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中的“黑洞”
——以食指诗歌研究为例
2012-04-01陈卫
陈 卫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350007)
提及“文革”诗歌,食指①已为重要代表诗人之一。其“地下”创作状况、与白洋淀诗群的紧密关系、对朦胧诗群的影响,都构成了文学史上的话题,他的意义在于弥补中国当代诗歌六、七十年代缺少经典性诗人的断裂。食指是否有资格进入文学史不是笔者本意。只是一旦当我们面对诗人的全部创作,会发现文学(诗歌)史写作中存在研究的“黑洞”。
一、当代诗歌史中的食指及研究问题
1994年洪子诚、刘登翰出版的《中国当代新诗史》中写到“文革”诗歌队伍,提到没有公开发表作品的诗人有“北岛、多多、芒克、顾城、江河、舒婷、严力、食指”②等,食指列于队伍之后。在2005年的修订版中,食指跃出,出现在朦胧诗专章中的“地下诗歌的发掘与食指”中,作者探讨了食指的重要性指认,围绕他的重新发现和文学史的意义重估,揭示其诗歌的文学价值。
在洪、刘修订版之前,对食指有较多关注的是《文革中的地下文学》③,该书第三章写到食指:第一,他称食指为“文革中新诗歌的第一人,为现代主义诗歌开拓了道路。”④第二,认为“仅仅凭着《相信未来》一诗,食指(即郭路生)名满天下。他的诗在当时的青年中间秘密流传甚广。无论是在山西、陕北,还是在云南、在海南岛、在北大荒……只要有知青的地方,就秘密传抄食指的诗”。第三,食指的精神病病因——“郭路生在文革后期,逐渐精神崩溃,成为精神病人”等。第四、食指以诗交友,影响了后来的诗人,如北岛和知青诗人等。在这部以史料见长的著作中,引用的几乎是二手资料。
2003年,程光炜出版的《中国当代诗歌史》开设专章专节论食指,特别提到“更因为他的著名诗作《相信未来》对整整一代人的深远影响,朦胧诗的兴起与食指本人不无关系”。⑤
一年后,吴尚华的《中国当代诗歌艺术转型论》再次提及食指是一个“被埋葬的文革诗歌第一人”,同样提到北岛受其影响,⑥并借助宋海泉谈到食指“使诗歌开始了一个回归:一个以阶级性、党性为主体的诗歌开始转变为一个以个体性为主体的诗歌,恢复了个体的人的尊严,恢复了诗的尊严”⑦进而指出食指的意义:在“文革”初期庞大的国家神话及其政治话语美学霸权一统天下的语境中,他返回人的本体,真实表达了在理想与现实冲突中个体生命的焦虑性、茫然性的内心体验,为同代人提供了一个矛盾重重的分裂的自我镜像。
2009年,柏桦《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⑧之“从贵州到‘今天’”一节中谈到食指,引用了大量来自多多的《1972-1978:被埋葬的中国诗人》一文中的材料:如食指的《相信未来》“至今尚无他人能与之相比”,提到他患病的原因,也谈到江河、多多、北岛等人对食指的肯定,并提及他在全国知青中的影响和江青点名批评。
令人遗憾的是,由于杨健对食指诗歌的阅读量有限(《相信未来》、《疯狗》、《酒》等),仅凭少数的几首诗论证食指是“文革”诗歌中的第一人,证据显然不够充分。程光炜在文学史写作中依据来自白洋淀知青以及北岛的话,有的观点受到杨健的影响,对杨健的判断有所强化。然而还可见到,以上与食指有关的材料不是来自对食指本人的访谈,更多出自廖亦武主编,1999年出版的《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⑨一书。除了把食指列于第一位作家之外,还给予与惠特曼在美国诗歌中同样高的评价:“他是真正、也是唯一带着作品从60年代进入70年代的诗人,他在中国新诗中的地位相当于惠特曼在美国诗歌中的地位”,⑨另指出食指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证实五六十年代唯一一首能称得上是诗的东西,一个见证性的孤本”。⑨书中还有与郭路生一同插队杏花村的戈小丽的回忆文字:“郭路生的诗很快如春雷一般轰隆隆地传遍了全国有知青插队的地方”;也有传说内蒙古知青因为政治投机,把诗抄到信上,江青看了之后轻蔑地说:“不过一个小小的灰色诗人而已”。
