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极性程度的表达看修辞构式形成的两条途径*
2012-03-28赵琪
赵 琪
(同济大学外语学院,上海200092)
提 要 本文以极性程度的表达为路径,对两个既有构式“(连)X都Y”构式和“不要太A”构式的发展过程进行考察,证明语言使用者为满足新的表达需要,改变认知经验、人际交互使构式与进入构式的成分发生新的互动整合,或通过压制使原构式义强加在不合法成分上,或通过顺化使原有构式从中心义产生派生义,最终导致具有浓厚修辞意味的新构式形成。即修辞动因强化既有构式的语法地位,并驱动新构式形成。
一、引 言
作为形义匹配的构式是对基于人身体经验的一些动态场景的描述,例如描述物的传递的双宾构式、观照人或物位移的致使-移动构式(即汉语中通称的动趋式)以及重构因果致使关系的动结式(Goldberg 1995,Goldberg&Jackendoff 2004)。这些构式的语例分布广泛,具体表现形式多样,构成语言中常见的基本句式①,有极高的能产性,完全语法化。而在这些既有构式的发展过程中,不时会出现一些“另类”、“非典型”、“非常规”的语例。还有一些构式,其句法语义与某个基本句式构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能产性、语例的分布和多样性与基本句式构式相比都受到很大的限制,语法化程度不高。这两种现象都是语言使用者出于表达的需要,为实现新的修辞目标,使进入构式的成分与既有的构式进行新的互动和整合,促使构式不断发展的结果。
刘大为(2010a)提出修辞构式的概念,即“所有带有不可推导性的构式,只要这种不可推导性还没有完全在构式中语法化”。按照他的定义,无论是基本句式构式的一些“非典型”的用法还是语法化程度还不高的构式,都属于修辞构式范畴,与高度语法化的语法构式相区别。他把两者的关系描述为一个连续统的两端,并进一步指出:“语法的变化往往起源于修辞,而修辞的归宿也有可能是语法。”
我们赞成把两者看作是连续统的观点,认为修辞是构式发展的动因之一,伴随构式语法化的整个过程。我们这里以极性程度的表达为出发点,通过对两个语法构式——“(连)X都Y”构式和“不要太A”构式——的发展变化的考察来解析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之间的关系,尤其是修辞构式形成的两条路径。
二、极性程度的表达:从语法到修辞
传统修辞学所关注的夸张,其实质就是努力将对象所具有的某种性质往极性程度上强调。特别要说明的是,这里说的极性程度并非客观上达到了极点,而是一种主观感受上的极致,它往往会因人而异、因境而异。每个人都会将他所认定的极性程度用语言中最高程度的表示方法表达出来,因而即使使用了同一种极性表达方式,每个人所认定的极性程度之间还会有极性程度的差异。对所观察对象实际占有的某一性质的程度来说,客观的极性只有一个,而主观的极性却会是多种多样的,以至于我们可以在不同的主观极性之间进行比较。本文中经常会出现“程度不同的极性意义”之类的说法,原因正在于此。
极性程度通常是与级(比较级、最高级)相关的范畴。在汉语中描述某个状态、某种性质或某个动作达到了等级尺度的顶端,其表达通常由极性程度副词“最”、“死”、“坏”、“透”、“极”等来实现,如(除非特别注明,本文语例均来自北大CCL语料库):
(1)这穷人就最怕丧事和喜事儿。
(2)高太太气死了,她大声说:“我不会对她客气,我要去质问她为什么这样虐待你。”
(3)夏天突然光临,乐坏了销售蚊香、冷饮的商家。
(4)人怎么这么让人生厌,生病,吃喝拉撒睡,养鸡养狗,互相讲究,她烦透了。
(5)他头发极短,耳朵上戴了四个耳钉。
(6)刚到北京时,我举目无亲,真是孤独极了。
除此以外,极性程度还可以借助语法构式来表达,除本文将分析的“(连)X都Y”、“A得不能再A”构式、“A/V到家了”构式、“怎么A/V也不/没…”构式等也从不同角度表达了人们心目中的极性程度:
(7)我们家已经穷得不能再穷了。
(8)贺明的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9)看见的人都说憨二真是憨到家了。
(10)你们地区贺雄正书记,在电话里可把你夸到家了,简直就是一朵花。
(11)乃文怎么想也没想到会是他最敬爱的二姨。
(12)周围环境怎么闹也吵不醒她。
然而这些语法的表达方式看来并没有达到修辞学中所谓的夸张的程度,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夸张就是人们主观感受到的极性程度已经远远超越了语法所能达到的极限时,为了将这种程度表现出来所采取的一种话语策略。它的实现,往往会导致语法构式向修辞构式的转化。
语法构式向修辞构式的转化有两种途径:一是改变构式所依赖的认知场景,通过提出一种仅在非现实的认知经验中才能实现的程度来给人以更加强烈的极限感,本文讨论的“(连)X都Y”构式就是经由这样一个途径为展示修辞构式的;二是改变构式所依赖的行为方式,也即改变人际交互功能,通过曲折的推理把直接言语行为识解为间接言语行为,用旧的形式与新的意义的重新匹配带来的新鲜感以及矛盾的语义关系来提升程度感。看似矛盾的语义关系通过间接推理而消除,带来的程度感却保留下来,本文以“不要太A”构式为实例分析了这一途径。它是否为传统的夸张,可能会有一定争议,但在提高极性程度的要求上却是完全一致的。
三、非现实的认知经验与修辞构式的形成
1. 作为语法构式的“(连)X都Y”与极性程度的表达
“(连)X都Y”作为一种语法构式,为什么能表达极限程度的意义?
