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指形式选择的修辞制约及其功能*
2012-03-28池昌海
池昌海 曹 沸
(浙江大学中文系,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及语言认知中心,杭州310028)
提 要 回指是话语中衔接话语单位的普通现象,一直是话语语言学及语用学研究的热点。对回指表现及功能的研究,主要着眼其语义同指和结构衔接,可看作一般回指。但本文对名词性回指的分析表明,还存在一种修辞回指,即主要是为了实现言外之意使得形象更为丰满的特殊称代,具体形式有同义回指、上下义回指、相似回指和相关回指。修辞性回指具有两大功能:一是凸显回指的主观性,二是提高回指的照应度。
一、引 言
话语里的回指,无论是外指(exophora)还是内指(endophora),其基本功能是凭借回指成分指称存在于语篇甚或语境中的预设实体(多称先行语或前指语、触发词,本文称被指语),实现结构性指称与衔接作用。对汉语回指现象的研究,廖秋忠(1986)、陈平(1987a,1987b)、徐赳赳(2003,2010)等先生都做了不少重要的贡献。仅就名词回指的类型看,徐赳赳在前人的基础上将它划分为同形、部分同形、同义、上下义及比喻等五类(2003:142-145),就很有新意。但笔者觉得,还有一些问题值得继续探讨。比如,就名词回指的制约因素来说,除了徐赳赳(2003:158-162,2010:342-343)所谈的形式制约、中心词语义制约、修饰词制约、语境制约外,回指的使用及其成功解读还明确地受到了言者的修辞性选择,即此类回指并非因一般的结构衔接或语义同指而构拟使用,不再仅仅停留在一般话语同指衔接功能,而是更多地依赖于语境的特点或满足言者修辞效果的需要,使得言语表达具有了更为丰富或深刻的言外之意,或取得诙谐或幽默趣味。
与此相关联的,对回指功能的认识,一般多归纳为连句成篇、简洁生动、显示人际关系等三个方面(徐赳赳2010:334-338)。通过下文的分析,我们认为,三分说还不足以揭示回指的所有功能,不足以解释此类回指的产生机制。上述三项功能中的连句成篇属于结构功能,有句法属性,而后两者则偏重于语用层面,笔者所说的修辞功能也应归并于后一类型。通过考察,我们发现,一些回指在实现其连句成篇功能基础上不满足于旨在完成语义等值指称代换需要,以实现简洁等语用效用的目的,而是在这些功能的基础上,附带明显而强烈的修辞需要,其语用效用也并不都是简洁,更可能是繁复甚或冗长。在有些情况下,回指语的语义内容可能并不满足于同指,而是服务于构拟特定的修辞效果。回指语通过唤醒特定的旧信息,与当前引入的新信息进行综合,甚至通过临时构拟与先行词有关的附加信息,从而产生相应的修辞价值。从修辞手段来讲,回指形式的修辞价值只有在特定的言语环境中才会显示出真正的修辞效果。既有的研究几乎都忽略了回指的这一属性,高卫东(2009)注意到了回指的某些修辞属性,但却将这一属性认定为“说话人为了达到预定的交际目的,不让受话人自己去选择所要参照的旧信息,而是用文字加以提示和说明”,并称作“修辞性提取”。分析有启发性,但这一界定及其相关分析都可商榷,值得进一步研究。
因此,本文拟从分析词汇手段入手探讨语篇中回指现象的修辞制约表现,并对该类回指的修辞功能或动因作简单归纳,以期对回指现象获得更深入的了解。
二、回指形式选择的修辞制约
回指形式的承载单位或手段有很多类型,限于篇幅,本文拟从同义、上下义、相似及相关回指等类型作简要分析。
1. 同义回指的修辞制约
