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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早年的教书生活

2012-04-01张新颖

东吴学术 2012年2期
关键词:教书沈从文胡适

张新颖

随笔与书评

沈从文早年的教书生活

张新颖

沈从文早年的教书生活,指的是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三年间,他在中国公学、武汉大学和青岛大学短暂任教的情形。

一九二八年初,沈从文从北平到上海,不久母亲和九妹也来同住。生计全靠他一人写稿,全年发表作品四十余篇,出书十余种,仍然入不敷出。为摆脱书店盘剥,也为了文学理想,他和胡也频、丁玲创办《红黑》、《人间》两个月刊,一九二九年一月问世;因不善经营,《人间》只出三期、《红黑》只出七期就停刊,三个年轻人的红黑出版处也倒闭。没赚到钱,反而背了一身债务。困窘时竟至于病床上的母亲也陷入挨饿情形。

为缓解沈从文的困境,一九二九年六月,徐志摩推荐他去吴淞中国公学任教。八月,校长胡适聘请他为国文系讲师。沈从文和胡适上一年因《新月》的关系结识,两人私谊很好;但胡适之所以破格聘请沈从文,不只是因为他和徐志摩、沈从文的私谊,也不只是因为他对沈从文个人创作的欣赏,胡适有他自己办学的思路。这一点在他日后的日记里可以看得很清楚,如一九三四年二月十四日日记:

偶捡北归路上所记纸片,有中公学生丘良任谈的中公学生近年常作文艺的人……此风气皆是陆侃如、冯沅君、沈从文、白薇诸人所开。

北大国文系偏重考古,我在南方见侃如夫妇皆不看重学生试作文艺,始觉此风气之偏。从文在中公最受学生爱戴,久而不衰。

大学之中国文学系当兼顾到三方面:历史的;欣赏与批评的;创作的。

不过沈从文自己并不能够充分领受 “受学生爱戴”的愉快,他那一时期的心绪一直恶劣不堪。大哥把母亲接回家乡,他在中公每月大概有一百七十元的薪水,按理说负担减轻不少,但还是常常钱不够花,在美国的朋友王际真不断寄钱接济他。他才二十七岁,已经跟朋友这样说话:“际真,人老了没有用处,只有你可以懂我这个话。”还说,“我身体太坏了,一上学校,见学生太年青就不受用,打主意班上凡是标致学生全令其退课,则上课神清气爽矣”。

学生们喜欢这位先生,却不能了解这位先生的苦恼:“学生天真烂漫地听我讲我的牢骚,这些有福气的人!他们仿佛都觉得我活得痛快,女人看到我有趣味似的玩,她们以为我是先生,懂许多事,理解一切,高兴时就创作一篇小说,平时也非常舒畅,她们大胆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就似乎很放心以为我不会损害她们,也不怕我会爱她们。这些天保佑的愚蠢女子!”学生们不知道,“我单是为了怕见一个女人牺牲了两点钟不上课就回了家的。在昨天,晚上开系会,拍掌要我演说,她们笑,我却在回家车上哭,看出自己可怜”。

在沈从文的感受里,他和他的年青学生之间,似乎非常之“隔”。这年冬天他爱上了外文系二年级的张兆和,却长期得不到回应,更让他觉得自己不会被这些年轻人理解。他一面抱怨大学生不读书,一面又劝他们好好去玩。一时说,“大学生全是怪可怜的一种东西,买书都只看广告,把书买来一看,失败了,便说中国作家糟糕,且从此就不买书了”。另一时又讲起,“写信时来了五个学生,三男二女,问我怎么样写文章。我看了一会儿这些春天来发红的脸,告诉他们应当好好的玩,譬如恋爱,就去太阳下谈,去发现,试验,做一点荒唐事情,总仍然不相信的样子,逼到我开书目一纸走去了。真是一批蠢东西,不晓得自己好处,只羡慕做文章,这糊涂欲望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男女皆中毒,奇怪极了”。

