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20~30年代云南边疆官员与知识分子心目中的辛亥革命
——以民国《马关县志》撰稿人的倾向为例
2012-03-20娄自昌
娄自昌
(文山学院 政史系,云南 文山 663000)
民国《马关县志》于1919~1931年间经三次纂修而成,前后参与撰稿的大批官员、知识分子都是辛亥革命及其前奏如河口起义的见证者,也是这一时代的经历者,志书对河口起义和辛亥革命的记述反映了这些历史事件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在辛亥革命百年之际,重新审视当时边疆地区的见证者和经历者在革命十年、二十年后对这场革命的看法,无疑很有意义。笔者在整理民国《马关县志》的过程中,发现这些经历者和见证者的评价有很多值得我们思考的地方,现谨将对这一问题的粗浅想法整理为文字,不当之处,还望方家指正。
一、民国《马关县志》有关河口起义与辛亥革命的记述
(一)对河口起义大多作负面评价
中国同盟会1908年发动的河口起义,对马关影响很大,因为当时的河口仍属于以马关为中心的安平厅管辖,而且起义发生后,革命军曾向马关方向攻击前进,引起了马关社会的震动。民国《马关县志》中有4处提到河口起义,情况如下:
卷三“秩官志·循良”部分介绍当时的安平厅同知邹德淹事迹时直接提到了这一事件,称:“戊申年(1908),乱党由河口犯边,袭破新店、老卡、小坝子等处,本关危如累卵。当援兵未到,民心震恐奔走,……幸大军驰击告捷,不逾月而敌退远窜,人民安堵如初。”显而易见,撰稿人将革命军称为“乱党”、“敌”,在其心目中,清军则被当做己方,清军对革命的镇压行动被当做正义之举。
卷四“文教志·新制学校·河口学堂之起点”间接提到了这一事件,称“戊申年(1908年),督办王镇邦殁于乱”,虽没有更多的说明,但将起义称为“乱”,思想倾向是很明显的。
卷五“兵略志·军事绪言·河口之役”直接讲述这一事件及其影响,与前述两处不同,撰稿人力图站在第三方的立场上进行客观描述:对革命军采用中性的“革命军”、“革军”来称呼,没有称为“乱党”;对清朝云南当局一方,同样采用“滇督”等中性称呼,既未当做敌方,也未当做己方。但在描述作战过程和影响时,仍多少倾向清朝一方。如谈到革命军攻占河口时,称“河口陷落”;谈及河口起义影响时,称“全滇震恐”,“警耗所至,草木皆兵。而古林箐、大吉厂、桥头街、木厂街一带尤当其冲,居民惊惶逃匿,遍地悲声”。似乎起义所带来的仅仅是灾难。而谈及清朝云南当局在镇压起义后所做的善后布置时,则表现出明显的赞赏倾向,称“王正雅接任,整顿防务,办理善后,统领大营设于马关,谋长远之计,于是呈准锡督建筑营垒,开办随营学堂,陶铸人才”。
卷九“艺文志·诗”部分录有李朝纲诗“咏贺统领宗章收复河口”。其中有“小丑无知妄逞戈,天威一怒复红河”句,革命军被称为“小丑”、“无知”,而清军的镇压行动被称为“天威一怒”,诗中还有大量对清军统领贺宗章的过份吹捧。此诗可能作于贺宗章镇压起义后回师开化时,作者的用语、思想倾向与当时的氛围是合拍的,但到1931年国民党已经形式上统一全国时,修志者还收录丑化国民党先辈的诗歌,并且不作任何说明,其思想倾向颇值得玩味。
总之,民国《马关县志》在提到河口起义时,不同的撰稿者大多进行了负面描述和评价,思想倾向主要站在清朝一边。
(二)对辛亥革命的关注不多
对于1911年的辛亥革命,民国《马关县志》中先后有4~6位撰稿者直接间接提到13次。其中有9次都是几次纂修县志的主持人在序言中提到,在正文中提到的有4次。
在序言中提到的9次中,1931年县志的主持者、署理马关县长张自明一人就在其多篇序言中提到了6次,另有1919年的县志主持者唐世楷、卢一善各提到1次,1926年的县志主持者刘世勋提到1次。从序言中提到的情况来看,三次纂修县志的主持者都对辛亥革命持正面评价。
正文中提到的4次中,一次在卷五“兵略志·马关大事记”开头部分,主要介绍了马关官民响应辛亥革命的经过,除了使用“举义”、“反正”、“人心向往”等正面词汇指称辛亥革命外,基本为客观描述。
另一次在卷六“人物志·忠烈”部分,在介绍马关籍军官尹盛德事迹时,间接提到了辛亥重九起义,使用“辛亥改革”一词,内容基本为客观陈述。
