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刘禹锡诗中之“愁”
2012-03-20马雪艳
马雪艳
(仰恩大学人文学院,福建 泉州362014)
解读刘禹锡诗中之“愁”
马雪艳
(仰恩大学人文学院,福建 泉州362014)
刘禹锡诗中“愁”充当的成分有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之别,他的愁内涵也有差异,有乡愁、友人之愁、理想受挫之愁,在逆境中他保持乐观向上的心态,唱出自然界“秋”之赞歌,唱出革新者胜利之歌。
刘禹锡;愁;贬谪;乐观
刘禹锡是活跃在中唐诗坛的著名诗人,享有“诗豪”与“国手”的美誉,从刘禹锡的现存诗歌中可以领略诗人探索艺术的热情,感受其辅时济世的理想,同时也可深味命途多舛的诗人的百结愁肠。
一
刘禹锡的现存诗作中,“愁”字共出现43次。从语法角度看,“愁”字在诗句中所充当的成分不尽相同。
1.主语。“愁”字充当主语在刘禹锡的现存诗句中数量并不多。“旅愁随冻释,欢意待花开。”(《令狐相公俯赠篇章斐然仰谢》)“酒力半酣愁已散,文锋未钝老犹争。”(《酬乐天斋满日裴令公置宴席上戏赠》)在这两句诗里“愁”字都作主语。有旅途中的“愁”,也有酒醉后的“愁”,令人欣慰的是,愁已随冻消逝,随酒散去。但冰冻有消释的时候,酒酣有酒醒之时,因此,诗人的愁绪总会或隐或显地郁结在心中。
2.谓语。诗人一生历尽坎坷,“愁”可谓其心中主要的情感取向,因此,“愁”字充当谓语在其诗句中堪称首位。“今成一丈夫,坎坷愁风云。”(《送张盟赴举》)“曲终韵尽意不足,余思悄绝愁空堂。”(《伤秦妹行》)“待儿掩泣收银甲,鹦鹉不言愁玉笼。”(同上)这里的“愁”字均作谓语,愁的对象分别为“风尘”、“空堂”、“玉笼”。
3.宾语。“愁”字可作谓语引出支配的对象,也可以作为宾语成为被支配的对象。在刘禹锡的现存诗句中,“愁”字充当宾语占有相当的数量。“临路不胜愁,轻飞去何托?”(《百花行》)这句诗中,“胜”可理解为承担,承受之意。“愁”字便成为承担,承受的对象而作为宾语。
4.定语。因为“愁”为诗人情感的主要取向,所以在诗人笔下很多人和物都着上了愁的色彩,“愁”便成了一种修饰,这使得“愁”字作定语的数量相当可观,仅次于作谓语的情形。“泰山沈寇六十年,旅祭不飨生愁烟。”(《平齐行二首》)“暮色四山起,愁猿数处声。”(《始至云安寄兵部韩侍郎中书白舍人二公近曾远守故有属焉》)“敛毛睡足难销日,享翅愁时愿见风。”(《和乐天鹦鹉》)在这些诗句中,“烟”是愁的,“猿”是愁的,甚至时间都是愁的。
5.状语。在刘禹锡的现存诗句中,“愁”字充当状语的情况非常少。“恨为一夕客,愁听晨鸡鸣。”(《秋晚题湖城驿上池亭》)“愁”在这里作状语,它表示“听”时的状态是“愁”的。
从诗人的创作中可以看出有些“愁”是诗人自己的。“曲终韵尽意不足,余思悄绝愁空堂。”(《伤秦姝行》)有些“愁”却和动物联系在一起,而以猿居多。“猿愁肠断叫,鹤病翘趾立。”(《谪居悼往二首》)“暮色四山起,愁猿数声起。”(《始至云安寄兵部侍郎中书白舍人二公近曾远守故有属焉》)其实,猿本无愁,只不过诗人将自己的愁绪投射其上,而这种“感时花溅泪”式的投射,更能烘托出诗人的愁绪。
二
“愁”字在诗句中充当的语法成分各不相同,“愁”的内涵也有所差异,总起来说,有如下三种:
1.乡愁。刘禹锡因参加永贞革新失败遭遇贬谪,“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久居异乡,远离家乡亲人,孤独自处。思乡的本质是一种源于痛苦又导向痛苦的心理活动,而且刘禹锡是无辜被贬,可以想见诗人的思乡之情何等强烈。永贞革新不仅决定了诗人一生的政治命运,也决定了诗人的文运。[1]112刘禹锡贬官朗州时曾作《秋风引》:“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在传统的悲秋主题中融入浓浓的乡思,朗州的孤独和寂寞使诗人——这位孤客的神经格外敏感,自然界的变化总是最先能触动他的情感。透过字里行间不难感受到诗人的浓厚乡愁。刘禹锡在元和元年的《上杜司徒书》中云:“湘、沅之滨,寒暑一候。阳雁才到,华言罕闻猿哀鸟思,啁啾异响。暮夜之后,并来愁肠。怀乡倦越吟之苦,举目多似人之喜。俯视遗体,仰安高堂。愁肠惴栗,常集方寸。”(《刘禹锡集》卷十)“暮夜之后,并来愁肠”、“悲愁惴栗,常集方寸”精准地概括了诗人远离亲人久谪异乡的愁苦。异乡虽“山上层层桃花李”(《竹枝词九首》),但诗人的乡愁始终是未下眉头,又上心头。正所谓“南山上来歌一曲,北人陌上动乡情”(同上)。乡愁每时每刻都在牵动诗人的心灵,正如他在《南中书来》中写到的“乡思岂唯秋”。“与对故园亲友思念情绪相一致的是,贬谪文士的作品中,也多有期盼离开贬地,被召回愿望内容的诗文。……刘禹锡长期被贬不能北还,遂有《谪九年赋》之咏‘伊我之谪,至于数极。……登高高兮望苍苍。’从这些沉重的叹息文字中,我们可以体会到诗人强烈的盼归之情。”[2]263-264
2.友人之愁。刘禹锡与柳宗元间的深厚情谊被传为美谈。刘禹锡只比柳宗元大一岁,同登贞元九年进士第,又先后考取博学宏词科,由于两人思想上的共识,爱好上的相似,又加上姻亲关系,两人建立了非常深厚的友谊。可以说他们是政治上的盟友,诗文创作上的文友,生活道路上的挚友。但是长期贬谪的遭遇却使友人难以聚首,刘柳二人时以诗文互赠,在刘柳的唱和诗中,既包含了二人情谊的真挚,又充满了良朋难聚的愁绪。
