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传统文化在经济文化落后地区迅速消失的现象及原因——以哀牢山区三个彝族村寨为例
2012-03-20李玉军
李玉军
(文山学院 政史系,云南 文山 663000)
一、哀牢山区三个彝族村寨简介
本文调查的三个彝族村寨位于楚雄州南华县境内的哀牢山中段,分别是威车村委会后山村、岩子头村和秀水塘村委会下村(下文为了表述方便,简称后山、岩子头、下村)。截至2011年8月15日,后山有34户,共144人,全为彝族;岩子头22户,88人 ,其中彝族82人,汉族6人,彝族人口占总人口的93%;下村29户,共114人,其中彝族108人,汉族6人,彝族人口占总人口的95%。下村彝族本姓杞,是哀牢夷雄杞彩顺、杞彩云的后裔,后改为起姓,属同音异字。这是距离南华县城最远的三个彝族村寨,交通不便,经济文化落后。其中,后山还被称为楚雄州的“西藏”。1983年,秀水塘村委会修通了第一条公路,直接延伸到下村,但由于山势险要,加之技术力量有限(全靠人工开挖),修通之后不久车辆就很难通行了。直到1994年,修通了水弥线(双柏水田——大理弥渡),该公路直接经过秀水塘村委会和威车村委会,因此,岩子头、下村直到1994年才算正式通车,而离县城最远的后山直到1995年才修了一条乡村公路,也因为后期失修而很难通车,近年来才有所改观。目前从县城到这三个彝族村寨有250公里左右的路程,需乘坐8个小时以上的班车。①
三个村寨原本都是典型的彝族聚居村,后来由于并社、迁徙、婚姻等原因,有部分汉族人口进入。由于地处偏远,交通不便,三个村寨中只有秀水塘下村由著名彝族学者刘尧汉进行过一些民族调查,其他两个村寨目前为止并无学者涉足。在这三个典型的彝族村寨里,20世纪80年代初期以前,还保留了较为完整的彝族传统文化,但伴随着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文化迅速发展和国家对落后地区的物质援助,这些地区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保存较为完整的传统文化也随着经济文化的发展而迅速消失。
二、哀牢山区彝族传统文化消失的现状
彝族文化丰富多彩,并且呈现出地区差异,但主体文化大同小异。本文选择当地传统文化中的核心部分略作论述,旨在说明彝族传统文化在落后地区迅速消失的现状。
(一)语言和文字
彝族有自已的语言和文字,但是彝文只有少数人掌握,如彝族贵族和毕摩,并没有在民间广泛流传,因此,当今除了专门学习研究彝文的学者外,能够阅读和运用彝文的人寥寥无几。语言则不然,彝族语言虽然语支众多,各地方言不尽相同,但是在彝族聚居区,日常使用彝语交流则是一种普遍现象。笔者调查发现,在上述三个彝族村寨中,现今20岁以上的彝族群众基本都能讲流利的彝语,但是20岁以下的年轻人中,除后山和下村部分青年懂得彝语外,大部分人不能用彝语交流。近几年出生的小孩,长辈直接不教彝语,只教汉语。后山在十多年前的小学教学中还实行彝汉双语教学,近年来,只用单纯的汉语教学。
(二)传统服饰
哀牢山区彝族传统服饰盛行手工刺绣,以花鸟为主要图案,色彩绚丽,图案丰富多彩。过去,彝族人民在生产生活中都穿着传统服饰,甚至一度影响到汉族的服饰(部分汉族也戴下文中提到的“桂花”和缝制绣花鞋)。哀牢山区彝族服饰中比较有特色的是头饰,当地人称为“桂花”,学者归类为“银帽型”头饰,即在帽子的主体部分饰有几十颗手电筒灯泡大小的“银泡”,帽檐部分则饰有用玉石做成的十二生肖图案。这种“桂花”在当地曾经被视为彝族服饰中最重要的部分,并得到广泛流传。在“桂花”的饰物上也可以看出彝族家庭的贫富差距,家庭好的“桂花”上银和玉的质量较好,家庭一般的“桂花”上银和玉的质量也一般。目前,由于流行服饰价格低廉,穿着舒服,耐脏,很快取代了彝族的传统服饰。