按照常理,如果某对象在一种性质上的表现,就在于它能引起相应类型事件的发生,那么这一对象如果居然能使这一类型事件中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发生,那么它在这种性质上所达到的程度,当然就到了极限。如在例(13)中,“资格老”这一性质的表现之一就在于能够引人尊敬,而“他”的“资格老”在剧院中如果仅仅是引起了一般人的尊敬,那么这种“资格老”的程度只是一般的。剧院中院长的地位最高,总是处在“被人敬”的位置上,因而要得到院长的“敬”是最不容易的,也即最不可能的。现在“他”的“资格老”居然让院长“都敬他三分”,使得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也就表达了“资格老”的程度已经达到极性的程度。
(13)剧院刚建立不久他就到这儿工作了,是剧院资格最老的人,连院长都敬他三分。
(14)不仅研究生论文答辩要请老师的客,连幼儿园的孩子也懂得提醒妈妈该送礼了。
(15)(少年梁启超)写出来的文章和诗词,常常连成人都佩服、称赞。
(16)春节前夕,各地航空市场异常“火爆”,一些航线连全价机票都早早销售或预定一空。
如果从否定的角度来观察这一问题,就应该是某一对象若不能够使这一类型的事件中最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那么它在这种性质上同样就达到了最高程度。如例(20)中,科学家是人群中最有智慧的人,因而“生下的小猴儿几乎都是公猴”由他们来“解释”清楚应该是最有可能的。可是现在这最有可能的事却无法实现,当然说明了“生下的小猴儿几乎都是公猴”难以解释的程度同样达到了极限。
(17)长这么大连火车都没坐过。
(18)我迷失在浩淼无边的波涛中,连回去的路都已经找不着了。
(19)如胸腺增生或胸腺肿瘤时,就会四肢肌肉无力,甚至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20)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中生下的10多只小猴几乎全是公的,连科学家至今都无法解释其中的缘由。
所以在“(连)X都Y”构式中为了表达极性程度X与Y之间应该有如下关系:
如果Y为肯定的形式,X就应该是Y发生的最小可能项;如果Y为否定的形式,X就应该是Y发生的最大可能项。
在这样的条件下,无论Y采取的是肯定形式还是否定形式,整个“(连)X都Y”都描述了一种达到极限的事件:因为X是发生的最小可能项,在Y为肯定形式时导致的必然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而X是发生的最大可能项,在Y为否定形式时导致的一定是最可能发生的事情未能发生。而最可能发生的事情未能发生,本身就是一种最不可能的事情,现在却发生了,所以肯定的情况与否定的情况其实是等价的。
更确切地说,Y一旦遭到否定,虽然X对于Y本身还是最大可能项,但是对于整个否定命题Y而言,X却成了最小可能项,因为否定改变了Y对X的要求。如“解释生下的小猴儿几乎都是公猴”科学家是最大可能项,但是对“无法”“解释生下的小猴儿几乎都是公猴”来说,科学家却成了最小可能项。所以我们在理解“(连)X都Y”构式时其实用不着考虑Y为肯定还是否定形式——
“(连)X都Y”构式中X一定是Y实现的最小可能项。
于是只要能引发“(连)X都Y”的事件,就意味着程度上已经突破常态,达到了平时不可能的状态,也就是极性程度。
“(连)X都Y”构式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极限程度的意义是可以从构式的构成成分和它们之间的句法-语义关系中推导出来的,以上所分析的其实就是推导的过程。所以这种极限程度的意义是“(连)X都Y”作为语法构式时所具有的构式意义:
通过举出对于Y的最小可能项X事实上已经发生来表达一种极性程度。