也许因为是给朋友的信,沈从文有些夸大了他对教书的厌烦。他是因为写作不足以支撑生活,不得已才教书,这是事实;但另一方面,他性格上极其认真,一旦做这件事,就会尽心尽力把事情做好。他上新文学研究和小说习作课程,每周四个钟点,看起来应该是很轻松的,实际上他花了很大的精力准备课程,编写讲义。他上的新文学课,第一个学期讲中国新诗,第二个学期讲现代小说,“新的功课是使我最头疼不过的,因为得耐耐烦烦去看中国的新兴文学的全部,作一总检查,且得提出许多熟人”。一个本来专事创作的人,因为教学的需要,同时成了一个批评家和研究者。他还在上海暨南大学兼了中国小说史的课,这对他是一个新的领域,他也认认真真去编讲义。他上习作课,用的方法最朴实,不是作家的人就没法模仿:他自己写一篇出来,当作示范。

沈从文在中公只有一年时间,学生当中,受到他各种形式帮助、现在仍然能够举出名字来的,就有何其芳、刘宇、李连萃、吴春晗(吴晗)、罗尔刚等。他的穷困,与此也有点关系。

一九三〇年五月,中国公学校董会同意胡适辞去校长一职。沈从文也打算辞职,他给胡适的信里说:“一年来在中公不致为人赶走,莫非先生原因”;沈从文不想再待下去,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他对张兆和单方面的恋爱无望结果,不如就此离开。八月正式辞去中公的教职。

多年后谈起中公时期,沈从文自然就平静了许多,也能够看得更清楚了:“我在中公教书,有得有失。生活稍稳定,在崩溃中的体力维持住了。图书馆的杂书大量阅读,又扩大了知识领域。另一面为学生习作示范,我的作品在文字处理组织和现实问题的表现,也就严谨进步了些。《从文子集》、《甲集》、《虎雏》集中等等若干短篇,大多是在这个时候完成的。学习过程中有个比较成熟期,也是这个时候。写作一故事和思想意识有计划结合,从这时方起始。”(见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写的《总结·传记部分》)

胡适、徐志摩给时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的陈西滢写信,推荐沈从文前去任教。从陈西滢给胡适的信来看,这事颇为不易:“从文事我早已提过几次,他们总以为他是一个创作家,看的书太少,恐怕教书教不好……我极希望我们能聘从文,因为我们这里的中国文学的人,差不多个个都是考据家,个个都连语体文都不看的。”

好在最终还是成了,沈从文于一九三〇年九月十六日到达武昌。

沈从文教的课,与在中公差不多,还是新文学和习作,一周三小时,职称却只是助教。朋友中孙大雨也是新来任教,但孙大雨留美归来,是大教授。“因这卑微名分,到这官办学校,一切不合适也是自然的事……学生即或欢迎我,学校大人物是把新的什么都看不起的。我到什么地方总有受恩的样子,所以很容易生气,多疑,见任何人我都想骂他咬他。我自己也只想打自己,痛殴自己。”

沈从文在信里跟胡适说:“初到此地印象特坏,想不到中国内地如此吓人,街上是臭的,人是有病样子,各处有脏物如死鼠大便之类,各处是兵(又黑又瘦又脏),学校则如一团防局,看来一切皆非常可怜。住处还是一同事让出,坏到比中公外边饭馆还不如,每天到学校去应当冒险经过一段有各样臭气的路,吃水在碗中少顷便成了黑色。到了这里,才知道中国是这样子可怕。”

还有更可怕的,住处不远就是杀人场,每天杀人。他告诉远在美国的王际真:“这里每天杀年青人,十九岁,十七岁,都牵去杀,还有那么年纪的女子中学生。”

时间倒是很多,到图书馆看书,“看得是关于金文一类书籍,因为在这方面我认得许多古文,想在将来做一本草字如何从篆籀变化的书”。“在此承通伯先生待得极好,在校无事做,常到叔华家看画,自己则日往旧书店买字帖玩”。

