲》, 杨曾文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二是汉文大藏经的编订、 刻印和广泛传播。如朝鲜半岛高丽时期刻印的《高丽藏》, 是汉化佛教在东亚地区传播的重要标志。宋朝初年,中国第一部雕版印刷的汉文大藏经《开宝藏》雕造完成后,曾先后四次以官方途径传入高丽。高丽王朝在宋《开宝藏》的基础上曾经三次刻印大藏经,其中完成于高宗38年(1251年)的再版大藏经,即一般所谓《高丽藏》, 综合此前和同时诸藏优点,校合同异,臻于完善。韩国学者金煐泰称赞其“在各国版本的大藏经中,它是最优秀的汉译大藏经,是极为珍贵的文化宝物”。[4](P120)《高丽藏》刻印完成后,曾赠送元朝,并有四部先后传入日本,对佛教在东亚地区传播起了重要作用。由于《高丽藏》之前的官刻大藏经均已佚失, 《高丽藏》成为现存最完整的早期汉文大藏经,近代中日韩三国多次编纂刊印大藏经,都是以《高丽藏》为底本。以《高丽藏》为代表的汉文大藏经在东亚地区的广泛传播,说明汉化佛教成为东亚地区的主要意识形态之一,是汉文化圈形成的一个重要标志。汉文大藏经是汉化佛教的载体,佛教信徒,不管是上层官僚贵族还是下层百姓,都要通过汉文大藏经接受佛教义理,由此促进了汉文在东亚地区的普遍接受和广泛使用。有学者认为汉文化圈是以汉字为载体的,甚至直接称为“汉字文化圈”。[5](P2-5)由此可见,汉化佛教传播对东亚文化圈的形成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四
印度雅利安人与波斯人同宗,文化联系密切。后来波斯人汲取了更多的西亚北非文化元素,成为西亚北非文化圈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成为沟通西亚北非和南亚两大文化圈的桥梁。后来亚历山大东征打进了印度境内,从而进一步打开了南亚与西亚北非的交通渠道。公元8世纪以后,一些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先后侵入印度,建立穆斯林政权,进一步沟通了南亚和西亚北非两大文化圈。在两大文化圈频繁的文化交流中,佛教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佛教发展过程中有来自西亚北非的影响。首先是光明崇拜在大乘佛教中的普遍流行。《法华经》、 《华严经》、 《无量寿经》等大乘佛典塑造的佛陀形象,都有光明遍照的特点。如《法华经·如来神力品》描写他“一切毛孔,放无量无数色光,皆悉遍照十方世界”,俨然一个光明之神形象。光明崇拜在西亚北非地区非常普遍,最有代表性的是古埃及的太阳神崇拜和古波斯的拜火教。据学者研究,公元一世纪前后佛像塑造中饰有背光,此时西北印度建立的贵霜王朝统治地区横跨伊朗和印度,而伊朗的拜火教是以光明崇拜为主要特征的,同时代的王者像头部也饰有光轮。②参阅岩本裕: 《梵语〈法华经〉及其研究》, 刘永增译,载《敦煌研究》1994年第4期。可见大乘佛教光明崇拜与波斯拜火教的影响有关。其次是信仰主义。如净土类经典强调,无论什么人,只要信仰阿弥陀佛及其极乐世界,念诵其名号并发愿往生,就可以受到接引,往生净土。印度传统宗教包括婆罗门教和早期佛教,都不重视信仰的力量。对一般民众来说,个人的“业力”对来生归宿起决定作用;对出家修行者来说,更强调个人修行的效果。后来印度教《薄伽梵歌》有虔信瑜伽,强调信仰和皈依,但《薄伽梵歌》中的皈依思想是受了佛教的影响,因为大乘佛教的虔诚皈依思想早于印度教。①参阅季羡林: 《〈薄伽梵歌〉汉译本序》, 见《薄伽梵歌》, 张保胜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页。然而佛教的信仰主义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知道,西亚北非地区的宗教,无论是拜火教、 犹太教、 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其宗教道德都是以信仰为基础的。因为神是正义的化身,全知全能,尽善尽美,人间善恶美丑都是以神为基准的,所以“信”是最高的道德标准,信则上天堂,不信则下地狱。我们认为,从印度本土文化中不太可能产生出绝对信仰主义的宗教思想,大乘佛教的信仰主义是西亚北非文化影响的结果。许多大乘佛典,特别是净土类经典产生在印度西北部,这里是南亚与西亚文化的交汇之地,很容易互相影响。第三是来世主义。人有前生、 今生和来生,这是印度传统的轮回转生观念,在这样的生命不断轮转的观念中,来生并不具有永恒性。小乘佛教主张出世离欲,其目的是断绝轮回,入于涅槃,而不是追求来世的幸福。到大乘佛教特别是净土类经典,将佛国净土永恒化了,人们来世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之后就一劳永逸了。印度主体文化的特质是出世主义而不是来世主义。在否定现实这一点上,出世主义和来世主义是一致的,但其解决问题的方式和最终的归宿都有根本的不同。来世主义的故乡是西亚北非,拜火教、 犹太教、 基督教、 伊斯兰教都持天堂地狱说,认为现世人间的生命是短暂的,来世的天堂或地狱才是永恒的,因而现世是来世的准备,一切为了来世。净土类佛典的来世主义应该是西亚北非文化影响的结果。
