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花吹雪
2012-03-12潘向黎
潘向黎
樱花,将一生的美丽与柔情,拼作一时的绚烂夺目,然后毫不迟疑地飘然离去……
“您赏过樱花了吗?”
“樱花真美呀!”
街头巷尾,处处可以听见这样的语声。多少年来,日本人一成不变地爱恋着樱花,老年人也总像第一次看见这种花似的,惊喜地发出赞叹。
学校附近有个“染井墓园”,芥川龙之介的墓地也在其中,在东京小有名气。这儿是最有代表性、种植最广的樱花名种“染井吉野”的发祥地。园中遍植樱花,漫步小径,抬头便是云霞,低头又是落雪,叫人恍若掉进一个半透明的、粉色的梦幻之中。
禁不住风花雪月的旧病复发,我一得空便在樱花下流连。遇上几个人,都用那么善解人意的眼光看我。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杖立定,和我一样抬起头,然后说:“真美啊!是不是?”说完径自走了。望着他蹒跚的步态,我心里竟冒出这样一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樱花开始飘谢了。在寂静的小径上,轻轻的,叹息似的飘落。那一声声叹息,该是从千百年前一个明艳绝伦的少女微启的樱唇中滑出的吧。一阵风过,枝上的樱花猛地一片疾雪,簌簌而下,地上的花瓣也被卷起,重新在空中飞舞,顿时天地间一片迷茫、凄丽。叫人且喜且叹,等到风住也不知如何举步。
这景象在日文中叫“花吹雪”,意思是“花的风雪”。我觉得很美,颇耐咀嚼品味,不亚于“粉泪”“花雨”等中国的字眼儿。
樱花啊,樱花,你这娇柔明艳又脆弱易凋的花呀!你能否告诉我,究竟是你的美使人格外惋惜你的短暂,还是你的短暂格外衬托出你的美,叫人更加怜惜、不忍辜负呢?
回答我的,只是一阵又一阵的花吹雪。
不过两天工夫,枝上已是嫩绿的世界了。只剩下暗红色的花萼在向路人低诉,这儿曾经上演过多么优美迷人的一幕。赏樱结束了吗?不。请低下头——在你面前是一片粉色的地毯,花儿们在向你作最后的谢幕呢。环顾四周,不少茶花正在开放。茶花的花期怕是有好几个星期,开过了也不轻易谢,就在枝头渐渐地褪去红颜,泛出锈色,与新蕾高下相映,有些不甚谐调。
我们习惯于将“长久”“永恒”当成好的、崇高的,将短暂的叫做“昙花一现”“一闪即逝”,总有些贬意在其中。其实,短暂的美就不是真正的美吗?樱花,将一生的美丽与柔情,拼作一时的绚烂夺目,然后毫不迟疑地飘然离去,叫人留恋于一瞬,回味良久。甚至,正因为它谢得快而干脆,反而平添了几分空灵、飘逸的风韵。降临尘凡的仙子,不都是惊鸿一瞥、翩然而去的吗?
樱花下是墓地,容易使人产生生死无常、人生苦短之类的联想。尤其像我这样,讀了几本破书在肚子里,又不曾真正悟道的人,很自然地想到“人生的终极意义”、“文章千古事”等愁不完的命题。看完樱花从盛开到凋尽的一幕,我忽然有了一点感触:人哪,何必自恃万灵之长而自苦不已呢?像这樱花一样,当开时开,当谢时谢,能灿烂时灿烂,该寂寞时寂寞,何其超然,何其潇洒。有许多“永恒”“千古”的事,不是我等芥草般的人担当得起的,今生今世,但求不错过自己的花期,吾愿足矣。
吾心安处是故乡。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日子,便可以和樱花一样坦然地回到大自然的怀中了。
想到这儿,长舒一口气。挟好书,自向来时的路走去。身畔樱花树上却又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啼。
(选自《精美散文读本·当代卷》,当代世界出版社)