20世纪80年代还能在这三个村寨见到很多农村妇女穿着彝族传统服饰,戴着漂亮的“桂花”,现在却很难看到,除非是特殊的节日和特殊的场合。原先每个彝族女孩在出嫁前都有一套制作非常精细、漂亮无比的传统服饰,结婚之日都要作为婚服,婚后有女儿了再赠送给女儿作为嫁妆。现在女子出嫁时,都采用主流的婚服,而长辈留下的漂亮民族嫁妆,已经很少能够看到,而是被晚辈作为一种传家宝式的物品存放在箱底。以前哀牢山区彝家女孩擅长刺绣,平日里自己穿的衣服、鞋子、帽子等都要自己亲手做,还要担负起一个家庭中的大部分穿着。彝家女孩在出嫁前几年,就要亲手缝制绣花鞋和普通布鞋,待结婚之日送给自己所有的本家、亲戚和兄弟姊妹(女性送绣花鞋,男性送普通布鞋),以显示自己的心灵手巧和勤劳,也有留作纪念的意思。这样的鞋子少则做几十双,多则做上百双。而今准备出嫁的彝家女子,缝制布鞋似乎成了一种负担,几乎没有人亲自做鞋子了,而是从市场上购买相当数量的鞋子来代替。
(三)传统体育
彝族民间有很多传统体育,大多以锻炼身体和娱乐为目的。哀牢山区的彝族人民,最喜欢的运动是“打陀螺”。我们在城里能见到大小和颜色各异的各种陀螺。而哀牢山区彝族用的陀螺,是用紫柚木为材料手工加工而成的,因为紫柚木硬且重,在使用过程中不容易损坏,其大小、形状、重量都相差不大。“打陀螺”一般是在每年农历的大年初一、正月十五、二月初八三天进行,很多彝族男性群众在这三天里来到事先约定好的场所,不分老幼分两队进行比赛,比赛中遵循一套约定成俗的规则。老人们经常会说“打陀螺”的目的是“打庄稼”,意思就是获胜的一方这一年庄稼就会长得好,实际上“打陀螺”是以锻炼身体和娱乐为一体的民间体育运动。在20世纪末以前,这项运动还深受彝族群众欢迎,仅在笔者提到的三个彝族村寨中,就有数块场地进行“打陀螺”比赛。每个场地参加比赛者少则数十人,多则上百人,还有很多妇女和小孩旁观,1998年还在当地政府的组织下在秀水塘村委会附近的空地上进行了一次正式的“打陀螺”比赛。进入21世纪,很多地方都在节日期间赶集,再加上威车、秀水塘两个村委会都有每个月三次固定的赶集日,三个彝族村寨的很多人为了交易物资或看热闹,都到集市上去而很少参加“打陀螺”比赛了。如今在每年固定的三天“打陀螺”时间里,前来参加这项运动的人越来越少,一般十多人,最多也不超过四十人,并且大多数是中老年人,年轻人几乎不参加这项运动。
(四)传统节日
彝族传统节日众多,其中最隆重的要数火把节了。彝族火把节的隆重程度不亚于传统的春节。彝族传统火把节有“祭祀”、“驱禳逐疫”和“烧虫”、“照岁祈年”等文化内涵,因此,哀牢山区在每年火把节的时候,彝族群众在农历六月二十四日祭地,祈求丰收,晚上竖火把,意在驱除瘟疫和烧害虫;农历六月二十五日祭田,祈求丰收。在祭地和祭田的时候,都要口念咒语,然后进行一系列的祭祀活动,虽然有迷信活动的成分,但表达了彝族人民对美好收成和幸福生活的祈祷和向往。随着时代的变化,当时间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特别到90年代,哀牢山区的彝族村寨逐渐放弃了这个传统节日的诸多祭祀仪式,火把节时不再祭地祭田,只是代表性地在田地里竖个火把,再杀鸡宰羊做一些传统美食。而如今城里的火把节却越来越兴盛。自从彝族火把节被国务院批准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火把节的规模越来越大,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火把节的内容既有传统火把节的文化内涵,又融入了很多现代化的因素和商业成分,使得这一古老的节日兴起于山区,流行于城市。
(五)传统礼节