最后两次在卷八“艺文志·诗”部分,收录了1919年的县志主持人卢一善所写的两首诗,一首为1912年所作,主要用以纪念辛亥重九起义一周年;另一首主要为悼念蔡锷所作。卢一善的这两首诗,是整个民国《马关县志》中唯一对辛亥革命进行发自内心的、热情歌颂的文字,现将其列于下:
壬子(1912)重阳反正纪念 七律二章
去年九日奏肤功,浪卷滇池铁血红;革命声摧桐叶雨,共和旗舞菊花风。貔貅鹅鹳推清社,封豕长蛇斗化工;想到吾乡忠烈士,尚留义冢在圆通(大队长尹盛德于铜仁县阵亡,归柩葬圆通山上)。
革命当年气运昌,血花红处菊花黄;五华壮丽旌旗拥,三迤重开日月光。楚馆秋高恢汉制,吴江枫冷吊清亡;从今喜见共和世,醉倚东篱赏夕阳。
挽督军蔡松坡
义师两次起云涯,排满摧袁志可嘉;天褫北平专制魄,国开东亚自由花。养疴身退八千里,革命功成第一家;遽尔福冈乘鹤去,英魂犹许护中华。
以上就是笔者查到的民国《马关县志》直接、间接提到辛亥革命的大致情况。虽然表面看起来提到了很多次,而且大多持正面评价,不乏赞美、歌颂的语句,但这仅仅是表面的。在笔者反复通读民国《马关县志》的过程中,深感众多县志撰稿人极少关注辛亥革命,这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虽然县志总共有13次提到辛亥革命,但9次都是在序言中,正文中提到的仅有4次,如果将卢一善诗中提到的两次拿走,正文中提到的实际只有两次,而且都是在无法绕开的情况下才提到的。如果抛开序言来看正文的话,笔者感受到,在众多撰稿人心目中,辛亥革命似乎并没有发生。这是特别值得注意的,因为民国《马关县志》所讲述的马关县各领域的情况,主要都集中在晚清时期和民国最初二十年间,辛亥革命正处于承前启后的位置上,是一个不可绕开的话题,应该在正文中被多次提到,但事实上并没有。
其二,诗歌最能反映人们的思想感情和志向,民国《马关县志》卷八共收录了133首诗、3篇赋、5首词,有一部分为晚清时期所作,大部分为民国时期所作。在如此多的诗歌词赋中,抒发对辛亥革命感怀的仅有两首,就是前文已经列出的卢一善的两首,实属凤毛麟角。辛亥革命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总之,对于革命十年到二十年后的马关县经历者和见证者来说,辛亥革命及其前奏河口起义在他们的心目中并没有多少地位,因而在他们多次纂修而成的县志中,大部分撰稿人不予关注。部分主持人虽对辛亥革命有赞美之词,但大多空洞无实;而对于同盟会发动的河口起义,撰稿人大多作出了否定的评价。
二、辛亥革命在马关经历者和见证者心目中地位不高的原因
反复阅读民国《马关县志》,笔者感到,辛亥革命之所以在民国时期的马关人心目中没有多少地位,至少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辛亥革命后中央权威丧失,没有任何组织或个人能够建立起一个可以将其权威延伸到全国的中央政府,整个国家因此秩序崩溃,不断陷入军阀混战、生灵涂炭的悲惨境地中。马关虽然地处边境,也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民国《马关县志》卷五“兵略志·马关大事记”记载了从辛亥革命开始到民国十九年(1930年)前后共二十年中马关所发生的各类大事,从中可以看到:在民国最初十年中,马关虽然没有多大发展,但局势总体还算稳定,境内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动荡和战乱。这与此期间唐继尧有效掌控云南、云南的整体局势尚属稳定密切相关。但在接下来的第二个十年中(1921~1930年),情况突变,由于唐继尧的权威逐渐丧失,云南境内也开始陷入军阀混战的漩涡之中,地处边境的马关也未能幸免。我们看到,在马关境内及周边地区,兵、匪活动日益频繁,各种“杂军”来来往往,或征兵、征粮、征款,或相互厮杀,马关与全省一样,饱受战乱蹂躏,官绅疲于应付,百姓惶惶不可终日,逃无可逃,“唯觳觫悲泣、求怜待死而已”。[1](卷五)战乱还引发了饥荒,特别是1925年,“岁奇荒,斗米十七、八元,包谷二十五、六元,……向之非肉不饱者,兹乃求糠秕而不可得,中产之家化为奇穷,下等之户咸为饿莩。……草根树皮,搜掘一空。”[1](卷十)
在这样混乱悲惨的时代,谁还有心思来歌颂与这一切有着莫大关系的辛亥革命呢?
