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释疑二则

朱楚宏 毛绪涛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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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偶然翻到一本解读《论语》的少儿读物。①参见《名牌小学入学准备与提高——论语精选》，新蕾出版社2009年版，文中称“彩绘版”。该书摘选《论语》名句解释翻译，每则名句之后配以内容相关的历史传说、奇闻轶事，集知识性、哲理性、趣味性于一炉，既传承古代文明，又陶冶读者情操。该书资料丰富，选材精当，图文并茂，装帧精美，且有汉语拼音注音，另赠送VCD 光盘，可谓是全方位立体打造的少儿读物精品。美中不足的是，该书对《论语》原文的解说偶有欠缺与失误。兹述如下二则。

一、“无友不如己者”

子曰：“（君子）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论语·学而》）彩绘版的译文是：孔子说：“君子做人主要讲求忠诚，守信用。不要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如果有了过错，就不要害怕改正。”

将“无友不如己者”翻译成“不要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并不能说有什么错，但将这种理解不加分析地教给少年读者，会产生副作用。它会对读者的交友产生消极的暗示与影响：一是对“不如己者”的歧视，二是攀高势利。且不说已有学者指出过，这种交友方式在现实中根本行不通：你不交不如己的朋友，那么比你强的人也会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与你交友，人人都“交上不交下”，那么，任何人都不会有朋友了。［1］这恐怕也不是《论语》的本义。

对“无友不如己者”的解说，历来就有分歧，众说纷纭。［2］～［4］影响比较大的有以下两种：

A.不（要）结交不如自己的朋友。［5］（P14～15）“无友不如己者”：无，通“毋”。不，不要。友，动词，结交，“与……为友”。者，代词，代人。不如己者，不如自己的人。全句意思是：不要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6］（P5）

B.每个朋友身上都有自己没有的长处。［2］，［7］“无友不如己者”：无，没有。友，名词，朋友。全句意思是：没有哪个朋友不如自己的。［8］（P280～282）

这两种理解，主要是“无”与“友”的多义造成的。“无”可解作“不要”（A），也可解作“没有”（B）。“友”可解作“结交”（A），也可解作“朋友”（B）。这两种解释似乎看不出高下，但从上下句的串联上看，A 优于B是显而易见的。原文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这是三个独立的分句结构。从语气上看，A 种理解是连用三个祈使句：“行事当以忠信为主。莫和不如己的人交友。有了过失，不要怕改。”［9］（P13）第一句是从肯定方面正面提出（“君子应做到诚实守信”）。第二、三两句从否定方面提出：第二句是说“择善而从排除干扰”，第三句是说“改正失误自我完善”。B 种理解是两个祈使句中间夹一个陈述句：“以忠诚守信为主，没有一个朋友不如自己，不怕改正过失。”从语气连贯上看，A 种理解更合理。［1］这大概也是彩绘版取舍的理由。

的确，彩绘版的解读并没有错，只是要注意从语境上加以限制。其实，孔子并不反对“广交友”，孔子谦虚低调，一直为人们所称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论语·述而》）“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多责备自己少责备别人）（《论语·卫灵公》）这些都是孔子的名言。那么孔子为什么又告诫人们“无友不如己”呢？

《论语》原文有特定的话题限制。朱熹解释说：“友以辅仁，不如己，则无益而有损。”（《论语集注》卷一）上比求进，见贤思齐，就不应“友不如己者”。［10］《群书治要》引徐干《中论》说：“君子不友不如己者，非羞彼而大我也；不如己者，须己慎者也。然则扶人不暇，将谁相我哉？吾之偾（音奋，失败）也，亦无日矣！”（君子不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不是贬抑别人抬高自己。是说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需要慎重。不然的话，忙于扶助别人，一点空暇的时间也没有，那么谁来帮助我呢？我的失败，也就用不了多久了。）《韩诗外传》（卷七）：“南假子曰：‘夫高比，所以广德也；下比，所以狭行也。比于善者，自进之阶；比于恶者，自退之原也。’”［8］（南假子说：交结德行高尚的人，能够拓宽自己的德行。交结德行低下的人，能使自己的德行狭小。交结善人，可使自己进步；交结坏人，是自己退步的原因。）

也就是说，孔子是在告诫君子成就仁德、谨慎交友的语境下提出“无友不如己”的。篇章语境制约下的意义，超出了语句的字面意义，比较灵活，容易产生歧义，注释中可以存疑。杨伯峻先生在《论语译注》中将“无友不如己者”译成“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就另加了一条注释：“古今人对这一句发生不少怀疑，因而有一些不同的解释。译文只就字面译出。”［11］（P6）让读者知道 有疑问，将 疑问交 给读者，这不失为上策。彩绘版的读者是少年儿童，解读更需要精心运筹。

二、“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论语·学而》）彩绘版的译文是：子贡问道：“贫穷了而不卑躬屈膝，富贵了而不骄奢淫逸，做到了这一点儿怎么样？”孔子说：“可以了，这是富贵而崇尚礼仪的人，但还不如贫穷而快乐的人。”