在友人回忆的文章中,1989年多多写的《北京地下诗歌1970-1978》(又名《被埋葬的中国诗人》)显得更为特别:“我所经历的一个时代的精英已被埋入历史,倒是一些孱弱者在今日飞上天空”,诗性表达,高度评价郭路生:“郭路生早期抒情诗的纯净程度上来看,至今尚无他人与之能比”,“郭路生是自朱湘自杀以来所有诗人中唯一疯狂了的诗人,也是70年代以来为新诗歌运动伏在地上的第一人”。⑩
这些文字使人惊讶地看到:原来文学史中的基本论述材料和观点都来自食指的好友。文学研究当中,友人的叙述是否适合史家借用或信赖?在戈小丽、多多的私家追述中,他们偏向用“唯一”、“重要”等词语来肯定食指的价值,在杨健、程光炜、柏桦、吴尚华等人的文学史描述中,又借助了私家追述材料,引用式的论证建构了文学史上的食指形象。在被众人不断重复、肯定或强化后的食指形象,与他诗歌所表现出来的抒情形象却有着巨大的反差。那么,食指的诗歌是否真为“地下”诗歌?他是“唯一”的或“第一”XX诗人? 为什么要把“第一”的名誉给食指呢?因为食指的影响吗?当时的影响力又该如何鉴定?当笔者阅读完食指的诗歌,更深切地认为食指的研究者将一位活生生的诗人简单化了。无论是来自文学史评价还是私家治史,研究中“黑洞”的存在不可回避。
二、食指评价疑问与历史场域考察
食指是否为政治上与主流不同的诗人?《我们这一代》表达要“用我们全身的筋骨和皮肉/铸造一颗不生锈的螺丝钉”,“目光坚定”,看清“毛泽东的旗帜/正在标志着/共产主义道路”;《南京长江大桥—写给工人阶级》用拟人化的方式,表达对中国社会、政治的支持“我用我的闪光的柳丁/更牢地加固/人们心中/无产阶级/革命的阵营//我用我的预应力梁/更高地筑起/人们心中/反帝反修的/万里长城”。他表示工人是“万里长城”。1971年写的《新兵》中,把新兵比作“钢铁长城”。 在《红旗渠组歌》(1976)中描写劳动人民挖渠的场面,听到“人定胜天”(“大地红旗展/仙河雪浪涌/一改江山古颜容”)、“集体主义”(人心拧成一股绳/巨手改山河/匠心夺天工)“人民万岁”(天工,天工/智慧和着血汗/出自人民之中/沧桑在握无敌手)等时代号召。
食指常被研究者引用的诗多为他的早期创作。在那样一个缺少文学和精神慰藉的时代,马、恩、毛和鲁迅等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与文学偶像。在极少的文学刊物上和样板戏中,知青们得到的教育不过是革命与斗争,其在成长过程中所产生的对生命或未来的困惑很难找到正常的发泄渠道,如何度过青春,在食指的《相信未来》中提供了答案。
《相信未来》一共七节,每节四行。第一、二节中出现了悲伤的意象,如“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这是指人的基本生存权力被强行剥夺,“当我的紫葡萄化成深秋的露水,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可以联想到爱情的转向或美好事物的失落。触及到个人利益,诗歌中所表达的感情并不消沉,而是坚定,“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因而他鼓励人们“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这首诗可以看成是励志诗篇。如果从意识形态的角度去理解,诗歌是对“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主流思想的一种诗化表现。