彝族以热情好客著称,只要到家里的人都是客人,都会受到最好的招待。哀牢山区彝族民间流行着“天上雷公大,地上母舅大”这么一句话,也就是说,这些地方的彝族都以自家舅舅为尊。因此在遇到婚丧嫁娶等大事时都要由舅舅做主,但是当事人要事先找舅舅(一个或几个),请求他(们)做主。请舅舅时手里要拿一瓶自家酿造的好酒(1斤或以上),再带上几包上好的香烟,恭敬客气地亲自到舅舅家进行邀请。到办事的时候,当事人还要亲自去接舅舅。接受邀请的舅舅也要带上一瓶好酒表示感谢,舅舅在进当事人家门前还需进行一个由毕摩主持的仪式,在当事人家里舅舅接受最高级别的接待。这种方式看起来有点繁琐,却体现了彝族的传统礼节和对舅舅的尊重。然而随着现代通讯手段的流行,当今遇到婚丧嫁娶等大事的时候,当事人不再亲自上门请舅舅,而是打一个电话就完事了。这样做虽然方便,但是彝族的传统礼节完全失去了,对舅舅的尊重也减少了很多,只剩下电话两头冰冷的声音。
从以上事项可以看出,原本在落后地区保存较为完好的彝族民间文化,在经济文化迅猛发展的今天,很多彝族群众接受了新的思想文化而迅速抛弃了传承很多代人的传统文化,使我们在调查研究民族文化时叹息之余只能无奈。
三、彝族传统文化在落后地区迅速消失的原因
造成上述情况的原因有多方面,笔者认为,最主要的原因可以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缺乏民族自信心。由于上文中所提到的三个彝族村寨经济文化落后,交通不便,使得这些地区的彝族群众长期处于封闭状态,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但是,随着近二十多年来政府对这些落后地区的关注和帮助,如通过扶贫等手段使这些地区的经济迅速发展起来,交通也随之改善,彝族群众和外界的交往越来越频繁,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世代相传的那些东西已经“落后”了、“过时”了。例如,很多彝族到城市之后发现,大部分人都在讲汉语,都穿流行服饰,都进行主流的体育运动,遇到事情都打电话,而这些人对彝族的传统文化基本没有了解,因此,这部分到城市里的彝族人民便觉得自己的文化和主流文化相比显得相当不合时宜,他们便立刻对自己的文化全盘否定,很快就放弃了自己的传统文化而接受了主流文化。
第二,对自己的传统文化缺乏正确的认识。上文中提到的这三个村寨的彝族自称“罗罗”,彝语中,“罗”是虎的意思,“罗罗”意为虎的民族,勇敢的民族,表明彝族曾经以虎为图腾。但由于这些地区的经济长期欠发展,加之交通不便,交流较少,文化也很落后,有部分彝族群众不知道“罗罗”的真正意思,加之这些地区的其他民族对彝族有歧视,把“罗罗”说成“倮倮”,对彝族人民进行侮辱,“罗罗”一词也就成了“落后”、“愚昧”的代名词,这就造成了很多彝族群众对“罗罗”这个称呼很敏感,有时因为其他民族称自己是“倮倮”而带来不必要的冲突。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切与“罗罗”有关系的东西,比如彝族的语言、文字、传统服饰、传统体育等都被中老年彝族人刻意回避,不将这些东西传授给后代。在走访过程中,笔者多次问到为何不教孩子彝语,为何不让孩子穿彝族服饰和参加彝族民间体育,大部分人的回答是:我们这几辈人穷啊,被别人(其他民族)称为“倮倮”,我们抬不起头,现在的孩子不能再被别人称作“倮倮”了,因此我们不教他们这些东西了。这既是彝族群众缺乏自信的表现,也是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缺乏正确认识的表现。结果,很多年轻的彝族群众对本民族的文化一知半解,有的甚至完全不知,很多传承了几代甚至十几代人的彝族优秀传统文化就这样在一代人中很快地消失了,年轻一代的彝族青年在各方面与汉族无异。不仅如此,很多彝族群众对前辈的英雄事迹也逐渐漠视,如立于秀水塘村委会前宽阔平地上的杞彩顺、杞彩云墓碑,如今已无人祭拜,英雄墓旁杂草丛生,墓碑前更是各类商店林立,曾经的哀牢夷雄如今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沉睡,也在后代心里沉睡。