2. “(连)X都Y”:从语法构式向修辞构式的转化
2.1 极性程度的高低与极性表达中的反比规则
以上尚没有讨论到的一点是,作为语法构式的“(连)X都Y”构式所表达的极性程度其实是有高低差异的。我们发现,无论表现出了多么强烈的极性程度的意义,其极性程度都受到X作为最小可能项与Y实现之间的可能性大小的制约。例如在通常的情况下对于一个城市居民“没有坐过现代交通工具”的状况来说,“他连飞机都没有坐过”、“他连火车都没有坐过”、“他连汽车都没有坐过”都能表达很高的极性程度,因为分别在说出这三个句子的说话者的心目中,“飞机”、“火车”、“汽车”都是“没有坐过”的最小可能项,他才会选择这一构式来表达他心目中的极性程度。然而事实上它们对于触发“没有坐过”事件的可能性大小却是有很大差异的,与没有坐过飞机的可能性相比,当今城市居民中没有坐过汽车的可能性可谓极小极小,几乎没有发生的可能。
完全可以想见,“(连)X都Y”构式中的X都是最小可能项,但是不同的X对于触发同一个Y的可能性还是有大小的,可能性越是小而在现实中却发生了,那么它作为动因的强烈程度显然就越是高。因而对“没有坐过现代交通工具”来说,以上三个句子都表现了一种极限程度,但事实上没有坐过汽车的极限程度要高于没有坐过火车,而没有坐过火车的极限程度又要高于没有坐过飞机。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你会相信一个城市居民连飞机都没有坐过,但是他如果确实是连汽车都没有乘坐过,你一定会不胜惊讶、难以置信。由此我们可以认定这样一条规则:
一个“(连)X都Y”构式中,X若可由不同对象充任,那么这些对象对Y发生的可能性越小,该构式所表达的极性程度越高。
我们在使用“(连)X都Y”构式表达极性程度时,实际上就是在按照这一规则选择X的,意图表达的极性程度越高,选择的X对于Y发生的可能性就会越小。可以把这一规则称为极性表达中的反比规则。
反比规则本身也是可以从构式构成成分和成分间的句法语义关系推导出来的,但是不同的“(连)X都Y”构式实例能否表现程度不同的极性意义,也就是极性表达中的反比规则该如何实现,却是无法从构式本身推导出来的,它依赖于我们对于世界的百科知识,需要判断进入构式的X在现实世界中对触发Y的可能性大小。
2.2 认知经验的突破与修辞构式的形成
语言表达中我们往往会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就是将自己心目中某种性质所达到的极性程度的主观感受,最为极致、最为充分地表达出来。这种欲望往往是没有止境的,当语法中“级”的范畴无法满足它时,我们会求助于一些语法构式,而语法构式的构成成分若有变化,如“(连)X都Y”中的X由程度不同的最小可能项充任,所表达的极性程度又会提高。当这些语法构式的最高级的表达式还是无法容纳它们时,这种欲望就会演变为一种修辞动因,促使语法构式向修辞构式的转变,通常所说的夸张就是在这种动因的推动下发生的。作为语法构式的“(连)X都Y”上就经历了这一过程,而这一过程如前所述是以构式所依赖的认知经验的变化为基础的。
按照极性表达中的反比规则,X对Y发生的可能性越小,该语法构式所表达的极性程度就越高,于是表达者会拼命去寻找可能性低的对象放入“(连)X都Y”构式中X的位置上,以提高该构式所表达的极性程度。可是寻找到的X无论对于Y发生的可能性有多低,X与Y之间的关系毕竟是现实世界中发生过的或者可能发生的,一方面它必须满足我们日常的认知经验——我们知道,任何语法构式的成立都依赖于一个认知场景,而场景就规定了它所归纳的认知经验一定在我们的常识范围内,是现实世界所允许的;另一方面它又必须立足于事实,要理解“连汽车都没有坐过”就需要想象一种事实,例如设想一位城市居民因为过于肥胖无法挤进汽车,或者患有某种眩晕症无法乘坐汽车,甚而在一个特别落后的城市中汽车确实是一种奢侈品,因而这辈子“连汽车都没有坐过”。对于一个哪怕只坐过一次汽车的人,就无法用“连汽车都没有坐过”来提高极性程度。可见语法构式对极性程度的提高是建立在事实描述的基础之上的,一个X对于Y发生的可能性大小,需要在现实世界中得到验证。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语法构式中极性程度的提高具有客观性,受制于现实的认知经验和事实关系。