据说食指曾把此诗给贺敬之看,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这是一首并没有政治问题的诗。到底什么原因导致它不能发表呢?是因为江青的批评吗?而江青是否有过批评?回忆性材料中有关江青的信息有两种:一是来自食指口述,江青认为“相信未来就是否定现在”;再一种就是戈小丽所说,江青说他不过是“小小的灰色诗人”。而事实上我们也看到,食指并未因为江青的某句话有过下狱的经历。他后来当过工人,参过军。如果一个政治上有污点的知青,他不可能有这些机会,因此来自江青的干扰可以排除。食指没有公开发表诗作的原因可能来自他没有投稿。就像那种连他自己也认为是“主流”的诗,他从未发表。这样一种情况,如果非要强调食指的诗是“政治性的”地下诗写作,笔者认为评论者有着预设的政治情结。此外,从廖亦武《沉沦的圣殿》楔子中也看到,这本书是商业操作下的历史写作,他们要“高贵地复仇”。⑨打“地下”牌,不排除出版者有用“另类”吸引读者的商业手法。
食指早年的诗主题多样:第一类是励志篇,如《相信未来》;第二类为颂歌篇,如《红旗渠组诗》;第三类是言情篇,如1968年写就的《烟》和《酒》等诗;第四类是命运思考篇,《海洋三部曲》与《鱼儿三部曲》都为代表。食指虽写挫折、迷茫,但始终洋溢乐观情绪。他的诗歌如果能够在“文革”这种草木皆兵,众人都有可能落井下石的年代流传,其实倒要肯定其诗应没有任何政治立场上的问题。
食指的诗为什么会被多数知青认同,原因大概有:一是精神生活的贫乏,知青们以诗来表达自己的一种精神状态。在劳动之余,诗歌也是一种娱乐放松的休闲。二是因为中国人一直没有忽视诗在生活中的作用。1958年掀起全民写民歌运动,何其芳、贺敬之的新诗与毛泽东的诗词都成为“文革”中知青的诗歌启蒙教材。比如食指的诗歌有何其芳早期《预言》中流露出的年轻人迷惘情绪,也结合了何其芳到达延安之后《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那种乐观。
与后来北岛、顾城的诗歌相比,食指在“文革”时期的诗并不迷惘,也不自闭(90年代后有迷惘自闭倾向)。他总是渴望用自己的力量唤醒大家,成为一个勇士或者英雄。有研究者喜欢在食指的《命运》和北岛的《回答》中寻找二人的关联,认为北岛袭用了食指的句式、和精神。“好的荣誉是永远找不开的钞票,坏的名声是永远挣不脱的枷锁,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的话,我情愿在单调的海上终生漂泊”,食指在《命运》中并没有对现实社会存疑,只是抒发理想情怀:“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如果命运真的是这样的话,我愿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命运》),表达的是要摆脱命运被束缚的渴望。所以这样的诗句对于前途迷茫的知青来说,有特殊的意义,他们都希望自己的付出是实现理想的前奏:“哪怕荆棘刺破我的心,火一样的血浆火一样地燃烧着,挣扎着爬进那喧闹的江河,人死了,精神永不沉黙!”这是向命运宣告斗志。食指这类情绪高昂的诗基本符合时代需要。尽管1968年,他有过一段消沉“昨天才被暖化的雪水/而今已结成新的冰凌”(《希望》);“在这地球上,比我冷得多的,是人们的心”(《寒风》),诗中出现了异于时代的另类声音,但他还是坚信“仰望着乌云间光辉闪烁的北斗/寻找这毛主席亲手指点的方向”(《胜利者的诗章》)。北岛面对现实的态度绝对与食指不同,“我不相信!”(《回答》)是北岛的答案。