与文中所提到的这三个彝族村寨相比,接近城市,经济、文化、交通相对发达的彝族聚居区,如离南华县城48公里的五街镇,离南华县城24公里的沙桥镇,离南华县城10公里的岔河村委会和离南华县城仅6公里的大智阁村委会,这些地方的彝族传统文化保存得比较完好,我们现在可以看到这里的彝族人民不分男女老幼,都讲着彝语,大部分都穿着彝族传统服饰,婚丧嫁娶都能见到迎来送往,火把节也依然隆重和严肃,而且每年都进行着自己的体育运动。
第三,经济扶贫带来的文化“贫困”。扶贫是好事,但是纯经济的扶贫,却造成了精神上的“贫困”。文中提到的哀牢山区三个彝族村寨,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政府就持续进行了很有力度的经济扶贫,其中对后山的扶贫力度最大。如今,这些地区几乎家家有电视,人人有手机,中小型农用机器无数,先前落后的面貌得到了根本性改观。现在我们走进这些村寨,到处都能听到从音箱里传出的彝族音乐,进屋可以看到正在播放的彝族歌舞录像,但这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因为,在传统与主流的较量中,该地彝族的传统文化已经完全让路给主流的文化。
与相对发达地区相比,文中作为重点调查对象的三个村寨文化资源消失的原因有其独特的特点:
第一,消失速度快。这三个村寨,民族文化中的核心部分只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就消失了。而上文提到的接近城市,经济、文化、交通相对发达的彝族聚居区,虽然存在民族文化部分消失的情况,但过程比较漫长,几十年的时间里也不会有较大流失。
第二,消失得彻底。文中提到的三个彝族村寨中,民族文化在很短时间内几乎一次性完全消失,被主流的汉文化彻底代替,如今在这三个村寨中我们基本看不到本民族的特征。而在相对发达地区,民族文化的消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是反复性的。
第三,文化的核心部分最先消失。上文中提到的语言、文字、服饰、节日、礼仪等这些民族文化的核心部分,在落后地区最先消失了。而在相对发达的地区,文化的消失从边缘部分开始,核心部分会保留到最后。
四、对策和思考
在经济快速发展,交通日渐便利的今天,如何保护和传承好本民族文化,在改善落后地区经济条件的同时,如何使民族传统文化不消失,这是我们目前很值得关注和研究的重要课题。解决这个问题会涉及到诸多方面的因素,非一己或一方之力所能完成,笔者认为应从以下两个方面入手:
第一,地方政府要因地制宜,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保护民族文化。例如,在当地小学教学中,鼓励或适当奖励双语教学和穿着民族服饰,在课间可以开展一些传统的体育项目,这样对保护一个民族的语言、服饰和传统体育绝对有好处。姚安县官屯乡马游村是梅葛文化的故乡,目前还保存了比较完整的民族文化,主要得益于当地政府规定了小学要采取双语教学,学生穿着民族服饰,课间操改跳“娃娃梅葛”,这是个值得借鉴的例子。
第二,在经济扶贫的同时,也要注重普通群众文化水平的提高。落后地区的普通群众获取知识,除了靠当地教育外,主要依赖现代化的传播手段如电视,但无论是当地教育和电视,都解决不了关键性的问题即如何保护和传承本民族传统文化的问题。保护和传承民族文化得更多地依赖政府和当地文化部门或者地方高校,在适当的时间里组织专门人员深入农村,利用各种形式向普通群众宣传民族文化,让他们正确理解本民族传统文化的地位和传承传统文化的重要意义。
注释:
① 此处数据来源于笔者2011年7-8月调查结果和马街镇政府的统计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