语言体系中有无数的语言单位,人们在使用语言进行交际时,要根据不同的场合、环境和交际目的来选择适合的语言单位,从而使语言能准确、生动、鲜明、简练地表达作者的思想或感情。词汇单位是语言单位的主要形式之一,在语言体系中,同一客体或概念可以用很多意思相近的指称形式即词语来表示,这些词语或感情色彩不同,或语体色彩不同,它们围绕着一个核心义位,共同构成了一个同义词列。在不同的言语环境下,本着不同的交际意图,人们会从这个同义词列中选用具有不同修辞功能的词汇手段来表达感情,达到预期的交际目的,这就是修辞学中常说的同义形式或语义学中常说的异形同指。如将“士兵”称作“战士”,将“钱”称作“款”等。
而有时,作者也会根据表达的需要,不从被指代客体(先行语)的同义词列中选择词语,而是在具体的语境中自己临时使用另一个词语,以达到特别的修辞效果或者交际目的,这样的两个同义词语,并不是约定俗成的,在特定的语境中它们是同义词语,而离开了语境,就没有什么关系了。这可称作语境同义回指。如:
(1)那一晚,他始终不能成眠。第二天的深夜,他潜入伊的房间,在伊的枕头边留下三万元的存折,悄悄地离队出走了。一路上,他明明知道决不是心疼着那些退伍金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止不住的流着眼泪。(陈映真《将军族》)
如果单独把“三万元的存折”和“退伍金”拿出来放在一起,没有人会看出其中有什么联系。但是,在例(2)这话语中,“存折”和“退伍金”就自然而然地构成了同义,读者很容易就明白,“存折”中存的三万元钱就是“他”的“退伍金”。况且,当语段中第一次提到“三万元的存折”时,读者就已经明白这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但是,当第二次提到的时候,作者没有简单地处理成“那些钱”或“那么多钱”,而是用了语境同义词语“那些退伍金”。无疑,其中又加入了新的信息,即那些不是普通的钱,而是一个老兵用生命换来的、后半生赖以生存的退伍金。这就更增加了这些钱的分量。为了救陷入火坑的“伊”,他却把对自己意义如此重要的钱全部留下,这也体现了这个老兵的无私人格。另外,从两个同义语的先后处置来看,也可以看出作者在话语表达上的修辞匠心:第一次突出这笔钱数量上的特点——一笔数额较大的钱,突出他的慷慨与大度,然后在用回指的形式点出这笔钱的性质——用生命和荣誉换来的退伍金,这就更加揭示出他品德的高尚与无私。回指形式的修辞性选择所蕴含的语用意图和语力就绝非简单的同义指代可以完成的了。
2. 上/下义词回指的修辞制约
词义有多种聚合关系,从逻辑上看,很多词语的意义具有上位与下位或种属关系,这种关系体现在各种范畴的词义之间。严格地说,一般回指基于同指才能确保在不同话语篇章结构中的不同成分具有明确的指称关系,上下义关系的词语在指代作用上不具优势选择属性。但基于修辞的需要,这种关系的词语经常被用作回指成分。
用上位词回指上位词的。如:
(2)当你看到路人给鸽子喂食的情景,你是不是总会露出会心的微笑?甚至,你会希望自己的手上也会有一把好吃的,让你也尽情地看着这些可爱的小生灵围着你转。(博文《鸽子》)
本例中用“多可爱小生灵”来对鸽子这种动物进行回指。除了“多可爱”这一直接抒发作者爱意的修饰成分外,作者还用“小”表示鸽子的形体很小,有可爱意,含有亲切、喜爱等意味,所以用“小”来表示作者对鸽子的感情,用“生灵”一词突显鸽子具有生命。我们可以设想另外的回指形式——“它、这种鸟、鸽子”,当然可以完成连句构篇等作用,但作者的情感、散文的意蕴、读者的阅读效果等等,可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用下位词回指上位词的,据我们的统计,这种情况就相对较少,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一般也是作者打算在开始简略地交代一下,引出话题,然后再慢慢深入,仔细交待。如:
(3)黄顺泉定下心来,又开始怀疑,生怕自己想得太急切,错认了。便又小心翼翼再弯身摸去,细细的把那东西四周抚了几遍,一点不错,是一只皮包。捏着它,包里还真有几卷硬邦邦的东西,一捏便滑动了。(高晓声《钱包》)
传说河里有一只装着三百块银洋的皮包,一天,当地农民黄顺泉和其他农民一起下河去摸那只皮包,他本来不抱什么希望,结果真的被他摸到了。本例就描述了黄顺泉在刚摸到皮包时的那种狂喜、急切又怀疑的心情以及他的行动。由于是用手在河里摸而不是用眼睛看,所以一碰到什么,就只知道是个东西,只有在细细辨别之后才知道是什么东西。所以,作者一开始用“东西”作先行语,后来经过确认以后,再用下位词“皮包”和“包”来进行回指,这样的回指与实际动作过程的复现是吻合的。
3. 相似回指与修辞制约
所谓相似回指是指回指词与被指词之间超越了简单的语义相同或相近的指代关联,彼此之间主要凭借存在的客观或主观相似性建立回指关系。这种回指在篇章结构上具有连句构篇的功能,但语义和语用上则更多地满足于言者的主观修辞需要。修辞方式中的比喻就是最为常见的具体手段。如:
(4)“打豆腐哟……”长长一声极有韵致的吆喝惊飞了夏日的早梦。……小心地捧了一朵白云上来。那落在碗里的白云滑溜溜,看得我焦渴的心,一点一点消弥了暑气,也绵软起来。(梁琴《黄昏的号音》)
(5)对于第一类,大学是张休息的摇椅;对于第二类,它是个培养的摇篮——只要他小心别摇摆得睡熟了。高松年发奋办公,亲兼教务长,精明得真是睡觉还睁着眼睛,戴着眼镜,做梦都不含糊的。摇篮也选得很好,在平成县乡下一个本地财主的花园里,面溪背山。(钱钟书《围城》)
以上两段话语结构均较复杂,句际之间有多种衔接方式,但无疑,前后回指成分之间通过相似性实现指称衔接是其中非常重要的表现之一。例(4)较为典型,话语开头出现“豆腐”后,段内就不再复现,而是接连用“白云”指代,体现出两者在色彩甚或形体上的相似性,更体现出在“我”心中两个对象所具有的独特的审美属性。从语义上说,是作者将两个并不必然具有同指特征的对象或语词主观同化了,并藉此表现“我”内心的审美愉悦。很显然,此类回指作为话语衔接手段,其意义更在于表达作者独特的情感、心理等主观内涵,更在于实现独特的修辞价值,“白云”所负载的这些蕴含绝非可以用“豆腐”或其他代词可以承载的。例(5)稍微不同,在被指成分“大学(它)”和“摇篮”之间有一个暗喻的过渡,但实际性质与功能同上例。
4. 相关回指与修辞制约
所谓相关回指是指用与被指成分有某种不可分割的某一因素作为回指成分来指代前者的现象。与相似指代有相同点,就是两者的回指成分与被指成分均无语义上的同指属性,但也有不同点,就是相关回指的两个成分之间有可以加合的属性,存在着物理意义的关联性。下面两个例子就很典型:
(6)枫的柔情常常令我醉得飘飘欲仙……即使在他很忙的时候,也会有大把大把的玫瑰送到我的办公室,那么多姹紫嫣红包围我,我简直不知道身在何处。(朱萍《翠思流泻》)
(7)前簇后拥,出了查票口,忽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别动!照个相。”鸿渐莫名其妙,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松手,原来迎面还有一个人把快镜对着自己。蓝眼镜一面掏名片说:“方博士昨天回到祖国的?”(钱钟书《围城》)
例(6)没有用“玫瑰”或“花”等回指“玫瑰”,而是用该花所具有的属性“姹紫嫣红”来指代,显然不简洁,也不存在语义上的同指效应,但却实现了换称这一修辞上的目的,也突显出“我”对玫瑰的由衷喜爱,对他柔情的领会。例(7)则借记者所戴的“蓝眼镜”来指代人,而不是用抽象的代词“他”或“记者”来同指,使得行文错综多彩,且更具形象效应。