食指“文革”时期的诗歌中,前三类主题相对稳定:与时俱进,歌颂时代,歌颂领袖;站在个人的角度,不回避灰暗的内心,往往最后显示出战胜挫折的坚定。值得一提的还有他的爱情诗写作。“文革”时期大多数迎合主流的诗歌都集中在第一、二类主题上,从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爱情一直在食指诗中荡漾,如《还是干脆忘掉她吧》、《难道爱神是……》、《你》等。
食指还有一首为人关注,常被引用的诗《疯狗》值得一提。据杨健所言,这首诗写于1974年。另在《食指的诗》和林莽的《并未埋葬的诗人》⑨中,标明这首诗写于1978年。⑩根据林莽所编的《食指(郭路生)年表》所言,1974年,食指病愈,分到北京光电技术研究所。从食指的工作分配也可看到他政治安全,而《疯狗》这首诗的政治意识颇为强烈。笔者更倾向这是食指在“拨乱反正”时期的作品,可理解成对时政的针砭:中国知识分子从“文革”中醒来——“受尽了无情的戏弄之后,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诗句辛酸。诗中说的“戏弄”,是指政策发生大转弯,使被政策约束的人产生被戏弄感,还是因为身体疾病的原因,被人们另眼相看?不管如何,食指诗歌中曾经有过的坚定,在此变得犹疑。他的另一种坚定,是远离无情的人群,远离不自由的人生—“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就能挣脱这无形的锁链,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这种态度是对“文革”或过去历史的醒悟吗?从他后来的《风雪中的红军哨兵》和《热爱生命》等诗作看,他仍然站在主流意识形态或是励志角度歌颂革命者,保持“文革”时期年轻人张扬而不妥协的态度。
新时期以后,食指写过同情安徽女佣的诗,也有表达愤怒之情的诗,但“愤怒已化成一片可怕的沉默”(《愤怒》)。他诗歌中表现的私人化不满情绪相对短暂,在1981年的诗歌中,食指回到了对祖国、劳动者的歌颂,歌颂中国的改革的写作之路上。
由食指的写作经历可进一步看到他与北岛的不同:北岛早期的诗歌尽力把自我与社会、群体拉开距离,诗歌意象隐晦,他的不满来自于传统因袭过重或制度陈旧,诗歌充满了精英所有的孤独意识。食指的不满来自于人与人不平等现象,来自诗歌的没落,对于国家或者制度他还满怀期待。
1986年前后,中国诗坛发生巨变,各种风格的尝试并没有影响到食指,食指此时的影响几无人谈及。然而就食指个人风格而言,其浪漫主义情怀有了一定的改变,他的诗歌意象走向低沉,走向内心。在原有的四类诗歌主题中,前三类颇为沉寂,第四类主题在延续。他从枯叶上看到“在命运寒流的驱赶下,却像个卖艺的老人一样 蜷缩着身躯沿街流落 瑟瑟发抖地低吟浅唱”(《枯叶》,1985);《诗人的桂冠》令他重估诗人价值,“我是人们啐在地上的痰迹”,“即使我已写下那么多诗行,不过我看它们不值分文”,“人们会问你到底是什么/是什么都行但不是诗人/只是那些不公正的年代里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从社会制度、政治思想的转变,到诗歌价值的低落,食指在诗歌作品中把这一切感受再现出来。1995年,他对自我进行反思,“曾有一段我扮演丑角,狂得不值天高地厚”,“人们在背后的指指点点/当时我甚至还引为自豪”。他还看到中国社会的畸变“懒惰、自私、野蛮和不卫生的习惯……/在这里集中了中国人所有的弱点 ”(《在精神病福利院的八年》,1998),学术界沦落成欲望的社会“从加冕‘著名’两字肉麻地相互捧场/到金钱的诱惑令人心寒地横冲直撞/学术界之中不带脸红的自我吹嘘/明显地是在提高自己身价的分量”(《欲望》)。
在食指的诗中,能见出他写作的明显走向:从不悖反主流意识,用自己真挚的感情,号召人们相信未来,关注现实,随着社会的动荡前行,他由反思社会、政治、自我的本来面目而向内转,面对现实,回到本真。唯一不变的是诗歌的形式,据他自己所说,他受到何其芳的影响,多写格律诗。