这一结论说明,我们所讨论的极性认知虽然是一种主观上的强烈体验,但是当它必须在语法构式中表现出来时,主观期待中的程度必定会被降低,尤其是那种带着浓郁情感色彩的程度感受,也一定会被语法构式所要求的客观和冷静所消解。然而语言是一种具有不断自我调节能力的机制,当极性程度的表达作为一种修辞动因支配着语言时,语言通常会调整自身,产生新的表达形式,例如从语法构式中发展出修辞构式来适应这种修辞动因。当然,这种调整是表达者在使用过程中所采取的话语策略中完成的,对“(连)X都Y”构式来说,表达者所使用的策略可以做如下的描述——
按照极性表达中的反比规则,充任X的对象对Y发生的可能性越小,该构式所表达的极性程度越高。而小,就是不断趋近于零,可一旦到达零,就是Y的不可能。认知上的零点就是现实世界和非现实世界、起码有一点可能与完全不可能的分界点。完全不可能意味着这样的X与Y之间的关系超越了我们认知经验中现实世界的限度,当然无法作为事实在这一世界中发生。在“(连)X都Y”作为语法构式被使用时,这样的X显然是不能进入构式出现在表达中的。可问题就在于,当表达者的主观感受强烈到一定程度时,就完全可能将一种非现实的情景当作现实来接受,正如例(22)中“那小妖精说起谎来”迷惑人的程度实在让人惊叹,连历练人生、洞察世事的智者这些最接近零点、最不容易被骗的X都被骗了,但这还不足于说明“小妖精”说谎迷惑人的程度,以至于在潜意识的一刹那中深信再往前一步就会越过零点,“死人”都会被她的谎话所迷惑。这种被强烈情感左右的主观认知如果也寻求语言表达的话,就会作为一种修辞动因,促使语法构式发生变化而让人脱口而出“那小妖精说起谎来,的确连死人都要被她骗活”。“被骗”的语义要求中最起码的是[+生命],“死人”的基本语义就是[-生命],语义上的乖讹矛盾是显而易见的:
(21)那地方的气味连死人都受不了,工作是又热又脏。
(22)你说的不错,看来那小妖精说起谎来,的确连死人都要被她骗活。
(23)据说鹰眼老七的分筋错骨手别有一套,在他的手下,连死人都没法子不开口。
特别是在例(24)中,我们整个认知世界的逻辑关系都被颠覆了:
(24)做服装生意,必须要下棋看五步,否则,等到你想到准备的时候,(连)黄瓜菜都凉了。
已经具备某一性质的事物不可能再次占有这种性质:一朵花从枝条上采摘下来了,不可能再次从同一枝条上被采摘下来;一百元钱从口袋里摸出来了,不可能再次从同一口袋里被摸出来,这是我们藉以认知周围事物的最为基本的逻辑常识,否则就会出现思维矛盾。黄瓜菜是道凉菜,它原本就是凉的,可是我们等待的客人来得实在太晚了,不仅热菜热汤都已经凉了,甚至主观感受中“凉了”的性质都波及到了凉菜,使得原本就凉的黄瓜菜都凉了,原先的思维矛盾被作为一种正常状态表述了出来。
表达者处于这样一种认知状态中,原先的不可能就会在他的主观世界中转化为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说,零点以外原先应该被排除的对象,现在都可以作为X进入构式。
对我们的论题更有意义的就是,这种可能性即使在我们的主观认知中越过了零点的界限具有了可能性,可能的程度显然也要低于现实世界原先就所允许的一切可能性——在我们的心理感觉中,“死人”被“骗活”的可能性还是一定大大低于现实世界中任何一位阅世无数的长者、洞明人情的智者被骗的可能性,黄瓜菜“凉了”的可能性也一定大大低于任何一道热菜。可以这样说——
因为认知关系的改变而越过认知的零点进入X系列的对象,其对于Y发生的可能性一定低于原先就位于零点之内的对象。