写字,随手画画,是沈从文的习惯,心情很坏的中公时期和武大时期也没有废掉这习惯。“我是在小时就非常爱写字(可怜得很,我也只有机会成天写字!),如今是觉得明白了这不是自己相宜的一种娱乐,所以写也是歪字,从不求它好的”。这还是在吴淞中公的时候给朋友信里的话。

这个学期一结束,沈从文就回到了上海,遇到事情耽误了返校日期,他自己也不愿意再回去,索性就结束了和武大的这段并不愉快的关系。

当年在武大的朱东润,一九七六年写自传,其中有一段描述沈从文(一九七六年,沈从文这个名字还没“出土”呢):“值得记载的还有一位沈从文,青年作家,那时大约二十四五岁,小兵出身,但在写作上有些成就,武大请他担任写作教师。在写作技巧上,他是有锻炼的,但是上课的情况非常特别。第一天上课时,红涨了脸,话也说不出,只有在黑板上写上‘请待我十分钟’。学生知道他是一位作家,也就照办了。十分钟时间过去了,可是沈从文还没有心定,因此又写‘请再待五分钟’。五分钟过去了,沈从文开讲了,但是始终对着黑板说话,为学校教师开了前所未有的先例。不久以后他离开武大,到过山东大学,抗战的时候,在西南联大教书,是有些声望的。”

朱东润所描述的情境,通常讲沈从文的故事是出现在他在中公第一次上课的时候;没想到,他到武大,又重复了一次。

沈从文回上海过寒假,在一九三一年元旦这天,得到两个消息:父亲头年十一月在家乡病故;他的好友张采真在武汉被当局杀害。一月十七日,胡也频被捕,身上穿的还是沈从文的绒袍。沈从文在上海、南京之间来回奔走,多方营救未果。胡也频牺牲后,沈从文陪伴丁玲把遗孤送到湖南常德给丁玲母亲抚养。再回上海已经是四月。

八月,沈从文应聘任青岛大学国文系讲师,开设中国小说史和高级作文课程。本来,一年多前,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就曾邀沈从文前去任教,沈从文接受了路费,却未能成行,而去了武汉大学。

九月开学,十一月十三日致信徐志摩,托他为刚离开青岛到北平去的方令孺介绍工作,还说,“我这里留到一份礼物……等到你五十岁时,好好的印一本书,作为你五十大寿的礼仪”。二十一日和朋友们在杨振声家吃茶谈天,忽然接到北平急电,告知徐志摩十九日乘飞机撞死于济南附近。沈从文连夜赶往济南,“见其破碎遗骸,停于一小庙中”。

几个朋友接连的不测,反倒使沈从文硬朗起来。吴淞中公时期那种自我哀怜和感伤的情绪大大减弱;工作的氛围、同事的关系,也可以说不错;再加上“此地海水真极美”,对特别敏感于自然、善于从自然获得教育的沈从文来说,实在是难得的。

一九三二年暑假,沈从文做了两件人生中有转折意义的事:一是去苏州看望大学刚毕业的张兆和,此行使得本来无望的爱情忽然出现转机;二是用三个星期写了《从文自传》,通过追索自己生命的来历,三十岁的他完成了对自我的确认。找到和确认了自己之后,最能代表他个人特色的作品就呼之欲出了。

一九三三年五月四日,沈从文给胡适写信说:“多久不给您写信,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因为我已经订了婚。人就是在中公读书那个张家女孩子,近来也在这边做点小事,两人每次谈到过去一些日子的事情时,总觉得应当感谢的是适之先生:‘若不是那么一个校长,怎么会请到一个那么蹩脚的先生?’在这里生活倒很好,八月七月也许还得过北平,因为在这边学校教书,读书太少,我总觉得十分惭愧,恐怕对不起学生。只希望简简单单过一阵日子,好好的来读一些书。”

八月,沈从文辞去教职,应杨振声之邀到北平参加编辑中小学教科书工作。杨振声是头年九月青岛大学改名山东大学时辞去校长职务,到北平主持此项工作的。一同编书的还有朱自清、吴晗等。

沈从文早年的教书生活就此结束。六年之后,在昆明,沈从文又任教西南联大,那是另一段生活了。

张新颖,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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