由此来看,食指是否为研究者所认定的“地下”诗人?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地下”有两个含义:一是地面上,二指地面之下,地层内部;第三则为属性词,指秘密的,不公开的。“地下”诗歌应该取第三种意思。据食指自己说,当年他的《相信未来》这首诗被江青批评“相信未来就是否定现在”。如果没有公开的话,江青的话又从何而来? 贺敬之曾也读到这首诗,认为“在三十年代,是一首好诗”。食指诗歌既然能够在知青中传播,就证明他并非为不公开的诗人,只是未在官方刊物公开发表,未得到正常的传播途径。在文学研究者的命名意识中,强调所谓“地下”,其实同样是站在政治角度,用政治的评判标准而言。
假如一定要强调“文革”中食指的诗歌是“地下”诗歌,没有公开,那么在新时期,笔者认为他的诗歌更具有“地下”性,非主流性,这一“地下”当然是相对流传面积和影响力而言。
新时期后,食指的诗虽在《诗刊》、《今天》、《诗探索》等刊物和杂志上发表过部分,电视台也播放过他的专题,但令人悲哀的是,只要与食指有关的消息,很少谈他的现在,而是关注他的过去。这种过去式叙述,大多为了突出某种目的,也许出于重新论证白洋淀诗群、朦胧诗重要性的需要,把食指变成一个近传统,三位一体地捆绑在一起。被现今读者忽视的表达自我体验的诗篇,内容比“文革”时期的描写更令人感到寒冷,“人生就是场冷酷的暴风雪/我从冰天雪地走来”(《暴风雪》1998);在《世纪末的中国诗人》中,他发现“年轻时曾付出十分惨痛的代价/到中年做出难以想象的牺牲/谁知又遇上一场前所未有的/利己与私欲大作的暴雨狂风”,他尽力告慰自己“化苦难的生活为艺术的神奇/净化被金钱异化了的灵魂/如此我便没有虚度/自幼追求艺术的一生”。
如果要全面评价食指,笔者认为食指在“文革”期间是一位带有青春气息的关心时代、关心国家的写作者;新时期以来,社会动荡以及个人遭遇带来的敏感,使他游离于主流社会和主流诗坛之外。贴近生命体验写作,因诗而快乐,英雄主义情怀的消长,是食指诗歌映出的一道亮痕。
三、食指影响力的抽样调查与文学史写作策略探讨
食指是否真的影响了一代诗人?其影响力是否遍及有知青插队的地方?2005年经洪子诚等修订的《中国当代诗歌史》中,非常谨慎地谈到这一话题:“据一些当事人回忆,‘文革’见食指的诗在北京、河北、山西等地文学青年中,有范围不小的流传”。在注释中,洪子诚还特别强调:“对于这种流传、影响的程度,今天不容易做出准确的判断,这在一定的程度上与讲述的方式有关”。
并不是诗歌传到某地就一定会产生影响。“文革”期间的官方刊物,如《解放军文艺》上同样也刊登诗歌,《文化大革命颂》、《西沙之战》、《小靳庄诗歌》等这类“文化大革命”期间的诗,同样也会对当代知青产生很大影响。如果如杨健所说,他所看到的也仅仅是几首诗歌,我们便会去想:在没有阅读食指所有诗歌的情况下,便把他称为“第一人”,那是不是过于“无畏”?还有一个现象值得分析,杨健所举出受食指影响的诗人,都是与食指一样来自北京的知青,我们可由此推想:食指诗歌该是通过朋友的渠道传播。在那个信息欠发达时代,朋友圈的影响是否一定会放射到全国?北京以外的知青是否同样受到食指的影响?
这需要更多的佐证。我们有较多的材料证明食指与白洋淀群诗人是朋友,北岛是受到朋友的影响才写诗。食指创作在前,北岛跟随在后。但因北岛《回答》套用了食指的句式,就认为北岛深受食指影响,这些观点有欠全面。从北岛的经历和发表的诗作来看,影响他的诗人名单可以开出一长列:艾青、聂鲁达、艾略特、里尔克、保罗·策兰,等。
从前面材料的梳理中,我们也看到研究者引用的材料多来自多多的论述。而作为友人的多多,采用了诗人的思维表达方式。如果确实要估量食指对于朦胧诗群有不可忽视的意义,我们就必须先思考另一个问题:在约定俗成的“朦胧诗群”中,除了北京的北岛等诗人外,还有福建的舒婷、四川的杨炼,北京顾城等诗人,他们的诗是否都受到食指的影响呢?还有其他诗人的影响吗?