我们已经了解,X的充任者对Y发生的可能性越小,构式所表达的极性程度越高,现在连语义乖讹、思维矛盾这些完全不可能的现象都在构式的语言表达中成为现实了,按照极性表达的反比规则,构式表达的极性程度就应该达到极点——语言使用者就在这样一个过程中表达出了他心目中最高层级的极性程度,语法构式也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演变为一个修辞构式。
其实在语义乖讹、思维矛盾这些最小可能项和语法构式所允许的最小可能项之间还有一个中间地带,例如:
(25)回想起那天从街上把他巴巴地带了回来,顿时连肠子都后悔得青了。
(26)这时屋里挤满了人,真的是连针都插不进去。
(27)走到最美的花坛前,她连心都停止跳动了。
(28)然后就开始呕吐,又不知吐了多久,好像连肠子都吐了出来。
(29)方鸿渐忙说,菜太好了,吃菜连舌头都吃下去了。
(30)如心笑说:“(连)脖子都等长了。”
“肠子”因“后悔”而发青、“吃菜”连“舌头”都吃下去、“脖子”在期盼中变“长”,在现实中似乎也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与“连黄瓜菜都凉了”不同,它们即使发生了也不会造成逻辑上的矛盾。这就是说,它们在现实中的发生逻辑上还是可能的。有逻辑上的可能性,就有了现实发生的可能性,当然受到客观世界物质条件的限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几乎为零。不过既然有了“微乎其微,几乎为零”的可能性,按照极性表达中的反比规则,它所表达的极性程度就应该大于“连汽车都没有坐过”,小于“连黄瓜菜都凉了”。
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将“(连)X都Y”构式分为三种类型,分别以三种典型的表达式来代表:
a.“连汽车都没有坐过”类
b.“连脖子都等长了”类
c.“连黄瓜菜都凉了”类
a类是语法构式,c类是显然的修辞构式,b类就其表述的事实在现实中并没有发生过并且也很难发生而言,也是修辞构式。它们表达的极性程度从a到b到c逐渐递增。
2.3 “连黄瓜菜都凉了”、“连脖子都等长了”为什么是一种修辞构式?
语法构式向修辞构式的演变,主要的形式是在修辞动因的推动下产生了无法从其构成成分和成分间的关系推导出来的意义。变化较小的是句法语义上的不可推导性,例如Goldberg最著名的例句Pat sneezed the napkin off the table(帕特将纸巾喷嚏到桌下)之所以被有的学者认为是一种修辞构式,是因为sneeze(打喷嚏)并不具有“致使Y移向Z”的能力,它出现在致使—移动构式中就产生了一种不可推导的意义。这也是一种认知关系的改变,但是这种改变是局部的,只涉及到我们对某些行为动作如sneeze(打喷嚏)的认识。
“连黄瓜菜都凉了”和“连脖子都等长了”也产生了一种不可推导的意义,但这种意义是构式的逻辑语义,因为它涉及到的是认知的全局——认知赖以实现的逻辑规律的改变,或者是我们对于世界的基本认识——现实中事实发生的极限边缘在那里。
通过举出对于Y的最小可能项事实上的发生来表达一种极性程度,是“(连)X都Y”作为语法构式时的构式义。现在“黄瓜菜”对于“凉了”在通常的认知经验中并非是一种最小可能项,而是一种不可能项;(吃菜时)“舌头”对于“吃下去”则几乎也是一种不可能项,在正常情况下也就是在语法构式的情况下,它们显然是不具有可推导性的,当然也无法得出极性程度提高的构式义的。但是将强烈感受到的极性程度表达出来的主观动因,促使表达者将非现实世界中才可能发生的事件当作现实世界中的事实来认识,从而在语言策略上制造了比现实中最小可能项的可能性还要小的项,从而能够利用反比规则而最大限度地提高了极性程度。在这个意义上它们都是修辞构式。
四、交互方式的改变与修辞构式的形成
表达极性程度,另一种很具典型性的构式是“不要太A”。