对“未若贫而乐……”句的理解，人们倒是没有什么分歧，但彩绘版的这段译文却值得商榷。解释者对孔子的答语理解不明确、不到位。《论语》的原文如下：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

谄：讨好、奉承。赐：子贡姓端木，名赐。往：过去的事，指已知的事。来者：未来的事，指未知的事。［12］（P139）译文如下：

子贡说：“贫穷而不去巴结人，富裕而不骄傲自大，这种人怎么样？”孔子说：“可以，但还不如贫穷而仍然快乐、富裕而好礼节的人。”子贡说：“《诗经》说：‘治骨器的切削了再锉平，治玉器的雕刻了再磨光’，大概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吧？”孔子说：“赐呀，现在可以和你谈论《诗经》了，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以领悟到另一件事。”［13］（P79）

这里包含着相互衔接的两轮对话。两轮中都是子贡问，孔子答。

第一轮。子贡咨询发问，孔子先是用“可也”作肯定性回答，继而顺势启发：“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好，“贫而乐、富而好礼”更好。

第二轮。子贡深受启发，说出自己的感悟，并向先生再次咨询。孔子称赞说，赐呀，可以和你讨论《诗》了，你已经知道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了。

本章表面上是讲人生及为人之道的，背后却是讲为人、做事、求学均须精益求精的道理。①参见彭慧勇教育博客http：／／eblog.cersp.com／userlog15／25708／archives／2009／1171848.shtml。师生的互动也体现了孔子的教育思想：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循循善诱，循序渐进。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孔子为什么认为“贫而乐、富而好礼”比“贫而无谄、富而无骄”更好呢？或者说，为什么“贫而乐”比“贫而无谄”好，“富而好礼”比“富而无骄”好呢？

应该说“贫而无谄”、“富而无骄”都是孔子认可的，这种思想在先秦与后世都受到推崇。“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富贵不傲物，贫贱不易行。”（《晏子春秋·内篇问下》）清人曾国藩就强调治国以礼为本，提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一秉于礼”的思想。［14］“尚礼”与“尚力”是中西文化不同的文化精神、文化传统、文化品格，也形成了重群体、重秩序、重和谐、重道德与重个人、重求新、重斗争、重功利等不同的文化色彩。［15］

从语句形式上看，“贫而无谄，富而无骄”，是由两个否定分句组成的对称句，因而理解时要把握其对称性与否定性：第一，两个分句都是对称性的。“贫而无谄”是对穷人而言的，告诫穷人不要巴结富人；“富而不骄”则是对富人而言的，告诫富人对穷人不要太傲气，要平等相待。第二，两个分句都是否定性的。“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这个要求既高也不高。说高，是说一般人难以做到；说不高，是说从否定方面看，内涵不太明确。同一种意思，用否定句不如用肯定句语意强。从行文上来说，“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作为弱势表达，是为下文语意构建一个递进的基点与平台。孔子认为，除了做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还应达到“贫而乐、富而好礼”的境界。“穷要开心，阔要好礼（什么叫好礼？不知道，没准是当慈善家吧），即在贫富问题上，该怎么样比不怎么样更重要，自己该怎么样比对别人怎么样更重要。”［16］换句话说，贫穷者在不巴结富人之外，还应保持乐观向上的良好心态；富贵者在不炫富不骄人之外，还应崇尚礼节，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为社会文明做出贡献。

《论语》原文是说，人们（无论贫富）追求有高下。按彩绘版的理解则是，贫者有贫者的追求，富者有富者的追求，富者的追求不如穷者。彩绘版只看到了表比较的动词性词语“未若”（不如、比不上），而忽略了“未若”的比较对象，以致误解了《论语》的本义。

《论语》记录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鲜明而生动地体现了孔子的思想与主张。但由于是语录体、对话体，话题背景不明确，加之年代久远，语言隔阂，给现代人阅读理解带来了一定的难度，因而难免会出现见仁见智的现象。不过，在注释中，结合上下文，吃透文本精神，是可以少一些失误的。

［1］由文平.《论语》“无友不如己者”本义考辨［J］.社会科学辑刊，2010（6）.

［2］蔡希勤.孔子说［M］.北京：华语教学出版社，2006.

［3］李金坤.“无友不如己者”释义正解［J］.江海学刊，2005（2）.

［4］黄蓓.“无友不如己者”辩释［J］.黄石理工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3）.

［5］来可泓.论语直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

［6］王蔚.论语 孝经 声律启蒙 增广贤文［M］.呼和浩特：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7.

［7］论语——孔子对话录［J］.中国文化，1995（1）.

［8］北京师联教育科学研究所.孔丘儒家教育思想与《论语》选读（第一辑第一卷）［M］.北京：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学苑音像出版社，2006.

［9］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三联书店，2002.

［10］李尚儒.“无友不如己者”辨疑［J］.求索，2004（8）.

［1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2］陆唏白，等.论语菁华［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13］刘方元，唐满元，夏延章.四书今译［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

［14］黄启昌.曾国藩法制思想探析［J］.湖南社会科学，2007（3）.

［15］李克臣，黄丽.礼文化与“尚礼”精神的内涵及其他［J］.辽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4）.

［16］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