严力在《阳光与暴风雨的回忆》中说到,“1969 年夏天,百万庄的朋友给我看了一份手抄的诗稿,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歪歪扭扭的文体,是郭路生的《相信未来》,这首诗让我感到很新奇,是我识字以来第一次看到中国人自己写出这样的文字,尽管无人能回答未来在哪儿。那朋友说不要把《相信未来》传给你不相信的人看,因为有可能被告发。我认认真真把这首诗抄了一遍,经历过抄家的惊吓,不知道该把它放在什么地方最安全。最后我把它背下来撕掉了。”他还提到,当时他和朋友们一起,“我们互相借书,特别是西方文学作品。”这些作品“主要是苏联诗人从二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作品……。不久他带我认识了赵振开,也就是后来的北岛。就在这个时期,我还认识了写诗写得铿锵有力的毛头(多多)和岳重(根子)等一批比我大几岁的哥儿们”,他们那时秘密交流手抄诗。
从严力的这段文字中,我们至少可以追溯到他的习诗来源:除了食指的一首诗,还有西方以苏联为主的现代诗,以及朋友北岛、多多、根子等诗人的影响。
陈默在《坚冰下的溪流-谈“白洋淀诗群”》中也谈到白洋淀知青们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在路上》等西方现代派著作。这时再来询问“朦胧诗群,白洋淀诗群的诗歌影响是来自食指还是西方文学”此类问题已无意义。如果不跃出一个朋友圈子而作文学史上的分析,容易夸大食指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所起到的作用。
对食指诗歌所产生影响做一调查可帮助我们寻找到一些答案。2010年11月间,笔者向食指的同时代人,上海、山西、福建、江苏、浙江、江西、湖北、安徽等地,现为高校文学院的多位教授、博导们以及诗人做过一个小规模调查,主要问题是:“文革”时期是否当过知青?如是,是否读到过食指的诗?当时能记住的文学作品或诗人有哪些?
在反馈中,南京大学教授马俊山说:他曾在河北当过知青,主要阅读到的是“普列汉诺夫《没有地址的信》、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以及《中国文学史》、《外国文学史》之类的书”。他补充“中国当代诗人里,当时只知道徐刚、张永枚、田间、臧克家、严阵等人,因为他们经常在《朝霞》、《河北文艺》等官办刊物上发表作品”。在鄂的武汉大学教授的昌切说:“我是1969年3月下乡当知青的,71年离开到第二汽车制造厂做电工。那时没接触食指。现在记忆深刻的“文革”中的诗人是高红十、徐刚和张永枚”。武汉大学浙江籍教授陈国恩回答说“我没当过知青。“文革”时在山区长大,后来到了县城,看了不少《航空知识》、《船舰知识》、《天体物理》和《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沸腾的群山》、《苦菜花》等小说,但就是没读过食指的诗,上大学后也不知有食指,直到武大才知道他。读过一些身边好朋友插队时写的诗,但真没读到过后来被称为朦胧诗人的诗,而我读过的插队好友诗,与朦胧诗差不多。”福建厦门的陈仲义教授替舒婷回答:“60年代末,舒婷所受影响的外国诗人主要是浪漫时期的,如普希金、海涅、拜伦、莱蒙托夫;中国现代诗人最主要是何其芳。1973、74年后开始受现代派影响 如埃利蒂斯、勃洛克。《今天》创刊之前没有读过食指,周边朋友也是。”福建师范大学安徽籍教授谭学纯说,“当时地下诗禁读。记得的诗人如张永枚等,有的连名字也记不住。”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籍教授辜也平说:“私下传看过巴金、郁达夫、张恨水等作家以及一些手抄小说。手抄本传看过《梅花党》、《虹桥鬼影》等,自己也抄过算命之类的书”。
从调查中可以大致看到,“文革”期间文学爱好者有多样化选择,他们阅读政治、科学书籍,也热衷外国文学和民间手抄本。诗歌接受的渠道主要还是来自官方刊物,与食指(郭路生)同时代的他们在那个时期并不太知道他的存在。同时也可以看到,“朦胧”诗风在民间已露端倪。
笔者认为食指引起研究者重视的原因还有他的个人经历。《沉沦的圣殿》中戈小丽、林莽、多多等人都使用了两个频率较高的词:一、地下诗;二、精神病患者。如果舍弃对食指诗作的分析,简单地把地下诗人、精神病患者这两个词与“文革”这一社会背景扭结在一起,自然容易引发读者貌似富有逻辑的“格式塔”完形:在“极左”时期,食指是一个敢于反抗现状,向专制者表达不满的勇士,不幸遭到政治迫害。我们常看到此类的有关“文革”的回忆文章和文学史论述片段,也常不乏这种富有同情心的想象。正如通过对食指诗歌的分析,我们发现食指的诗篇中并不能看到他与权力者的直接对抗,虽然他写出了某些比较敏锐的感受或迷茫情绪,但他一直用积极向上的力量和精神鼓舞激励人们。即使诗中用小鱼或海洋意象,不过是通过意象来营造戏剧化情绪,表达渺小的个人在时代中的困惑。