其次,晚清时已经开始并取得了初步成果的各项现代化事业,如新式政权组织形式(设民意机构即议会限制政府权力)、现代教育、现代农工商业等等,除了辛亥革命后最初三、四年因政局相对稳定、发展还不错外,后来都走向了停滞、衰败。如果我们读一读民国《马关县志》,对各种现代事业走向停滞和衰败的感受将会是非常强烈的。
如专门负责建设事业的重要政府机构建设局,原由晚清“劝业所”改设,在民国最初三、四年时,因为社会相对稳定,也有一定资金,工作还能开展,“一时成绩斐然可观”。但后来“渐不如初……,愈趋废弛”,逐渐无事可为,“文件器物咸归县署”,局署成为“贫民聚居之所”。到1929年时,“因旧局舍已倒破不堪,复无款修理,不得已暂附团局办公。”[1](卷二)
专门负责建设事业的建设局办公处所竟然“倒破不堪”、“无款修理”,只能搬到别的部门内,可谓尴尬之至!不仅建设局如此,公安局、团保局都没有专门的办公地点,而“住议事会”;电报局借住于“寿佛寺内”;邮政局“赁民房”。[1](卷二)实权机关的办公地点尚且如此尴尬,其他现代事业的开展可想而知。
再如现代教育,清末时,马关现代教育已经起步,开始创办新式学校。其中以军校——“随营学堂”最有成效,很多经过随营学堂培养的马关人在后来的民国早期成为中高级军官;一些新式小学校也相继开办起来,如县城、八寨等地都建立了新式小学校。但民国以后,由于政局混乱,现代教育趋于停滞和衰败,随营学堂早已解散,新式中小学也没有什么起色。到民国二十年(1931年)时,马关全县仍没有一所中学,小学也仅有39所,都是一些规模很小的小学,全部在校生人数为1455人,平均每校仅有37.3人,在校生人数最多的县城初级小学校,也仅有78名学生。[1](卷四)全部在校生占当时马关人口总数(11.86万人)的比例仅为1.2%,占适龄人口的比例也不会很高,得到中学阶段教育的人更是微乎其微了。
就现代农工商业而言,情况也是如此。晚清时期,马关县的现代农工商业已经开始起步,但到民国二十年时,这些现代农工商业或已衰败、或停留在原地,并没有什么发展。
如采矿业,马关境内矿产资源丰富,清代时曾有较大规模的开采,特别是都竜铜锡诸矿,一度非常兴盛。但到了民国时期,这些矿产基本上都已经停采。民国《马关县志》共列有铜、金、银、煤、铁、铅等矿27处,绝大部分都注明“旧采今停”、“今未办”,仅有3处煤矿注明有零星开采,1处铁矿注明“现在试办”,[1](卷十)让人有“今不如昔”之感。清代非常著名的都竜铜锡诸矿,为民国多任马关县长和绅士所重视,当做推动马关经济发展的关键,因而多次集股开办,但因缺乏技术人员、资金薄弱,到1931 年为止,所有尝试全部失败。[1](卷十)
再如县城商业,晚清到民初时,以杉木、柏木棺材板的经营最为著名也最为大宗,远销省城等地,“县城居民之恃此为生,十之六、七”。但到民国中叶时,因“山空木竭,此项营业之存在者,不过百分之七、八,有消灭之势”。当这项商业走向衰败时,却没有其他商业能够弥补,因为其他商业非常微弱,“县城商店虽有十数家,要皆资本微弱,满国币万元者,未之闻见”。至于商会,“在政令督促之下,故已早日成立,惟以商业寥落,民智锢闭,十余年来之商会,虽有若无,于商务之进展、商人之利益未见有若何之策划也。”[1](卷十)
至于工业,除了传统的土布、土纸和竹笠制作外,一直没有什么新兴工业出现。清末已经开始试办的蚕桑业,几乎全部失败,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成效。[1](卷十)
总之,从民国《马关县志》的记载来看,清末已经开始的各项现代化事业,到民国中叶时,要么停滞、要么走向衰败。导致这些事业走向停滞和衰败的原因,主要是持续不断的军阀混战耗尽了民力物力,整个社会民不聊生,人们能够活命就已经很不错了,哪还有余力投资于现代事业?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与这种局面有着密切联系的辛亥革命自然不可能得到人们的歌颂和感激。因此,在辛亥革命十周年、二十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民国《马关县志》都没有记录到任何纪念活动,也没有收录任何纪念的诗歌和词赋。
三、一些思考
作为20世纪初叶中国历史上的最重大历史事件,辛亥革命虽然已经过去了百年,但仍有许多值得反思的地方。如辛亥革命的真正动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当清朝开始推行更加开明的现代化改革时却发生了革命?革命到底为中国社会带来了什么——是更多的民主、自由、有序、富强,还是更多的独裁、专制、混乱、衰落?或者说,革命后所产生的那些结果是否是革命者和大众所希望看到的?