佛教强盛时期曾经在西亚和中亚地区广泛传播。据阿育王《摩崖法敕》第十三记载,阿育王宣扬其达磨治国的德政,曾使“希腊王安条克所住之处,及北部的托勒米、 安提柯、 马伽斯以及亚历山大四王所住之处,南部的朱拉王国、 潘地亚王国和锡兰,皆得法胜。”[6](P47)其中的安条克住处指小亚细亚的塞琉古,托勒米住处指埃及,安提柯住处指马其顿,马伽斯住处指利比亚北部的西林尼国,包括了西亚、 北非和欧洲的部分地区。当然,说这些地方当时都接受了佛法,肯定是言过其实,但阿育王及佛教的声名远播该地区还是有可能的。西亚北非地区接受佛教影响应该是在阿育王之后。首先是大夏,是亚历山大之后建立的希腊人王国。汉译佛典中的《那先比丘经》(南传巴利文佛典《弥兰陀王问经》)内容主要是大夏弥兰陀王与比丘那先的对话,反映了佛教在该地区初传的情况。其次是大月氏,即贵霜王朝,公元前后取代大夏并接受佛教信仰,成为当时的佛教中心。贵霜王朝处于中国、 印度和西亚文化的交汇之地,佛教由此辐射到中国的西域以及中亚和西亚的部分地区。第三是波斯的安息王朝和中亚的康居等,特别是安息,强盛时期领有西到小亚细亚、 叙利亚和巴勒斯坦,南到印度西北部,东到中国西域一带的广大土地。公元前后,安息通过大夏和大月氏接受了佛教,公元2世纪后佛教盛行,成为印度佛教向中国和西亚传播的中转站。如安息太子安世高,于公元148年游学来到洛阳,参与译经,是中国佛教史上第一位著名的佛经翻译家。总之,佛教强盛时期,其影响遍及西亚、 中亚和北非地区,在伊斯兰教兴起之前,已经压倒波斯的拜火教,成为该地区的主流宗教,与东罗马的基督教形成对峙局面。后来,随着阿拉伯帝国的兴起和伊斯兰教的传播,不仅将佛教挤出了西亚北非地区,而且由于穆斯林在印度的统治,使佛教失去了其故乡印度,但佛教与伊斯兰教也不是水火不容的。佛教对后起的伊斯兰教也有一定影响,特别是伊斯兰教苏非派,被正统派视为异端,就是因为其中有太多的印度文化特别是佛教的影子。苏非主义是伊斯兰教中的一个重要流派,兴起于公元8世纪中叶,9世纪以后广泛流行于波斯、 中亚和南亚地区,其特点一是苦行,二是禁欲,三是追求人神合一的神秘境界,这三个方面都与印度文化有关,其中佛教的影响尤为明显。如苏非泛神主义的首创者巴亚齐德·比斯塔米是一位波斯人,据说他曾经跟随一位印度人学习在合一中“寂灭”的教义,[7](P188)后来他宣扬的苏非主义“寂灭”论,强调将自我完全消融于安拉之中,失去个人的独特个性,达到人神合一境界。其中有明显的印度教和佛教的因子。佛教与西亚北非文化的互动关系,是南亚与西亚北非两大文化圈交流的缩影。
五
在古代世界,佛教一度沟通了南亚、 东亚和西亚北非三大文化圈,成为东方文化一体化的重要因素。经过文化激荡的大浪淘沙,经过文化交流的丰富增益,佛教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品格,以包容性、 适应性、 普世性面对各种文化,迎接各种挑战,使佛教不仅具有突出的文化属性,而且具有鲜明的东方特性。
流遍世界的佛教,适应各种文化土壤,生长出面目迥异的宗派,不仅南传佛教、 汉化佛教、 藏传佛教各有体系,而且同属一个体系的不同派别也有深刻的差异。然而,佛教各宗派虽然各有主张,但有三条基本原则是佛教各派的共识,即“诸行无常”、 “诸法无我”和“涅槃寂静”,被称为佛教的“三法印”。也就是说,符合这三条才是真正的佛教。这三条原则包涵了佛教的主要观念和基本精神,包括世间万物相依缘起、 互为条件、 互相依存、 不断变化的世界观,克己节欲追求心灵宁静的人生观,众生平等的伦理观,慈悲仁爱的非暴力精神等。所有这些,与唯理尚力,主张人类中心、 自我中心的西方文化形成鲜明的对比,表现出浓厚的东方文化特性,是东方文化的典型代表。
[1] 泰戈尔. 泰戈尔全集: 第19卷[M]. 刘安武, 倪培耕, 白开元主编.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
[2] 十三经注疏[M].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1998.