永贞革新失败,宪宗即位,将刘柳等人贬为远州司马。元和十年(815)刘禹锡终于和柳宗元等人一起承诏回京,却又因诗中“语含讥刺,执政不悦”(《旧唐书》本传)再度被贬。刘禹锡被贬到当时被称为“恶处”的播州做刺史,柳宗元被贬为柳州刺史,考虑到刘禹锡母亲年迈,柳宗元便向朝廷要求以柳易播,表现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情意。因裴度力请改授刘禹锡为连州刺史。[3]10元和十年夏初,刘柳结伴由京城长安奔赴任所,在衡阳挥泪作别,柳宗元写下了《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刘禹锡答以《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其诗如下:
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岐。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诗人借衡阳归雁之影,哀猿之声作为唤起离人愁思的触媒,点出自己的愁肠百结。此次分别四年之后,柳宗元去世。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因此刘柳二人是幸运的。但生活的蹉跎又带给他们太多的遗憾,“独处僻壤,难与同道过从”。柳宗元过早地离开人世,让刘禹锡独自感喟这份珍贵的友情,“千哀万恨,寄以一声”愁字无限。
3.理想受挫之愁。贞元二十一年正月,顺宗重用王叔文实行政治革新,胸怀辅时济世之志的刘禹锡找到了自己的政治舞台,成为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之一。为实现革新的目的,他废寝忘食,操劳不辍。但最后在宦官藩镇的联合反扑下,持续仅一百多天的革新运动便宣告失败。随即宪宗大兴问罪之师,将参与革新的成员放逐出京,刘禹锡也在其中。诗人辅时济世的理想遭到了无情打击,壮志难酬,只能“一生心事在书题”(《洛中逢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五首其二》),可以说,理想受挫之愁是诗人愁的焦点。
永贞革新失败后,诗人几度被贬,在精神上异常苦闷,试看《潇湘神》二首: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君问二妃何处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娥皇女英追随帝舜芳魂归于湘水,九疑云物之愁,瑶瑟倾诉之怨,构成了这份凄美爱情的情感主旋律。此词作于诗人贬官朗州期间,诗人将凄美的历史传说与残酷的现实生活合二为一,把自己的理想受挫之愁,无辜被贬之怨托付于流淌的湘水,将胸中沉潜之气歌唱出来。
如前所述,诗人久居异乡,良朋难聚,理想受挫,“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愁”在诗人的情感脉络中只是一个基点,由此升华开去,因“愁”而“悲”,由“悲”而“愤”,悲愤交加。
刘禹锡的现存诗句中多次写到“悲”字。“离筵出苍莽,别曲多悲心。”(《送华阴尉张苕赴邕府幕》)“休公久别如相问,楚客逢秋心更悲。”(《送慧则法师上都因呈广宜上人》)诗人的“愤”在前期和后期呈现出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如果说前期是外在的,后期则是内敛的,前期表现为李白式的喷薄而出一泻千里,后期则变为杜甫的沉郁顿挫。
刘禹锡贬官朗州期间曾多次投书宰相,希望为之缓颊以便酌情内移,但宪宗却硬性规定八司马“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旧唐书·宪宗纪上》),刘禹锡实际上与最高统治者处于某种对立状态,他把自己的愤怒倾泻在诗中,大胆地揭露宦官和大官僚的丑行。如《聚蚊谣》,诗人把迫害革新志士的宦官和藩镇势力比喻为渺小而又可恶的蚊虫,表现了对他们鄙夷不屑和极端愤恨,此诗实是对造谣中伤者的回击,愤怒之情力透纸背。诗中对“飞蚊”结局的预言定会让甚嚣尘上的被讽刺者心惊胆寒。
诗人后期结束了“巴山楚水凄凉地”的生活,却始终未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对现实的忧愤有增无减。而国家局势处处充满暗礁险滩,劫后余生的诗人再也不能像早期那样锋芒毕露,尽情发泄,他必须藏掖起自己的锋芒,更多地表现出一个深谙世故者的阅历与识见,正像诗人自己所说的“心如止水鉴常明”。诗人曾作《视刀环歌》:“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说全诗“着意‘视’字”,清人徐增《而庵说唐诗》中分析“‘相视’非梦得视刀环,刀环亦视梦得之谓,是梦得视刀复视环,视环复视刀也”。岁月更迭时序变迁,刘禹锡所历所见岂止眼前之刀环?他有太多“不平事在心”,然而“骇机一发,浮谤如川”(《上淮南李相公启》),他已深知“世间喜开口者多为不开口者所害”(徐增《而庵说唐诗》),在那沉重的一“视”中,已有太多的悲慨感愤深埋在心底。