不可否认,由于写作者立场的存在,文学研究和文学史写作有时会导致研究对象的原型发生一定程度的改变,并影响到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文学阅读习惯和阅读判断,基于此,笔者不得不指出食指研究中的问题所在:一是朋友的议论经过多次引用而成为定论;二是只注意诗人在某一阶段的遭遇,采用定格的方式描述诗人,忽视了诗人持续性的写作特色。三是研究中的同情态度影响了历史的本真性。这些文学史写作的问题不单单是食指研究中出现的。在海子、顾城等早夭而著名的诗人研究中,常有此类情形出现。
文学研究做到完全的客观,有一定难度。研究者的生活区域、接受信息以及成长环境、性格因素都可能会影响到研究取舍。因此,一个合格的研究者应该能够在参照前人研究的成果时,考虑把研究对象置于历史环境中给予考量。针对研究创作旺盛的对象,关注到其发展方向的非确定性,研究者需要有一定的耐心跟踪研究,密切观察研究对象的阶段性变化。
对诗歌研究者来说,研究一个诗人除了研读他所有的诗作,还有必要认真甄别文献的真实性。一旦失实的材料被反复引用,无异于把偶然当做必然,有待证实的材料误认为确凿证据。尤其是当代文学处于动态当中,有些断言还期待着资料支持;当代文学还是未知的文学,具有想象空间,也有存疑空地。
尽可能全面而非单向度地突出诗人的某个时期或某个侧面。诗人、诗作、时代、影响等是研究一位诗人必须考察到的几方面。如果要论证诗人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必须具有全局观念,将他放在时代的链条中,置于中外古今的网状经纬中去评价他所做出历时性文学贡献。食指在“文革”时期有一定的影响,他的诗歌道出了某些知青的心声,为什么那些与主流意识接近的诗就一定要遭到否定呢?艺术上的原因还是政治变化导致?食指是一个艺术的诗人还是时代临时代言人?食指后期的诗歌,笔者看来,虽然不被多数研究者看好,但他一直带着热情去理解生活。无论是他献给香港回归的诗《给香港》,还是写自己在福利院的劳作的《在精神病福利院的八年》,艺术价值尽管不高,但他真实地完成了一代人的精神缩写。
研究一位诗人,并非给诗人写赞美诗或批判书。与研究文学史一样,这是在研究一个时代的文学与美学的印迹,研究一个时代给人们带来何种思考与生活。
注释
①食指:原名郭路生。在文革后发表首次发表作品用此笔名。新时期以后有关郭路生的诗歌研究都用此名。
②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227页。
③杨健:《“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朝华出版,1992年。
④杨健其实不是首称食指为“第一人”的研究者,首提者为多多。多多在《北京地下诗歌1970-1978》中认为食指是“新诗歌运动伏在地下的第一人”。
⑤程光炜:《中国当代诗歌史》第十章《朦胧诗的出现》中第一节《食指的意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44-249页。不过,两年之后,程光炜在《新诗评论》2005年第2辑发表了《一个被“发掘”的诗人》一文,对食指评价进行了重新思考:“一个默默无闻的诗人食指在很短时间内就以‘重要诗人’的身份步入人们视野,被赋予了‘文革诗歌第一人’和‘朦胧诗’的‘一个小小的传统’的显赫地位。虽然现在还看不清,在未来的时日里,这样高的位置会不会经历危机”,对其文学史中所著观点有所纠正。
⑥吴尚华:《中国当代诗歌艺术转型论》,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52页。
⑦宋海泉:《白洋淀琐忆》,《诗探索》1994年第4期。
⑧柏桦:《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
⑨廖亦武《沉沦的圣殿》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53,55,5,111。
⑩多多:《多多诗选》,花城出版社2005年,第242页。
⑩崔卫平在《郭路生》这篇文章中也谈到过《疯狗》的写作时间,郭路生自己强调写于1978年。在《今天》杂志上发表时,所署的写作日期被提前。见刘禾主编《持灯的使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