作为语法构式的“不要太A”是一种祈使构式,表劝诫义。在其发展过程中,构式与进入其中的成分不断互动整合,先经历了构式的压制(Panther&Thornburg 1999),大大加深了构式的语法化;后在提升极性程度的修辞动因促动下,原有的人际交互方式发生变化,祈使类言语行为转变为感叹类言语行为。同一语言形式,先后对应劝诫义、赞赏义,矛盾的语义关系通过一系列的间接推理而消除,最终实现了极性程度的表达,同时也完成了向修辞构式的转化,成为能够表达极限感的新鲜的语言信息编码形式。
1. 表劝诫义的“不要太A”语法构式
表劝诫义的“不要太A”构式是属于祈使构式的“不要太A”构式的基本式:
(31)选好的股票一路骑下去,不要太在意一时的涨涨跌跌。
(32)对于当前文坛的一些现象,王蒙主张不要太夸张。
(33)择业不要太挑剔。
(34)她还表示自己很好,希望父母和家人不要太牵挂。
(35)你们这些人不要太浪费了。
因为“不要太A”构式是行为结构,进入其中的典型动词是表示行为的动词,如例(31)到(35)中的“在意”、“夸张”、“挑剔”、“牵挂”和“浪费”。同英语当中的祈使构式的发展轨迹相同(Panther&Thornburg 1999)②,静态动词(形容词)也能够进入到这个构式当中,如例(36)到(40)中的“大”、“多”、“长”、“快”、“累”,也就是本文要讨论的“不要太 A”语法构式:
(36)搞工业,规模不要太大,可搞些中、小项目。
(37)回顾一下建国以前新民主主义革命这一段,话不要太多。
(38)战线不要太长。
(39)中央主张政改步伐不要太快。
(40)不要太累。
尽管非动作谓词与祈使句的构式义相冲突,但构式与动词重新互动整合,通过压制/同化,祈使构式把动作义“强加”给了进入其中的非动作谓词,扩大了构式的分布。而因果转喻机制是这里压制过程能够实现的认知理据,由静态动词描述的动作结果概念激活动作本身,即“做些什么”(以达到描述的结果)。如例(39)激活的是“政改注意节奏”(以达到步伐不太快的结果),例(40)激活的是“干活/做事张驰有度”(以达到不太累的结果)。当然这些经过构式压制过程的语例似乎并没像前面讨论过的“(连)X都Y”构式产出的语例那样,带有强烈的修辞效果,原因就在于发生这种静态词汇义与动态构式义冲突与和解的祈使构式已经高度语法化,其意义识解的临场性几乎已经完全消失。没有额外的认知付出,自然没有额外的修辞效果。
2. 表赞赏义的“不要太A”修辞构式
有趣的是,“不要太A”构式的发展过程中,除了上面讨论到的构式压制/同化,还在新的修辞表动因促动下,发生了由表劝诫义的中心义派生出表赞美义的变化,即构式的顺化(刘大为2010b),产生了具有修辞效果的新构式。这个新构式来源于吴方言,但逐渐进入到普通话当中,正处在语法化的进程当中。如:
(41)华商网美女主持在地铁口遭到了前来乘坐地铁市民的“围观”,长得不要太漂亮哦!(华商网,20110916)
(42)香港银行服务态度不要太好哦。(517hk,20111128)
(43)真的是见识一下,绝对的见识!因为这家不要太有钱哦,简直是太太太太有钱了。(西祠胡同,20110803)
(44)住的是大房子,想吃啥吃啥。出门就是水泥路,公交车开到家门口,这日子不要太美哦!(新华网江苏频道,20081209)
(45)教师最舒服了,又放假了,两个月不要太舒服哦,还有工资拿。(幼儿教育,2011918)
(46)刚想出这招的时候还兴致勃勃地编了个应用程序,专门根据投注金额、次数和赔率来计算利润,当时觉得自己不要太有才哦!(幸运28网站,20101128)
从使令功能的劝诫义到感叹功能的赞赏义,转向的心理预设是:
1)“不要太”后面描述的特征是人们向往的、积极的;
2)尽管如此,这种特征仍有“过犹不及”之嫌,发展得太充分了就有可能向反面转化。
因此当一种事物可控的积极特征在正向发展并接近极限时,应控制它的发展势头以避免其向消极方向逆转。出于这种心理,人们会对特征的责任者发出警告,劝令其加以控制。而表劝诫的使令言语行为的预设是:特征的发展已接近极限,否则就没有必要发出警告。现在劝诫发出,说明特征已接近极限,即其最理想的状态。因而这里的劝诫本身就包含着积极评价的因素,劝诫不过是一个间接言语行为,其作用是激发推理,得出真正要实现的赞赏、感叹的结论。