三
可贵的是,刘禹锡“性格刚毅,饶有豪猛之气,在忧患相仍的谪居年月里,确实感到了沉重的心理苦闷,吟出了一曲曲孤臣的哀唱。但他始终不曾绝望,始终跳动着一颗斗士的灵魂”[4]271。同样地诗人的悲与愤不是软弱、自暴自弃的同义语,他始终保持着一颗乐观向上的心态,他用自己的笔触谱写出了昂扬的生命主旋律。
1.“我言秋日胜春朝”——唱出自然界“秋”之赞歌。悲秋是中国文学传统主题。初唐诗人卢照邻在《释疾文·悲夫》中写到:“秋也严霜降兮,殷忧者为之不乐。”但“秋本无愁,奈客里、秋偏岑寂”(蒋捷《满江红》),“秋意象的深层指涉与人的喜怒节律基本趋同。因此文学作品中的秋意象除了‘悲’之外,‘喜’气也随处可见”。王维《山居秋暝》:“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陆游《秋声》道:“人言悲秋难为情,我喜枕上闻秋声。”王陆二人在某种意义上可谓是刘禹锡的异代知音。“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刘禹锡长期被贬,贬所的自然环境之恶劣不言而喻,但诗人却用他的笔绘就了“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插田歌》)的绚丽画面,尤其是在触动着愁绪的秋季,诗人更是唱出了意气豪迈的秋歌。刘禹锡贬居朗州期间曾作《秋词二首》其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在这首诗中,刘禹锡一反传统悲秋主题,在春与秋的轩轾中发现了秋的美与壮阔,碧空中排云而上的白鹤将诗人的诗情引向碧霄,诗人的惊喜与感动也被提到了至高点。诗人在朗州忍受着孤独与寂寞,艰难地生活了十年,但在诗中读者看不到萎靡不振,相反地,诗人将这首秋歌吟唱得铿锵有力,向世人袒露了旷达乐观的胸襟。读罢此诗,诗人为我们创造的腾云而上的高远意境仍久久萦怀。
2.“前度刘郎今又来”——唱出革新者胜利之歌。“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从这些耳熟能详的诗句中,我们仿佛听到了刘禹锡永不言败的心声。诗人矢志不渝,从来不认为参加永贞革新是错误的,他“正道直行、守志有恒、自强不息的人格”一直垂范后世。最发人深省的莫过于他的两首桃花诗。诗人曾两次游玄都观,第一次是在元和十年刘柳等革新志士“去国十年同赴召”之时,诗人写下了《元和十年自朗州承诏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第二次是在大和二年,刘禹锡受裴度等人荐拔,调回朝廷任主客郎中,他一到长安就写下了《再游玄都观绝句》:“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同是玄都观却景色各异,时隔十几年,玄都观里的千树桃花已零落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野菜青苔。当年窃取高位权倾京师的满朝新贵已如鸟兽般散去,笑到最后的是宁折不弯,至老不衰的刘禹锡。就像他笔下的庭竹“无地不相宜”,他不会因地因时而改变,在玄都观的盛衰变化中诗人唱响了一曲嘹亮的胜利之歌。
[1]胡可先.中唐政治与文学——以永贞革新为研究中心[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
[2]吴在庆.唐代文士的生活心态与文学[M].合肥:黄山书社,2006.
[3]肖瑞峰,彭万隆.刘禹锡白居易诗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 朱正平】
Interpretation of Sadness in Liu Yuxi’s Poems
MA Xue-yan
(Humanities College,Yang’en University,Quanzhou 362014,China)
The sadness in Liu Yuxi’s poems acts as variable roles such as subject,predicate,object,attribute and adverbial modifier.The meanings of sadness are different,such as homesickness,missing friends,disappointment of his ideals,and expressing poet’s optimistic attitude in adverse circumstances,which composes a praise song of autumn,and sings out victory songs of the innovator.
Liu Yuxi;sadness;relegation;optimistic
I206
A
1009—5128(2012)09—0060—04
2012—03—13
马雪艳(1977—),女,吉林东辽人,仰恩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