以上这些问题,无疑都值得我们深刻反思。
从长时段的观点来看,辛亥革命的发生无疑是晚清中国社会一系列大趋势下的产物。当清朝政府难以顺利转变自身制度模式以迎接工业化列强的挑战、国家因此不断遭遇失败和屈辱时,革命的到来就越来越难以避免。正是这种大趋势,最终在1911年秋掀起了辛亥革命这朵耀眼的浪花,而正是这朵浪花,打翻了早已摇摇欲坠的清朝中央权威。
但对于中国这样一个人口非常庞大、历史上长期依靠集权专制来维持政治统一、从来没有过民主共和经验、绝大部分人民和官员习惯于用集权专制环境下的经验来处理各种问题的社会来说,仅凭一场革命就想建立起一个真正的民主共和国,其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的。因此,当清朝中央权威垮台后,能够掌控这个国家的既不是国民大众,也不是革命者,而是军队的掌控者。由于军队掌控在不同的人手中,中国历史上多次上演的军阀混战、国家分裂解体、秩序崩溃再次上演。
在接下来的长期大乱中,革命者原先设想的种种美好局面最终都只能成为泡影,国家的富强与现代化变得更加遥不可及;在人们惨遭战乱蹂躏而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名义上的共和国已经没有意义,因为现在人们所面对的,是比清朝当局更加独裁专制、更加残酷无情的军阀;革命也没有使中国在世界上的处境变得更好,反而变得更加危险,要不是欧美列强因相互间的大战而遭到严重削弱、日本独吞中国的图谋引起了西方国家的抵制,中国能否作为一个国家继续存在都成了问题。
在辛亥革命之后的长期战乱中,我们看到,中国又发生了接连不断的革命,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些革命?这些革命的价值和意义又何在?
尽管辛亥革命之后的革命打着不同的旗号,用不同的“主义”来指导,但对于已经四分五裂的中国来说,这些革命的主要动因及其主要目标都是相同的,那就是:重建全国性权威、重建秩序、恢复统一。至于辛亥革命所要打倒的专制、所要建立的民主共和,早已不是绝大部分人所关注和追求的目标了,也不是民国《马关县志》的大部分撰稿人所关注和追求的目标了。1924年初,民国《马关县志》的主持者之一刘世勋诗《甲子年(1924年)元夜焚香感怀时事成句》写道:
元夜焚香告上清,不求富贵不求名;但期廿省烽烟靖,更冀四时税敛轻。处处人家无病苦,方方田亩有收成;红羊浩劫全消尽,士读农耕颂太平。[1](卷九)
传统的“士读农耕”太平生活而不是打倒专制、建立民主共和现在成为最主要的愿望,这当然不仅仅是刘世勋个人的愿望,也不仅仅是边疆知识分子的愿望,而是饱受战乱蹂躏的全国人民的愿望。正是这种结束战乱、恢复和平的愿望,成为新的革命的最主要动力源。
但是,我们看到,在中国这样一个没有民主共和经验的国家,要在大乱中重建秩序、恢复和平,无论任何集团,所能采用的手段都只能是更加强大的武力,更加强化的专制集权,而不是分权或权力制衡,更不是选举和民主宪政。因此,无论是以黄埔军校骨干和各种派系军队为依托的中国国民党,还是强调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中国共产党,其重建全国性权威、重建秩序的手段都是类似的,即武力统一而不是其他。
我们同样看到,在中国这样的国家,摧毁一个不得人心的旧秩序也许较为容易,但要重建一个新秩序却非常困难。在经历了三十多年的大乱、付出了无数的牺牲和代价之后,最终才由中国共产党及其武装力量用强有力的手段重建了秩序,恢复了国家的统一。经历了深重灾难、见证了无数悲剧和屈辱而幸存下来的人民,从内心为此而欢呼,实在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如果说辛亥革命以后的历次革命有何意义和价值,那么,可以说,重建全国性权威、重建秩序、恢复统一就是其最大的意义和价值所在。因为,只有在稳定、秩序而不是四分五裂、战乱不断的基础上,人们的生存才会有保障,国家的富强与现代化也才有最终实现的可能;也只有在稳定、秩序的基础上,民主共和才有真正实现的可能。
阅读民国《马关县志》相关内容,感受辛亥革命经历者在革命十年、二十年后的想法,对这一点的理解将会是很深刻的。
[1] 张自明,等.民国马关县志[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