间接言语行为的发生开始都是临时性的,一定要借助一个特定的话语场景,结合现场知识进行推理才能获得“不要太”语法构式所不具备的意义。随着相似场景的经常出现,相同的语言表达反复发生,通过劝诫达到赞赏的言语行为逐步稳定化,“不要太”语法构式派生出表“赞赏达到极性程度的某个性质”构式义的“不要太A”修辞构式。
此处新构式的形成和识解依赖转喻认知机制才得以实现:“劝诫义”是转喻链条上的结果,激活导致人们作出这种“劝诫”行为的原因概念——“已经足够A了”,有“如果再做些导致更A的行为的话,就过度了,因而没有必要”的涵义。另外,这个新构式的成立还要依赖两个语法标记:句末叹词“哦”和句末升调。
3. “不要太A”修辞构式的泛化
开始进入到修辞构式“不要太A”后面的一定是表肯定描述义的形容词,比如“漂亮”、“好”、“美”等,保证“赞赏义”的导出。可是随着这种极具新鲜感的构式不断引发人们使用它的欲望,使用的场合越来越宽泛,以至表否定描述义的形容词也渐渐进入构式,如(47)-(51)中的“无知”、“丑”、“郁闷”、“自私”和“倔”等,“不要太”修辞构式构式义开始泛化,从赞美扩展到感叹一切达到极性程度的性质:
(47)搜狐,你不要太无知!(天涯论坛,20081224)
(48)有关王力宏的丑闻不要太丑哦!(SOSO问问,20100927)
(49)房子被无良人错卖,不要太郁闷!(加拿大家园论坛,20080610)
(50)现在小孩不要太自私哦,才不要弟弟妹妹呢。(飘渺水云间,2011721)
(51)我不动,你拿我怎么样,我脾气不要太倔哦。(百度空间,20100614)
这里极性程度的表达与识解有相似的认知理据:转喻链条上的结果概念“劝诫”激活原因概念“性质已经到了极限”。极性程度的进一步表达,表明“不要太”修辞构式的进一步语法化;而另一方面,“不要太”修辞构式对极性程度的进一步表达和识解,一定要借助特定的话语场景进行现场推理,用法有限,表明“不要太”修辞构式正处在语法化的进程当中。
五、结 语
在提升话语极性程度表达的修辞动因的促动下,已经高度语法化的既有构式“(连)X都Y”构式和“不要太A”构式在发展过程中,或通过认知经验的改变,或通过改变人际交互方式,发生了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的转变。与语法构式不同,修辞构式强调极限的主观程度,能给人带来更强烈的极限感,而其构式的形成和识解,离不开特定话语的具体场景,要结合现场知识借助一系列推理才能最终实现。我们的分析同时也证明,新构式形成的实现、识解的完成、以及修辞效果的达成,都依赖作为基本认知机制的转喻来完成。
修辞是构式发展的动因之一,伴随构式语法化的整个过程,促使构式朝两个方向发展:即为满足新的修辞需求,既有的已经高度语法化的构式与进入其中的本不符合构式准入规则的成分发生新的互动,构式义强加于“不合法”成分上使其发生适应自己的变化,产生这一构式的“非典型”语例,描述具体语境下的、体现更丰富身体经验的动态场景,使这一构式朝修辞构式转变;另一方向的发展是,既有构式为满足新的修辞动因与进入构式的成分发生互动整合时,构式由基本义派生出新的意义,最终导致产生与原构式紧密联系、但又有差别的、处在语法化初级阶段的新构式,即修辞构式。无论朝哪个方向发展,修辞构式的出现都使既有构式分布更广泛、用法更多样、使用频率更高,导致这一构式更深的语法化。
注 释
①构成语言中的常见基本句式的构式因具体语言的不同而不同,但也不排除具有某些共性。目前对英、汉两种语言的研究表明,双宾、致使-移动和动结构式分别构成英、汉两种具体语言中的基本构式。
②Panther&Thornburg(1999)给出以下例子:
(a)Be happy!
(b)Be guided by what I say!
(c)Don’t fall into the wa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