三、回指形式选择修辞制约的功能
从以上描写可以看到,回指既是连句构篇的重要手段,具有语义甚至句法价值,同时,回指也可以作为一种载体或媒介,成为言者传载特定内容特殊蕴含的修辞手段,更主要地在形式和内容上具有了如下独特的篇章修辞功能,从而使异形同指回指与一般回指区别出来。
1. 凸显回指的主观性
所谓凸显功能,原本作为认知现象,是就一个物体或对象由于背景的映衬选择而使得其形象或特征产生有选择的凸出,这一心理过程既体现在具体图像的认知上(弗里德里希·温格瑞尔等2009:186),也同样可以体现在语言认知及其实现的事理等方面。本文是指言者在话语衔接中,借助于回指形式,通过运用与被指词具有在意义或特征上有相关或相似等关系回指词这一符号手段,实现了在构句连篇的基础上,更好地凸显被指对象在意义或特征等方面的属性,从而使言者在完成话语的概括性指称功能的同时,使被指词以更为形象具体的图像特征指代符号形式出现,机智而巧妙地传载其主观态度和情感,增强话语的主观性色彩,加强话语的修辞价值和语用效果。从回指对象的“找回”效果上看,笔者发现,这种与同指和代词回指不同的修辞性回指,不仅不会因为形式和意义的缺乏真值联系而增加与先行词的“找回”难度,相反,因为有了语境的依托,反而会在满足一般回指的篇章功能的基础上,提高“找回”指数,即回指词对先行词的回指辨认度大大提高,并更多地完成大跨度篇章回指,在回指的可及度上有更好的表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笔者认为一般话语研究的主要基于完成意义代称和结构衔接功能的回指可以称作指称回指或语法回指,本文所观察的对象则属于修辞回指。
修辞回指的凸显功能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1)内涵凸显
所谓内涵凸显,是指回指词与被指词在外延上相同,但前者的内涵较后者在意义属性上具有了些微的差异,言者为了凸出后者的相关属性没有选择同指或更具语法价值的代词,而选择前者完成回指,从而凸显前者所具有的与被指词主观性不同的意义特征。此时的回指,其真值语义指称功能不再是唯一甚至主要的话语价值,主观情感等属性的凸显成了更重要的选择。例(1)就很典型,先行词“三万元存折”这一概念客观明确,强调其数量内涵,而“那些退伍金”在数量上应该等同前者,但其内涵属性就完全不同了,蕴含着拥有人为此付出的时间和生命,也含蓄地表达出“他”对“伊”的同情甚或爱恋。很显然,此类回指,对言者来说,意义同指和结构衔接已不再是主要的话语目标,情感内涵的凸显升格为更重要的修辞动因了。
2)外延凸显
所谓外延凸显,是指言者通过选用与被指词在外延上不同的词语指称被指词,或扩大外延或缩小外延,但能依托特定的文本背景作为容器,凸显被指词在外延上所蕴含但尚未被显示的属性或特征。被指词复杂的外延属性,言者选择其中的哪些或哪一个属性,则主要依赖于话语语境中言者所要凸显的要素,与言者话语主旨和情感选择有直接的关系,体现出明显的主观性。但这一主观性因为有了背景的依托,言者的修辞主旨应能够得到有效凸显,接受者也能够清晰地理解。前文中讨论的上/下义回指就是这一类型的代表。如例(3)用“一只皮包”回指“那东西”,回指词外延归属于先行词,这样的回指,既有效地将对象属性的认定范围纳入一个合乎逻辑的轨道,也更符合话语描述的行为人在行为过程中的客观触摸顺序和判断脉络。
3)意象凸显