[3] 梁启超. 饮冰室佛学论集[M]. 扬州: 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 1990. [4] 金煐泰. 韩国佛教史概说[M]. 柳雪峰译.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1993.
[5] 陈玉龙等. 汉文化论纲——兼述中朝中日中越文化交流[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3.
[6] 杜继文主编. 佛教史[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1.
[7] 金宜久主编. 伊斯兰教史[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0.
责任编辑:冯济平
Buddhism and Oriental Culture
HOU Chuan-wen
(Research Center for East Asia Literature and Culture,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Compared with other forms of religion, Buddhism has more cultural attributes. Buddhism, with its origin in India, not only embodies national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but has also played a big role in the formation of south Asian cultural circle. The sinicization of Buddhism is the result of cultural filtration and mutation. The sinicized Buddhism played a significant role in forming east Asian cultural circle. Buddhism, which was influenced by west Asian and north African culture in its development and spread far to these two areas in its heyday, exerted some influence on Sufism of Islam. Bridging the three oriental cultural circles and having typical oriental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it is an important representative of the oriental culture.
Buddhism; oriental culture; south Asian cultural circle; east Asian cultural circle; west Asian and north African cultural circle
G05
A
1005-7110(2012)06-0001-06
2012-08-22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资助,项目批准号:11&ZD082。
侯传文(1959-),男,山东泰安人,青岛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东方文化及文学研究。
①人类文化主要有四大文化圈,即以西欧为中心以古希腊罗马文化和基督教为传统的欧美文化圈、 以中国为中心以儒道为传统的东亚文化圈、 以印度为中心以印度教和佛教为传统的南亚文化圈、 以阿拉伯为中心以伊斯兰教为传统的西亚北非文化圈。除欧美文化之外,其他三个文化圈都在东方,共同构成东方文化体系。参考季羡林关于人类四大文化体系的划分,见季羡林主编《简明东方文学史·绪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关于东方三大文化圈的形成与比较,参见拙著《东方文化通论》, 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1-1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