与上述两种侧重于指称属性的凸显不同,意象凸显表现为回指词与被指词不存在意义的真值关联,而是基于言者对被指词的形象特征的独特理解主观性地选择出与被指词意象具有某种修辞关联的意象。与一般指称回指不同,意象凸显回指的话语价值主要在于实现修辞目的,其结构功能指数最低,而修辞功能指数最高。在这个意义上,回指意象至少有三个特点是值得注意的:与被指意象无必然关联;比被指意象具有更高的图像或联想值;回指意象可以有效提升对被指意象的理解效果或引导接受者产生更丰富的审美响应。前面所描写的相似回指和相关回指就是这类凸显的典型形式。
如例(4)先行词为“豆腐”,但下文中没有用一般回指形式如同指“豆腐”或代词“它”,而是在跨过多个句子后,突然用“一朵白云”进行回指,此时的回指显然不满足于一般为了指称且连句构篇的功能,而是言者为“我”所设定的一个与被指对象有相似关联的独特意象:赋予豆腐以洁白、柔软和爽滑,透露出“我”对这家饭店所烹调的这盘菜的独有的喜爱,阅读者的审美体验也从一块普通的豆腐跨越到对白云可能蕴藏的审美联想中,回指的一般功能也被修辞功能所超越。这也就是认知意义上的隐喻模式在回指话语行为中的修辞体现。
例(6)则是相关凸显的代表,言者将“玫瑰”作为先行词出现,但下文并不以直接的形式如同指或代词来回指,而是用“玫瑰”可能具有的颜色特征——姹紫嫣红来替代它,从一般回指功能上看,这样的指代减弱了回指的辨认度,但由于有了话语背景的依托——这把玫瑰送给了一个喜欢而且为之陶醉的人,用同指或代词回指当然不损其回指辨认度,也不影响结构价值,但洋溢出陶醉之情的“我”的情感表达就要大为逊色,话语虽然合格和正确,但苍白而无色彩,冷静而无情趣,言者的修辞目标也就无从获取了。可见,“姹紫嫣红”这一回指形式能够在确保回指辨认度的条件下,更好地凸显了“玫瑰”所具有的色彩图像,也便更好地表现出“我”的心理情感,也有助于体现言者的修辞功用,回指的修辞功能超越了一般指称功能。
2. 提高回指的照应度
就一般话语研究来看,回指的作用主要体现在语义的同指与结构的衔接,回指的形式与回指延续性有一定的关联。据徐赳赳(2003:111)所论,回指的“值的多少反映出延续性的强弱:值越大,延续性越弱;值越小,延续性越强”。一般来说,零形式、代词和名词回指的延续性呈减弱趋势,徐还根据记忆类聚能力解释了名词回指延续性弱的可能性。在徐之前,许余龙(1995,2004)则从回指词与被指词的提取难易(即可及性)角度将指涉表达法分为高度可及标记、中度可及标记和低度可及标记,并认为汉语的名词和有定描写词语通常是低度可及标记。他还认为回指词与先行词之间的距离越远,回指词的指涉对象越不明显,反之亦然,并认为从语用上说,标记的可及性越低,其语义内容越丰富。这些认识和结论无疑是很重要的,但本文认为以上理论有两个方面是值得进一步延伸:
首先,现有的回指分析对延续性都作了较为详细而合理的分析,但延续性反映的是回指成分与先行词之间在形式上的显现频率关联,相比较而言,零形式一般不能间隔出现,因此其平均值最小,延续性最强,即回指词与先行词多数要求连续衔接,可及度高,相反,代词和名次的延续性减弱,可及度弱,这是就回指词与先行词在语义角度的“找回”属性而言的。但换个角度看,回指词的跨句回指能力或照应度与延续性则成反比,即零形回指多数以最小值实现篇章衔接,跨句衔接回指能力最弱,相反,代词和名词的跨句衔接篇章的能力渐强,也就是说名词在回指的照应度上有最好的表现。因此,回指能力或照应度是我们研究回指现象时在描写和总结延续性之后需要得到的更为重要的一个篇章现象。
其次,现有的回指分析多针对一般形式而言的。与普通名词同形回指相比,本文所描写的名词性异形回指,被指词与回指词之间不具备直接的语义关联,而是通过间接的方式形成指称联系,也就无所谓“指涉对象越明显”的说法了。
此外“标记的可及性越低,其语义内容越丰富”也是就先行词语的一般语义指称角度而言的,相对于零形回指和代词,但本文所描写的修辞性异形名词回指很难说“语义上”具有更丰富的表现,而是基于言者主观理解和情感态度为被指词临时设定的一个指称标记,两者在语义上不具有普通的逻辑关涉,它要完成的是特定的修辞效果——更加形象、更加生动。然而,此类修辞性回指所具有的特征尚未得到研究者的关注。
笔者认为,这样的忽略未始不是一个不足。就本文的分析来看,我们发现,以上修辞性回指均为名词性回指,这些修辞性回指除了前面两个修辞功能外,还因为回指成分所具有的浓厚的形象内涵,给该类回指在话语结构中的回指能力带来了超常的辐射效应,即它们回指延续性弱甚至非常弱,但跨句甚至跨段回指能力却非同一般地强,有很高的回指照应度。例(2)的“可爱的小生灵”相隔了三个句子,(4)的“一朵白云”与“豆腐”之间相隔了多个句子,(5)中的“摇篮2”与“它”隔了6个句子。但读者不会因为其延续性弱而无法领会其中的意味与作者的主观意图,相反,与“名称和有定描写词语通常是低度可及标记,表示它们的指涉体(即被指——引者注)很难‘获知’”(屈承熹2006:229)的理解不同,白云因为在颜色等方面与豆腐具有的相似性让读者很容易在心理上找到彼此的关联,并形象地表达出言者对这家饭店制作的豆腐的情感体验和浓烈的喜爱。再如:
(8)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钱钟书《围城》)
后例中描写词语“行政院”应该属于低度可及标记,却实现了远距离回指——回指词“行政院”与先行词“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相隔了近十个句子,但并没有带来“很难‘获知’”的结果,相反,“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除了字面上产生的夸张惊诧及表述风格的冷幽默效果外,还通过类似的修辞性回指,更加形象地描摹出陆子潇世故、虚荣等为人风格和品性。
如果我们把同形修辞性回指也计算在内的话,其回指能力就更加超常了,如例(7)中的“蓝眼镜2”与下文最近一次出现即“蓝眼镜3”之间竟然相隔了十个自然段四十二个小句。从一般人脑短期记忆能力来说,这对任何一个读者来说,都可能是一严峻的考验;同时,就话语结构的衔接功能来说,也已经超出了一般“找回”制约,别说是零形式和代词回指,即便是普通名词回指,也极有可能出现回指失效或混乱的结果。但因为使用了极富形象色彩和特征价值的修辞性回指,便能突破一般记忆能力的限制,而将某个被指形象保留在记忆中,在经过超大跨度的话语空间后,也同样能完成语义同指与结构衔接功能,并进一步强化该形象。这与陈平(1987a)所说的“与先行词相隔较远的回指成分一般需要更明白的表现形式,以弥补由于阻隔而造成的信息衰减”是一致的,因为虽然该例属于修辞性回指,但形式上兼具同指。但值得注意的是,相对本文讨论的更多的异形修辞回指来说,这个结论需要适度修正:“更明白的表现形式”相对于零形回指和代词来说,一般同形名词无疑是“更明白的表现形式”——本文多数异性修辞同指就很难说在形式和内容上具有“更明白”的属性,而回指词与先行词之间的间接语义联系在真值的意义上看应该是增加了识别的难度,但语体特征的语境依托,加上作者主观情感和态度的适当铺垫,这些回指在完成意义指称和结构衔接功能外,还实现了别具意味的修辞效果。因此,如果将一般名词性回指词与先行词之间的“找回”难易程度称为“可及性”,那么,距离越远,先行词的找回越难,指称的可及度越低,回指能力或照应度越低,我们认为,修辞性异形同指名词回指词与先行词之间距离越远,先行词的找回越容易,意象的可及度越高,回指能力或照应度也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